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光聽得見
那些年提起鳳凰村,老城北人總會來一句“啊喲,彈棉花的”。
20世紀八九十年代,鳳凰村是小城里頗有名聲的小村子,原因是這小村子里一大半的人家都以彈棉花、制作手工棉胎為生。走到村口,“嘣嘣—啪啪—嘣啪—”的弓弦彈動聲便遙遙傳來;任意走進一戶人家,都能抱著一床松松軟軟的新棉胎歸家,就算這戶人家不事這門活計,也定能給你搭橋牽線,找來會彈棉花的七大姑八大姨,絕不辜負來者的拳拳期待。
“彈棉花啊彈棉花,半斤棉彈成八兩八喲,舊棉花彈成了新棉花喲,彈好了棉被,那個姑娘要出嫁……”這首童謠貫穿了我在村頭巷尾打鬧的童年歲月,以至于多年過后偶爾聽見熟悉的旋律,也會夢回在田間地頭撒歡兒的日子。出生于鳳凰村的孩子,自幼的記憶便與白雪般的棉絮纏繞交織,那時正是彈棉花、做棉胎最紅火的階段……
一
村里的阿奶最愛和孩子們講“北方棉花郎”的故事。傳說明末清初,有一位北方兄弟到小城尋親,于街市之中認識了同姓的盧氏,二人相見恨晚,盧氏盛情邀請北方兄弟到鳳凰村的家中留宿。夜里,北方兄弟徹夜難眠,只因窗外北風呼嘯,身上被褥卻又硬又薄。翌日,他對盧氏道:“小弟,你們生活得如此艱難,卻待他鄉(xiāng)之客勝似親人,我甚是感動,欲傳你彈棉花技藝,一為自家舊棉被翻新,二為鄉(xiāng)鄰親朋服務,聊表謝意。”話畢,他便從隨身物品中拿出彈弓、木槌,把這門手藝傳授給鳳凰村的盧氏。自此,彈棉花技藝便在鳳凰村世代流傳了下來。
改革開放前,彈棉花都還只是村里人方便自己的手藝活兒。在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時,七山三水一分田的自然環(huán)境導致鳳凰村的村民們分到的田地并不多,生活水平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快速提升。1983年12月,國家停止了向城鄉(xiāng)居民發(fā)放布票、絮棉票的統(tǒng)銷政策,紡織品、針織品和絮棉敞開供應。從此,鳳凰村的彈棉花才逐漸對外彈出了名聲。
彈棉花的工具十分簡單,只需一個木槌和一架棉花彈弓,就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干硬的舊棉胎變得柔軟宜人。村里嬸母們用一根牛筋做棉花彈弓的弦,再用繩子把弓懸吊在棉被之上,一手握住弓背,另一手則拿木槌敲打弓弦,一彈一敲之間講究的是經驗,凝聚的是勞動之美學。只見弓弦在棉花中上下跳動,時而隱沒于棉花之中,時而現(xiàn)于棉花之上;弦聲時而沉穩(wěn)厚重,時而清脆有余音,而散開的棉花隨弦彈打之聲四處飛舞,仿佛落雪紛紛。頑童如我,常在棉絮紛飛中歡呼嬉戲。
改革開放前,這門手藝給鳳凰村和鄰村并不富裕的家庭帶來了切實的好處,人們不用花大錢,就能重新?lián)碛幸淮菜绍?、細膩的棉被,過個暖冬。改革開放后,原本就掌握彈棉花技藝的村民們逐步摸索學習磨盤、扦紗等制作棉胎的工序,開始生產手工棉胎。這門與棉花有關的技藝,日漸成為鳳凰村人的謀生之道。
二
鳳凰村的手工棉胎越做越好,家家戶戶幾乎都營此業(yè)。小城里的人但凡提到彈棉花抑或是做手工棉胎,必然會想到此地;城里街頭巷尾做棉花生意的,也幾乎都是鳳凰村村民。
2000年前后,鳳凰村的許多人家安裝上了電話,為的是更便捷地接到訂單。凡是給鳳凰村來電的人都會聽到這么一段鈴聲:“您好!歡迎來電鳳凰村,本村經營祖?zhèn)鲝椕藁?、傳統(tǒng)手工棉胎……”聽村里人說,這是區(qū)政府為了鼓勵支持鳳凰村的棉花產業(yè)而定制的彩鈴,村民們不用額外付費。因此,村里嬉戲打鬧的“00后”小弟小妹們從小嘴里念叨的,不再是我們那時流行的“彈棉花啊彈棉花,半斤棉彈成八兩八”,而是字正腔圓、一板一眼地模仿這段鳳凰村專屬彩鈴,惹得叔伯嬸嬸們笑個不停,自此,“棉花村”快要成為鳳凰村的代名詞了。
稍年長的我們羨慕小弟小妹們有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因為手工棉胎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家家戶戶都忙得團團轉,能打下手的哥哥姐姐們便再自然不過地成為家庭作坊的“臨時工”。尤其到了冬天,訂單更多,制作手工棉胎費時費力,勤勞的家人們常要從天蒙蒙亮忙活到夜深。
看到年幼的弟妹們能夠肆意玩耍,而僅年長幾歲的我卻要忙里忙外,心生不平,便賭氣不愿在放學后幫忙做事。家人總歸是疼愛孩子的,也未多說我半句??赡橙辗艑W,看到站著彈了一天棉花的健碩大伯扶著腰擦汗,看到愛美的小嬸衣服上全是來不及清理的棉絮,看到阿奶花白的頭發(fā)上多了一圈棉球……愧意涌上心頭,此后我再也沒有鬧過脾氣。
