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
從認識文字那天起,文字便給了我許多快樂。
及至后來寫小小說,刊發(fā)小小說,就像是文字給我打開了我人生的另外一扇大門,許許多多等待著我去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人物紛沓而至,這些,令我徜徉其中沉醉其中難以自拔。我蒼白無味的人生也因了這些而變得更加多姿多彩,并且更有意義。
路遙說:文字創(chuàng)作的人對生活永遠抱有無限的熱情。我深以為然。因此我筆下的《馬圈的雅馬哈》《馬圓的鏡子》和《宋瓶兒的尖叫》便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出場。而不以人物命題的作品里的人物也不甘落后,像《你愛的人從來不曾離開》里的趙小屈、《給鄉(xiāng)村擦淚》里的老才叔、《秦驚月》里的姜四月和李驚梅、《暮鼓》里的方老爺子……以及我昨天遇到的老張。
老張是很早以前我筆下的一個人物,那時他第一次在我的文字間出場,無名無顏,就那樣存在又不存在著,用一個孤寂的背影,配合著主角完成我文章中的人物在人世間喜辣酸甜的演繹。這一晃,真的是過去好多年了。
我寫了很多的文字,甚至還出了幾本微不足道的小書,被一些寫作愛好者尊稱為老師什么的,但直到老張從對面那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上方抬起頭來,說“你好”,那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態(tài)度既熱切又似乎隔著長長的時間距離。
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被我太過長久地遺忘在文字之外了。
小說的技巧與內(nèi)容,也許就是瓶子和水的關(guān)系。在我的創(chuàng)作成長中,曾經(jīng)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執(zhí)迷于各種小說技巧的嘗試與摸索,滿心歡喜地揉搓著形態(tài)各異的碟碗瓷器,盡嘗小說的各種可能與不可能,并把技巧的探索當成小說的不二法門與最大瑰寶。但是直到我再次遇見老張,我突然意識到,有些很珍貴的東西被我遺忘在小說之外太久了。
老張說“你好”!
然而他的狀況卻似乎并不怎么好,頭發(fā)仍是那樣亂糟糟的,“晚上值班時,偷偷打了個瞌睡!”老張賊賊地笑著,帶著些討好解釋道。
老張是一個保安,或者更直白地說是看大門的。多年前的老張比現(xiàn)在年輕,傍晚的暮色中,經(jīng)常看到他倒背著手在樓下的車棚或者道路上巡邏,模糊的表情,模糊的背影,我從來沒有完全地記住他。
現(xiàn)在老張六十出頭了吧?“沒有,”對面伸出手指彎了個勾,“下個月五十陸,五十陸不算太老吧,還能干好幾年呢!”
沒有出息的老張,似乎一輩子都沒有長進,想的也永遠都是勞累的命。大概許多人都會這樣認為他,可老張卻說:“人生的路長著呢?!?/p>
嗯,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老張。而在他的眼里,我這個曾用筆調(diào)勾勒過他形象的人,一如往常地稚嫩和閱歷不足。
“要繼續(xù)努力啊!”起身離開時,老張揮了揮手說。
其實老張并非一成不變,積累的也不全是歲月的滄桑。至少他留在桌上的牛肉湯碗仍殘留著熱氣,揮手告別的笑容坦蕩真誠。
記得他第一次在我的文字當中出現(xiàn)時,正就著一碗白開水啃冷饅頭,臉上帶著許多不滿,似乎隔夜爭吵的余怒還未完全消散。
所以老張還是有些不一樣了。也是,他不只是積攢歲月和年齡,他也會慢慢成長,而他的生活也會一點點改善。我為什么會突然胡思亂想這些呢?就如同牛肉湯館的女主人疑惑地看著我站在這里,不明白這位客人干嗎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碗,是什么料放得不夠、不對嗎?沒有。我抬頭望向?qū)γ?,目光穿過清晨人來人往的馬路,一直看到生活小巷的深處——
那里面有許許多多我曾經(jīng)寫過的或尚未來得及寫的老張、老李以及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人物,我曾寫過他們的過去,而今天他們當中則有人已經(jīng)從過去走了出來,我也應(yīng)該寫寫他們的“將來”——也就是“現(xiàn)在”。
這是“他們”的成長,也是我個人的成長。也是在摸索了許多的技巧后,我突然明白,小說的技巧只是一種手段,而小說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表達。
如果烏鴉專注地向瓶子里投擲石子是為了喝到瓶子里那甘甜的水,我當然應(yīng)該更聰明地拿起瓶子,咕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