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到墻角里將那滿滿一背篼苞谷倒了,他胸膛起伏著,卻并不著急到灶房里洗手歇氣,而是瞄了屋里一眼,見女人正在灶上忙碌,就拐出門來,到屋后那塊老巉巖下蹲了,緩緩燃起一桿煙,一個人對著對面山嶺上徐徐籠罩下來的青幽幽的暮色,開始尋思起來。
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小山村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村里人有些話頭、有些事見著他一過來就慌慌張張地開始回避。
“哇呀”一聲,一只“快快黃”從對面山林里躥起,飛快地掠過山崗,轉(zhuǎn)眼沒進了青幽幽的暮色深處。他沒有理會這只鳥,滿腹疑問隨著通紅的煙頭在夜色中一閃一閃,久久不曾熄滅。山風(fēng)獵獵,望著四周黑黝黝高高低低的山頭,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展現(xiàn)出來。
他所生活的這個山村位于身旁這片山嶺頂上。晨昏的時候,一片炊煙便從高高低低屋頂上裊起,遠遠望去,倒頗有幾分詩意。
這一片山嶺數(shù)千座山頭,千軍萬馬奔騰般壓迫下來,那一座沖得最快,跑在最前面的火燒崖奔到這里時,驟然就成了一匹狂怒的野馬;又像一頭被野蜂群緊攆不舍,嗡嗡蜇怒的巖牛,那火燒嶺潑剌剌撒開四蹄,腰身怒擰,眼看就將堪堪觸到平原地帶了,卻猛地將頭一甩尾一擺,硬生生剎住腳步,立起一壁碩大的崖頭。崖下溝壑深深,似爪印,又如鑿痕,鬼斧神工,終年不見陽光,落葉遍鋪,雜樹叢生,陰森森流出來無數(shù)傳聞,一代代地在四野八鄉(xiāng)恐怖流傳。崖頭卻豁然天高地闊,風(fēng)光無限,一綹白云常年悠悠懸掛,伴日升月沉,千載仿佛一瞬,一瞬卻又慢若千年。
轉(zhuǎn)過崖頭,山坡上卻又一景,但見野花紛搖,黃牛點點。面相若本地山民般憨厚的黃牛們舉著短短的犄角,三三兩兩,慢騰騰地邊低頭覓啃青草。崖上突然刮來一陣風(fēng),趁人立腳不穩(wěn),有幾條膽大的黃牛趁機后腿一縱,飛快地往玉米地撈一嘴就往回跑,邊跑還邊翻卷著白沫飛濺的舌頭,吐出幾聲得意的哞叫。
倘若攀上山來,不去踏踩那一條繩子般掛在山腰上,彎彎地通往坡后坪上村落的險峻山道,只需勾下頭,吊了膽,小心翼翼地仄身從兩邊山崖間一線幽深的狹路穿出,就到了火燒嶺那高聳接天的崖頭。從春到秋,由冬入夏,只要頭頂沒有烏云翻滾,每到黃昏時分,在對岸平原上一望無垠的田疇間勞作的男男女女從稼禾間一抬起頭來,漫天燒起的晚霞中,就看見一輪黃金般的落日熔得那高高崖壁火燒一般紅。
火色赤紅,灼人眼簾。這嶺因此得名為火燒。
晴朗的日子,立在火燒崖的崖頭上向四面望去,只見高高低低一大片山峰在西邊天際起伏出黑黝黝無數(shù)曲折山脊。崖下,有一條大河細成一縷,從遠遠的地平線上涌出來,將群山和平原隔開。這河本是從山里流出來的,可是站在崖上俯瞰下去,倒像起源于遠遠的平原深處。河不知深淺,只見水翻白浪,浪涌波光,給遠遠近近的田野、丘壑、山嶺和叢林鑲上了無數(shù)道銀邊。
火燒崖這個地名雖在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中口口相傳,但縣志鄉(xiāng)志上卻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此地正式名稱叫白云村,轄六個村民自然小組,約兩百余戶,人丁最興旺時達一千兩百余人。發(fā)黃的鄉(xiāng)志上還如是說:白云村位于火燒崖頂,自來山高路險,難與外界勾連;地薄水缺,人畜皆以苞谷為主食。
他不曾也沒有機會讀過這一段文字。事實上,從睜開眼到現(xiàn)在,他就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倘若有人給他興致勃勃地講這一段歷史,恐怕他也難得有那個閑心。
村里人都說,他是個苦命人。
八歲那年,山溝里突發(fā)山洪,眨眼工夫,勢如奔馬的浪頭輕輕一擺就將正在溝邊挖藥的父母席卷而去,待他和姐姐聞訊趕到溝邊時,就只見一溝亂石躺在黃泥中,哪里還有父母的半點兒影子?
