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1941年發(fā)表的《燈下》與后兩版《異秉》最顯著的差別就是,在《燈下》中,王二沒有說出那句“大小解分清”,情節(jié)上的差異顯示出《燈下》與兩版《異秉》主題上的差別。汪曾祺對《燈下》的改寫,不僅改變了小說的主題和框架結(jié)構(gòu),也影響了小說主要人物形象的刻畫,學徒陳相公和賣熏燒鹵味的王二的形象都有所改變,因此,本文立足于《異秉》的重寫,以探究小說主要人物形象的身份問題。
一、《異秉》的前身——《燈下》
《燈下》這篇小說以散點透視法寫成,“寫一個小店鋪在上燈以后各種人物的言談行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jié)”。[1]從來買絲麻糖的顧客開始,小說中的各種人物依次亮相。在他們的談話中,王二與陳相公這兩個人物始終處于邊緣位置,他們更多的是聆聽別人說話。在《燈下》中,王二和陳相公的身份背景都未交代,讀者無法從現(xiàn)有的文字中得知這二人的過往,僅能依據(jù)小說對兩人的描寫為其畫像。陳相公是一個一臉胡子且有些憨傻的壯小伙,在待人接物、為人處世上還留有一份天真。他會在汽油燈亮了時,心中有小小的得意,也會在老炳離開時,吐槽老炳拿了杯子不放回去。與尚在店里旁聽插話的陳相公不同,從未進店的王二更像一位局外人。小說開始時,王二的生意正忙,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僅可以將商品麻溜地拾掇好交給客人,還能一瞥錢即知數(shù)目,甚至不忘招呼其他顧客。待生意不太忙時,他本想進店里坐一會兒,然而回頭看到兒子在打盹,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小說沒有對王二的家庭關(guān)系和生意情況做更多展開,然而王二行事干練的形象卻立了起來。
創(chuàng)作《燈下》時,汪曾祺還是學生,但他對這些人物的刻畫已有“神韻”,這種“神”的凝聚來自汪曾祺對人物言行舉止的精妙刻畫,只憑空想是無法描繪出這種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的。汪曾祺的祖父開過兩家藥店,汪曾祺以前經(jīng)常去藥店玩,他對中藥的加工極為熟悉,甚至還攤過膏藥。盡管這篇小說是“小城燈下的人物速寫”,[2]但作家取材于生活,小說與廣大人民群眾還是很貼近的。
二、1948版《異秉》與王二的塑造
1948版的《異秉》對《燈下》的改寫,反映了汪曾祺源自生活的經(jīng)驗變化。在從學生身份轉(zhuǎn)變?yōu)樯鐣说倪^程中,汪曾祺越發(fā)體會到生活的不易,身份的改變使他愈發(fā)了解人民大眾的生活。早在1946年8月,汪曾祺在上海找工作時就屢屢碰壁,他后來的一些工作也是托別人幫忙找來的。[3]汪曾祺體會過生活的艱辛與前路的迷茫,正如他所言:“我自己找不到出路,也替我寫的那些人找不到出路?!盵4]所以1948版的《異秉》不再是無主要人物與情節(jié)的閑談,而以善意的揶揄道出其對生活的思考。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最明顯的是王二成了中心人物,這首先表現(xiàn)在小說耗費了大量篇幅為王二的出場做鋪墊。小說前十一段描繪了保全堂內(nèi)的布置和在店里閑聊的客人,這些客人都在等待王二。然而小說再次將王二的正式出場延宕,之后的段落詳細介紹了王二的攤子。在第十七段,王二才終于出場,因此,在這一版《異秉》里,王二是絕對的中心人物。
1948版的《異秉》,從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兩方面為王二畫像,小說從社會關(guān)系的角度將王二身份的變化道出。這一版以陸先生之口引出“王義和”號,由此點明店與攤子的差別。盡管王二只是租了旱煙店的半間門面,但他的生意已實現(xiàn)由攤至店的轉(zhuǎn)變,這使他的階層得到提升,王二的社會身份因此發(fā)生變化。小說分兩種情況對王二身份的變化進行敘述,一種是王二自己與其社會關(guān)系中的“他者”進行比較,另外一種則是“他者”對王二的凝視。在這店里的人都不是有優(yōu)越感的人,但王二卻是極有分寸的。在店里時,他從不隨意打斷別人的談話,因為這里不僅有店里的“先生”,還有在外面做過師爺?shù)娜耍@些人是會識字、寫字的文化人。因此,當王二從其社會關(guān)系出發(fā)而與“他者”進行比較時,他的目光是向上的,王二對比的不是學徒之流,而是“先生”“師爺”之輩。王二在進行這種對比時,將店堂里的人群進行了“社會類化”?!吧鐣惢敝浮皩ο?、事件和人進行歸類,找出內(nèi)群體和外群體的群別”,[5]對王二而言,店里的“先生”,還有客人“師爺”都是其外群體。從這種比較中可以看出王二對自己的身份定位,盡管他已發(fā)跡,但他對這些能寫出一封“某某仁翁臺電”的人是“不敢亂來”的,由此可以看出王二的社會認同。“社會認同指的是個人的行為思想與社會規(guī)范或社會期待趨于一致,表現(xiàn)為三個層面,即價值認同、職業(yè)認同和角色認同?!盵6]王二對讀書人的尊敬體現(xiàn)了沿襲下來的價值認同,“價值認同是指個體對社會的基本原則及行為規(guī)范的認同”,[7]這也體現(xiàn)在王二的行為上,他聽人講話時是謙虛的,他坐著時“像做官的見上司一樣,不落落實實的坐”。[8]
