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立波
公園即景
一個對著一棵樹練嗓子的人手舞足蹈聲情并茂而當他
回過神來突然看到我,他害羞地嘿嘿一笑
那表情像是一個做錯了什么的孩子
恰巧一只松鼠也從發(fā)呆中驚醒過來
然后“嗖”的一下直躥到樹頂
像一柄利刃把我想象里那些多余的枝枝葉葉悉數(shù)斫盡
一道拖曳的灰光,否定我有限的經(jīng)驗同時也是
對重力法則的一次否定
它像是從人世盜走了一件珍寶而唯恐被我們搶回
同時無意中我也獲得了一份禮物:
一個完美的樹冠,在我出神的仰望中修剪完成
古鎮(zhèn)印象
雨巷光潔的卵石如一枚枚新下的鵝蛋,
等待商業(yè)的粗鹽前來腌制。
本地導游的高音喇叭像是一種訓誡:
詩,沒有義務幫你認領一個冒牌的戴望舒。
火山口咖啡館
計程車導航儀上,火山口咖啡頻拋媚眼
撲鼻的硫磺味,加載關于地獄的全部想象
冷卻是暫時的,一個快速倒帶的宇宙
將一座火山端到你的面前,像杯墊上那杯
微微顫抖的美式咖啡,而真正的火山
在你的身體里休眠,但它隨時準備著醒來
盡管每一位游客都沒有準備好
這樣一個無法躲避的瞬間。續(xù)杯
也許是免費的,但出于禮貌,你有必要
為生命中偶然的激情和沖動支付小費
在銀質(zhì)湯匙叩擊杯壁的聲音中,你忍不住想象
這濃黑的汁液是用火山灰調(diào)制而成
出口處小販們在大聲吆喝,兜售
形狀各異的火山石,那些曾經(jīng)滾燙的
噴涌的記憶,來自史前的壓強
無意中被我們等分。我背回的兩塊石頭
在雙肩包里被寒冷所折磨,一路上我聽得到
它們彼此的摩擦,像一次遭禁止的擁抱
天臺上的貓頭鷹
據(jù)說貓頭鷹能夠治療偏頭痛
我對此類臆測表示懷疑,我只知道
在我入睡的時候,它還在深夜里醒著
像是有一筆財寶需要替我們看管
黑暗中睜大的眼珠,猶如密碼箱的
兩個旋鈕,或許只有頭顱深處
一串最隱秘的密碼才能讓它轉(zhuǎn)動
我在白天見過它,在寂寥的天臺上
一只籠子里,保持著奇異的安靜
像一件失傳的舊樂器,無人演奏
而整整一個晚上,我沒有聽到
貓頭鷹的啼鳴,我不由得在醒來后
暗自悲傷,繼而安慰自己
或許這個粗魯?shù)氖澜?,真的已不再需?/p>
那一陣固執(zhí)地按響的,禮貌的門鈴
它已經(jīng)原諒我一直以來的偏執(zhí)
警惕的父親準備放棄偏見
我也已經(jīng)治好那二分之一的頭痛
黑夜的女兒,在黎明散發(fā)處方的清香
月亮外傳
一顆月亮高懸窗外,微苦的月光
像未燒盡的骨灰,撒向這熱浪滾滾的人間
環(huán)形山里的回形針,迂回詩的欲言又止
很多時候,我們練習的“不是說話
而是口吃”,就像射擊館里,我們練習
對一個靶心的逃離,弓彎曲我們
仿佛向無限鞠躬,但不可能圓滿成一輪
救贖的月亮,而只是被搗碎的一個個
更小的“我”,那經(jīng)過轉(zhuǎn)譯的光線無力拽回
一位被遺忘于宇宙深處的死者
他活在我們的遺忘中,以不可稱測的重量
墜彎所有的秤桿,那冷硬的心腸
鍛打的秤砣,像今晚的月亮,在枯井里吊起
似乎只有當我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談論他
我們才算學會了一門幽靈學的語言
告別的藝術
偶然發(fā)現(xiàn)我已被列入前輩行列
這意味著我已經(jīng)垂垂老去
滿臉皺紋似命運繪就的錯版地圖
而錯上加錯,我還得繼續(xù)忍受
這個錯誤百出的荒誕人間
認輸是一種必要的方式,就像寫詩
寫到一定時候,不寫是一種方式
問號和感嘆號,可以使用同一滴淚水
朋輩列隊成新鬼,我每天能做的
也只是默默祈禱,就像我祝福你
