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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

        2023-05-30 18:50:34格尼
        青海湖 2023年3期

        格尼

        烈 日

        不知道秋收是不是還活著,應(yīng)該有些年歲了。那年炎夏,烈日當(dāng)空,秋收媳婦死了。我們叫烈日為毒,日頭太毒了。秋收家住村東靠西、村西靠東的地方,即那道一發(fā)水就把村莊分成兩半的洼溝子旁邊。家里土地少,沒活干的時候秋收和兒子豐收很少出門,如果出門,總是很冷的樣子,冬天抄著襖袖,夏天也想抄袖子,沒袖子就抱住胳膊。他們眼窩很深,深得讓人記不住真實模樣。

        早上太陽已經(jīng)開始毒了,秋收和媳婦吵架,媳婦賭氣要跳河,出門徑直往南大河跑,秋收在后面追。秋收體格弱,跑得慢,喊得緊。媳婦沒想真正跳河,只是鬧脾氣,還沒到南大河,跳進(jìn)路過的水泡子里。她不了解門前的這泡水,低估了水泡子的危險,也許跳大河還丟不了命。水泡子兩岸長滿垡頭草,水底布滿淤泥,夏季漲了水,一下去人就不見了。實際,三五步寬的水泡子,如果不是陷入淤泥,只要撲騰兩下,就能到對岸。無法與死者對話,不知她陷進(jìn)去了還是忽然對生活失去了耐心??傊锸罩豢匆娝娣朔?,他趴垡頭上撈,什么也沒撈著。

        村里我父親水性最好,在河流里救人無數(shù),被人嗷嗷喊著撂下飯碗從村西往東跑。許多人跟著跑。烈日當(dāng)空,人們奔跑的速度,好像能把空氣點(diǎn)燃。比坑大不了多少的水泡子,父親鉆進(jìn)去撈一陣兒才把人找到。水泡子冒著泡,淤泥翻涌,剛干完壞事,還來不及掩藏,烈日慘白,它漆黑。

        這是父親第一次撈起一個死人。父親責(zé)怪日頭太毒,晃花了眼睛,要不還能再快點(diǎn),快一步就可能救活。有時候,生和死就是一步的距離。有人責(zé)怪秋收:往死里喊她干啥,喊急了她才跳的,都是嘴攆的。也有人說:到壽限了,天要收她,咋整都白費(fèi)。

        午時,烈日當(dāng)空,把空氣煮開了,咕嘟咕嘟翻著花。草地茂盛,茂盛的草地躺著再也無法看見茂盛的秋收媳婦。秋收和豐收依然抱著胳膊,很冷的樣子。人們議論死因,兩口子吵架,有什么過不去的。還能為什么,因為窮,窮是過不去的坎兒。都說秋收媳婦性子太烈,性子烈不好,能殺人,也能殺死自己。就像日頭太毒,能殺死沒有扎根的秧苗、沒有寬闊水域

        的魚。

        不知怎么,這事經(jīng)了公,非正常死亡需要進(jìn)行調(diào)查,秋收媳婦躺在草地上等待法醫(yī)到來。人們受不了烈日曝曬,紛紛回屋,秋收和兒子坐在家門口的屋檐下遠(yuǎn)遠(yuǎn)看守。有兩小時,只有秋收媳婦躺在空曠的草甸上。村莊從未如此空寂,也從未如此喧囂。沒人能安靜待著。一些人家在屋里抬頭就看見草甸子,不同于以往的是多了一具尸體的草甸子。哪怕不抬頭,尸體自帶高光,像烈日一樣輻射著村莊。這時候,烈日的烈不是炎熱,而是寒冷,瞟一眼,看見的是冷森森,寒幽幽的光,令人頭皮發(fā)麻。這是因為那具早上還活蹦亂跳此時只能稱為尸體的人。死亡如此寒冷,可以冰凍烈日,抵達(dá)烈日的反面。

        當(dāng)法醫(yī)到來,秋收媳婦赤條條地接受檢驗。烈日真毒啊,她的身體更加浮腫,白森森地超越茂盛的碧草,超越地面,像在熱浪中漂浮。炎夏里,烈日不當(dāng)空依然是烈日,人們站在翻滾的熱浪中遠(yuǎn)遠(yuǎn)圍著,女人啜泣掉淚。男人仰頭看大白于天下的烈日,或背身看遠(yuǎn)山,看河流,看村莊,不知看什么那樣看著,只是不看那具和烈日一樣暴白的女尸。秋收也一樣。

