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是金錢”,這個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工業(yè)革命時期。進入機械時代的雇主們第一次意識到時間與勞動成果能夠以超越自然的力量釋放更大的能量。雇主們要雇員們充分使用時間來確保勞動,確保每一個人都最大可能地工作、確保每一個動作都最有效、確保任何片段都不能被浪費……著名喜劇演員卓別林主演的風靡世界的電影《摩登時代》就是對這一情況最形象的表現(xiàn)。
曾幾何時,“時間就是金錢”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產(chǎn)生的一個時尚概念。除了時間是金錢的說法,也派生出了“時間是效率”“時間是價值”“時間是生產(chǎn)力”等一系列的觀念?;赝覀冞@幾十年的生活,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些觀念曾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對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了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其階段性的歷史意義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想要研究的問題是,這樣的觀念是否會一直有效?或者是否會一直占據(jù)著人們心智、認知與輿論的主導地位?
人們看待世界總是有不同的視角,對時間的理解也會由于這些視角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比如,單純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衡量時間,那這個結(jié)果自然就是:當金錢占主導位置時,時間就比所做的事情更有意義。因此,時間就勝似金錢,它雖不能流通但可以使用,更可以產(chǎn)生價值。但如果從文化心理角度看,可能人們考慮的就不是時間的位置而是時間的形狀了。
線性的時間觀念讓一切事情都次序發(fā)生著,在因果與邏輯中展現(xiàn)價值與意義,無始無終、不可思議的極限點那里交給神與信仰??吹靡姟⒚弥母鞣N事物被凝固到時間的線路中去,理性的思辨、嚴密的邏輯、寫實的實證、經(jīng)驗的發(fā)現(xiàn)與總結(jié)等,都成為這種時間觀念下的心理選擇。這種線性的時間觀念極大地啟蒙了早期古希臘哲人的思想,并成為現(xiàn)代社會契約精神與科學最重要的關于時間的文化的心理起源。當然,這是我們生活中最熟悉的一種時間的形狀。
層級性的時間觀念雖然也是由一條條平行著的線性的時間構(gòu)成,但區(qū)別是層級性質(zhì)的時間觀念里包括著不同的時間線,承載著人們對生命形態(tài)的期待與渴望。此生是一條線不錯,離開世界后,還有另外一條平行的線在繼續(xù)發(fā)生,仍然在上演著三叔二大爺?shù)臓幊?、太上皇與老太后的權勢。這是典型的中華文化下的時間觀。時間的線不僅僅穿越現(xiàn)世人間,它也同時平行而永恒地穿越著我們祖先的生活與曾經(jīng)逝去的所有事實。在中國人的心里,時間也是為倫理生活服務的,它孕育了中國人“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開”的倫理文化感受,并塑造了一個以寬厚、仁義、堅韌、容忍等道德律為核心的事實判斷原則。在這里,時間不是金錢、不是效率,而是傳承。
還有一種圓形的時間觀念,這主要來自古代印度的思想。輪回就是一個圈,時間無頭無尾、無始無終。人的生命是無限的,世事變遷只是業(yè)力的投射,歷史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命運只與自己的造作相關。無論是古印度的主觀唯心主義,還是客觀唯心主義,或是不可知論,或是享樂主義都秉承著這樣一種時間觀念。時間的效率性與倫理性都不是重點了,重點是從時間的圓環(huán)中解脫出去,去達到永恒的實相的超然。這種時間觀念下,神秘主義、個體靈性的超越成為主要的生活目的。
古希臘、古代中國、古代印度的思想應該說是目前對世界影響最大的三種文化。這三種文化心理中有著不同的時間觀。我們說到的“時間稀缺且珍貴”,事實上,是來自線性的時間觀念。而在層級式與圓環(huán)式的時間觀念下,時間并不稀缺,昔日亦可重來。但是不稀缺或重來,并不代表著這兩種文化對時間的漠視。相反,正因為如此,珍惜當下才顯得更有意義。在這里,時間不是固定的供分派的資源,而是實現(xiàn)生命價值與意義的場域。不浪費時間不是為了追求效率與財富,而是為了追求人格的升華。
所以,基于以上不同時間的形狀,我們可以看到,時間對于人來說十分具有價值。一個人不論多富有或多貧窮,無論身處何方,時間都很公平地與每一個人為伴。時間不會因個體的處境有多么慘或者多偉大而變多,也不會因為個體有多邪惡而變少。時間不會顧及你對來世今生的多少期待,或者對此生此世的多少遺憾。它只默默地考量著人們當下行動的價值、傳承的意義與超然的人格。這是文化心理的慣性,你身在哪種文化之中,就被哪種文化心理的重力所吸納。
已經(jīng)有大量科學證明,更好地利用工作時間創(chuàng)造自身價值和社會價值,可以加強一個人的自尊心、成就感和意義感,對幸福感的提升也有很大的幫助。但這里面有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我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非工作時間的呢?而非工作時間又會給我們帶來哪些新的心理體驗呢?
