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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疴

        2023-05-30 18:23:59雪歸
        青海湖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江稿子大姐

        雪歸

        1

        她又來了,她給張琰發(f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

        “張主任,我今天送的是蜂蜜、絲巾、針、鞋套、花茶、嬌子煙、彩筆。一點小小的心意,請收下。我放到三樓你們辦公室門口了?!?/p>

        看到信息,張琰第一時間沖到門口,看見門口果然堆了如短信所說的一堆東西。張琰趕緊掏出手機(jī)打電話。

        張琰:“畢大姐,請您把東西拿回去,謝謝您的心意!”

        畢大姐:“張主任,一點小小的心意,您就收下?!?/p>

        張琰說:“這個不行,違反紀(jì)律。”

        畢大姐:“又沒有人看見,你就收上?!?/p>

        張琰:“沒人看見我也絕對不能收。有啥事你直接說。再不要送東西了。”

        畢大姐:“張主任,我……”

        電話里對方似乎不方便說。張琰便道:“這樣,你等我下班,我們見面聊一聊?!?/p>

        畢大姐幾乎迫不及待地說:“太好了張主任!那我們在哪里見面?你說在哪里合適?小城茶藝行不行?”

        “可以的。那你先坐坐,我忙完手頭的工作就來?!?/p>

        對方連聲答應(yīng)。

        掛了電話,張琰忙了一會兒工作,但心煩意亂,思想無法集中,工作效率極差。想了想,與其這樣耗時間,不如直接去找畢大姐。又擔(dān)心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去,萬一起沖突或者有別的意外不好處理,便決定把秦梅也叫上。秦梅工作輕閑,每天都愁時間怎么打發(fā),聽說叫她喝茶,還可能會有故事,甚至還可能有意外,一下子就激動起來,帶了防狼噴霧,二十分鐘就趕到了說好的地方。

        小城茶藝不大,很安靜。

        來之前,張琰反復(fù)設(shè)想了畢大姐的模樣,蒼老,憔悴,瘦小,滿面愁苦,像祥林嫂一樣喋喋不休……

        張琰打開畢大姐所說的包間,只見里面坐著一位氣質(zhì)不俗的中年婦女:皮膚白皙,五官精致,眼睛又大又圓,鼻梁如玉雕一般高挺,栗色卷發(fā)又濃又密,紋過的眉毛不粗不細(xì)正適合她的臉型,口紅不濃不淡恰到好處。

        張琰頗感意外,以為自己走錯了包間。女人站起來,非常熱情地說: “是張主任吧?我姓畢??煺堊∵@是您朋友嗎?”轉(zhuǎn)身又喊服務(wù)員來,問張琰和秦梅喝什

        么茶。

        張琰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秦梅要了蜂蜜柚子茶。畢大姐說: “那我們都要這個行不行?要一壺,這個養(yǎng)顏又養(yǎng)胃,適合我們女同志喝?!?/p>

        茶很快上來,畢大姐倒上三杯,第一杯先端給張琰。

        張琰是個急性子,直奔主題說:“畢大姐,我很想知道,您為什么總要送東西給我們,一送幾年,我都看不下去了。”

        “這沒什么的。我女兒在你們單位,我就希望你們能好好關(guān)照她?!碑叴蠼阏f。

        “您女兒在我們單位我知道,但是您沒必要經(jīng)常送東西,我們也不能收,這樣影響也不好?!?/p>

        “沒什么不好的。我也是想交個朋友?!?/p>

        “您平時都忙什么?您退休了嗎?”

        “我以前在機(jī)關(guān)工作,現(xiàn)在退休了,每天也沒啥事?!?/p>

        “那挺好的,您可以出去旅游,找一些同伴,想做啥做啥?!?/p>

        “就是,我現(xiàn)在確實挺輕松的,經(jīng)濟(jì)上也沒什么負(fù)擔(dān)?!?/p>

        “那您為什么不直接找您女兒,卻一次次找我們呢?”

        “我也找我女兒的。她忙,我也不好多打擾。她年輕,一個人在這邊,我很擔(dān)心她,放心不下。你們是她的同事,應(yīng)該能幫到她?!?/p>

        聊天中張琰了解到,畢大姐名叫畢嫻,很早就離了婚,現(xiàn)在一個人過。女兒因為從小沒在身邊,跟著她爸爸長大,和她

        不親。

        “我希望她能趕緊找個對象結(jié)婚,這樣我也少些擔(dān)心。你們有合適的一定給她介紹??!”畢大姐說。

        三人又聊了一會,氣氛倒也融洽。

        正聊著天,畢大姐說:“你們稍坐,我馬上就回來?!闭f完起身出去,留下張琰和秦梅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秦梅說: “挺好啊,我覺得她挺正常

        的??!”