        比起經(jīng)年的“汗滴禾下土”,這一天,人們更明白烈日的烈。此后,秋收和豐收離開了村莊。但只要提起這家人,無論什么天氣,都會看見烈日當(dāng)空。

        晴 空

        那時候,人們經(jīng)常求雨。求雨的季節(jié)時常在春季。我們村莊的季節(jié),冬天喜歡到春天串門。雪化了,河開了,地皮有草芽了,冬天還賴著不走,風(fēng)很硬。等冬天終于走了,風(fēng)軟了,雪水滋潤,陽光普照,地皮膨脹,萬物復(fù)蘇??墒?,想要真正復(fù)蘇,需要貴如油的春雨持續(xù)滋潤。如果不下雨,那些伸開胳膊腿等待喝點(diǎn)水站起來的植物就站不起來,地皮還是一片枯黃。如果春天一個月不下雨,人們就驚慌了。這時候的風(fēng)真正暖了,卻很干,越刮越干,地里僅存的濕氣全刮走了。

        每天如此,一絲云也沒有,太陽照常升起、落下,想帶走一片云彩都找不到。天空有多干凈,就有多孤獨(dú)。直面天空的是大地,天空越干凈,地面越蒼老。河汊干了,起皮了,皴裂了,形成一片又一片黑色的豆腐塊。原本,大晴天是令人舒爽的,那時候誰也不說今天是個大晴天,說出來就像詛咒。干透了,別談什么墑情,只一個字:旱,旱,旱死了,誰也不敢往地里下種。

        這時候人們無比害怕晴空萬里,害怕一種無邊深遠(yuǎn)的蔚藍(lán)。天空一動不動,不得不懷疑是否還有天空存在。無邊的寂靜,世界靜止了。

        這是一種懲罰,一定有人冒犯了天。這是極為可能的。在雨季,沒完沒了下雨,誰都可能隨口來一句,這老天爺,天天下雨。于是,雨不來了。老一輩人要求贖罪,給天下跪。老人走在前面,大人領(lǐng)著孩子,秧歌隊、小鼓隊、大鼓手全來了。求雨地點(diǎn)在村東即將干涸的河汊邊。誰家都有人來,如果不來,生怕求來的雨避開自家田地。人們踩著皴裂的地皮,喊天,喊雨,求天,求雨,腳底咯嘣作響。老天爺呀,您大人大量,哪個癟犢子說錯話了,別跟他一樣的,再不敢了,給點(diǎn)雨吧。老天爺呀,給您磕頭了,給點(diǎn)雨吧。老天爺呀,可憐可憐我們吧。

        每天敲鑼打鼓,雨不來,又請來跳大神的。天那么干凈,那么藍(lán),人們跪著求雨,跟天對話,給天跳舞。有時真的求來了,有時怎么也求不來。求不來的時候,總能見到抬頭看天的人。走路的人看天,人和人見面看天,捧著飯碗看天,去茅房的路上看天。天哪,你長點(diǎn)云彩吧。這天,一點(diǎn)兒云彩都沒有,真瘆人。

        雨不來,天空依然無比干凈,一絲云也沒有,映襯著土地的黑,互為孤寂。人們害怕時間跑得太快,即使備受煎熬,也要慢慢地慢慢地熬過一個又一個晴空。

        不知誰家孩子有天忽然大喊:快看,快看,長云彩了,長云彩了!

        望眼欲穿的一刻,連家禽牲畜都要抬頭看天,那正在看天的人脖頸又伸了伸。

        哪是什么云彩,是有飛機(jī)飛過。但人們還是久久望著那串可憐的狗尾巴似的煙霧,直到消散。起碼有那么一會兒,天空不孤獨(dú)。

        面對持久的晴空,夜里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不再說狼、虎、南大坑,說天空。再哭,給你扔天上去。天上什么也沒有,甚至天空像不存在,怕什么?正因為什么都沒有,因為未知,連小孩子都怕。但凡生命體都能感知,無邊的空寂等同

        死亡。

        烏 云

        如果烏云有巨大的雙翅,是可信的。

        那時,我們家只剩甸子地。下地干活不去東方、北方,也不去南方,只往西走。我們家在村西的高崗,從西往東第三戶,站在院門外面向西方就能瞭望自家土地,同時瞭望二砬頭,二砬頭是座山。有時,父親背手站在大門外的高崗向西眺望,就像看著他的江山。俗語“丑妻近地家中寶”,我們家有一寶。近地,可以扛著鋤頭步行,越過頭道溝子,不遠(yuǎn)處有幾塊地。走一段,再過二道溝子,還有幾塊地。去二道溝子那邊,要帶午飯。站在院外也能瞭望二道溝子那塊地的方位,因為地在二砬頭腳下,在河岸?!巴阶叩柜R”,干活夠累了,如果一天走兩個來回,費(fèi)時費(fèi)力,所以要帶

