冉聰
內容摘要:作為我國新詩史上第一個新詩刊物《詩》月刊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葉圣陶不僅致力于刊物的創(chuàng)辦,也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新詩并發(fā)表詩論。他早期的詩論所述與其自身同時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達到了言行的高度統(tǒng)一,體現了他早期在新詩創(chuàng)作方面所強調的三個重點:一是觀察人生,潛入生命;二是掙脫桎梏,舒展情思;三是善感童心,融匯成篇。雖然葉圣陶早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并不算高產,但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卻為新詩的發(fā)展作出了極大貢獻,至今也有很強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葉圣陶 新詩創(chuàng)作 為人生 情思 童心
葉圣陶早年積極投身五四新文化運動,是文學研究會的十二名發(fā)起人之一。1922年1月1日,他參與創(chuàng)辦《詩》月刊。雖然該刊在1923年5月16日便已停刊,但它為處在“篳路藍縷”的時代的新詩提供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園地[1],為中國新詩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葉圣陶對于中國新詩發(fā)展所做的貢獻不僅體現在創(chuàng)辦《詩》月刊上,還體現在他此時期創(chuàng)作的大批新詩作品和詩論上。江蘇教育出版社于1989年5月出版的《葉圣陶集》第八卷中的《時間集》為其新詩作品集合。《時間集》中的四十五首詩歌按照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時間跨度較大。其中收錄的《春雨》到《憶》這三十二篇新詩創(chuàng)作時間為1919年1月至1927年9月26日,為葉圣陶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本文旨在通過對葉圣陶早期的新詩作品進行理解、賞析,聯系其同時期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些觀點,探究其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觀。
一.觀察人生,潛入生命
文學研究會以“為人生”為文學主張。作為文學研究會的中堅力量,葉圣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秉持著“為人生”的態(tài)度。1921年3月5日至6月25日,葉圣陶在北京《晨報副刊》上連續(xù)發(fā)表的四十則《文藝談》多次提到文學要為人生。如《文藝談·三》中,他寫道“文學是人生的表現和批評……”[2]再如《文藝談·六》中,他將人比作花草,將文藝比作雨露,“當我們執(zhí)卷欣賞之際,雖然不過是聯綴著的許多文字送入眼里,而實際卻在認識人生?!盵3]
作為“人生派”文學的倡導者,葉圣陶主創(chuàng)的《詩》月刊的基本精神也是強調詩歌要為人生服務。在為《詩》月刊出版預熱之時,他用一則短詩寫成《<詩>底出版底預告》。這則預告在上?!稌r事新報》副刊《學燈》上連續(xù)刊載了三天。他在預告中強調新詩既能指導人們,又能安慰人生。1921年11月1日,他又以“佚名”的化名在《文學旬刊》第18期上發(fā)表《盼望》:“我盼望《詩》能盡他的責任,一方向人家宣告什么是詩,一方向進取深造的方面努力……”[4]從《<詩>底出版底預告》到《盼望》,不難看出葉圣陶之所以要創(chuàng)辦《詩》月刊,是為了讓新詩發(fā)揮“為人生”的作用。
