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君瑤
內容摘要:《野鴨》是易卜生戲劇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劇本之一,該劇本講述了一個倫理悲劇,其悲劇內涵撲朔迷離,后世爭議不斷。阿多諾提出一種否定性的倫理觀,認為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是否定性的,人們應對生活中的行為規(guī)范進行反思,他曾在其講演稿《道德哲學的問題》中提到《野鴨》,阿多諾認為《野鴨》的悲劇緣于人自身的矛盾,這正契合其非同一性的道德哲學。本文試從阿多諾道德哲學的角度,探尋易卜生《野鴨》中的倫理疑難,從而為易卜生戲劇提供新角度的研究與思考。
關鍵詞:《野鴨》 易卜生 阿多諾 道德哲學 倫理
《野鴨》是易卜生戲劇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劇本之一,該劇本講述了一個倫理悲劇,其悲劇內涵撲朔迷離,后世爭議不斷?!兜赖抡軐W的問題》是阿多諾對康德道德哲學問題進行評說的講課稿,他認為康德的道德哲學是一種觀念倫理學,而他在對康德的觀念倫理學提出駁難時曾談到《野鴨》,他認為《野鴨》是觀念倫理學與責任倫理學不能調和所造成的倫理悲劇,在該劇中道德與倫理之間充斥著矛盾。他認為《野鴨》的構思實際上是一種道德純化行動,但這種行動最終導致的是不可逆轉的災禍,而出現(xiàn)這種情況緣于人自身具有的矛盾。人的自我存在矛盾,也就是人的自我并不同一,這種表現(xiàn)在阿多諾道德哲學中稱為非同一性的道德哲學,也就是否定性的道德哲學。阿多諾并不建構自己的道德哲學,他通過分析西方道德哲學的演變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反對為個人的道德立法,而是通過對不道德的惡的否定,通過反思與批判去達到肯定。
同樣,傳統(tǒng)的倫理觀關注人與人相處的道德準則,而阿多諾認為不存在絕對正確的道德指南,他提出一種否定性的倫理觀,認為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是否定性的,人們應對生活中的行為規(guī)范進行反思,而不是順從某種普遍性的道德原則,他認為康德所提出的“至善”是一種不顧客觀條件的主觀設定,所謂純粹的道德要求會因為它的純粹性而走向其反面,從而消解掉主體。易卜生并不是一個標準的道德寓言家,他在其戲劇中所表現(xiàn)出的道德立場沖擊了十九世紀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因為易卜生并沒有預設一個絕對正確的倫理規(guī)范,他的戲劇倫理內涵是多義的,由此看來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與阿多諾否定性的倫理觀不謀而合?!兑傍啞放c易卜生的其他戲劇一樣,也是一出倫理悲劇,但造成這場悲劇的原因始終撲朔迷離,該悲劇引起的反思也意義深遠。本文試從阿多諾道德哲學的角度,探尋易卜生《野鴨》中的倫理疑難,從而為易卜生戲劇提供新角度的研究與思考。
一.否定性的倫理身份:雅爾馬
倫理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人需要承擔身份所賦予的責任與義務?!盵1]倫理身份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然選擇,即天生的血緣關系;一種是倫理選擇,是人后天獲取的,比如丈夫與妻子的身份。人一旦進行倫理選擇后,其身份不僅要從本質上與其他生物區(qū)別開,而且還要從責任、道德、價值等方面對身份再度確認。
《野鴨》涉及了兩個家庭、兩代人的倫理關系,而雅爾馬·艾克達爾在劇中擁有著三種身份:父親、丈夫、兒子。雅爾馬在劇中是一個極其可憐的角色,出身社會底層,父親入獄多年,生計只靠一間潦倒的照相館,本來靠著“偉大的發(fā)明”[2]的幻想與家庭和諧生活的美好場面,他的生活還可以停留在這份勉強將就的幸福里,但當格瑞格爾斯告訴雅爾馬真相后,這份和諧被打破,雅爾馬這一角色的悲劇性更顯。然而其悲劇的際遇僅僅是由于格瑞格爾斯的一句話嗎?不然。在《野鴨》中,雅爾馬的倫理身份一次次被動搖:就父親而言,雖然在之前他對海特維格充滿了呵護,但當他作為父親的倫理身份被動搖時,他把全部屈辱與怨恨撒在無辜的海特維格身上,甚至將海特維格視為自己前程路上的阻礙;作為兒子,自詡“父親的供養(yǎng)人”的他卻親口承認“其實是威利先生在供養(yǎng)他(指老艾克達爾)”[3];作為丈夫,他不僅在剛認識基納的時候各種毛病都齊全,而且婚后照相的生計也基本讓他的老婆來干,甚至連要離家出走時也是讓基納收拾他的行囊;作為家庭中的支柱,他生計所需費用全部來自于老威利,他把全部責任寄托于他偉大發(fā)明的幻想,自己卻碌碌無為,失去自理能力;他聲稱要恢復艾克達爾家門的光榮尊嚴,但艾克達爾家的生活卻始終停滯不前,茍且存活著。