但王二也并非自輕自賤之人,他對未來也有美好的暢想,當其他人叫他“二老板”進行恭賀時,他的心也會激動地跳躍。這種激動實質(zhì)是王二對自己所處階層的不認同,這種不認同更為明顯地表現(xiàn)在眾人推求緣何王二能發(fā)跡時他的反應(yīng)上?!巴醵@回很勇敢,用一種非常嚴重的聲音,聲音幾乎有點抖,說:‘我呀,我有一個好處:大小解分清。大便時不小便。喏,上毛房時,不是大便小便一齊來。他是坐著說的,但聽聲音是筆直的站著?!盵9]前半部分窮盡筆墨描寫王二的謙虛并非作家的重點,真正的重點是將王二平日的謙虛與其最后的勇敢形成鮮明對比,如此反差,顯示出王二對自己的真實認知:他將自己歸類于“窮達”,他認同那句“一個人多少有點異像,才能發(fā)”,而“大小解分清”則是他認為自己不同于常人的能力,這就是王二對自己身為常人的不認同,對其身為異秉人士的認同。
“他者”對王二的凝視首先體現(xiàn)在店里人群對王二的稱謂上:平時與王二經(jīng)常往來的人都對他改了稱呼,叫他“二老板”,這是店堂里的那群人對王二的新的社會定位,這一聲聲“二老板”也展現(xiàn)了其他人對王二發(fā)跡的羨慕。小說在末尾以簡短的筆墨道出王二從清貧至富裕的發(fā)家史,篇幅不長,卻表明王二的發(fā)跡并非一蹴而就,他是從辛苦中走出來的。正因為辛苦,王二可以發(fā)跡,所以其他人也會以王二自照,是不是他們也有這樣的一天。有這樣想法并付出行動的是學徒,即《燈下》里的陳相公。相較于《燈下》,這一版的陳相公更加邊緣化,甚至連“陳相公”這個稱謂都失去了,小說對他的稱呼就是“學徒的”。這并非說他不重要,正是因為他,才有了最后那句“學徒的上茅房”,也正是這句話道盡了作者對普通人善意的嘲弄。學徒認為王二是“幸運兒”,這與其他人對王二異秉的追問是殊途同歸的。在當時,普通人無法為自己覓得真正的出路,于是只能找一些虛無縹緲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與王二相比,白天做不好活兒會被罵的學徒才是最邊緣的。從學徒對王二的凝視中可以看出,學徒對自己所處群體的不認同,因此,他才羨慕王二的發(fā)達,正是這種對發(fā)達的渴望使學徒在最后付諸行動:他去上了個茅房,企圖找出自己的異秉。
三、1980版《異秉》與陳相公的身份焦慮
1980年距1948年,已過三十二年,汪曾祺在這三十多年間,身份幾經(jīng)變換,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也使他對生活有了不同層次的理解??傮w來說,在這段時間,他的工作尚算安穩(wěn)。后在1961年回到北京擔任北京京劇團的編劇。在此期間,汪曾祺時常去劇本故事的發(fā)生地體驗生活、收集素材。[10]這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使汪曾祺在創(chuàng)作觀上發(fā)生了變化,他身份的改變使其在創(chuàng)作時對普通人更多了一絲溫情,在敘述小人物的生活時,不再是揶揄與冷嘲,而是閱遍人間酸甜苦辣后的一聲苦澀的嘆息。他的創(chuàng)作也因此發(fā)生了改變,1980版的《異秉》最大的改變,是將陳相公與王二一同突出來。
1980版的《異秉》有三條線,第一條是王二和他的熏燒攤子,第二條是保全堂和陳相公,第三條是保全堂里的夜生活。小說先從王二寫起,介紹了王二及其家庭和熏燒攤子后,又敘述了王二的發(fā)達與街上其他店鋪的敗落,爾后詳細介紹了保全堂的人事制度及學徒陳相公的一天和其挨打的日常。緊接著,小說寫到夜晚的保全堂高朋滿座,也因此引出了張漢對王二異秉的發(fā)問,最后以陳相公上茅房大解做結(jié)。小說脈絡(luò)清晰,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愈見飽滿,較之前兩版,王二與陳相公的形象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在這一版里,小說以后街人家不和諧的家庭關(guān)系反襯王二家庭關(guān)系的和諧。