葉圣陶熱烈呼吁同樣認為新詩應該為人生服務的作者多多投稿,他自己在此時期也身體力行進行新詩創(chuàng)作。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新詩創(chuàng)作,多取材于現實人生,從多個方面描寫當時中國社會之面貌,涉及“政客”、“地主”、“兒童”、“農人”等多個對象。在《我的伴侶》中,葉圣陶對他的伴侶——“政客,官僚,軍人”進行了耐心的勸導,他希望喚醒這群人的“微妙和愛的心靈”,讓他們明白自身也有“承前啟后影響社會的責任”。[5]他看到了這些人深陷在“物質、政策、威權、兵器”的泥潭中茍活的現狀,他祝禱他們能從泥潭中早日跳出來,早日認準真正光明的前程。在《人力車夫》中,葉圣陶又寫下自身乘坐人力車的經歷和感受,表達了對人力車夫命運的同情,并對自己乘坐人力車的行為感到不安,體現了詩人敦厚的人道主義情懷。
葉圣陶提倡詩歌要體現對于現實人生的觀察。這份觀察,不能僅僅停留于外,還應深入于內?!段乃囌劇ぞ拧分校吞岬剑骸拔乃嚰业难酃?,心靈的眼光,常是光芒四射,燭照萬有?!乃嚰也坏貌挥谕饷娴挠^察之外,從事于深入一切的內在的生命的觀察?!盵6]外面的觀察只是淺顯的,內在的生命的觀察才能體現文藝家的思考,只有這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引人深思的文學作品,從而起到為人生服務的作用。
觀察不能僅限于人,世間萬物都應該是文藝家觀察的對象?!八哉娴奈乃嚰乙欢ūc造物同游的襟懷,他的心就是宇宙的心。”[7]葉圣陶在1921年1月17日作的《鎖閉的生活》就體現了他“與造物同游的襟懷”。在這首詩中,葉圣陶將一只開在亂草中的薔薇作為了自己觀察的對象。這株薔薇雖然開的正艷,姿態(tài)尚好,但是卻陷在了“不遇的幽怨”之中,最后只能“寂寂地謝了,萎了”。詩的精華在于中間的兩小節(jié):“紅襟鳥在空際歌唱,/也許是贊美伊的姿色;/但伊認為轉薄的嘲笑,/猜疑的心使伊漲紅了臉?!薄靶『⒆渔倚χ惻?,/無心地,衣角在伊旁邊拂過;/但伊認為故意的侮辱,/憤怒的心便充滿伊每一個刺?!盵8]詩人揣摩著薔薇的心情,寫出了薔薇的幽怨和多疑,同時也指出了封閉自己最后只能是走向死亡,體現了詩人對于生命的深入思考。
二.掙脫桎梏,舒展情思
在1923年5月10日所作的《詩與對仗》一文中,葉圣陶提及“詩的厄運”:“自六朝人作詩歡喜講對仗,諧聲律,便開了唐律的先聲。這實是詩的一個厄運。此風一開,凡是傳染到的詩篇,大部分由隨便拾一些材料,雜湊而成,很少有一氣呵成,于下筆之前先已有凝集的‘詩感的?!盵9]所謂“詩感”,就是詩人作詩時的思想感情。“文藝的本質是思想情緒”[10],“真的文藝品有一種特質,就是‘濃厚的感情”[11]……思想感情表現在詩歌之中,就是詩的情思。詩歌是否能夠展現詩人的情思也就成了葉圣陶判斷詩歌好壞的標準之一。
詩情詩思既然如此重要,理當成為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要予以保護的東西。但是,詩的形式又時常對其造成桎梏。這份形式的桎梏主要來自于舊詩創(chuàng)作習慣。為了鼓勵詩人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應該精良擺脫形式的桎梏,葉圣陶做出了許多實質性的努力。1921年11月,他因不滿學衡派試圖復興文言詩話和舊體詩的行為,以“斯提”的筆名發(fā)表《骸骨之迷戀》一文,將舊體詩的形式比作“骸骨”,稱舊詩之所以成為“骸骨”的原因在于:“一、用死文字,二、格律嚴重的拘束?!盵12]在1923年6月2日,他又發(fā)表《形式的桎梏》一文,再次強調了詩的形式便是詩的桎梏,同時指出新詩運動的興起的共同主旨在于“在精神上則要擺脫舊詩所犯的毛病,在形式上則要奪回被占的支配權,要絕對自由地驅遣文辭?!盵13]值得注意的是,葉圣陶所說的“絕對自由地驅遣文辭”,并不是說要絕對禁止詩歌存在形式,也不是禁止句尾押韻,而是說不能舍本逐末,即因為形式而破壞詩的本質——詩的情思。這從他在此時期對于其他詩人的詩歌評價中可以看出。在《新詩零話》中,他就稱贊戴望舒的《雨巷》呈現出來的錯綜的新的形式表達了舊的形式所不能表達的,“其韻律合著雨的聲音,有音樂的效果”,“朦朧地展開一幅寂寥的景,有繪畫的效果?!盵14]由此可見,葉圣陶對于形式并非是全盤否定,他所否定的只是受困于形式而傷損詩情詩思的做法。
