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力
在藝術院團里,不是個個都能出名或者出大名的,無名者注定更多。這個無名,不是指沒有名字,而是說他們的名字不大為人所關注,不易名垂青史。
欲寫張汀老師,腦子里先冒出這一想法,細想一下,并非不著邊際。我與張汀老師結識近40 年,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歌劇園地的耕夫、園丁、護花人。
據(jù)《上海文化藝術志》記載,1956 年,上海市文化局文化藝術干部學校辦了一期上海文化藝術學校歌劇班(含舞蹈),設于上海歌劇院,共招收了16 名學員,開設的課程有聲樂、樂理、表演、臺詞、舞蹈、戲曲選段,學制三年。近十位教師中的最后一位正是張汀。這個歌劇班辦了兩年后,即因故停辦。1974 年,上海歌劇院獨自辦了一期學館歌劇演員班,任課教師名單中的最后一位,還是張汀。與前一班不同的是,這個班善始善終,培養(yǎng)的學員中,王作欣、岳彩富、王海萍、丁羔等人,后來都在上海的青年演員聲樂比賽中獲得過獎項。這個班,對藝術實踐也比較重視,曾經(jīng)排演了小歌劇《金橋紅哨》,這個戲的作曲是商易,編劇是張汀。
《中國歌劇史》一書所附“中國歌劇歷年劇目一覽(1921-2000)”,由本人統(tǒng)稿并修訂,張汀老師的名字在其中出現(xiàn)了兩次:1957 年,上海歌劇院的演出劇目《邊寨之夜》,編劇張汀,作曲商易;1977 年,上海歌劇院演出劇目《化宏圖》(小歌劇),編劇張汀,作曲莊德淳。《化宏圖》這個戲也是小歌劇,以“上海歌劇院輕騎隊”的名義在無錫首演,不知后來回到上海演過沒有。劇中的女演員繆平,大概也是那班學員之一,我認識她時,她已調(diào)入《歌劇》雜志編輯部工作。另據(jù)《上海文化藝術志》載,張汀編劇的作品還有1964 年演出的小歌劇《春風楊柳》,唐朗作曲;1979 年演出的小歌劇《春風店》,黃鈞作曲。
1984 年,上海歌劇院編印了一本內(nèi)刊,名《歌劇舞劇資料匯編》,最初倡議編這本資料的人,是張汀和劇院的老導演李林。兩年后,改名《歌劇藝術》正式出版,這就是如今《歌劇》雜志的前身。當時,這本雜志的主辦方不僅有上海歌劇院,還有上海音協(xié)和上海音樂學院。雜志的編委會由商易、李林、管蔭深、李國卿、戴鵬海、焦杰、王樹元、劉志康、張汀9 人組成,商易任主編,張汀任常務副主編。商、張兩位老師,我都是在那時認識的,引薦人是歌劇理論家居其宏先生,或許還有戴鵬海先生和焦杰先生。許多年里,我從北京到上海出差,幾乎每到必去的兩處就是汾陽路上的上海音樂學院和常熟路上的上海歌劇院;具體到上海歌劇院,我落腳的地方一是會議室,二是編輯部。
2015 年,《歌劇》雜志召開創(chuàng)刊30 周年紀念座談會,居兄在會上發(fā)言時說到,他對《歌劇》編輯部,尤其是商易、張汀那個時期的編輯部,非常熟悉,那段時期甚至可以稱之為“熱戀期”。對于全國歌劇同行來說,當時的編輯部就像是歌劇人的家。
我也多次體會過這個“家”的溫暖。1999 年初,我赴上海為商易老師做70 壽誕之后,寫了一篇小文《大道無痕》,發(fā)在上海的《文匯報》,其中寫道:“常熟路上海歌劇院的那幢小樓越來越舊,尤其是與旁邊拔地而起的高樓相比,更顯出它的衰勢?!陡鑴∷囆g》編輯部在小樓二層陰面的一角。論其擺設,是我見過的最簡樸的編輯部,桌、椅、沙發(fā)、書架,無一不舊,我估計這些家具的使用年頭都在我的年齡之上(那年我40 出頭)。這些年間,我到上海而不到這里的時候實在不多。這里如家一般可以落腳,這里有可敬的師長,這里是全國歌劇、音樂劇演出及研討信息的集散地?!锸且幻骁R子,能映出辦刊人的風貌。商易老師和這本刊物的創(chuàng)辦人張汀是編輯部的兩位長者,都是歌劇人,風格卻各異。商微黑,張偏白;商魁梧,張細膩;商寬厚沉穩(wěn),張一激動就臉紅?!?/p>
十幾天前接到游主編告張汀老師仙逝的消息,她問我:“和張汀老師熟嗎?”