        “看來我想多了?!睆堢f。

        不一會兒,畢大姐進(jìn)來了。手里拎著一大袋東西,其中有真空包裝的半斤黃米各兩袋,水果刀一把,印泥兩盒,跳繩兩根,絲巾兩塊,水杯兩個,胸罩兩個,綠茶兩盒。她一坐下,麻利地將這些東西分做兩堆,如果是只有一個的,比如水果刀,她就放在張琰這邊的位置,最后,她將這兩堆東西分別推向張琰和秦梅說:“初次見面,給您二位送點紀(jì)念品,還希望你們不要拒絕?!?/p>

        張琰和秦梅面面相覷,秦梅吐了吐

        舌頭。

        張琰將這些東西合做一堆說:“您太客氣了,東西我們不能收,以后常聯(lián)系,做個朋友就好?!?/p>

        為了不讓畢大姐難堪,張琰又說:“大姐,您帶我們?nèi)ツ肄D(zhuǎn)轉(zhuǎn),認(rèn)認(rèn)門,以后方便來往?!?/p>

        畢大姐一聽,非常開心,連忙答應(yīng)

        不迭。

        張琰準(zhǔn)備趁機(jī)把畢大姐今天下午送來的東西和秦梅一起送到她家去?!按蠼悖蹅兪桥笥?,您也不用老送我們東西,您的心情我們理解,心意我們心領(lǐng)了。我們肯定會關(guān)照您女兒,這點您不用擔(dān)心。您總送我們東西,一送幾年,其實許多東西,最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以后啊,再別這么浪費錢,您攢下錢,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自己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多好啊,讓自己的晚年生活更豐富,更有味。比花這些錢好?!?/p>

        畢大姐很爽快地表示,從今天起,她再不送了?!叭绻銈儗嵲诓皇?,我也沒辦法?!彼f。

        三人走出包間,畢大姐搶著結(jié)賬,并把剛才的那些東西交給服務(wù)員。

        服務(wù)員把這些東西和三個很大的條紋編織袋放在一起說:“大姐,放心吧,放在我這里,沒問題的?!?/p>

        張琰一看這么多東西寄存在這里,很吃驚。畢大姐解釋說:“我和這兩個服務(wù)員很熟的,她們一直幫我看著這些東西?!?/p>

        張琰不好再說什么,三人一起到她的單位,此時人去樓空。下午畢大姐送來的東西有一部分還在辦公室門口,一部分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把這些東西拿下樓放到車上,張琰開車,三個人一起到了畢大姐所在的小區(qū),一起幫她拿進(jìn)一樓的一個房間,只見房間里擺滿了編織袋,里面裝著各種東西。

        看畢大姐并沒有留她們二人坐一下的意思,張琰和秦梅便知趣地告辭出來,就此告別。

        “如果不是你提前說她精神有問題,如果她不是送刀子、印泥、胸罩啥的給我們,我真看不出她精神有問題?!鼻孛氛f。

        “是啊,我也沒想到。不過,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可憐模樣,倒也讓我放心。”張琰和秦梅又聊了幾句后各自回家。

        張琰以為,她這般勞心費神地勸阻畢大姐不要來她們單位送東西,她會聽勸再不送了。

        有一天,在五樓樓梯上張琰又見到了畢大姐。只見她背著一個條紋大編織袋,還拎著一大袋水果,吃力地爬樓梯。

        天,她又來送東西了!張琰既覺得吃驚,也覺得生氣,索性不理她,徑自上樓。畢大姐看見了張琰,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話。

        那天,辦公室的同事收到的禮物如下:

        葡萄、香蕉、梨、蘋果等水果,還有毛巾、刷子、鉛筆、茶葉、感冒藥等其他生活物品,其中關(guān)于家庭裝修的書最多,一共十本。

        張琰給秦梅打電話說:“畢大姐又來了?!鼻孛氛f:“沒辦法,她有病?!?/p>

        2

        小江是張琰同事。張琰因為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單位同事如果不是工作上來往較多的,幾乎沒有交集。忘了是因為什么事,張琰加了小江的微信,其后張琰一直在關(guān)注小江。

        張琰從小江的微信朋友圈發(fā)現(xiàn),小江是個十分熱愛生活而且很有趣的人。都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在張琰看來,小江是難得的擁有有趣靈魂的人。