        午飯。

        初夏的一個上午,我們鏟完頭道溝子附近的地,沒有帶午飯,下午本打算伺候菜園,睡過午覺,父親看了看天,忽然決定去二砬頭那塊地,想順便看看河流。鏟完頭遍地,他要在二砬頭腳下的河流下網(wǎng)。母親也看了看天,天空泛著薄薄的灰,透過灰,底色蔚藍(lán),不像有雨的樣子。想不起為什么,那天只有我們?nèi)?,沒有哥哥。妹妹和弟弟還小。也想不起我的年齡,十五或者十六吧。我們扛著鋤頭步行差不多四十分鐘,到地頭歇了歇。父親和母親開始鏟地,我想先到河邊看看。住在河邊,見了河還是想看看,河流讓人看不夠,就像沒有完全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完全相同的河流。前幾天漲水又撤水,河岸的鵝卵石覆著一層泥漿,我猶豫要不要到岸邊去。除此之外,空氣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讓人莫名心神不寧。其實,那是寂靜。寂靜過于龐大,人要耳鳴。不知父親母親是否聽見鋤頭和土壤的摩擦,我沒聽見。打破寂靜的是父親的喊聲:唉呀我的天,閻王爺來了!

        我偏頭就看見空中的黑。那是真正的烏云,極盡漆黑。夏天,烏云經(jīng)常到來,各個方向都會忽然爬起一片黑,有時要帶來一陣疾雨,有時只是虛張聲勢。這次,烏云來自北方。北方來的烏云最厲害,時常鋪滿天空,非下暴雨不可。父親已發(fā)現(xiàn)烏云勢頭威猛,剛剛還遠(yuǎn)在北山慢慢冒頭,片刻就鋪了小半邊天。

        父親說:跑,快跑,別鏟了,別拿

        鋤頭。

        接著,風(fēng)來了,我們開始奔跑。烏云分明在側(cè)面,轉(zhuǎn)瞬竟到了我們背后。烏云攆著我們,豆大稀疏的雨點(diǎn)也攆著我們。我們只能奔跑,除了土地還是土地,要么是河流和草甸子,沒有任何能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

        我邊跑邊回頭,烏云在飛,它長著可以覆蓋整個天空的雙翅,像只巨鷹,難怪它那么快抵達(dá)我們身后。它在飛,它在俯沖。黑色自帶恐怖,高深莫測。父親跑在最前面,母親在中間,我在最后。母親被如此漆黑而迅速的烏云嚇壞了,大聲叫嚷,變了聲調(diào)。是的,烏云會帶來一場雨,這是已知。可是,誰知道它還會帶來什么。如果有雷電,我們只能停下腳步。父親判斷,在到家之前,我們可以一直跑在烏云前面。跑,肯定能跑過去。來雨了而已,父親并不害怕,他撒歡似的笑,像與烏云做著賽跑游戲。我的父母親,一個笑,一個哭,倒讓我哭笑不得。

        有一陣兒,每次回頭,烏云都在身后,我的身體在藍(lán)天下,我與烏云一線之隔,天和地之間變得只有我那么高。漆黑讓我頭皮發(fā)麻,烏云變成了怪物,好像它能一把抓走我,或者一口吞沒我,挨著它就會被染黑。父親跑那么快也是不愿沾染黑。

        實際,我們終究沒有跑過烏云,淋了一場大雨。在我們到家之前,整個天空都黑了。但我寧愿讓記憶停留在我和烏云那一線之間。分明面前是藍(lán)天,身后卻是黑天,而我在奔跑,朝著藍(lán)天跑,或者我和烏云在一起,我是領(lǐng)跑者,烏云的雙翅就是我的雙翅,我正在飛翔。這時天空的美是盛大的,我們在進(jìn)行一場盛大的奔跑。如果我是黑,不會害怕,相反我控制著黑,我像黑閻王,掌控生死大權(quán),從而讓別人害怕。當(dāng)自己成為死亡,反而王者般