我坦率回復:“不是很熟?!?/p>
這是實話。既然是這樣,按說這篇文章就該讓熟悉或更熟的人去寫。我想了想,這樣的人,在世的大概不多了,在世者也未必肯寫或有精力寫了。我輩人中,我也沒想出更合適的作者來。繆平似乎是可以寫的,她當年在編輯部時,曾寫過一篇頗被前輩看好的文章,可是,如今她在哪里呢?不是很熟的一層原因,是張汀老師的低調(diào),在編輯部的客人面前,說話最多的都是商易老師,作陪的張汀老師,偶爾插話、搭話,都是短句。即便是他獨自見作者,他的話也不會很多、很長。我印象中,他好像略有口吃,如果說這也算“毛病”,那么在短句陳述中是顯不出來的。當然,他的插話、搭話,他的短句,都體現(xiàn)出他的實在、質樸。
應了游主編的約稿后,我翻了一遍手邊的資料,可惜,只找到三篇張汀老師署名的文章?!妒兰o的腳步,時代的回響——〈上海文化藝術志歌劇分志〉“概述”篇》和《葵傾新潮,魂系南?!馁澮魳穭 此拿⑿蹅鳌怠?,均收于《中國歌劇藝術文集》第二集?!端勊娧龈唢L——憶張權教授》,收于《張權研究紀念文集》。巧的是,后兩文涉及的內(nèi)容我都有介入,重讀后自然勾起一些回憶。1998 年5月,珠海音樂劇團的《四毛英雄傳》亮相上海,研討會在上海歌劇院會議室舉行。那天群賢畢至,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張汀老師的發(fā)言,有兩點我至今難忘。一是排到了倒數(shù)一二,此時會場上的情緒已很熱烈,他在眾人后面站立發(fā)言,未出語時先臉紅,然后激動地念了一首他為“四毛”的成功而填的詞。二是他提到“四毛”劇的主創(chuàng)團隊是歌劇《從前有座山》的原班人馬(編劇張林枝,作曲劉振球,導演陶先露),不由得使我想起1990 年秋在株洲“全國歌劇觀摩演出”期間我們共為《從前有座山》喝彩的往事。當時(株洲)、此時(上海),我都在場,今撰文紀念前輩,能不憶當年?
寫張權教授的那篇,張汀老師提到他赴京主持《歌劇藝術研究》創(chuàng)刊座談會的事,那個會我也參加了,我撰寫《張權傳》時,即注意到張汀老師的這篇文章,還引錄了其中的段落,并展開了當時的情節(jié)。那時讀此文,更注意的是張權在張汀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于今再讀,重點落到了作者身上。類似于此的事,張汀老師一生不知做過多少,然而,被他人詳知的又能有幾多呢?例如,張汀曾將《上海舞蹈劇志·上海歌劇志》一書簽贈《中國歌劇史》主編荊藍老師,想必那本書中也有張汀老師的研究心得吧。
《中國歌劇史》的內(nèi)容首頁,是該書編委會的大名單,上至顧問、主編,下及特約編輯、行政助理,中間的編委會一欄,有11人,張汀名列其中。顧問8人,今只賀敬之一人健在。編委會11 人,隨著張汀老師的仙逝,只余周稽、黃奇石、舒鐵民3 人在世了。自2009 年至該書出版的2012 年,我參與了該書的編審工作,得與各位擔任分卷主編的老師們一起開會討論多次。常常聽到荊藍老師提到許多歌劇界的前輩對編撰此書所給予的支持。在荊藍老師撰寫的編后記中,亦提到:《歌劇藝術》副主編張汀同志為我們提供了薛曉撰編的上海歌劇史資料,還感謝了商易主編和編輯部的金振華和毛鳳珍。于今看來,代表《中國歌劇史》編委會的這一筆感謝,分量似還略輕,而張汀老師一貫的處世風格又是從不計較個人的功名得失。小處亦見人品,此或為例乎?