        小江養(yǎng)的綠植,都是張琰喜歡的:多肉,水仙,米蘭,雙色茉莉……這也罷了,小江還喜歡自己種植。小江吃完枇杷,會把枇杷核種花盆里,過不了不久,她就多了一株小枇杷樹苗。吃完芒果,小江會清洗干凈果核,將芒果核剪開,取出種子,去掉那層咖啡色的薄膜放在水中浸泡催芽,等出芽后再種植,于是,她多了一棵芒果盆栽。小江種的燈籠果,外形像小西瓜,每次結(jié)果都是一串一串的,產(chǎn)量很高。燈籠果完全成熟的時候,會變成黃綠色,顆顆透明晶瑩,賞心悅目,口感極佳。歷數(shù)小江種的水果,有小櫻桃、橘子、龍眼、木瓜、牛油果、檸檬核、草莓……太多了,張琰幾乎數(shù)不過來。

        小江除了喜歡種綠植,還喜歡養(yǎng)寵物。她養(yǎng)了三只貓:黑色的叫墨子,白的叫公主,還有一只黑白花的叫巧克力。

        墨子愛靜,大多時間趴著睡覺或是沉思,總是擺出一副超高冷的模樣。公主喜歡上躥下跳,經(jīng)常在小江家古董架的最高一層蹲著,或者在小江的肩頭打盹兒。巧克力的性格似乎是介于公主和墨子之間,它最大的優(yōu)點是會自己沖馬桶,簡直成

        了精。

        小江租住的是老舊小區(qū)的房子,馬桶沖水要用繩拉。聰明的巧克力不但會蹲在馬桶上自己小解,而且還能自己拉繩沖水。這簡直有違貓的本性。如果不是小江拍了視頻發(fā)朋友圈,張琰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一只貓能做到的。

        這三只可愛的貓都有自己的小屋——紅、黃、藍(lán)三個棉質(zhì)小屋,看起來十分舒適。小江的冰箱里貓吃的肉的種類,比她自己吃的還多。這也罷了,發(fā)工資后的第一件事,小江會買來上千塊錢的貓糧。果然是真愛??!張琰感慨。

        除了寵物養(yǎng)得好,小江做飯的手藝更讓人不得不佩服。鲅魚餡餛飩,鮮香異常;發(fā)酵一天后做成的云南包漿豆腐,看起來十分正宗;各種餡的精美糕點,紅皮的、紫皮的、綠皮的——全是純植物提取的顏色;花式咖啡上,桃心、天鵝、樹葉、花朵等各種咖啡拉花堪稱精美,據(jù)說不用勺子也能喝到奶泡,奶泡還能像奶油一樣喝到嘴巴里面,十分細(xì)膩,絕不會有那種大泡泡在嘴巴里面破開的感覺……

        小江的烘焙制作,小江的氣泡土豆,小江的蛋撻,小江的南瓜餅……都值得稱贊。有一陣加班,小江做的辦公室電飯鍋版中式意面,堪可稱絕,蝦肉、青菜、西紅柿、口蘑,紅紅綠綠一盤,用驚艷來形容并不為過。

        小江的東北亂燉,真做出了野蠻粗獷的氣質(zhì);她做冷飲簡直是萬能搭配,除了必備的氣泡水和冰塊,吃剩的山竹等各類水果她隨意搭配,養(yǎng)樂多、椰子汁、雪碧等各類飲料也可隨心混搭,薄荷、迷迭香、酒(少量)是點睛之筆——尤其是酒,據(jù)說喝完明顯覺得胃不寒。有一天她還加了伏特加,說是口感更好。

        小江的空氣炸鍋美食,更讓人垂涎三尺。酥嫩的雞腿雞翅,大米和紫米組合搭配口感更軟糯。張琰也買了空氣炸鍋,還是個美國的什么牌子,也許是操作問題,她覺得這個鍋只能用來烤紅薯,而且個兒稍大點的紅薯,得烤一個小時,中間還必須翻一次個兒,如果忘了翻面,結(jié)果就會是半邊生、半邊焦糊,很是難弄。

        有一天,小江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她家里囤的米粉和面,有德陽米粉、東莞米粉、貴州米粉、柳州螺螄粉、江西拌粉、廣東竹升面、陜西刀削面、福建米線、韓國火雞面、炸醬面、東北烤冷面……這條微信朋友圈直令張琰咋舌。