從始至終,雅爾馬作為任何一個身份,都沒有盡到其應負的責任,他的倫理身份是否定性的,其身份的倫理性質與自身的道德行為相悖。雅爾馬在劇中一直向他人確認自己的倫理身份,但從其自身來說,他的自我早已被其他人的主體性所吞噬,也就是阿多諾所說的被同化,雅爾馬順應著表面上的道德原則實則沒有任何個體的思考,他放棄了自我理性,只是重復著他人的意識,使悲劇加劇發(fā)生。
二.否定性的倫理理想:格瑞格爾斯
阿多諾在《道德哲學的問題》討論道德的普遍與特殊問題時提到《野鴨》討論的問題是“為什么一個人由于他代表道德法則——或者用康德的話來說,他代表純粹的道德要求——而自己變得不道德了”[4],而格瑞格爾斯就是這個代表純粹道德要求的人,他主張無上命令,為了把雅爾馬“救出來”和索取“理想的要求”[5],他告訴了雅爾馬老威利與基納以前的私情,這個出于正義的目的而做出的舉動,最終卻導致一個無辜少女走上絕路。格瑞格爾斯這一行為意在傳播真理與索求理想,這也是易卜生在其劇作里一直踐行的主題。從布朗德對于真理的探索,到娜拉對信仰的追求而出走,到斯多克芒寫文章主張給民眾以真相,易卜生在前期寫作時總是堅持去秉持真理與自由的信念,但在格瑞格爾斯這里,我們卻看到了真理的被動搖。劇作家開始反思在社會環(huán)境、時代變遷、人性使然多種因素驅使下,宣示真理是否還能達到它本來的目的,這些反思應證到了格瑞格爾斯身上。
格瑞格爾斯面臨著兩種選擇,這意味著他是否揭發(fā)真相,在純粹意志與道德責任之間做選擇,他選擇了前者。格瑞格爾斯是一個矛盾的人,他既是“飯桌上的第十三個客人”[6],同時也是一個純潔正義的人,他出于“做人的使命”和“理想的要求”伸張正義,但是正義的背后卻是極度扭曲的復仇私欲,他的行事動機與真正動機并不相同。格瑞格爾斯想要通過倫理選擇建立一種道德體系,但是從一開始這種設想就不成立,首先他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向他痛恨的父親復仇,其次他并沒有考慮自己的行為所可能產生的后果,主觀性行為與客觀性結果發(fā)生了悖反,“身處在一個主觀臆想的世界和一個較為被客觀所認同的世界之間,患有分裂癥,而這時注定要遭到不幸的?!盵7]而且就其自身條件來說,由于沒有子承父業(yè),他其實是一個工廠小職員,盡管經(jīng)歷過底層生活的耳濡目染,但自己的生活卻完全不能自理。他在雅爾馬家租住期間做飯的過程正是其社會理想實現(xiàn)過程的映射:生爐子——滅火——潑水——爛成稀糊爛漿。想要實現(xiàn)宏大理想?yún)s沒有一個足以支撐的載體,這本來就是一個錯誤的起點。第二,格瑞格爾斯向往的完美的倫理理想是讓人們過上理想的生活,對應到婚姻上體現(xiàn)為夫妻之間完全信任,沒有一點隱瞞與欺騙,這也是他說出真相的原因,他把自己的倫理理想寄托到雅爾馬身上,但最后實現(xiàn)其倫理理想的卻是他一開始想要批判的對象:他的父親老威利。老威利與索比太太之間“背地里沒有秘密”,他們的關系“是建筑在互相認罪和互相寬恕的基礎上”,“建筑在彼此絕對信任和雙方絕對坦白的基礎上”[8],由此看他們才是實現(xiàn)真正的婚姻的人。被格瑞格爾斯當作反面案例的人實現(xiàn)了他的倫理理想,被他寄予理想的對象卻因得知真相無法走出倫理困境幾欲離家出走。
現(xiàn)實的發(fā)展逐漸背離格瑞格爾斯所期待的完美設想,證明他的倫理目標、倫理理想從根本上就是否定性的,在錯誤的地點表達錯誤的觀點并與其他人達成錯誤的統(tǒng)一,這本身就是把真理推向謬誤。其次,格瑞格爾斯忽略了道德內在的矛盾性,他提倡一種“犧牲”去實現(xiàn)所謂的“理想的要求”,也就是道德得到真正的純化,經(jīng)歷這種純化人們才會擁有幸福與快樂。但是道德的純化以自由為前提,格瑞格爾斯將自己的理想加于他人身上實際上是一種強制性行為,而強制是與自由相悖的。格瑞格爾斯不僅自我未達到統(tǒng)一,而且他認為的道德純化行動也是一種悖論,所以其倫理目標不可能實現(xiàn),按照他的行事法則行動,悲劇也一定會發(fā)生。
三.否定性的倫理秩序:《野鴨》
施倫特爾說:“《野鴨》沒有解決矛盾,取而代之的是表現(xiàn)矛盾本身的不可解決性?!盵9]這種不可解決性其實是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謬誤之中,《野鴨》中每個人物都因為欲成就整一的倫理秩序而生活在這場盛大的謊言里,而真相的揭發(fā)打破了和諧,倫理秩序也因此坍塌。