姐弟倆哭了一場。七天后,姐姐又牽著年幼的他來到溝邊給父母燒了紙錢?;氐酱謇?,淚流滿面的姐姐擦干淚,謝絕了好心人的幫助,蹲下身子,一字一頓地對他說:“弟乖,爸媽都沒了,從現(xiàn)在起,姐姐就是沒吃的沒喝的,也要把那一口苞谷糊糊勻給你。你知道嗎?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倆相依為命了。”話音剛落,望著窗外那一輪慘白的月牙,姐姐眼里的淚水又禁不住簌簌滾落。
咬著虎牙,他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也不吃,給伯伯和娘留著,等他們回來吃?!?/p>
姐姐眼眶一紅:“弟乖呀,伯伯和娘再也回不來啦?!?/p>
他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哇的一聲,嚇哭了。
從此,他就跟著姐姐相依為命。勉強熬到高小畢業(yè)前一年,當(dāng)灶上的鍋里連苞谷糊糊也日漸稀薄時,十來歲的他只得含了淚,輟學(xué)回家。
滿山遍野的野菜開始喂養(yǎng)著他單薄的身子骨。山風(fēng)吹拂,轉(zhuǎn)眼間,少年身形的他眉眼間顯出了逝去父親的影子。跟村里一班小伙伴,在火燒崖上放起牛來,稍長些,便到比火燒崖更遠的大山深處背煤。終于有一天,攢夠了膽子的他小心翼翼地翻下火燒崖,經(jīng)人介紹到崖下的那條河上日夜拉纖搖櫓。三年過去后,二十大幾的他終于在四鄰口中掙來了勤勞能干的好名聲,也掙來了村西頭老巉巖旁那幾間修茸一新的半瓦半草的磚房。
出嫁到鄰村的姐姐難產(chǎn)死去的那天,他一口氣翻越了七座山頭,終于在日落時分見到了那躺在棺木中滿臉蒼白緊閉雙眼的親愛的姐姐。再定睛一看,那滿臉塵灰色的姐夫瑟縮在墻角里,似哭似笑,竟變得癡癡呆呆了。
只喊出一聲“姐”,他就昏倒了在棺木前。
三天后,大山深處一處山坳的背風(fēng)處添起了一座墳塋。姐姐和剛來到這世上的小外甥一起躺到了里面。三天里,他始終鐵青著臉,一雙眼睛里蓄滿了深深的仿佛永遠也傾訴不盡的悲傷。
三個月后,通往白云村的山道上響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嗩吶聲。在那嗩吶聲充滿喜氣的吹吹打打中,他從一匹瘦得賽狗的毛驢上抱下了自己的女人。那一天,女人穿了一件寬大的紅衣服,凜凜寒風(fēng)吹得她那一張清秀的臉紅紅的。在鄰居們的圍觀中,她低了頭,小心翼翼地隨他進了屋……
人們后來才得知,女人是姐生前給他訂下的親。
從女人進門的那一天起,他就舍棄了山下浪里來水中去的營生?;氐么鍋恚业降赂咄氐年犻L,將生產(chǎn)隊的那頭老牛承包了,成了村里的使牛匠。從此一個人每天安安心心在坡地上抄地,春天種苞谷,秋天插紅苕。每天黃昏,當(dāng)他牽著老牯?;氐郊依铮脚H锼┖门:?,第一件事就是輕手輕腳地走到灶房里,看女人俯身在灶火前那緋紅的臉頰、盈盈雙眼里潮漲潮落的款款柔情,含笑地聽女兒那一聲比一聲清脆的啼哭和嬉笑……
日子一天天這樣過去。
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村里開始悄悄流傳起那一樁流言。
誰也記不清了。只知道突然之間,村里家家戶戶的灶房頭、堂屋中、臥室里滿是關(guān)于女人嫁過來之前就懷了娃娃的流言。流言像風(fēng)一般在村子里吹過來又吹過去,而他因此在村人們的眼睛里,也成了一個難堪的人物——按照村里最潑辣的李家女人的說法就是——真可憐,除了他自己不知道,其他的人都明白,三十出頭的他目前已經(jīng)算得上是村里的頭一號爭議人物了。
這爭議說穿了就是,有人贊他是個硬邦邦的漢子,有人則嘆息他是個戴了綠帽子還蒙在鼓里的窩囊廢。
稱贊他的,多為村里的婦道人家。
嘆息的呢,也都是村里的婦人們。
紅紅的煙頭一明一暗。呼呼吹來的晚風(fēng)中,他皺了眉,苦苦地思索,為哪樣呢?咋個近來村頭的人一見到自己就趕緊避開,神情怪怪的?
到底是為哪樣呢?
一樁樁事情從他心頭緩緩閃過。
莫不是因為承包了老牛,村里人眼紅了?可那老牛這幾年腿腳已開始哆嗦。常常是一塊小小的地犁完,自己身上出的汗比牛還多。
又莫不是自己有哪一樣紅白喜事禮數(shù)不到?不對呀,這村里哪一家死人娶媳婦嫁女生娃娃修房子自己禮沒到的?