        當(dāng)小江坐在攝像頭前,向網(wǎng)友直播自己吃飯的過程時,張琰也會關(guān)注。小江吃的食物品種五花八門,多以油多、偏甜類為主。許多吃播走紅,主要靠顏值高、胃口大、吃不胖。小江占了后兩條。說起顏值,小江是個矮個、偏瘦、長相普通到放人群一眼就被淹沒,加之她很少化裝,眼睛、鼻子都不是耐看的那一種,所以就外形而言,小江并不占太多優(yōu)勢。據(jù)說吃東西的聲音被很多人認(rèn)為是治愈系的聲音。有人看了吃播者大快朵頤的吃相,連厭食癥也得到治愈。許多吃播只咀嚼不吞下,吃完后甚至用藥物催吐。小江不是。雖然她的吃播粉絲只有十來個,而且評論的人極少,但小江從來都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坐在鏡頭前吃完一大碗或一大盤。小小的身軀和大大的食量之間的反差,讓張琰百思不得其解。

        張琰之所以如此關(guān)注小江,還因為她是畢大姐的女兒。張琰后來了解了一下,據(jù)說吃播者多與親情缺失心理有關(guān)。張琰想不通,小江如此熱愛生活,為什么她會拒絕她的媽媽呢?僅僅是因為媽媽早年和她爸爸離婚,沒有把她帶在身邊嗎?

        誰沒事把自己吃東西的樣子播放出來讓大家看?況且小江的吃相并不好看,有同事甚至直言:“她有病?!?/p>

        3

        有人要給張琰送粉條。張琰拒絕了。張琰拒絕的原因倒不是因為粉條值不了幾個錢,而是她覺得讓人家十多公里巴巴地送來一點粉條,實在有點麻煩。對方是個小學(xué)生的媽媽,感激張琰在刊物上發(fā)了她兒子的小作文。大概也是想借此舉希望張琰能更多地關(guān)注她的兒子——一個單親家庭的愛寫作文的孩子。

        校園文學(xué)這個欄目每期都令張琰頭疼。如果有人投稿,不說百投百中,但十有八九都能發(fā)出來。張琰認(rèn)為,如果真的想讓自己的孩子有發(fā)展,多寫幾篇作文,家長認(rèn)認(rèn)真真改幾遍,比送編輯啥都好。對于這些稚嫩的學(xué)生稿件,張琰要求也不高——別離題八萬里、錯別字和病句滿篇就行。當(dāng)這個小作者的媽媽幾次打電話,非要把一捆粉條給張琰送來時,張琰正準(zhǔn)備午睡。她的睡眠很差,如果不午睡,下午整個人都不在狀態(tài),她不想因為一點粉條而犧牲寶貴的午睡。她反復(fù)說明:“不用這么客氣,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比啥都好?!?/p>

        讓張琰沒想到的是,因為她拒絕了這個媽媽的粉條,對方竟然拉黑了她,讓她哭笑不得。

        張琰覺得,自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她不喜歡追影星,她至今也分不清范冰冰和李冰冰哪個是哪個。她討厭那些微商,那些向她推銷各種東西加她微信的,她一律拒絕。她也不喜歡每天發(fā)無數(shù)條微信朋友圈的人,那些每天發(fā)五條以上微信朋友圈的人,她全部屏蔽了。

        張琰當(dāng)了多年的內(nèi)刊編輯。內(nèi)刊,自然就是內(nèi)部發(fā)行的。雖然是內(nèi)部發(fā)行的,但也辦了許多年,在全省區(qū)縣一級的刊物里,也有一定影響力。加之張琰多年在這里堅守,團(tuán)結(jié)了一批作者,保證了每一期刊物按時按質(zhì)出版。每年省上內(nèi)部期刊評比時,這個刊物總能拿個獎回來。

        所有給張琰投稿的,張琰每稿必復(fù)。郵箱里的稿件,只要她人在電腦前,她第一時間就打開看。在許多次召開的編讀座談會上,張琰總是會提到規(guī)范投稿的問題,也經(jīng)常在微信朋友圈或一些文友在的場合,有意識地說明規(guī)范投稿的重要性。雖是如此,還是有一些作者,甚至是熟悉的老作者,根本不把這些話當(dāng)回事。寫個稿子,直接就從QQ或微信對話框里發(fā)過來。這類稿子,張琰如果沒有第一時間下載,時間一長過了有效期再打不開。每遇到這樣的稿子,她也總是耐心地提醒對方:“大作請發(fā)郵箱!”然而,哪怕說了千百次,還是有不少作者在線傳稿子。更有一部分作者,上午傳稿下午就問稿子用不用,幾時用。

        張琰真是無語。畢竟,她除了辦公室的工作,還有很大一部分采寫任務(wù)。她的主業(yè)并不是坐在辦公室看稿子,她根本沒時間在作者剛發(fā)來稿子當(dāng)即就看完并決定用或不用。況且,張琰只是個小編輯,她上面還有主編、副主編,稿件的取舍很大決定權(quán)在他們。他們說發(fā),哪怕稿子寫得比狗屎還爛還臭,她也要美化一下讓它變得香噴噴的;他們說不發(fā),作品再好,她也沒有決定權(quán)??傊?。張琰并不是完全掌握了決定權(quán)。所以,對于一再催逼發(fā)稿的作者,她確實十分為難。