        活著。

        正是這樣,黑色就像死亡,被烏云追攆,終其一生,誰又逃得過,總有被覆蓋的一天?;氐郊?,母親責(zé)怪父親不管她,只管自己跑。父親笑說:怎么跑都沒用,咋管?還能背你?背著你就躲過去了?原來父親明知我們跑不過那場烏云,只是想讓我們跑。跑不過,還是要跑。就像與死亡對抗,總不能眼睜睜等死。

        記住一場與烏云的賽跑,用必勝精神完成必輸?shù)谋荣悺?/p>

        有時看見老鴇子護(hù)雞崽子,我會想起那場烏云,想起它的雙翅,竟升起被庇佑之感。如此,烏云像神,黑神。

        火燒云

        家里的狗不叫來福,不叫旺財,不叫小黑、大黃、花花。更不可能叫嘟嘟、多多、歡歡那些洋名。就叫狗,白色的狗。

        不知道那年狗幾歲,我十五歲,還很淘氣,喜歡爬柴垛。盛夏傍晚,我站在柴垛上,狗在柴垛下看我。我看見西邊的天空著火了,通紅通紅的火燒云。云比火還紅,竟有點(diǎn)擔(dān)心真的點(diǎn)燃柴垛,點(diǎn)燃房子,人間就此燒毀。狗見我往西看,也扭頭向西。豬圈擋著,狗看不見火燒云。

        我要帶狗去看火燒云。下了柴垛,和狗往西走,只想走到陡坡那兒,下了坡就是頭道溝子。我們站在陡坡上看火燒云,狗紅了,我也紅了?;馃坡雍芸欤竭^我們頭頂,把東邊也點(diǎn)燃了。沒什么風(fēng),村莊那些粗的細(xì)的炊煙全紅了。紅色讓人雙眼朦朧。

        站在全包圍的紅光中,我心跳加快,不知要干點(diǎn)什么。必須干點(diǎn)什么才行。大概狗也一樣,它忽然沖下陡坡開始狂奔,于是我跟著狗狂奔。我們往北越過頭道溝子,又沿著河岸往南。狗看我跟著跑,跑得更歡,左一頭,右一頭,有時還圍住我打幾個旋。

        我和狗穿過田野,跨過溝渠,越過草甸,又到草甸。我看見一匹馬追趕另一匹馬。

        腳下盛開著無數(shù)野花,紅薔薇,紅百合,粉石竹,白狼毒,白杜香,垂穗子……草越來越深,狗還在奔跑,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跑得迅猛。我跑不動了。肺部像有火灼燒,我大口呼吸,臉頰滾燙,滿身汗水。我站在一片黃燦燦的金蓮花中,不遠(yuǎn)處還有一片紫馬蓮,它們置身通紅之中,變得不像往日的它們,變得不安分,招展亂顫,妖冶艷麗。

        天空還在燃燒,遼闊的原野通紅一片,遼闊的原野只有我一人。那一刻,仿佛整個通紅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必須發(fā)出聲音。我大喊:啊——啊——

        我的喊聲墜入紅色深處,聲音越大越聽不見,我仍然在喊。對著通紅的天空,我喊:你好嗎?你要告訴我什么秘密?我可以許愿嗎?

        我閉上眼,雙手合十,紅色的天空在頭頂旋轉(zhuǎn)。然后,我脫口許下一個愿望:讓我變得越來越美吧!

        我扇動雙臂原地轉(zhuǎn)了幾圈,讓愿望飛起來。

        紅色漸褪,天越來越暗,叫了幾聲狗,狗不知跑哪去了。我獨(dú)自往回走,到家時天要黑透了。狗已經(jīng)回了。它累壞了,沒有上前迎接我,趴在門口呼呼喘氣。不過,即使累,它也應(yīng)該看看我。它像犯了錯,不敢看我。它一定犯了錯。父親站在門邊,它也不敢看父親。正要進(jìn)門,我看見菜園的柵欄上掛著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湊近一看,竟是只狐貍。

        父親說,狗叼回來的。

        那時候很少見到狐貍,什么獵物都難見到了。野雞是有的。天空燃燒的時候,狐貍一定也在奔跑,這才暴露了自己。

        狐貍死了。為此,我想打狗,父親也想。我們都沒下手。狗從沒犯過案,一犯就是命案。父親嘀咕:狗今天怎么下死口。

        那個傍晚,只是云在天空燃燒。火燒云沒有點(diǎn)燃柴垛,點(diǎn)燃了狗,點(diǎn)燃了馬,點(diǎn)燃了野花,也點(diǎn)燃了我。頓時,我為站在草甸許下的愿望害羞。不知,火燒云點(diǎn)燃了狐貍的什么。也許,它在追趕野雞。