跳出因果,早日被亡靈解雇
南音說她父親院子里打的一口井
是死井,這像一句話卡在那里
我們也一樣,說著說著,一不小心
就把話說死,愛總被扭成死結(jié)
泉水去了哪里,只有泉眼知道
彩色的卡夫卡,沒有見過我家鄉(xiāng)
圓餅狀的榨面,潔白如新扎的花圈
沿溪十里,像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們每天烹煮它,熟悉它的美味
猶如精通告別的藝術,盡管許多時候
我們甚至沒有告別,忘記了互相祝福
跨湖橋獨木舟研究
導游提醒,我們已來到了6.5米深的水底
可是水在哪里?我只看到那只獨木舟
孤獨地,停泊在它最初的位置,再一次
它把自己重新作為一棵樹,埋入湖底的淤泥深處
遠遠看去,這只船更像是一具沉睡的尸骸
在玻璃房里保持一種異乎尋常的安詳
它不再變形,不再朽爛,不再需要承受激流
和旋渦,仿佛它已輕易習得永生的知識
它枯萎自己,順從于一種向內(nèi)的收縮
順從于碳14的測定和一圈圈年輪的校訂
它甚至放棄了一個傳說中虛幻的彼岸
茫茫水面過于遼闊,它的槳克服過力學的偏見
但葦葉編織的帆,不可能接納巨浪的一次偏心
它應該記得,一枚錐釘刺入身體時錐心的痛
如同它沒有忘記,一個與生俱來的樹疤
一種因神秘而不可說的樹膠不負責涂抹
發(fā)癢的真理,而只用于修補真理留下的破綻
而當我回過神來,才驚覺同行者都已離去
當我從湖底回到地面,水從我身上嘩嘩退去
我像一件重新挖出的文物,帶著最初的一絲迷惘
地質(zhì)博物館
演示屏幕上,一場許多年前的火山噴發(fā)
還在固執(zhí)地向我分發(fā)新鮮的巖漿
一種不厭其煩的重復,以灰燼覆蓋我
我身后的箱子中,消火栓和滅火器的私語
無意中被地質(zhì)文獻里屏住的呼吸擴音
櫥窗玻璃后面,一塊玄武巖暗藏的苦杏仁
給等邊三角形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嵌入一個
鐵青色的策蘭??善婀值氖?,我為何跟他一樣
一再地接受了母語噙著的沉默
卻比瘋狂的巖漿更早遁入記憶冷卻塔?
石頭里的魚還在流亡,它的尖鰭割開虛無
用一張幸存的肺代替我呼吸
當我走出博物館的大門,我使勁地拍打全身
試圖撣去還在紛紛揚揚落下的火山灰
這比譯文更晦澀的灰,覆蓋全球化的孤獨
或者安檢儀那“嘀”的一聲無法譯出的部分
比如:一只空心的海螺替我保存的
超驗的螺肉,燈泡一樣逼視著我的魚眼里
一個來不及涌出就已干涸的大海
白鷺研究
這幾天,白鷺總是按時飛來,像意料中的雪
帶來更少的驚喜??傆心菢右粋€時刻,
它遠遠地看著我,談不上期待,
也沒有更多的疑問,我們只是這樣互相張望,
像兩個充滿戒備的戰(zhàn)區(qū)。它單腿獨立,
一個戰(zhàn)時的中立國,卻時刻與自己的立場宣戰(zhàn)。
它在一種危險的平衡中捕捉我,
像一架精密儀器,隨時準備糾正這個世界的錯誤。
一座傾斜的塔,或者學說。那過于純潔的羽毛
就像剛剛長出來,只服務于最高的虛構(gòu),
因為它隨時準備離去,從粗鄙的敘事中缺席。
因為它只存在于某種恰當?shù)木嚯x,
它樂于邀請,但拒絕款待;它承認普遍的匱乏,
但驚訝于口罩般降臨的雪,災難的繁殖。
我們長久地對望,直到在彼此隔離中
古老的敵意像激動的春雪消融。
剝豌豆
我在客廳外的露臺上剝豌豆。一個豆莢,有三四粒的
有五六粒的,最多的有九粒。不遠處的李樹枝上
遞過來三聲杜鵑的鳴叫,聽起來仍然那么圓潤
好像是剛剛從豆莢里剝出來。主婦在廚房里
切洋蔥和姜絲,隔著那么一段距離,那辛辣的氣味
仍然刺激著我遲鈍的嗅覺,就像這段艱難的日子
生活仍在繼續(xù)。小狗蜷伏在陰影里,爪子蘸取