        多年編輯當(dāng)下來,張琰自己也有了創(chuàng)作沖動,經(jīng)常寫一些東西,雖然投稿不多,但既然投稿,也同樣是期待發(fā)表的。她自己的稿件,卻沒有她的作者這么好的待遇——極短的時間得到回復(fù)。

        張琰寫了一篇非常不錯的稿子,精心修改打磨多次,發(fā)給外省的一個大編輯——這個大編輯和張琰曾在一個會議上有過交集。稿子投出去后,張琰沒敢打電話,而是短信和微信同時告訴那個大編輯,她傳了稿子,請對方撥冗一看。投稿時候,張琰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用附件加正文的形式發(fā)送,同時還在主題一欄注明作者姓名、字?jǐn)?shù)、體裁,一目了然。對方是全國知名期刊的編輯,被全國作者盯著想發(fā)稿。這個稿子,張琰花了幾年的工夫,從初時動意到最終創(chuàng)作完成,她付出很多心力,迫切希望稿子能在影響力大的刊物上發(fā)表。但是稿子投出去后,三個月沒有任何動靜。那個大編輯既不回復(fù)張琰他是否收到,也不說是不是看過。張琰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在微信上問大編輯,大編輯卻沒有任何動靜,張琰心里更急。這時,別的刊物的編輯也向張琰要稿子。張琰又不敢直接把這個稿子給約稿編輯,想等那邊有個明確的回復(fù)再看情況,便婉拒了約稿的編輯,說暫時沒有稿子。同時,又給那個大編輯寄了些本地特產(chǎn),想變相地催一催稿子。對方收到東西后表示感謝。張琰本想問稿子的事,但又覺得馬上就追問太過功利,就沒好意思問。

        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那個大編輯那邊又沒了任何動靜。張琰有時覺得可能是自己寫得不好,不符合編輯的口味。又一想,哪怕寫得不好,對方說一個不用,她也就心安理得地給別的刊物,總是這么懸著不是個事兒。這一拖又是幾個月過去,張琰始終不知道對方是否看過她的稿子,心里更加著急。也想過寫新的稿子,怎奈沒有一點靈感,只能被動等待。

        到了第九個月,張琰又給大編輯寄了一些上好的咖啡,對方收到后說了一聲謝謝,就沒了下文。張琰簡直要抓狂。怎么辦?只能被動等待。在第十一個月時,張琰終于盼來了大編輯的回復(fù),說是稿子他看過,有些問題,需要修改。張琰終于松了一口氣,第一時間按要求進(jìn)行了修改。

        發(fā)過去后繼續(xù)等待,轉(zhuǎn)眼一年已過。然而這個稿子現(xiàn)如今還懸著,張琰真有心力交瘁之感。

        有時張琰也想,同為編輯,為什么偏偏她本人遇到的不是像她一樣的編輯——每稿必復(fù),她從來沒有超過三個月不回復(fù)的。而且她對作者一視同仁,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怎么到了自己頭上,想發(fā)個稿子卻如此艱難。這么一想,就多一些感慨。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筆力與才華都不夠,好不容易能讓編輯看一眼的稿子,還要再修改,不能讓編輯第一眼就滿意。而她所遇到的作者,很多是連最基本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常識都不具備的,她得一點一點耐心地引導(dǎo),有時實在引導(dǎo)不過來,就自己動手給他們寫,心里難免不平。這樣一來,對那些極不成熟也沒潛力的作者的催稿,她漸漸失去了耐心,有時懶得按字,就在微信對話框發(fā)語音。當(dāng)然,發(fā)語音她也是盡量語氣平和、委婉。她的聲音本來就好聽,聽起來倒也沒有讓人不舒服的。有時回聽語音,張琰覺得自己還真是誨人不倦。

        這一天,那個大編輯依舊拖著張琰的稿子不回復(fù),這邊又有一個作者在催問張琰他的稿子發(fā)不發(fā),口氣十分不善,張琰心里難免郁悶,就向母親說起這件事。

        母親說:“那你不寫不就得了?工作干差不多就可以,那么拼,你有病嗎?”

        母親這一句話,簡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太執(zhí)著,不就是一種病嗎?