……哦,對了,一定是因為自己從不打婆娘!
這村里的男人常常打婆娘。
只他是個例外。
按照村里德高望重的隊長的說法,這里的男人們打婆娘,據(jù)說都是曾經(jīng)有一年有個老道長云游到此,預(yù)言這一方山地要出狀元公后慣出來的。隊長說,那老道長見火燒崖壁立百仞,斷山勢,鎖平疇,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壩區(qū)的咽喉,形如虎踞;又見崖梁上橫臥山民三兩家,柴門犬吠,炊煙裊旋,不由點頭嘆息:好一處寶地風(fēng)水。于是從懷中取出那桿黑沉沉鐵桿狼須大筆,往筆尖潑了墨,沉甸甸一口氣從丹田里提將上來,須臾,一行黑字在一面崖壁上漸漸舞出龍蛇之勢:
蟾宮折桂 地杰人靈
書罷,道士猛然將筆往崖下一丟,那龍須般飛揚的筆尖裹挾了呼呼風(fēng)聲,箭一般對準(zhǔn)那一線江水筆直地墜射下去,半晌,半晌,卻見不到江水面上濺起半點浪花。那石面一般平靜的一河白水兀自穩(wěn)穩(wěn)向前流去。道士目光里一團精光四射,逗得坡上一只嘴里銜了山雞的狐子也從草叢中探出尖臉來,好奇地望著他。
自打崖壁上刻了那八個字,村里的人對外面人說起來時表面都罵牛鼻子老道糊弄人,心里卻是暗暗高興。三皇五帝以來,只聽說過女駙馬,哪見過女狀元呢?因此,這地方真正的狀元雖從沒出過,男人們在灶房中堂屋里吆三喝四的架勢卻足以讓任何一個狀元公都自愧不如。
男人們脾氣大,婆娘們卻也不是吃素的。
白云村除了山崖氣勢雄偉,日子卻過得苦焦。女人們被一把嗩吶吹吹打打娶進屋來,頭三天懶覺一睡過,婆婆們就拿出顏色臉,使喚著新媳婦煮飯、洗衣、喂豬,漿洗縫補,片刻不得空閑。更可惱的是,自家的男人自小便被小祖宗一樣供著,預(yù)備去當(dāng)狀元,在地里還勉強可以出力氣干活兒,一回到家,一個二個連油壺子倒了都不得伸手扶一把,只管搖頭晃腦,把杯中那二兩苞谷酒喝得嘴巴咂咂地響。
日子一久,女人們個個心頭打得燃火,都解放這么多年了,這村里的男人們還一個個大老爺般的架子擺起。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媳婦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就白云村而言,婦女們要翻身,首先就得敢于和自家男人斗嘴,斗了嘴,還要敢于動手。這一斗嘴不打緊,全村的婆婆們頓時像塌了天,一個兩個都在背后煽風(fēng)點火。一點火,孝順的兒子們可就伸出了男人的拳頭。那些個年月,一到夜晚,村里不是這家兩口子鬧嘴,便是那家夫妻倆打架。
誰也沒有去深思,這一切其實都是一個窮字在作怪。
因此,當(dāng)村里的女人們聽說他從來不動自家女人一根指頭時,起初都感到十分詫異,哪里有男人不打婆娘的?慢慢的,女人們卻變得羨慕甚至眼紅起他婆娘起來。而當(dāng)那傳言終于越傳越真,變得有鼻子有眼后,村里有些女人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因此,當(dāng)她們被自己男人打得狠了,就越發(fā)見人就稱贊他才是個心疼婆娘的好男人。而當(dāng)自家丈夫輕言軟語與自己溫存時,這村里的女人們又都替他不值,嘆息著——他看上去也是頂天立地一個男子漢,咋就心甘情愿替別人養(yǎng)女兒呢?
不過,村里女人們每每在私下里擺起來,也都紛紛嘆息,他的那女人啊,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他家那女兒又長得那么討人喜歡,誰也不忍心去他耳邊多那個嘴啊。
舌頭是沒有骨頭的,婦人們閑聊時,話題又轉(zhuǎn)了回去:話又說回來,就他那樣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來用的家底,能娶到這樣的好女人,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氣了。未必還真的能娶個青頭姑娘?對吧?
眾人放下手中的伙計,紛紛點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村人漸漸不再暗地里嚼舌頭,盡管閑下來時候也十分好奇,牛匠對自己頭上那頂綠帽子到底知不知情呢?