穿過格柵的陽光。豌豆們來到盤子里,猶如集聚到
一個熱鬧的廣場,對蝙蝠張貼的死訊不予理睬
旁邊是一本合攏的書:《來臨中的上帝》。封面上
是空的,只有一只甲蟲在爬行,模仿坦克,或者
卡夫卡?我不能確定,但我被一再告誡,一首詩
是無用的。因為據(jù)說,連上帝也是“苦弱”的
我不想反駁,反駁也沒用。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
剝完這些豌豆。直到剝出更多被卡住的
鳥鳴……直到剝到其中一個豆莢,直到看見
里面住著的七粒豌豆,那挨挨擠擠模樣,多像
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蛘咦蛲砩⒉綍r看到的七顆星星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為要不要把它們拆散而猶豫
而在我短暫的遲疑中,它們已經(jīng)一骨碌
從豆莢里急急滾出,如下課鈴聲中獲釋的孩子
假領頭考證
那個年代我們都曾擁有過一副假領頭
假領頭其實不假,它保留了襯衣上部的
小半截,只是省去了袖子與衣身
記憶好像被截取了一個片段,丟失的身體
在裁縫鋪里接受針腳的反復灸療
被縫進的一行疤痕,若干年后將隱隱作痛
在開領毛線衣里戴上假領頭,然后
將雪白的領子翻到毛衣外面,看上去
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嶄新的襯衣
這不合比例的偽史,符合特殊年代的美學
將少年隆起的喉結(jié)放大到夸張的尺碼
這古怪的贗品,暗中節(jié)省縫制鞍轡的布料
仿佛歷史仍在騎著那一道手工縫線
在遺忘中馳騁,一只被剪去舌頭的
仿真鸚鵡,用假聲唱出貞潔之詞
像一個塑料模特,在假領頭里轉(zhuǎn)動脖頸
倒影的教育
走過這座以“彩虹”命名的橋邊,
他指著水里的倒影說:“爸爸,你看水里也有一座橋呢?!?/p>
我停下腳步,真的看到了另一座橋,像一道彩虹
被復制在水面上。在已知和未知之間。
我用手機拍下了這橋的變形記:一陣微風吹過時
那被弄皺的水面,那經(jīng)過扭曲和變形的橋身。
“爸爸,這是剛才水里的那座橋嗎?
你拍出來的橋,怎么跟我看到的不一樣呢?”
“是的,照片里的橋已經(jīng)不是水里的那座橋,
它僅僅是對水里那座橋的描繪。”
“爸爸,那可不可以說水中那座橋也是
對水上那座真正的橋的描繪呢?”
我驚異于六歲孩子對事物的天真的洞察和理解。
本來我還想告訴他,橋也是對彩虹的描繪。
但我知道這已純屬多余,因為他已憑借一道絕對的 光束,
在真實和鏡像之間,繪制出又一座想象的橋梁。
郟縣的月亮
(給高春林)
凌晨五點醒來,窗外的月亮像一個比喻句
干凈得似乎只剩下了本體,或者說,
它就是對喻體的拒絕。
就像酒器博物館里的酒瓶是空的,酒
返回到虛無的分子結(jié)構(gòu)。
時間還在發(fā)酵,酒曲的發(fā)言
求助于翹舌音卷起的北汝河與上古韻腳。
夜宵城負責放浪形骸。
灰喜鵲負責快遞樹枝和默溫的信。
但蘇軾不負責追問現(xiàn)代性,盡管張良路上遇到的
每個人都可能是張良。直到曙光癱瘓在縣城的
紅色屋頂上而我仍然沒來得及
把自己灌醉成一個病句。
在郟縣,月亮與太陽的交接班
隆重得像一種儀式。
在郟縣,月亮的國籍每一晚都需要再一次確認,
每一條瀝青鋪設的街道都適合
現(xiàn)實和幽靈一起散步。
因為簡化字需要逃回繁體字,如果用心看
郟縣的月亮在酒店窗口的田字格里
更像是一個穿睡袍的象形字,
剛剛誕生于命名的沖動,或者空白。
在廣通4S店度過的一個下午
這里是城市遠郊,高架橋的斜坡