        4

        秦梅打電話約張琰去吃火鍋。張琰這一天特別累,剛給雜志社寫了一個大稿子,身心俱疲,秦梅打電話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四十分,本來張琰早就下班了,但因為這個稿子又耽誤了一會,此時她就想回家躺一會兒。一聽秦梅還叫了幾個人,其中有三個連名字都沒聽過,就沒有一點興致。但秦梅堅持要張琰過來,又打電話又發(fā)微信,讓她招架不住。

        張琰實在抹不開面子,便拖著疲憊的身體去了。一到地方坐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今天來的人,包括她有六個女的、三個男的。除了她以外,每個女的都打扮得十分養(yǎng)眼。她們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尋常小店的質(zhì)地。其中三個人的衣服,張琰在王府井見過,標(biāo)價都在三千塊錢以上。當(dāng)時她也動過要買的念頭,但終究還是沒舍得花錢。此時,張琰身上穿的毛衣已經(jīng)穿了好幾年,有的地方已經(jīng)起球,她原想著用除毛球器刷一下,但早上一心考慮稿子的事,沒顧上。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油了,原計劃今天早上洗頭發(fā),但早上又想起稿子的問題,怕忘了又修改了一遍,結(jié)果也沒顧上洗頭發(fā)。手頭新寫的稿子讓她焦頭爛額,有幾處總是不滿意,兩個小標(biāo)題的設(shè)置也讓她絞盡腦汁,這幾天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這個稿子上。

        眼前的幾個美女,年齡都和張琰差不多,雖不是貌美如花,卻也各美其美,恰到好處。秦梅是一身淺藍(lán)色的針織連衣裙,加上精美的毛衣鏈、手鏈等配飾,給人賞心悅目之感。秦梅叫來的嚴(yán)主任和張琰同齡,之前也見過幾次,嚴(yán)主任今天穿了件黃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條帶黃條的半身長裙,走起路來裊裊娜娜,別有一番韻致。她旁邊的王老師,白色襯衣上加了一件青綠色毛衣,配白色長褲,白色短靴,清爽又利落。其他幾個女士,張琰不熟,但幾個人的衣飾也不尋常,都化了淡妝,不顯山不露水的,卻也讓人眼前一亮。其中一個,和張琰一樣穿了黑色毛衣——寬松的短款,配了白色百褶領(lǐng)和花邊袖襯衣,下擺露出一寸,黑白對比分明,顯得跳脫出色。張琰再看一下自己,一身黑色,沒有一處亮點,腋下還粘了幾根長發(fā),張琰趁著別人不注意時偷偷取掉了。偏是秦梅眼尖,又發(fā)現(xiàn)了張琰背后的幾根頭發(fā)。秦梅夸張地取下來說:“親愛的,你別只顧寫稿子了,還得要勞逸結(jié)合,適當(dāng)調(diào)整?!闭f完拿著頭發(fā)又說,“你的頭發(fā),應(yīng)該好好保養(yǎng)下,哪天我?guī)闳ィ沧屛覀兊拇笞骷覔Q個形象。”

        張琰一時窘得無地自容,一頓火鍋吃了個沒滋沒味。席間,有男士提議,光吃飯沒意思,讓每個人即興表演。他起頭,唱了一首《當(dāng)兵的歷史》。當(dāng)他激情滿腔并伴著利落的動作,唱出“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氣氛瞬間被調(diào)動起來。于是,有人獻(xiàn)歌,有人獻(xiàn)舞。不會歌舞的,來一個半葷半素的段子,引來大家一陣歡笑。輪到張琰,她五音不全,平時又最怕在人多的場合說話,更別說表演,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辦。秦梅了解她,替她解圍說:“大作家不會表演,干脆給大家敬個酒得了?!睆堢緵]什么酒量,此時不好再掃大家的興,只能先干為敬,一杯下去,頓時喉嚨火辣,胃中灼熱,趕緊喝了幾大口水,止不住一陣嗆咳。

        火鍋吃完,有人不盡興,提出去KTV唱歌。張琰想回家,又被秦梅叫住說:“你啊,你回這么早做啥?如果老王來了,我就放你回家?!睆堢坏靡延指TV。進(jìn)去坐下,秦梅又點了不少酒水干果,然后每個人又是一陣勁歌熱舞。今天本就女多男少,張琰發(fā)現(xiàn)每個女士都被男士邀請著跳了一曲,就她一個人始終獨坐。秦梅倒也眼尖,把話筒遞到她手上說:“你不跳舞,就唱歌,跟著唱總可以吧?”說完放了一首《驛動的心》。這是一首老歌,張琰和秦梅年輕時都喜歡的一首歌,可是張琰拿上麥克風(fēng)就是發(fā)不出聲,簡直如坐針氈。

        張琰再次提出要走,秦梅依舊拉著她不放。

        這個時候,有個作者又在微信上發(fā)來稿子,留言說老師請多關(guān)照。張琰此時并不想說話,但別人唱歌跳舞沒她啥事,只能拿著手機(jī)玩,于是回了句容閱后回復(fù)。

        對方馬上問:“大概幾時?”