事情在這一天終于見了分曉。
既然去往壩上崖高路陡,難以行走,村民們索性背轉(zhuǎn)身來,往山里尋覓一方能養(yǎng)嘴歇身的天地來。一棵草也有上天給予的一滴露水養(yǎng)活呢。解放前,這滿山的坡地山林都是地主老財家的,村人們除了佃地來耕,只得篩邊打網(wǎng),往那山高林密人跡罕至之地點燃野火,辟出些荒地,凄惶過活。后來,山林坡地都成了國家的,山民們都被編入了宛如軍隊編制的生產(chǎn)隊,在隊長的指揮下,敲鐘干活,評分分糧,個個臉有菜色,家家鍋里無油。再后來,山林坡地都分給自己了,大伙兒一下子就拿出幾輩子沒有的干勁兒,將一叢叢山林辟成一塊塊坡地,大面積種上了苞谷。
綠油油的苞谷苗到了秋天被山里出來的秋風(fēng)一吹,就變成了金燦燦沉甸甸的苞谷棒子,終于將山民們多年來半饑半飽的的肚皮填滿了。
人勤地不懶,秋天里,收了金燦燦的苞谷,就要插豬最喜歡吃的紅苕藤子。紅苕藤子一插下去,幾天工夫,便在山坡上一壟壟鋪展開去,風(fēng)一過,地上好似支起了無數(shù)雙綠油油的豬耳朵。插了紅苕,村里的男人們就相互邀約著,抬了豬籠,舉了火把,半夜起身,趕到州城豬市壩去買豬。一行人緊趕慢趕,到了豬市壩往往已是晌午時分。男人們飯不吃,水不喝,掃視著已經(jīng)稀稀落落的豬市,帶著怏怏的心情,用手中攥得發(fā)黑的一大把毛票換得幾根瘦得像狗娃的黑豬兒白豬兒,再急急忙忙將豬兒塞進籠里,便打轉(zhuǎn)身趕回山里。
這一年秋,他收完苞谷,卻沒有像往年一樣和村人男人們邀約起去買豬兒,卻只顧自吆喝著那頭老牛,整日在村里各處坡上抄地。這一天午后,抄完村里最后一片坡地,人和牛全身都累得汗水淋漓。牛在前,他在后,一起來到困龍溝的一個水潭邊。潭水清幽幽的,老牛噴個響鼻,高高興興地下到了水里。
老牛在潭里一困到水,頓時顯得神態(tài)悠閑,只不時將尾巴甩起來,驅(qū)趕屁股上粘叮的牛蠅。他看水徐徐漫過牛背,又嘩的一聲分落到牛背脊骨兩邊,放下心來,放倒身子,躺在岸邊大麻柳樹的樹蔭下,用草帽蓋住臉,漸漸就發(fā)出了鼾聲。秋陽正好。在遠遠近近山坡上插紅苕的人們直起腰來,看到潭邊這一牛一人悠閑的樣子,就笑著罵道:“老子們腰桿彎得疼,狗日的倒安逸,在那里享起了老牛的清福?!贝迦藗円贿吜R,一邊愜意地呼吸著坡新翻耕出來的土地的清香。
黃昏時分,從對面山坡上吹來一陣山風(fēng)。他打個冷顫,猛然醒來,一揉眼,不由得又氣又笑:那可惡的老牛不知什么時候已爬上岸來,掙脫了牛繩,正在山道邊人家菜地里撈嘴。老牛嘴里哼哼卿卿的,牙齒磨來磨去,已把一架黃瓜秧子啃得七零八落。
吃了黃瓜秧,老牛意猶未盡,伸頭向兩邊望了望,見沒人吆喝自己,又把嘴伸向旁邊一排長勢喜人的四季豆。
老牛青眼一翻,舌頭一卷,那排四季豆葉子立刻就被啃得落葉紛飛,落得滿地都是。更氣人的是,這幾年來,這老牛每每說到干活兒就偷奸?;?,腰桿躬起,屁股撅起,硬要鞭子招呼到身上才低頭拉犁,而且稍不注意就在坡地的田壟里亂走一氣,讓人哭笑不得,仿佛倒不是一頭牛,而是一匹犟驢。如今一撈嘴,這老牛不用人吆喝,渾身的力氣就都長出來了,邊啃著菜,還邊用一雙黑眼睛狡黠地瞟著主人。
見他氣洶洶地站起來,老牛撒腿就跑。一人一牛氣喘吁吁地在山道上約摸攆了兩桿葉子煙的工夫后,老牛前腳進門,他后腳也一拐一拐地攆進了院子。
灶房門敞開著。女兒正蹲在灶前燒火,灶門上呼呼躥出的火苗映紅了她的臉蛋。女兒穿了件媽媽的燈草絨衣服,更顯得身體像一只瘦瘦的小羊。
看見女兒,他對老牛的氣惱頓時煙消云散,順手從院里的草垛上抽出一把上好的干草,老牛立刻換了一副老實憨厚的嘴臉,沖他討好地叫喚兩聲。他卻不再理它,沖著灶房里喊道:“小小?!?/p>
小小趕緊往灶膛里傳了一塊兒半干不濕的樹根。爐膛里的火頓時被壓得小了下去,裊出來好大一股黑煙,嗆得小小好一陣咳嗽。她急忙跑了出來。
他眼里閃著慈愛的光芒,他把手中的草遞給女兒,問道:“咋你在燒火,你媽呢?”
