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我到文化部門工作后,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望一個人。我讓的土司機(jī)將車遠(yuǎn)遠(yuǎn)地停著,并請他在車上聽那盒新買的薩克斯CD帶。
這個土坡坡我曾經(jīng)在十多年前來過。
我在一座墳前蹲下來,無聲地、冷冷地蹲著。遠(yuǎn)處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叫著,幾只螞蟻打我跟前過,沒有與我打半點(diǎn)招呼,我不計較,也沒有騷擾它們。我是為睡在墳包里的人來的,為了今天的探視,我做過許多艱難的前期工作,包括問過十多個知情人,設(shè)想過十多種祭奠方式,還被一只十分不懂味的母狗追了幾十米遠(yuǎn)。
記得那年與他相約,也是在這個土坡坡,不過,那時這里一片杉樹被砍伐了,山林開荒變成旱土,種植了大片西瓜。墨綠的西瓜葉下是一只只籃球大小的青皮瓜,我從瓜地涉過時,有一兩條四腳蛇勿勿錯開我的踐踏,慘白的月光霸道如同白晝的烈日。
“誰?”一聲怒喝后,犬吠聲洶涌而來。
“我!”我只好答道。
那時的我雖然高中畢業(yè)了,青春的溫度已經(jīng)燒灼我的嗓門,但仍然有的幾分稚嫩讓守瓜人明了,他喝住狗,并干咳了幾聲,鼓勵著我的走近。
“是何四牛介紹我來的!”我說。
他好像知道,應(yīng)該是四牛先打過招呼了,他不作聲。從瓜棚里一個竹鋪?zhàn)拥紫潞诤鹾醯墓拮永锝o我倒了一大碗茶。我道聲謝后接過來,但我不敢喝,因?yàn)樵鹿庀挛野l(fā)現(xiàn)就這一個碗,我不知道他身邊那條與他親密無間的跛腳狗是否舔過。
我說:“你能隨便唱點(diǎn)山歌嗎?”他就唱了:“路邊姐姐路邊行,你莫笑我作田人,日頭曬得皮翻黑,爛泥敷得一滿身,勤巴苦掐望收成?!彼?,看我拿著他瓜棚里的手電筒就著光記錄著,就問:“記了做么子用啦?”我說:“我也不曉得,但我總覺得會有用!”
他在當(dāng)?shù)厥莻€“歌王”,上十里下十里連堂客細(xì)伢子們都曉得他,沒有事他就唱,有人時唱給人聽,無人時唱給狗聽,也不曉得那些歌是本來就有的,還是他自己編的。他年輕時候用山歌辵過老婆,但到底山歌當(dāng)不得飯,因?yàn)楦F,老婆熬不住了,跟一個馬戲團(tuán)耍猴的跑到河南去了。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這包煙是從我當(dāng)村書記的父親口袋里偷的。我拿來孝敬他。
他那滿是黑牙的大嘴里馬上又飛出歌來:“聽姐話,回姐音,打歌就是你心上人,你要聽歌何不游下水,過得河就聽得清,我的山歌只對你一人。”一首接一首唱,我拼命地記,跛腳狗趴在地上也聽得十分安靜。我正記得興頭上,他突然不唱了。
“再唱,再唱!”我催道。
“不唱了!”他說。
我急了,說:“唱啊,唱啊!”
他說:“不唱了,不唱了……”
“沒有了?”我問。
他說:“還有?!?/p>
我堅持讓他唱下去:“有,就別留著?!?/p>
“余下的,都是痞話子!”他點(diǎn)燃一支煙,嘿嘿一笑。
我畢竟是個剛從校門走出來的青年人,還沒有作古正經(jīng)談過愛,痞話子山歌自然也就不能強(qiáng)求著聽,盡管心里還是想聽。我估計“歌王”也極有可能是心疼他的手電池了。
“會印成書嗎?”他見我開始收拾紙和筆了。
“會的,印出來我會送本給你?!?/p>
我答復(fù)他后走出瓜地,也從那天起我就一腳泥一腳水地在生活中苦苦掙扎,而那一堆收集的山歌卻在我的書桌柜的故紙堆里睡了許多年。
等我后來想將那些歌詞打印,并想再補(bǔ)充一些丑話子山歌時,“歌王”已經(jīng)睡到了土坡坡下。
我感到了莫名的失落。這種失落一直讓我感覺挺對不起月下那位守瓜的老人,這種失落也一直延續(xù)到我到文化部門供職和我終于有能力出版作品集時。我常想,要是今天老人還健在該多好,我真的可以幫他整理出一本《瓜棚下的歌》了。
現(xiàn)在,我只能蹲在他的墳前,默默地乞求他的原諒。我拿出一包芙蓉王香煙和三本我的專著,還有一堆紙錢和香燭,開始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