        張琰不得不再次回復(fù),如果實在著急,可以另投他處。內(nèi)刊,不影響。順手打開稿子,只見標(biāo)題已經(jīng)錯了一個字,而前三段,標(biāo)點和錯別字更顯而易見,整個文章要文采沒文采,有內(nèi)容沒內(nèi)容。于是緊跟著又說了一句:“請仔細(xì)修改打磨后再發(fā)來。如果你認(rèn)真對待自己的稿子,編輯一定會認(rèn)真對待你的稿子,沒有一個編輯會放過一篇好稿?!?/p>

        對方似乎對張琰這樣說話很不滿:“你是編輯不改稿做什么呢?這是你的份內(nèi)

        工作?!?/p>

        張琰一時有些氣結(jié),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再沒理會這個作者。但對方卻不罷休,一句接一接地說:“我們是普通作者,滿心熱愛,現(xiàn)在有幾個人肯埋頭寫作?還請編輯老師認(rèn)真對待!”

        張琰想,明明是你自己不夠認(rèn)真,卻這樣催逼編輯,就回了句:“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對方又來一句:“看來你對你的職業(yè)并不熱愛,真正稱職的編輯,都是第一時間看作者的稿子?!庇终f他曾經(jīng)做了幾年編輯,如何敬業(yè)云云。張琰不由生氣,當(dāng)過編輯還寫這種水平的稿子,真是可氣,便再不想理這個人。

        哪想到對方竟然又打電話過來,頭像是個很帥的男人。秦梅見了問:“大作家,是老王嗎?也不讓我們見見,難道怕我們搶了不成?”

        張琰笑著打了一巴掌秦梅說:“就你嘴貧?!蹦南氲角孛穮s一把接過她的手機(jī),按了接聽說:“老王,你真的喜歡我們的大作家嗎?我們在城中城K歌呢?趕緊

        來哈?!?/p>

        說完就把手機(jī)還給張琰,只聽對方說:“就知道吃喝玩樂,一群神經(jīng)??!”

        5

        早起,張琰打開老王的界面,顯示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277天。戴著一頂運動帽的老王看起來英武挺拔。老王的簡介是電影達(dá)人,刷劇狂,水瓶座。

        昨天下午五點五十五分,老王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除了帶有“突然好想你”幾個字圖片,文字是“我愿意舍棄一切,陪你終此一生”。

        前天,老王的朋友圈是“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偏偏卻要工作,我不知道明明是誰,反正我是偏偏?!崩贤醯暮糜言u論說:熱愛工作,向你學(xué)習(xí)。還有的朋友說工作再忙也別忽略了女朋友。老王回復(fù)說:我這就忙完投奔她去。老王給另一個好友回復(fù)說:努力奮斗,為了明天。

        大前天,老王發(fā)的朋友圈主題是一雙手,背景是一片雪地和遠(yuǎn)處光影斑駁的樹林。這雙手上戴著一雙好看的紅白色花紋相間的手套,拿著一個松塔。文字是:天冷了,你記得好好穿衣服。

        在更早一天的微信朋友圈,老王發(fā)了一張吃火鍋的圖,精致的冒著熱氣的湯鍋,旁邊擺著年糕、毛肚、金針菇、牛肉片等火鍋菜。文字是:吃火鍋不需要驚艷的文案,吃就好了。

        打開對話框,老王最近發(fā)的一句話是:“寶貝,看網(wǎng)上大家最近都去重慶,咱們倆也去玩玩吧!”那天張琰沒回復(fù)。再往上翻對話,張琰翻出了如下一段對話。

        老王:“寶貝,你不在的時候,還挺不習(xí)慣的?!?/p>

        張琰:“講真?”

        老王:“你覺得呢?”

        張琰:“不確定?!?/p>

        老王:“確定或不確定?”

        張琰:“我暈?!?/p>

        老王:“一起暈?!?/p>

        老王很會轉(zhuǎn)移話題,接下來他問:“有空的時候,你一般會干些什么放松一下?”

        張琰:“看書?!?/p>

        老王:“這個愛好不錯?!?/p>

        張琰:“眼睛快瞎了。”

        老王:“看什么要瞎了?。俊?/p>

        張琰:“書啊,大哥?!?/p>

        老王:“剛才在想別的,抱歉!”