“到二狗叔家的井坎邊擔(dān)水去了?!?/p>
看見小小手里拿了香噴噴的干草,老牛眼睛里立刻發(fā)出了柔和的光芒,它低了犄角,緩緩朝小小這邊湊了過來。小小將草伸到牯牛嘴邊,牯牛將嘴一張,小小卻猛然將草挪開,牯牛吐出的舌頭卷了個空,頓時又氣又惱,別過了頭,朝著他“哞哞”地叫了兩聲,那雙牛眼睛就是不理小小。他哈哈一笑,喊道:“小小乖,老牛生氣了呢,別逗它了。”
小小沖老牛吐了吐舌頭,又扮了個鬼臉,然后抽出一把草來,塞進老牛嘴里。老牛感激地叫了一聲,一邊磨著牙齒,一邊乖乖地跟在小小身后,走進了牛圈。
看小小將老牛拴住了,他將牛鞭子掛上墻,又走到草垛邊,抽出一把草來,甩進牛圈。老牛抬起頭,對他眉開眼笑地咧開嘴,感激地叫喚了兩聲,低下頭大嚼起來。他這才伸出滿是繭子的大手,憐惜地摸了摸那高聳的牛背脊,然后走到院子里。這時候,女人挑水回來了,在灶屋里的水缸里“嘩嘩”地倒了水。女人喊道:“洗手吃飯了?!彼麉s扭頭往外走去。女人奇怪地喊道:“吃飯了,你還到外頭去整啥子?”他卻已經(jīng)出了門,在暮色中回過頭高聲應(yīng)道:“我到坡地上去把犁頭拿回來。”
一家人吃完飯,他走到院子里一看,一彎潔白的月牙已經(jīng)爬上了屋后的山脊。皎潔的夜色中,對面山腰間飄起來一縷縷淡青色的山嵐,隨著風(fēng)擺來擺去,變幻著不同的形狀。女人在灶屋里洗碗,從窗戶里望出去,覺得那山嵐就像一床不停地變來變?nèi)サ慕z綢被面。
整個山村都在漸漸漲起來的暮色中寂靜下去了。突然間,一只“快快黃”突然在對面山上的一塊樹林深處叫喚起來。旋即,從對面山頭更高的一處山坡上傳來一陣陣“喔吼——喔吼”的叫聲,接著又看見紅光一閃,片刻之后,傳來渾厚短促的“嘭”的一聲。像放了個“震天雷”。
女兒嚇得身子一顫。他說:“小小莫怕。是六隊那些人在崖窩子那地方打土槍攆野豬呢!”
女人在屋里聽見了,一邊將鍋刷得“嘩嘩”地響,一邊問:“崖窩子那邊的苞谷都還沒有收???”他將女兒摟在懷中,低聲安慰著她,一邊答道:“還沒有呢。說是他們今年點的新品種,產(chǎn)量高,要遲十多二十天才得收。”
夜?jié)u漸深了下去。他抱著女兒,面對著堂屋里那一盆漸漸黯淡的火,開始上眼皮粘下眼皮起來。遠遠地,村子里傳來一聲狗叫。接著,許多狗叫氣勢洶洶地幫起腔來。響成一片。他站了起來,對著燈火通明的灶房里喊道:“我和小小先去睡了哈?!?/p>
女人應(yīng)了一聲,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依然還在灶上忙碌著。灶房里寂靜得很,一只秋蟲爬出洞,在墻角長長長短短地叫著。好一陣子,女人終于忙完了。她熄了燈,走到院子里看看天,見朦朧的夜色中,幾顆星星正稀疏地在頭頂閃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女人不無遺憾地想,明天要是下一場雨就好了。自家男人耕了十多天坡地,人和牛都該歇歇了。
秋蟲的叫聲里,她又想,如果下雨,一家人就可以在雨聲的包圍中打打牙祭,吃頓豆花兒,那該有多美啊。
后半夜,幾顆雨點果然在屋頂上蹦跳起來,起初東一點西一點的,敲得屋瓦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聽見雨聲,女人醒了過來,聽著身旁那滾燙的男人發(fā)出的悠悠鼾聲,睜眼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等待著。
漸漸地,雨聲似乎低了下去,猛然間,雨聲大了起來,響成沙沙一片。窗外似乎還扯了一道白光,卻聽不見雷聲。雨愈發(fā)歡勢起來,無邊無際的響聲占領(lǐng)了漫漫長夜。
聽著那雨聲,女人朦朦朧朧地又睡了過去。她緊緊貼著他那燙人的身體,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像只貓似的蜷縮在他懷里。他翻了個身,咕嚕了幾句夢話,眼半睜半閉的,起來走到墻角的糞桶里“簌簌”地撒了泡尿,一頭倒到床上,轉(zhuǎn)眼間又沉沉睡去。
女人又蜷縮過來,緊緊地貼到他背上,一雙手抱著男人,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