阿奶察覺到我的變化,在我磨棉(即用棉盤對棉被進行多輪按壓,讓網(wǎng)紗咬實棉絮,使之更加平貼、堅實)的時候,安慰我道:“小時,辛苦歸辛苦,現(xiàn)在生活是越來越好過了,日子比這棉胎暖哩!不然咱家哪有錢蓋這二層樓房,哪有錢供你們念書!不像我年輕那陣子,要什么沒什么……棉胎要磨磨才暖,日子要苦苦才甜?!?/p>
阿奶的話沒說錯,村里家家戶戶的生活都有了起色。21世紀的頭10年,鳳凰村的破舊民房基本上全都變成了兩三層的嶄新小樓;村道拓寬兩倍,還鋪了水泥,出行更方便了;城鄉(xiāng)公交也通到了村口,村里的孩子們上學不再需要大人接送;太陽能路燈、自來水管網(wǎng)、寬帶網(wǎng)絡……許多從前不敢想的新事物,都走進了村民們的生活?!懊藁ń洕背蔀榇謇锏捻斄褐?。
三
事情是什么時候發(fā)生變化的呢?時代的車輪疾馳,快到讓人忘記確切的時間點。也許是我從城里的高中放假回家,在村口漸漸聽不見那熟悉的“嘣嘣—啪啪—”彈棉花的聲音時;也許是小叔小嬸不再做手工棉胎,開始到城里打工時;也許是村里專屬的固定電話彩鈴,不知何時變回了默認的“嘟—嘟—”時……總之,鳳凰村里做手工棉胎的人家越來越少了,大部分村民放下了這門手藝,就像當初紛紛選擇以它謀生那般自然。
市場經濟不斷發(fā)展,機械化生產棉胎高效且成本更低,腈綸被、太空被、鴨絨被、蠶絲被等層出不窮,傳統(tǒng)手工棉胎就這樣失去了競爭力。但也正因為市場經濟的發(fā)展,鳳凰村村民才能依托近城的地理位置,找到新的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又或者索性進城做些小生意。
村民們并未因為傳統(tǒng)手工棉胎的衰微而失落,連阿奶都說:“生活暖得用不著蓋老棉被咯!”的確,彈棉花、做手工棉胎并不是什么輕松的營生,到城里找份工作反倒輕松得多,對青壯年勞動力而言,城市的吸引力比農村大得多。何況那是充滿機會的21世紀10年代,正是我國城市化快速發(fā)展的階段,不斷壯大的城市需要吸納更多外來務工人員,最早離開鳳凰村進城謀生的第一批人,很快就成了新市民。
但守舊的阿公總會一個人繞著落了灰的棉花彈弓和木槌打轉。假期時回家的我見狀,便開他的玩笑:“阿公,人家說驢拉磨,您老人家在這兒拉棉花彈弓玩呢?”
阿公擺擺手,自嘲般地笑了笑:“老東西了,跟不上時代了,彈不動了,你今年高考,快點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對象,阿公還能給你彈一床婚被,以后這手藝,可就沒人傳了……”
我連連擺手:“阿公,打住打住,您這想得有點兒遠??!”
“你這女娃,別不稀罕,阿公看電視,說咱們鳳凰村這個彈棉花可是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新聞說的,不信自己去看?!卑⒐薹薜馈?/p>
四
收到“相親相愛一家人”微信群里小姑發(fā)來的視頻,視頻里阿公笑得極為燦爛,笑嘻嘻地介紹,村委會劃撥了一片場地,開設了“傳統(tǒng)工藝工作站”,以后要在這里彈棉花,還要在這里給附近小學的學生上課,講講怎么彈棉花、做棉胎,還說村委請他來做老師,以后我們都得叫他一聲“盧老師”。阿公賦閑在家很久了,他自己總說閑得發(fā)慌,自從我上大學以來,就再也沒見過他這樣發(fā)自內心的笑容。
原來,我們鳳凰村的彈棉花與手工棉胎制作技藝入選了市里的“傳統(tǒng)工藝工作站”。村上計劃依托這個工作站,促進彈棉花與手工棉胎制作技藝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村委將阿公和阿奶聘為傳統(tǒng)工藝工作站的顧問,還找來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授課,聯(lián)合企業(yè)拓寬傳統(tǒng)手工棉胎的推介、展示、銷售渠道,希望能讓“棉花經濟”重煥新生。
村委找到阿公,想要他和阿奶拍攝宣傳視頻,展示彈棉花到制作手工棉胎的全流程,阿公欣然應允。視頻里,只見阿公弓著腰,右手持槌,左手把弓,槌落,弦抖,板結的棉絮如新蕊舒展開來,變得柔軟輕盈,在彈弓四周輕舞飛揚,最后變成雪白蓬松的新棉。隨后,阿公和阿奶協(xié)作,將紗網(wǎng)住棉絮的兩面,縱橫布成網(wǎng)狀,以固定棉絮,再用棉盤(木制圓盤)壓磨,使之平貼又牢固,這樣下來,一床棉胎才算彈好。
從頭到尾,阿公和阿奶配合默契,二人眉眼彎彎。片尾音樂是熟悉的“彈棉花啊彈棉花,半斤棉彈成八兩八喲,舊棉花彈成了新棉花喲,彈好了棉被,那個姑娘要出嫁……”。前奏一響,我就忍不住掉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