換句話說,如果說工作的時間更帶給我們一種時間的位置感,那么非工作時間則更多帶給我們一種時間的形態(tài)感。
心理學家發(fā)現(xiàn),從經(jīng)濟學角度思考時間的做法會影響人們?nèi)绾味冗^自己的非工作時間。當時間被商品化后,這種經(jīng)濟利益最大化時間的角度反而可能導致浪費時間本身。例如,盡管過去50年里美國人的空閑時間增多了,但同一時間里的幸福感并沒有改善,反而越來越多的人感受到主觀的時間壓力?,F(xiàn)代中國也一樣,隨著生活和工作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時間變得越來越寶貴。雖然隨之出現(xiàn)了小時工、快遞、外賣等新的消費方式,但當下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為一幅美景停留,不再能安心享受玫瑰的芳香,似乎所有非工作時間都是金錢的流逝。這個世界,似乎線性時間的觀念越來越占據(jù)主導位置了。但我們?nèi)匀唤ㄗh大家讓心靈更有時間層級,更有時間彈性。
因此,如何更好地分配自己整個生命的時間,不僅僅是一個經(jīng)濟學的概念,也成為一個文化心理的任務,成為我們體驗生命與意義所需要完成的一項重要的作業(yè)。
2012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桑福德·德芙教授和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朱利安·豪斯在《實驗社會心理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研究報告,該報告研究了“時間就是金錢”的觀點對人的幸福感的影響。他們用了三個實驗來考察這一效應。
第一個實驗是整個研究的基礎,研究者采用的是問卷調(diào)研的方式來獲取數(shù)據(jù),要求被試回答關于他們的“預期收入和預期工作時間”等問題,部分被試被要求通過回答的數(shù)字來計算他們的單位時間預期收入——從而使被試形成對“時間-金錢”的思考。通過“前測-后測”設計,讓被試填寫關于幸福感問卷的方式來獲得被試實驗前后幸福感的變化。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提醒被試時間的經(jīng)濟價值后,他們在閑暇娛樂中體會到的快樂就比平常少了不少。這就提醒我們,開心的時候別想少了多少錢。
實驗二修正了實驗一的一些不足和漏洞,增加了另一組單純控制組,并且在問卷中增加了關于被試焦慮感的測量,從而驗證焦慮感在自變量和因變量之間的作用。
實驗結(jié)果揭示:正是因為時間是金錢的觀念給被試帶來了焦慮感,才導致被試在娛樂活動中難以得到愉悅的感受。實驗帶給我們的啟示:別老想自己少了多少錢。
實驗三想看一看提高一個人的工資是不是能提高他對時間的經(jīng)濟價值的注意。如果這樣,那么當實驗組在聽音樂的空閑時間里得到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shù)脑?,焦躁感會減弱,愉悅感會增強。于是第三次實驗增加了一個補償變量。
實驗結(jié)果證明了他們的假設——增加焦躁感、減弱幸福感的原因是浪費了時間的經(jīng)濟價值。實驗帶給我們的啟示:開心還有錢是最開心的事。
他們的研究結(jié)果證明,這種“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確實會降低一個人在非工作時間里體驗幸福的能力。
那么,有什么方法讓我們不去焦慮非工作時間的金錢損失呢?換句話說,有什么不掙錢的活動也能讓我們舍得去花時間?很多人的本能直覺就是——吃喝玩樂。因此,有人愿意把寶貴的非工作時間花在這些滿足人類的原始本能之上。還有的人,正是因為認識到這一點,而不愿意把自己非工作的時間花在這些活動上,但又不知道該花在什么活動上還能產(chǎn)生快樂幸福感。