天亮了,四下里清風(fēng)安靜的。只是天上掉落的水少了些,地上的水多起來,橫七豎八地流著,流到急處,潺潺地響。村子里也聽不見雞鳴狗吠,雞們、狗們、村人們都在雨聲中睡過了頭。一片寂靜中,各家各戶門口最先出來的是小孩子。他們戴了草帽、斗笠,還有的穿著大人花花綠綠的雨衣,提著飯盒,陸續(xù)從木板門后出來,彎彎曲曲地走在通往村小的山道上,邊走邊“踢踢踏踏”地踩著坑坑洼洼的積水。小小也戴了頂斗笠,背著吊得長長的布書包出來了。她出來得稍微遲了些,便一路小跑著,追趕前面的孩子們。
猛然間,女人從夢中驚醒過來。她探起頭,看見灶屋里熱氣繚繞,一顆心才平靜下來:男人正在往鍋里撥著玉米糊糊面魚兒呢。
他笨手笨腳的,明顯左手不聽右手使喚。女人穿了衣褲,倚到門邊,笑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粗粗?,女人忍不住了,一把推開男人:“走,一邊涼快去?!彼πΓ骸芭6嘉沽?,水缸也挑滿水了,蘆花雞下了個雙黃蛋,撿在了碗柜里。”
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該給小小買件新雨衣了?!?/p>
女人輕輕“嗯”了一聲,飛快地往鍋里撥著面魚兒。
吃了飯,他戴了草帽,穿了雨鞋,說到地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女人喂了雞,從灶房的壇子里舀一碗黃豆出來,將黃豆倒進瓷盆里,又摻上多半盆水,用手試了試溫度,水溫溫的,正好。然后,女人就戴上斗笠,準(zhǔn)備到村頭溝坎邊隊長家去借石磨。
打牙祭按說是該吃頓香噴噴的回鍋肉的。女人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寬自己的心:家里經(jīng)濟還不寬裕,又剛給小小交了學(xué)費,明年的玉米種和化肥錢都還沒有湊夠,只有等下個月收了村里人抄地的工錢,才能狠狠割上幾斤肉,讓女兒和丈夫都吃得高高興興心滿意足的。
雨聲在山坡上、崖梁間茂密地響著,打得草木簌簌地響,在斗笠下聽起來,那聲音卻朦朦朧朧的,有時大得無邊無際,有時又小到只在耳邊輕輕地回蕩。女人到隊長家借好了石磨,將灶上那口大鍋洗凈,把磨架橫放在鍋上,合好上磨下磨,就只等著盆里的黃豆泡脹推豆花了。
隊長家的這副石磨可真是好呀。女人記得,娘家也有這樣一副石磨,一樣是用一塊整青石開鑿出來的。那塊大青石原先就臥在娘家門前的溪澗里,碧綠的溪水打到上面,濺起潔白的浪花,嘩嘩地響。那一年,門前彎彎的山路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S著聲音,山道走上來一個小石匠。
那小石匠在娘家住了整整十天,每天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陂T前的溪水邊鑿著那塊大青石。鑿著鑿著,小石匠抬起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掃視過來——屋子里,正注視著小石匠的自己頓時羞紅了臉。那臉啊,紅得就像檐下掛著的那一串串紅辣椒……想到這里,女人的心猛然間像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怔怔地望著窗外,緊握磨柄的手緩慢下來,乳白色的豆汁在石磨的齒縫間無力地打著旋兒。就在這時,院壩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進了屋,他忿忿地說:“西園里的南瓜被人摘了?!?/p>
嫁到白云村來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這樣的事每年都要發(fā)生幾次。女人不慌不忙地在圍腰上揩了手,說:“摘就摘了吧。有啥子大驚小怪的?!?/p>
“我大驚小怪?”他一下子火了:“光摘了南瓜也就算了,你去看一下,菜園里的菜不知道被哪家的豬兒都糟蹋成了個啥樣子了呢!”女人急忙停了手,將磨柄交給他:“你來推一下,注意推細一點兒,別粗了漿。”說完,她跨出門來,急忙往西園里趕去。
菜園里果然一片狼藉。地上滿是豬兒的蹄印。青海椒、紅海椒、秋茄子、秋黃瓜等各種蔬菜散落一地,更氣人的是,還有一排剛剛爬上架的四季豆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藤藤葉葉倒伏得一地都是。
這片菜地可是自己忙了整整兩個炎熱的夏天才整理出來的??!