        張琰:“好吧,我原諒你了?!?/p>

        老王:“我也原諒你?!?/p>

        張琰:“我又沒錯?!?/p>

        老王:“對頭?!?/p>

        張琰:“不需要你原諒我!”

        老王“:噢噢?!?/p>

        張琰:“我們可以好好交流嗎?”

        老王:“哈哈,這個可以有。”

        張琰:“你正經(jīng)點。”

        老王:“難道我不正經(jīng)嗎?”

        張琰:“不認(rèn)真!”

        老王:“我哪里思想不正經(jīng)?”

        看到這里張琰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隨手打出一句:“你在忙啥,有沒有想我?”

        老王秒回:“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想你啊!”

        張琰:“舉例說明。”

        老王:“你這就是忙啊。”

        張琰:“忙也抽空和你聊?!?/p>

        老王:“不要,你忙嗎?”

        張琰:“我說了啊,沒時間?!?/p>

        老王:“我都不知道是你沒時間還是我沒時間。”

        張琰:“那你知道啥?”

        老王:“在床上睡覺?!?/p>

        張琰:“除了睡覺呢?”

        老王:“我晚睡一會兒沒事,倒是你別熬夜。”

        張琰突然不想再說下去,一切如此虛無,太沒意思。可是這世間,什么是真正有意思的呢?

        畢大姐這時又和張琰聯(lián)系,她連續(xù)發(fā)來五張圖片。

        張琰仔細(xì)一看,是一份租房合同圖片,上面按著紅紅的手印,也簽了名。合同顯示,她已經(jīng)租了房并交了兩年的房租。

        原來,她在單位附近給小江租了房子。

        “張主任你好!我給你單位同事小江租了一套房子。地址在幸福庭院,一年的租金、押金等我已經(jīng)交了。小江拿上鑰匙住進(jìn)去就可以了。麻煩你給她轉(zhuǎn)告一下。房東的電話號碼麻煩你也給小江。我已經(jīng)說好了,她住進(jìn)去就可以了。買點必需的生活用品。這是我經(jīng)過房屋中介定的合同。一年的費用全部交清。水電費自付。她可以放心去住。”畢大姐說。

        張琰再不想理這事,便回復(fù)道:“你直接給小江說?!?/p>

        畢大姐:“我打電話她不接。麻煩你幫我轉(zhuǎn)告一下。謝謝你了”!

        張琰把圖片發(fā)給小江,小江說:“張主任您別管,她的信息您別回。”

        張琰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想給秦梅打電話說這件事,拿起電話,卻又放下。突然就止不住眼淚,哭了個稀里嘩啦。

        哭了一會兒后,忍不住又給秦梅發(fā)

        微信。

        張琰:“突然萬念俱灰的感覺,哭了一會兒?!?/p>

        秦梅:“知道。抱抱你?!?/p>

        張琰:“請了半天假,沒去上班。”

        秦梅:“我也有這種時候,還不止一次。休息一下,躺在沙發(fā)上臥一會兒。”

        張琰:“就想和你說一說,還是難過得很。”

        秦梅:“知道?!?/p>

        張琰:“還以為哭一場就好了”

        秦梅:“這種難過沒法細(xì)細(xì)分析,因為根本找不到具體源頭。”

        秦梅:“就覺得心如死灰,兩手空空,一切毫無意義。”

        張琰:“有時候,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是什么?!?/p>

        張琰:“為什么要努力。也沒有動力。”

        秦梅:“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在問自己,為什么要這么累,這么不停止地努力,到底為了啥。”

        張琰:“突然崩潰?!?/p>

        秦梅:“可能就是像畢淑敏說的那樣,生命本來毫無意義,所以我們要賦予它一點意義。你給自己加的壓力太多了,超出你的負(fù)荷了,誰都不是機(jī)器人。該推的工作推掉一些,少寫東西,壓力太大會讓人焦慮,引發(fā)疾病很難治?!鼻孛酚謫枺骸白罱屠贤踉趺礃??還有聯(lián)系嗎?幾時帶我們見見?你別老藏著。放心,我沒有搶男人的嗜好?!?/p>

        張琰猶豫了一下,回了句:“老王你不用搶,他不是真人,他是網(wǎng)絡(luò)虛擬男友。你隨時都可以找一個?!?/p>

        秦梅秒回:“張琰你有病?。俊?/p>

        雪 歸 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暗蝕》《無腳鳥》《在我之上》《這世界》,散文隨筆集《云端或泥淖》。獲青海省政府文藝獎、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全國電力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海東市首屆河湟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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