有研究發(fā)現(xiàn),激活被試的道德意識可以使被試愿意花時間來幫助別人,比如做義工。甚至當義工的任務是清洗尿杯和便盆等令人感到十分不愉快的事情時,相比大多數(shù)選擇逃避而想通過捐錢的方式來幫助他人的被試,那些道德意識被激活的被試會愿意花更多的時間來完成義工內(nèi)容,并且對該工作內(nèi)容的反感指數(shù)下降。
人是群居生物,人有與別人聯(lián)系感情的需要。獨自生活的人會感到孤獨,長期不和他人接觸對心理健康有害,人會變得郁郁寡歡、沒有干勁。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賦予節(jié)日以道德意義,比如行孝、愛國等,也會促使人們花時間在這些活動上,使心靈獲得滿足。
比如,捍衛(wèi)國家利益、學習、關心社會問題、參與社會公益和文化藝術活動等等,都可能是我們愿意多花時間的方面。
從關注時間的位置到關注時間的形狀,是積極心理學時間觀念作用于生命體驗的巨大貢獻。積極心理學越來越多的研究成果正不斷地提醒人們正確地、清晰地認識時間價值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另外,既然線性的時間這么稀缺珍貴,我們就理應盡可能多地把非工作時間花在自己身上、花在家人身上、花在社會公益上。創(chuàng)造出更豐富的時間觀念下的積極的倫理、積極的社會與積極的生命價值。
“蝸爭羶慕世間人,請來一共云山夕”。
“時間就是金錢”可以用來指我們工作時間的價值,它熱烈而活躍。
“時間就是生命”可以用來指我們積極心理學更加豐富的時間價值,它豐盛而持久。
把生命的每一分鐘活出意義和幸福來,不就等于遼闊了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時間嗎?
彭凱平教授,現(xiàn)任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和清華大學產(chǎn)業(yè)研究院院長 , 清華大學校學術委員會委員。1983 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心理系后留校任教,90 年代赴美深造取得密西根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曾任教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學系并獲得終身教職。2008 年,回國受聘清華大學教授,幫助復建心理學系并成為首任系主任。主要的研究方向是積極心理學、社會心理學和文化心理學,至今已發(fā)表 300 多篇學術期刊論文,多次獲得重要學術獎項,2004 年美國社會心理學會最佳論文獎;2006 年美國管理學院最佳論文獎;2007 年被美國人格與社會心理學會評為全世界論文引用最多的中青年社會心理學家;2015 年以來歷年入選為全球?qū)W術論文被引用最多的中國心理學家。曾出版 14 部中英文著作,包括《心理測驗:原理與實踐》《文化心理學(英文教科書)》《跨文化溝通》《吾心可鑒 — 澎湃的福流》《孩子的品格》《活出心花怒放的人生》等。2013 和 2014 年教授的《心理學概論》曾成為中國慕課(MOOC)最受歡迎的課程,并于 2017 年評選為國家精品在線開放課程;曾榮獲教育部“全國高校網(wǎng)絡宣傳思想教育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2018 年獲得清華大學第十六屆“良師益友”獎項。2020年榮獲清華大學抗擊新冠肺炎疫情先進個人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