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帝所面臨的問題是結構性難題,是盛世之患。盛世承平日久,又無大的戰(zhàn)爭發(fā)生,白蓮教起義也早在嘉慶九年被鎮(zhèn)壓,帝國今后的問題基本上不是穩(wěn)定的問題而是發(fā)展的問題——可恰恰在這里,發(fā)展成了大問題。
嘉慶五年(1800年),翰林院編修洪亮吉在完成《高宗實錄》第一卷的編修工作后,順手寫了一篇近六千字的政論,托人轉交到嘉慶帝手里。其時,嘉慶帝正在“詔求直言,廣開言路”,很有有容乃大的意思。但這一回,嘉慶帝沒能容下來,因為洪亮吉指責他“視朝稍晏,恐有俳優(yōu)近習,熒惑圣聽”,意思是皇帝你上班老是遲到,恐怕是被狐貍精和近臣魅惑了。
洪亮吉為這句話付出的代價是充軍伊犁,后雖然赦歸故里,卻仍遭終身軟禁,直到63歲死在家里。
對洪亮吉來說,他的遭遇當然是一個悲劇,對嘉慶王朝而言同樣是悲劇。自洪亮吉事件后,帝國再無言路,這個封閉的國家自此沒有了來自民間的聲音和智慧,也沒有了發(fā)散性的思維和思辨質疑精神,這是帝國窒息時代的開始。
嘉慶所面臨的問題是盛世之患
在洪亮吉身上,有一個拯救帝國的良方。作為通才,洪亮吉不僅在史學、地理學、經(jīng)學、音韻學等方面多有造詣,同時在人口學理論上也有洞見。他在《意言》一書的《治平篇》與《生計篇》中指出了人口膨脹的隱患。
我們來看以下兩組數(shù)據(jù):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歲入白銀4858萬兩;嘉慶十七年(1812年),歲入白銀4013萬兩,嘉慶朝比乾隆朝的歲入少了800萬兩。
乾隆三十一年的全國人口是2億人左右,嘉慶十七年的全國人口是3.5億人以上,至少增加了1.5億人。
歲入和人口一減一加,凸顯了嘉慶朝的人口壓力和財政壓力。這兩個壓力的疊加就是洪亮吉指出的人口膨脹隱患,但嘉慶帝卻對《意言》一書漠然視之,對帝國已經(jīng)迫在眉睫的危機也無所作為。
當然,我們也不能一味地指責嘉慶帝的無所作為。畢竟在歷史上,他是一個試圖有所作為的皇帝。只是這一回,他所面臨的問題是結構性難題,是盛世之患。盛世承平日久,又無大的戰(zhàn)爭發(fā)生,白蓮教起義也早在嘉慶九年被鎮(zhèn)壓,帝國今后的問題基本上不是穩(wěn)定的問題而是發(fā)展的問題??汕∏≡谶@里,發(fā)展成了大問題。人多了,地少了,怎么辦?起碼對嘉慶帝本人來說,他無法破解后盛世時期人口和財政良性互動發(fā)展的結構性難題。
嘉慶朝的歲入主要包括田賦、鹽課、關稅和雜賦四項,其中田賦是大頭。嘉慶朝和中國的其他王朝一樣,財政收入結構以田賦為主、其他收入為輔,這是農業(yè)國家的普遍財政收入模式。當田賦收入到達極限后,就急需對財政收入結構作出重大調整。但是,這樣的調整卻又是王朝之忌,增加鹽課、關稅和雜賦的收入比例勢必要鼓勵工商業(yè)和對外貿易的發(fā)展,從而重創(chuàng)“重農抑商”的國策。嘉慶帝有這個勇氣嗎?
帝國在關鍵時刻沒有華麗轉身
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七月初六,以阿美士德勛爵為首的英國使團一行75人出現(xiàn)在北京皇宮門口,等待嘉慶皇帝的召見。但最終,他們沒有見到嘉慶帝,而是聽到了這樣一句話:“該貢使等即日遣回,該國王表文亦不必呈覽,其貢物著即發(fā)還?!?/p>
這是嘉慶帝給他們下的圣旨。在下這道圣旨前,嘉慶帝還怒氣沖沖地說:“朕為天下共主,豈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毫無疑問,這句話與禮儀有關。繼乾隆五十八年馬嘎爾尼使華20余年之后,嘉慶帝又遭遇了同樣的問題——英使覲見時跪還是不跪,事關一個大國的尊嚴。而“天下共主”的自稱在這樣的語境下不僅顯得突兀、滑稽,也顯得相當蒼涼。于是,阿美士德勛爵拂袖而去,帝國失去了與世界文明接軌的機會。24年之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了。東西方兩大文明的對抗最終以一種極端的形式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這是嘉慶帝的一個選擇,說到底也是帝國的選擇。帝國在關鍵時刻沒有華麗轉身,而是選擇繼續(xù)沉淪。
關于這一點,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國際漢學泰斗費正清的看法可謂深刻:“1800年左右的中國經(jīng)濟不僅與歐洲經(jīng)濟處于不同的發(fā)展階段,而且結構不同,觀點迥異……技術水平則仍停滯不前,人口增長趨于抵消生產(chǎn)的任何增加。簡而言之,生產(chǎn)基本上完全是為了消費,陷入剛好維持人民生活的無休止的循環(huán)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純節(jié)余和投資是完全不可能的?!?/p>
一切似乎是嘉慶帝的錯,但也不都是他的錯。早在20余年前,乾隆也是有傲慢和偏見的,這大概可以說明盛世之君和衰世之君在這個問題上都不敢進行制度性突破。因為在他們背后,有一種共通的東西在起作用——儒家文化。這種建立在農業(yè)文明基礎上的自給自足文化具有很大的封閉性和心靈安慰作用,它覆蓋了一代又一代中國帝王的人生觀、價值觀,并整齊劃一地規(guī)定他們的行動和心理路徑。
一個因循守舊的王朝
所以接下來,嘉慶帝面對一些國情和現(xiàn)實能夠安之若素:陜西、湖北、四川三省因為征剿白蓮教,嘉慶四年前后的軍需費用直到嘉慶十五年仍有1800萬余兩未報銷。長期以來,嘉慶朝每年關稅只有100多萬兩,不到全國財政收入的2%。但嘉慶帝并不想突破這個數(shù)字,而是嚴防死守,限令全國只允許廣州一地對外通商。
嘉慶帝鄙視西洋技術,包括農業(yè)技術的推廣引進,以至于農產(chǎn)品產(chǎn)量長期得不到提高。在嘉慶朝,南方產(chǎn)稻最富裕的江浙一帶,年畝產(chǎn)量僅為136至508斤。
嘉慶王朝是一個因循守舊的王朝,一切以不變應萬變。在這個王朝里,離經(jīng)叛道是可恥的,老成持重是值得稱道的,其中一個重要指征則是滿朝上皆是白發(fā)蒼蒼的官員。在相關的歷史典籍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學士王杰79歲退休,大學士劉墉85歲死在任上,大學士慶桂也是79歲退休……
帝國鮮見年輕官員,特別是有獨立思想的年輕官員。嘉慶王朝最后只有這樣一批白發(fā)蒼蒼的官員在朝堂上暮氣沉沉地行走,和嘉慶皇帝共同構成了保守型的文化人格,從而讓帝國往萬劫不復的境地里沉淪。這是保守型文化人格所產(chǎn)生的破壞力,它宣告了帝國自我救贖從根子上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嘉慶難題無人能解,帝國的背影也就此愈行愈遠,中衰終成定局。這是大清王朝最終的宿命。
(《領導文萃》 范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