給略顯貧瘠的審美帶來一個潦草的結(jié)合部
一年中最后的時光,拖拽石英鐘里疲倦的指針
水仙的站立反諷你們推崇的本土性
它的凌空蹈虛,及時扶起我詩中一個踉蹌
一種灰蒙蒙的底色抹去“他者”的臉
這符合我們一貫的想象,荒涼,野蠻而直接
但不乏熱氣騰騰的味蕾與本地口感
從車主休息大廳望出去,閑置的田野
繃緊松垮的地平線,科技利維坦的機械臂
正以嫻熟的姿態(tài)掀開當代地貌的裙邊
野鴨在廢棄的魚塘里練習仰泳
白鰱用精致的細鱗,重新紡織一匹生銹波紋
似乎只有它們還對永恒保持足夠耐心
就像一棵香樟在門廳光潔如鏡的地磚上
脫下濃密的樹冠:一頂問候的禮帽
鐵閘里蟄伏的卷尺如冬眠之蛇
隨時等待著躍出,撲向有待勘探的世界
分岔之舌遞來一個信誓旦旦的樓盤
鋼琴曲的按摩不厭其煩,服務員端上的黑森林
剛好負責堵住蟲洞留出的大片空白
在美式咖啡和意式咖啡之間我躊躇再三
書架上的成功學與暴君傳記同樣讓我左右為難
不像玻璃幕墻,熔化太早的落日只用了一秒
因為傲慢與偏見,即便加上一只十八世紀的壁爐
都不足以分攤陰影和憐憫的公用面積
方言能見度研究
這并不意外,在迷霧籠罩的富春江邊
方言的能見度再一次輸給了普通話
“雨巷”勉強找來“落雨的弄堂”
慫恿我們和一個可疑的遠房親眷相認
就像霾是霧的異名,重建的故居
是一個地址公開的遺腹子
那么“羞恥”呢?它無形,無色,無味
我們不可能在吳越語系里為它找到替身
如同青銅塑造的烈士拒絕一具宿醉的肉身
我們喝茶,吃熱帶水果,嗑本地瓜子
忍受舌頭在艱難的轉(zhuǎn)譯中打結(jié)
當王國駿用建德話讀到“瑟瑟發(fā)抖的雪萊”
我們都聽到了江水撞擊低岸的聲音
仿佛大人物又要坐小火輪出發(fā)
他要用走調(diào)的方言,去重新發(fā)明一個故鄉(xiāng)
那么沒有方言的人怎么辦呢?別急
你只要祈禱,上帝會賜給你一種
新的語言,盡管長襪子里沒有你想要的禮物
漢語血污的胎盤里沒有挖出嬰兒的啼哭
有那么一刻,我反復數(shù)算合影的人數(shù)
久久不敢確認,第十一個是銅像
那從異鄉(xiāng)人的簇擁中探出的一顆年青頭顱
寫在心電圖報告單背面的詩
隔著一張白紙,我仍能聽到自己的心臟
怦怦跳動的聲音,而且?guī)缀蹩梢钥隙?/p>
在某個時刻,心跳到了紙的背面
就像很多時候,我需要走到我的反面
到一個更大的矛盾里去辨認被遮蔽的自我
一個無法參透的詞,需要到反義詞里去辨析本義
一個蒼白的詞,需要從靜脈中泵出新鮮的血液
而一個左右為難的詞,已迷失于紊亂的心律
像左心室和右心室互相使勁地敲門
一種自我的急救,逼迫我用這些無用的詞
雕刻出心瓣膜的形狀,或者如瑪麗安·摩爾所說
讓“不迷惑提交它的迷惑給證據(jù)”
筆尖走動,直到第一個字,跳出字面意思
陰影答疑
在醫(yī)院大樓陰影里,努力辨認幾種植物
柳樹,云杉,玉蘭,茶花,金錢松
我發(fā)照片請教朋友們,曲曲說
左邊那棵應該是無患子,別名肥皂樹
更多的是枯草,在時間中隱姓埋名
年邁的太陽,在冬日午后移動得如此迅捷
我們不得不跟隨著一次次挪移
以追逐最后一塊陽光,我能感覺到
它金黃的爪子踩過我頭頂時那一瞬間
銳利的抓取,這里的植物也在過冬
區(qū)別在于,喂養(yǎng)它們的不是陽光和雨水
而是細菌和暗疾,逃逸的毒株
這里的鳥鳴與別處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只不過每一個音節(jié),都用消毒水擦洗過
這里說出的愛,像體檢報告單上的醫(yī)學用詞
總是在不確定中保持某種遲疑和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