從園子里出來,女人手上狠狠地攥著一大把亂菜。她越想越氣,終于硬了心腸,高聲朝空中惱火地罵了幾句。村巷里靜悄悄的。有一戶人家開門望了望,見是女人在罵,又“吱呀”一聲關(guān)了門。
罵了一陣,女人氣也消了,這才有點兒后悔剛才的舉動來。她想,幸虧沒人接上嘴,要不然,又該爆發(fā)一場吵鬧了。唉。話又說回來,誰家也不應(yīng)該這樣放豬啊,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快到黃昏時,豆花的清香從灶屋里一陣陣地飄了出來。女兒小小在堂屋里做作業(yè),不時興奮地跑到灶房里,吵鬧著要喝豆?jié){。他打整了牛屎,正在院子里喂牛呢,遠遠就聽見了村巷里李家女人那又粗又高的嗓門:“吃家飯,供野種,肚皮頭揣了個私娃娃就嫁過來,你當(dāng)我們白云村的人個個都是憨的嗉?摘了你的南瓜又咋子呢?背時!你們的牛吃了老娘的菜,腔都不開一聲,惹毛了,別說放敞豬,老娘還要上房揭瓦呢……”
“呀!”他突然驚喔喔地大叫了一聲。
院門抖動著。女人從灶屋里沖出來,滿臉是淚,死死抱住自己的男人。他嘶啞著嗓子,捏著拳頭,使勁兒往外沖。小小嚇得嗚嗚地哭著。他沖不出去,耳里聽著的盡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屈辱話,一腔火無處去,就揚起手來,拳頭雨點般落在自家女人身上。
圈里的老牯牛嚇得停止了反芻,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四周漸漸寂靜下來。
那李家女人潑鬧了一通,見這家人始終不敢接嘴,覺得今天找夠了威風(fēng),這才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滿村的燈火高高低低地明亮起來,又一盞盞熄滅下去。
屋后的山脊上,一彎月牙又散發(fā)著潔白的光芒,憂傷地爬了上來。幾縷山嵐在山腰間被風(fēng)吹得飄來飄去。
他還坐在灶下,兩手抱頭,十指狠命地揪著一頭亂發(fā)。月光從窗戶里灑進來,照著灶上那一鍋白生生的豆花和一地碎碗。小小趴在桌上睡著了,小臉上掛著兩行清清亮亮的淚。女人從墻角里站起來,輕輕將小小抱起來,準(zhǔn)備放到里屋的床上。
“騰”地一聲,他氣洶洶地站了起來。女人怔了怔。他一把奪過小小來,借著月光,一雙灼燒得血紅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她沉睡的臉龐。半晌,他的一雙眉毛漸漸惡狠狠地立了起來。
女人提心吊膽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握著的那又小又瘦的羊羔般的女兒,渾身抖顫著。他正要發(fā)作,小小卻在夢中抽泣起來,迷迷糊糊地說道:“伯伯別打媽媽,別打媽媽,小小聽話,小小聽話……”
寂靜中,那一聲聲稚嫩的童音撞進耳朵里來,他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像急速淌過的溪水般從指尖一點點流失了。他抱著小小,一步步走進房里,將她輕輕地放到小床上。小小仿佛在夢中也感覺到了什么,滾燙的小臉緊緊地貼著他起伏的胸膛。
將小小哄進了夢鄉(xiāng),他回過頭來,目光直直地望向女人。女人慘笑著,也不說話,只是大睜著眼睛,空蕩蕩地望著灶屋盡頭那一處空蕩蕩的角落,這癡呆呆的動作卻激怒了他。猛然間,他胸腔里那一股狂潮洪水般涌了上來,頭腦中像有人“咣”地敲響了一面鑼,他突然發(fā)一聲喊,朝女人猛撲了上去。他惡狠狠地將女人按在身下,肆虐著,瘋狂著,發(fā)泄著,仿佛要把白日間作為男人所受到的屈辱要變成一場暴風(fēng)雨……他沒有看到,兩行滾燙的淚水此刻正從他身下的女人臉上無聲地滑落下來。
女人在地上仰起臉,將頭扭向窗外,一大朵一大朵棉花般的飄逸的云層間,一彎月牙正緩緩移動著。當(dāng)心中那股狂潮終于平息下來時,他摟著女人潔白的身子,躺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夜空中,那彎潔白的月牙升得更高了。村子里清風(fēng)鴉靜,連狗都緊緊地閉了嘴巴,伸長了耳朵傾聽著。這一晚,整個村子里的人其實也都沒有睡著,他們興奮地支起耳朵,仿佛在期待著一場熱熱鬧鬧的、暴風(fēng)雨般的吵鬧,那樣,明天在地頭枯燥的勞作中就有龍門陣可以擺了。然而,當(dāng)?shù)谝宦曤u鳴響起來時,在村子西頭的崖壁下,那幾間孤零零的瓦屋里依然靜悄悄的。
一直靜悄悄的。
地里的秋紅苕還沒有插完,人們看到他又吆喝著老牯牛,默默地下到了自家坡地里。