《中國歌劇史》出版后,荊藍老師開的贈書名單,即據(jù)編后記而來,給張汀老師的那套書,是我親自送到他家的。多年未見的張汀老師,那天很是興奮。我倆的話題,從這部書延伸到現(xiàn)在的《歌劇》雜志,從歌劇現(xiàn)狀微縮到一個具體的劇目。張汀問我,是否知道一個名叫唐康年的人,這個人在加拿大,也在寫歌劇,選中的題材是《雷雨》。為什么提到這個人?我了解到,唐寫《雷雨》是一種個人行為,他的寫法是從詠嘆調(diào)寫起,這些詠嘆調(diào)的唱詞,都是張汀創(chuàng)作的。
我從網(wǎng)上可查到的資料中,匯編出唐康年先生的一份與歌劇相關的簡歷:
1981 年初,上海歌劇院出品的6 場喜歌劇《三個女兒的婚事》在普陀影劇院首演。編劇李克琳、鐘黔寧、肖戈,作曲唐康年,導演俞慎、茅君瑤,演員:周小蓉、王可、高文華、孫啟新、卞蒔玉、程勤。這是一部歌曲體的喜歌劇,大約演出了50 場。
唐康年的名字在主創(chuàng)名單中出現(xiàn),那時他是上海歌劇院樂隊中的小提琴演奏員,有資料顯示,此前他曾是原濟南軍區(qū)前衛(wèi)歌舞團的小提琴首席。除了擔任樂隊演奏員外,唐康年對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寫歌,也寫小提琴獨奏曲,那些小提琴曲,多改編自影響較大的歌曲,如《滿懷深情望北京》等。1990 年,唐康年與其愛人潘幸孩(也是歌劇院樂隊的小提琴演奏員)一起移居加拿大,在溫哥華創(chuàng)辦了唐康年音樂中心。1999 年,唐康年專程赴京,拜訪了劇作家曹禺的夫人李玉茹,呈上自己為繁漪寫的三首詠嘆調(diào)。李玉茹聽后給予肯定,并指出,繁漪是《雷雨》中重點刻畫的人物。據(jù)此推斷,張汀老師為之創(chuàng)作的唱詞,當完成于1999 年之前。
唐康年版的歌劇《雷雨》,2017 年在天津演出了音樂會版,2019 年在天津和加拿大演出了全版。寫到這里,照說應該提到上海歌劇院出品的莫凡版《雷雨》——2001 年演出音樂會版、2006 年首演全劇版。但如徑直寫下去,就更跑題了。要指出的是,世紀之交時的上海歌劇院,與全國的藝術院團一樣,幾乎都處于歌劇多元發(fā)展后期的茫然探索狀態(tài)。同樣的題材,唐版尚未成型,遠水不解近渴;莫版一人操刀,送到上海歌劇院的已是一度創(chuàng)作的成品。莫說何兆華院長,彼時的院長換作是我,也會選擇莫版,而忽略唐版。再往遠些回顧,20 世紀末上海歌劇院出品的《風流年華》(1984)、《海峽之花》(1985)、《雁兒在林梢》(1988)、《請與我同行》(1989),乃至《巴黎的火炬》(1991),幾乎都以音樂劇冠名,莫不帶有努力突破歌劇創(chuàng)作瓶頸的痕跡。在這種創(chuàng)作氛圍和藝術生產(chǎn)環(huán)境的影響下,張汀老師肯為離開劇院、遠走他鄉(xiāng)的同事,盡一己之力,寫幾首歌劇詠嘆調(diào)的唱詞,雖也屬個人行為,但實在是功莫大焉。只不過由于張汀老師的不張揚、不諳世故和人微言輕,未能從他的角度促成唐版《雷雨》的盡早問世。這樣講,對張汀老師或近于苛刻了,可能他的期求原本就沒那么高,能讓他的唱詞插上音樂的翅膀就知足了?我清楚地記得,與我談到唐版《雷雨》將在海外演出時,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絲欣慰的表情。我還記住了繁漪兩首詠嘆的曲名:《秋風般的冷漠》與《記得那多少個星辰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