道德哲學由于考慮到結果而在某種意義上使自身依賴于客體,老威利和瑞凌對雅爾馬家庭的冷嘲熱諷,雅爾馬自我欺騙性的行為,這些人的表現(xiàn)其實都是對世界的現(xiàn)存狀況的認可。他們認為秩序可以重構,但這種屈從與適應本就是矛盾的,“在錯誤的生活中不存在正確的生活”[10],這種倫理秩序是否定性的。海特維格的死亡是全劇的悲劇性事件,也是全劇的轉折點,事實上海特維格何其無辜,她在這個事件中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阿多諾強調“把對道德哲學的批判、把對其可能性的批判和把對其二律背反的意識吸納到意識之中”[11],這代表著他的道德哲學是從否定主義的向度來實行的,而不是用概念建立一個恢宏的道德哲學體系,而想要實現(xiàn)這一切需要個體的成熟,需要從拯救微小的事情開始。海特維格的死是可以被拯救的,這個過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但每一環(huán)都“奉命行事”、推波助瀾,海特維格被認為是忤逆?zhèn)惱淼慕Y晶,雅爾馬因為對真相的不接受而受辱,把憤怒發(fā)泄到自己曾經(jīng)寵愛的女兒身上,而海特維格也因為要遵守荒謬的倫理秩序而結果自己,他們被困在自己與社會所設置的倫理困境里,自我與社會之間充滿了矛盾。
“邪惡的法則在假惺惺的和藹可親中常常不顯山露水,反而在平等主義的精神之中露出了狐貍尾巴?!盵12]在《野鴨》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理性的,有兩個人在奉行著所謂絕對的生活準則,一個是格瑞格爾斯,他奉行“絕對正義”,一個是瑞凌醫(yī)生,他主張“生活的幻想”,但是海特維格的悲劇卻給這兩個人當頭一棒,如果堅持奉行這兩人所遵守的秩序,生活的結果只會是純粹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純粹的幻想。除了這兩個人,其他人其實也活在絕對倫理秩序的囚籠中,《野鴨》這出悲劇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就是海特維格的存在違背了眾人認為的倫理秩序,而當這個秩序體系里的每一個元素都具有矛盾性時,這個體系內部已經(jīng)開始瓦解。從阿多諾的觀點來看,《野鴨》中的眾人被置于絕對的體系之中,每個個體都被同一化,一切價值都可能會被置換,善可能變成惡,道德也將變成不道德,所以劇中人出于所謂良心所做的行動也仍然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海特維格這個最為純粹的人也因為身處錯誤的環(huán)境中而被清除。
易卜生通過進行靈魂的自審去探討人性與社會的深度關系,阿多諾則強調對非同一性概念的非同一性把握反思正確生活的可能性。在《野鴨》中,總是說要承擔責任卻從不踐行的雅爾馬,奉行“絕對命令”卻不考慮后果的格瑞格爾斯,浪蕩風流的偽君子老威利,用自殺解決倫理困境的海特維格,這些人都在錯誤的生活中越走越遠,在錯誤的傾向里并沒有進行反思而是順應既定的現(xiàn)實狀態(tài)。被奉為“普遍真理”的道德規(guī)范變成了否定性的倫理,悲劇便由此發(fā)生。
在《野鴨》之后,易卜生的劇作不再奉真理與自由為無條件的至上原則,艾羅爾·杜爾巴赫說“易卜生主義的精粹其實是悖論性的無精粹——它摒棄那些聲稱為總體理解之鑰匙的公式,也拒絕被縮減為單一批評目標的材料”,在《野鴨》中,易卜生一反《群鬼》《人民公敵》等劇作中對真理與理想的強調,開始自我審視:在不正確的社會環(huán)境中,面對不能付諸的對象,堅持真理與理想的結果是否一敗涂地?這種易卜生式悖論與阿多諾“在錯誤的生活中不存在正確的生活”的觀點不謀而合,究其根本,他們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謀求人類的自由與解放,19世紀末偉大的戲劇家與20世紀初偉大的哲學家出于同樣的目的“相遇”了,《野鴨》雖然表現(xiàn)的只是置于微小家庭之下的悲劇,但其留下的倫理問題卻是社會性的,仍然值得現(xiàn)代人反思。
注 釋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頁。
[2][3][5][8]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6卷,潘家洵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4,81,70,123,93頁。
[4][9][10][12]阿多諾:《道德哲學的問題》,謝地坤、王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81,184,185,190頁。
[7]海爾默:《易卜生——藝術家之路》,石琴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299頁。
[11]阿多諾:《最低限度的道德》,叢子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0頁。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