和諧的家庭關(guān)系離不開每一位家庭成員的努力,王二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其在家庭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1948版中,獲得新身份的王二尚未良好適應(yīng)自己的新身份,待人接物時尚顯拘謹。但在1980版里,王二變得從容了。在前一版本中,當?shù)昀锏娜肆牡健袄状蛱┥綇R旗桿”之事時,王二明明想插一嘴話,可因為夜里還有零星幾個生意而沒進店里,直到快八點才收攤進店。1980版中,小說以幾處生活細節(jié)上的變動將王二身份變化后心態(tài)上的變化展現(xiàn)了出來:王二不僅端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邊聽人聊天,邊用眼睛顧著攤子,他的生活也有了很多變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他可以不用在意錢與時間而自由地去茶館聽書了。王二未發(fā)達前,聽書需要再三思慮的主要原因就是其身份問題,內(nèi)因在王二自己,他怕花錢、花時間,也怕別人議論。別人的議論就是王二憂慮的外因,別人的看法則反映了某種根深蒂固的認識:小商販所處的社會地位不高,因此,他們的生活應(yīng)該是奔波操勞的,他們應(yīng)當做與自己身份相匹配的事,怎么能時常消遣享受呢?其二就是過年推牌九時,他可以不再猶豫地下注,不再猶豫,自然是因為他有錢了、發(fā)達了。這種生活和心態(tài)上的變化,展現(xiàn)了王二身份焦慮的消失。在這兩版里,王二都認同了異秉之說,認為自己的“大小解分清”確實是一種異秉,這其實是王二身為一個個體對自己獨特性的認識。
陳相公的身份焦慮與王二不同,因為他是保全堂的第四等人。小說對陳相公的刻畫從其平凡而又瑣碎的一天展開。陳相公是全保全堂起得最早的人,他不僅要做曬藥、收藥、碾藥、攤膏藥等雜事,還要倒涮“先生”們的尿壺。陳相公的生活是充滿苦與淚的。他經(jīng)常因為做錯事挨打,尤其是有一次收藥時,因踩空導致澤瀉翻進陰溝,他挨了許先生的打??伤淮虻臅r候是不敢哭泣的,只有晚上一個人時才敢將心中的委屈哭訴出來,陳相公地位的低下由此表現(xiàn)出來。他沒有反抗,因為他認同這種人事等級制度,也因為他身在遠方的寡母,在他眼中,學徒挨夠三年打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母親了。陳相公的身份焦慮與其處于店里最低的地位有關(guān),但他還是渴望改變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并為此做了努力。首先是在每天睡前背《湯頭歌訣》,因為“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yī)道”,這是他在為自己謀劃前路,等到他學完生意,就不再是學徒了,因此,他認為自己多學一些技能總是有用的。其次就是在每月初一、十五給趙公明元帥和神農(nóng)爺燒香時,他格外虔誠,趙公明元帥在民間與發(fā)財進寶相關(guān),神農(nóng)爺則與救人治病相關(guān)。陳相公對這二位神仙恭敬的態(tài)度其實反映了他心底的渴望:是不是自己越虔誠,便越能得到神仙的眷顧。除此之外,他還在聽王二說完自己的異秉后就去廁所嘗試解大手。與前一版的冷嘲不同,在這一版里,汪曾祺將自己對小人物悲苦生活的體恤融進了文字之中,因此,在讀者為陳相公迫不及待上廁所而會心一笑后,會深覺其中的苦澀。
四、結(jié)語
本文以《異秉》的三次重寫,探究了小說中人物的身份問題。以散點透視法所寫的《燈下》是汪曾祺學生時代的作品,富有生活氣息,卻并未觸及普通人民對地位和身份變換的渴望;發(fā)表于1948年的《異秉》以王二為主人公,敘述了王二的身份焦慮問題,但小說對老百姓則以冷嘲居多,這與作家本人當時未明的前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至1980年的第三次重寫,汪曾祺則懷著悲憫的心,以幽默的方式將陳相公和陶先生這些小人物的悲苦一一道來,而隱藏于這些人物的笑與淚的背后,則是他們對身份的焦慮,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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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熳琳,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