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每隔一陣子,我都要去山陰路走走。這條濃蔭密布、沉著從容的小馬路坐落于虹口東北角,南起四川北路,北至祥德路,原名“施高塔路”,長651米,1911年筑路,1943年更名為“山陰路”。這條路的人文生活場域溫存又獨特,被列為上海永不拓寬的馬路,至今依然沒通公交車。
山陰路稱得上是“海派民居建筑博物館”。枝枝杈杈的弄堂、支弄和形態(tài)多樣的民居混合保存著上海石庫門里弄、花園洋房、日式小筑等建筑樣式,內(nèi)里曲徑通幽。以恒豐里、四達里為代表的早期石庫門建筑,以文華別墅、大陸新村為代表的新式里弄,以千愛里為代表的日式花園里弄,以及獨立成套的西洋式公寓施高塔大樓(今山陰大樓)……還有淞云別業(yè)、留青小筑、東照里、興業(yè)坊、三山小區(qū)等,足以見出山陰路寧謐外表下的豐富和神秘。
山陰路是住過一些風云人物的,最著名的地方當屬大陸新村。魯迅故居就在大陸新村9號。他和許廣平及獨子周海嬰在那兒度過了人生最后的4年半。
毗鄰的大陸新村8號,是“魯迅紀念館”第一任副館長、新中國博物館事業(yè)的開拓者謝旦如的故居。他曾開設過“西門書店”和“公道書店”,出版進步詩集和刊物,參與創(chuàng)建上海通訊圖書館,參加左聯(lián)活動,先后兩次在自己的寓所掩護瞿秋白夫婦……這條短短幾十米弄堂,當年共產(chǎn)黨人、愛國人士、左翼作家常常出沒。
在老上海,虹口是日本僑民的集中居住地。大陸新村正對面的“東照里”就是仿日式三層新式里弄住宅。1933年3月至6月,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主要領導人瞿秋白與夫人租住東照里12號的一間20平方米的亭子間,這里原是內(nèi)山完造夫人分租到的房子,也是瞿秋白遇害前在上海的最后一處寓所。作為左翼文化的實際領導者,瞿秋白堪稱魯迅的真正知音。魯迅曾書贈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當以同懷視之?!?/p>
山陰路2弄有五排坐北朝南、紅瓦灰墻的三層樓日式小筑,矮圍墻里的庭院素雅幽寂,水杉與櫻花樹林立,這片目前上海唯一保存完整的日式小筑,名曰“千愛里”。魯迅先生的終身摯友——日本岡山人內(nèi)山完造的寓所就坐落于千愛里2弄3號。
20世紀初,內(nèi)山完造在虹口開辦“內(nèi)山書店”,經(jīng)銷中日進步書籍,發(fā)行當時被禁售的魯迅著作,并代售魯迅自費出版的《毀滅》,利用日本人身份支持中國進步力量,多次掩護幫助文化界進步人士。魯迅逝世后,內(nèi)山完造被聘為《大魯迅全集》的編輯顧問。1947年,內(nèi)山完造回國。在日本,他依舊致力于中日友好活動。
如今,千愛里內(nèi)山完造舊居庭院里的兩棵水杉郁郁蔥蔥,已經(jīng)高過屋頂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學與海派文學共存,各種文學期刊層出不窮,不僅是中國文化之都,亦是世界諜報之都。山陰路145弄花園里2號就曾居住過一位紅色間諜尾崎秀實,他是日本進步記者、時任《朝日新聞》常駐上海的特派員,也是內(nèi)山完造的好友。派駐上海3年多,他結識了許多中國左翼文化人士,撰寫了多部政論性著作,魯迅《阿Q正傳》最早的日文譯本就由他撰寫序言《論中國左翼文化戰(zhàn)線的現(xiàn)狀》。
山陰路343弄小區(qū)舊時被稱為“青莊”,系獨棟花園洋房建筑,解放前是基督教青年會的宿舍。弄內(nèi)1號曾住過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發(fā)起人、全國人大、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委員吳耀宗;而弄內(nèi)3號則是著名社會活動家、指揮家劉良模故居,他曾指揮演唱《義勇軍進行曲》《開路先鋒》等救亡歌曲,也曾與徐悲鴻、郭沫若等提出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國歌的建議,獲得通過。
山陰路69弄恒豐里是早期新式里弄,為三層及假三層的磚木結構房屋。中共中央黨校1926年就設于弄內(nèi)90號。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指揮部聯(lián)絡點也在恒豐里。1946年,郭沫若將在重慶創(chuàng)辦的“群益書店”搬遷至恒豐里77號。如今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條墻磚斑駁、生活氣息濃郁的上海里弄,曾是軍徽與佩劍閃耀之地,歷經(jīng)“崢嶸歲月稠”。
有時我覺得山陰路很遠,這種遠更多存在于心理感覺,是舊時代的隔世感,是舊路故居的秘境感。這條短短的小馬路聚集了34處名人舊居、14處歷史遺跡,它們毫不突兀地融入山陰路的生活場景中。相比許多弄堂成功的商業(yè)轉型和人設打造,山陰路那些純住宅弄堂更承載了寶貴的私人記憶。它們與繁華若即若離,開門是風景,關門是人生,指向曾經(jīng)真正的上海中產(chǎn)階層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