正是出于不為形式所累,展現情思為重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點,葉圣陶的新詩呈現出多種樣式,且總是將展現自身情思作為最主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他既創(chuàng)作了極短的短詩,如《不眠》和《黑夜》,也有長達三百二十行的長詩《瀏河戰(zhàn)場》。在上述兩首短詩中,詩人只是將自己失眠的難受保存筆端,沒有刻意去迎合字數、行數、節(jié)數及韻腳。在長詩《瀏河戰(zhàn)場》中則能明顯感受到韻腳,但葉圣陶并沒有因為要去迎合韻腳而創(chuàng)作詩句,即使是有韻腳的情況下,他的情思還是完整的。這里摘錄詩歌中的一小部分以作賞析:“啊,精美的田野,/暗綠的樹林,/白云魚鱗般衣裾般漂浮在天上,/豈不是童話里的仙鄉(xiāng)?/那些摘棉花的人們,/望去模糊,徐徐來往,正如仙鄉(xiāng)里的仙人模樣。/哪知道童話里的仙鄉(xiāng)/剛作過血肉飛舞的戰(zhàn)場!/哪知道仙鄉(xiāng)里的仙人/正負著家破人亡的創(chuàng)傷!”[15]這一小部分讀起來朗朗上口,且情感層層遞進,將詩人想要表達的對于軍閥混戰(zhàn)的憎惡和受難人民的命運的同情展露無疑。惋惜、悲痛、憤懣,溢于言表,躍然詩中。
承認形式的存在,但是卻強調不要被形式所拘束,從而擾亂情思,讓情思如花瓣般在詩歌之中舒展開來,這便是葉圣陶早期所提倡的一個新詩創(chuàng)作觀點,也是他所身體力行的。
三.善感童心,融匯成篇
在1923年的《文藝談》中,葉圣陶曾借柏格森的“直覺”觀點論述自身的文藝觀點:“柏格森認為唯直覺可以認識生命之真際,我認為唯直覺方是文藝家觀察一切的法子?!盵16]“直覺”在他看來對于文藝家是十分重要的。憑借著對于兒童的關注和觀察,他又發(fā)現“兒童的心里似乎無不是純任直覺的,他們視一切都含有生命,所以常常與椅子談話,與草木微笑?!盵17]兒童身上的這種“童心”,在葉圣陶看來就是“文藝家的宇宙觀”。但是兒童不能自己書寫自己的直覺,這一份“童心”就成了文藝家尚未開拓但是又確實能稱得上是最美妙的世界。如何開拓這片最美妙的世界呢?他給了文藝家兩個建議:一是觀察兒童內在的生命幫助其表現出來,從而達到開拓“童心”的目的;二是文藝家擺脫物質、機械的限制,永葆自身的赤子之心。本著開拓“童心”的目的,葉圣陶在其早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中也創(chuàng)造了不少以展現“童心”為主題的詩篇。
葉圣陶早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中,有部分詩歌是將與自家大兒子(葉至善)的生活趣事融匯成詩的。如《拜菩薩》中他就記錄了自家大兒子與自己互動的一件趣事。詩歌雖然沒有寫出來孩子將父親扮作的菩薩推倒之后如何,但是細細品味,卻仿佛能夠聽到詩歌之外,父子互動之后的爽朗笑聲?!秲号c影子》則更加生趣盎然,畫面感很強,能夠讓讀者一下子就聯想到小孩子教影子做操的可愛場面。誠然,這兩首詩歌呈現出來的感覺很平淡,缺乏起伏,太偏于敘事,但是詩人能夠將日常所見奇妙的童心入詩,在當時也實屬難得的嘗試,能夠起到很好的啟發(fā)作用。
在葉圣陶看來,永葆自身的赤子之心,這也是文藝家對于“童心”這片美妙的世界的一種開拓?!氨緛砣巳擞形乃嚰业馁Y格,終乃不能人人為文藝家,我想也可算人類的大缺陷?!盵18]庸人的可悲,在于自己放棄了這份成為“文藝家的資格”,那么,對于仍舊想要保存住這份資格的人,他給出了何種建議呢?他強調有志向成為文藝家的人應當要修養(yǎng)自身:“文藝家當擴大己之心靈,與萬有同體;他于一切生命同其呼吸,合其脈博;他心的耳目比肉體的耳目聰明;他永葆赤子之心,而更為發(fā)展,至于無窮;他不為物質所限制,不為機械所牽摯,常常超然遨游于自由之天。質言之,他以直覺、情感、想象為其生命的泉源?!盵19]所謂“于一切生命同其呼吸,合其脈博”就是說文藝家要有博愛的胸懷,不能只顧自身的安心和自在。所謂“不為物質所限制,不為機械所牽摯,常常超然遨游于自由之天”即強調雖然物質和機械為生活所必需,但是不能因為這些而迷失了自身真正的自由。比起自身物質的充裕所帶來的一時自由,為了祖國的未來,同胞的幸福而努力獲得的安定社會才是最應該追求的真正自由。
綜上所述,雖然葉圣陶早期所作的新詩大多呈現出語言樸實的特點,少有火花般絢爛的詩句,但他的詩歌貴在情真意切,部分詩歌中展現的奇妙的表現力和微美的思想也很值得玩味。且這些新詩完美契合了葉圣陶在同時期所作詩論中強調的三個作詩重點:一是觀察人生,潛入生命;二是掙脫桎梏,舒展情思;三是善感童心,融匯成篇。葉圣陶早期的新詩創(chuàng)作觀點不僅在當時促進了新詩的發(fā)展,于今日之詩歌創(chuàng)作也很有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葉圣陶.葉圣陶集:第八卷[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