漫山遍野站立的苞谷稈都收回去了。秋漸漸深了,各處的山坡上,東一塊西一塊的地里,綠油油的紅苕藤子支起了無數(shù)的豬耳朵,風(fēng)一過,散開一道道淺綠深綠的波痕。
一夜之間,“快快黃”那悠遠的叫聲從山林里悄然消失了。當(dāng)村里的人們沐著深秋的風(fēng),從農(nóng)事中猛然抬頭時,忽然無比驚奇地看到——他,村里最窩囊的男人昂首挺胸地出門了。
彎彎曲曲的山道上,他推著隊長家那輛又高又大的雞公車,胸膛高高地挺起,兩只粗壯的手強有力地握住車把,那張黑紅黑紅的臉膛上似乎有一些羞澀,然而當(dāng)陽光照耀下來,村人們看到,他嘴邊卻明顯咧開了一道彎彎的、不無驕傲意味的笑意。
好似他已經(jīng)把整個家當(dāng)都裝到了車子上:寬闊的車轅上,粗麻繩橫七豎八地捆著的,是堆得高高的、鼓鼓囊囊的幾麻袋糧食;車轅兩邊,分別掛著十多只翅膀撲撲掙扎的雞子和伸長了頸項呱呱直叫的鴨兒。
小小肩膀上搭了一根麻繩,在前面低頭拉著車。上坡的時候,他在后面蹬開八字步,將背脊骨高高地躬起。小小肩膀上的麻繩繃得直直的。雞公車在山道上曲曲折折地行走著,不停地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響聲。這是村人們沒有聽到的話——小小在前面一邊走,一邊問他:“伯伯,我們把糧食拉去賣了做啥子呢?”
“小小,我們賣了糧食,好交錢啊?!?/p>
“啥子錢?”
他遲疑了一下:“你還小,不懂,等長大了就曉得了?!?/p>
“嗯?!?/p>
走了一會兒,小小又問:“伯伯,咋個他們都說我不是你的娃娃呢?”他停住腳步,望著小小,慈愛地說:“他們瞎說,你和弟弟都是伯伯的好娃娃。”
小小回過頭,不解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他笑了起來,看了看四周坡上勞作的村人們,驟然提高了聲音,愉快地說:“你弟弟就要到我們家來啦,就要來啦。”
第二年初秋,當(dāng)另外一個村的人在崖窩子那邊活捉了一頭五十多斤重的野豬,高興得放起了過年時才放的“震天雷”時,白云村的人們也歡歡喜喜地吃了他兒子的滿月酒。捉到了野豬的人們在崖窩子那邊歡呼一聲,他家的院子里也就相應(yīng)著笑鬧一次。
大伙兒喝著清冽的苞谷酒,吃得高高興興。女人們忽然站了起來,紛紛涌進床屋里,口里不停地說著“看月母子看月母子”。李家那個女人也跟著涌了進來,伸手逗弄著那一張圓圓的臉蛋,笑得合不攏嘴。當(dāng)李家女人再次伸手時,用小鋪蓋緊緊包著的奶娃子卻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就不可收拾,像發(fā)大水一般,唬得酒桌上的他和眾人大驚失色。
女人頭上抱了厚厚的帕子,將剛滿月的兒子馱在手臂上抖來抖去。這奶娃子卻兀自不管,只張嘴大哭,眼里卻又沒一滴淚。李家女人分開他后腦一瞧,呵呵笑道:“怪不得呢,你們快看,這娃娃長了兩個旋兒呢,是說咋個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哦?!?/p>
眾人呵呵地笑起來。
女人也笑了,邊拍打著懷中的孩子,便輕聲哼起來:“扯鋸還鋸,吃口奶奶抄沙地,抄得牛兒子不歇氣?!?/p>
她低下頭,用嘴輕輕親著兒子,眼睛里滿是慈愛的神情,仿佛手中搖擺著的是一塊心肝寶貝,永遠也瞧不夠似的。誰也沒有注意到,只有他女兒小小一個人躲在人群后面,家里第一次這么鬧熱,但這熱鬧卻仿佛與她全然無關(guān)。這女孩小小的眼睛里似乎彌漫著一層淡淡的、像愁緒又像驚詫的濛濛水霧。
他咧開嘴,笑了笑,叉腰站在堂屋門口,朗聲對著滿院子的人們說道:“喝起,喝起來喲。”
這時候,他剛來到這世上一個月的兒子兩手捏著拳頭,一雙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打量著,漸漸地,這孩子的目光定在了房頂上那一縷潔白的炊煙上。那炊煙起初還有些散漫地飄來飄去,后來卻擰了一股繩,直直地向藍天上升去。這孩子覺得有趣,也咧開嘴,露出了來到這人世間的第一個笑容。
作者簡介:楊虎,四川崇州人。作品刊于《中國作家》《散文》《長城》《朔方》《黃河》《邊疆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天津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主要作品有長篇散文《西蜀尋隱》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1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