[2]葉圣陶.葉圣陶集:第九卷[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
[3]商金林.葉圣陶傳論[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
[4]商金林.葉圣陶與我國第一個新詩刊物《詩》月刊[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06):100-107.
[5]陳遼.葉圣陶在“五四”時期的新詩[J].詩探索,1981(03):108-110.
注 釋
[1]商金林:《葉圣陶傳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243-253頁。
[2]葉圣陶:《文藝談·三》,《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6-7頁。
[3]葉圣陶:《文藝談·六》,《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12頁。
[4]葉圣陶:《盼望》,《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82頁。
[5]葉圣陶:《我的伴侶》,《時間集》,《葉圣陶集》第八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第50頁。
[6]葉圣陶:《文藝談·九》,《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19頁。
[7]葉圣陶:《文藝談·九》,《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1頁。
[8]葉圣陶:《鎖閉的生活》,《時間集》,《葉圣陶集》第八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第65頁。
[9]葉圣陶:《詩與對仗》,《論創(chuàng)作》,《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187頁。
[10]葉圣陶:《文藝談·二》,《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6頁。
[11]葉圣陶:《文藝談·三》,《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7頁。
[12]葉圣陶:《骸骨之迷戀》,《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85頁。
[13]葉圣陶:《形式的桎梏》,《論創(chuàng)作》,《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191頁。
[14]葉圣陶:《新詩零話》,《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108頁。
[15]葉圣陶:《瀏河戰(zhàn)場》,《時間集》,《葉圣陶集》第八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第87頁。
[16]葉圣陶:《文藝談·九》,《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1頁。
[17]葉圣陶:《文藝談·十》,《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1頁。
[18]葉圣陶:《文藝談·十》,《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2頁。
[19]葉圣陶:《文藝談·十》,《文藝談》,《葉圣陶集》第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