        自然界中顏色總被用來對應(yīng)事物,白色純潔,藍(lán)色憂郁,黑色神秘,粉色曖昧。紅色是火的顏色,是血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是活著的顏色。在那個長滿火燒云的傍晚,紅色是欲望的顏色。欲望是易

        燃物。

        灰 云

        大喇叭廣播退耕還林的時候,父親想種樹。退耕還林有經(jīng)濟(jì)補(bǔ)助,另外,樹長大了歸自己。插樹這種事,沒人愿意用山地,沒人愿意大面積種植。從經(jīng)濟(jì)效益講,種樹的補(bǔ)助遠(yuǎn)不及年年種地。種樹,要家有閑田。

        一個長滿灰云的日子,有戶人家在春天沒有播種,插了樹苗。那一小塊地在西甸子,就像一小塊試驗田。其實,那塊地可以叫地,也可以不叫。那地有石塊,貧瘠,不成形。就是這樣一塊地,插樹還是覺得可惜。畢竟,石塊可以慢慢清理,貧瘠可以施肥。人們見了那家人就問:樹苗活

        了嗎?

        活了。

        活了多少?

        差不多都活了。

        那得多少年才能長大,不如種地。

        插樹不用伺候。

        確實,那就是一塊原本伺候不好的地。連插樹苗的日子都選擇了長滿灰云隨時可能下雨的天氣,這種天氣沒人真正下地干活,倒是可以插樹苗。即使這樣,人們還是看見遙遠(yuǎn)的未來西甸子有一片森林,別人家的森林。

        據(jù)父親講,從前西甸子有許多大樹,有些樹可以幾人合抱,后來砍光了。我相信這是事實。我們小孩子春天去西甸子挖蒲公英,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巨大的樹樁。而每年冬天,我們拉著爬犁去撿木頭疙瘩,年年撿,年年有。我們不喜歡撿新生的灌木疙瘩,濕重,拉著沉,還要曬干才好燒。喜歡撿風(fēng)化的木頭,輕,干,易燃。這類木頭疙瘩不容易找,專門找時找不到,時常不經(jīng)意走著走著,就看見皚皚白雪中冒出一點(diǎn)黑,用腳一踢,不需要撞疼腳,就輕易踢出一大塊,就像踢出一塊什么動物的骨頭。它也是骨頭,樹的骨頭,不同的是它漆黑。它的顏色訴說著年歲??梢?,偌大的西甸子曾經(jīng)就是一片古老而繁盛的森林。

        父親最早開墾的西甸子。人們每年努力勞作,每年都要借債,不知錢哪去了。拆東墻補(bǔ)西墻,總有窟窿。誰都想早點(diǎn)還債,只要沒債就算好日子了。這情形下,父親發(fā)現(xiàn)了西甸子,如此遼闊平坦的地方,又在自家門口,要開出多少地。父親帶領(lǐng)耙地機(jī)進(jìn)入西甸子,耙地機(jī)巨大的轟隆聲驚醒了村莊。許多人跟去看。他們提出質(zhì)疑,西甸子地勢低,汛期免不了要挨淹。這是事實,但總有不挨淹的時候。大家計算挨淹一年的損失和豐收一年的收成。算來算去總覺得不踏實。當(dāng)耙地機(jī)翻動著鋒利的犁鏵,耙出一片漆黑的土壤,面對黑色誘惑他們不再算計,紛紛跑回家拿鐵鍬或洋叉,在西甸子奔跑、尋找。像占房場一樣,那時候可以挖坑占地,圍一塊地,只需四個坑。有來不及回家拿東西的,就撿些石塊砌石堆,也管用。如果看見一堆石頭,就會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見其他三堆,四堆石頭圍成一

        塊地。

        地占了,許多并不開墾,直到父親那塊地長出莊稼,有了收成,他們才找來耙地機(jī)。三兩年,西甸子變成了西甸子地。

        甸子地給開墾的人們帶來豐收的喜悅,也帶來一次次傷痛,連續(xù)三年豐收,也能連續(xù)三年絕收。絕收,有時是致命的。

        那些樹苗始終活著。已從一尺長到一人高,每到春天,楊樹發(fā)新葉,那片地綠得惹眼。

        是母親不讓父親種樹的。母親決意離開村莊,口頭語是:非逃出去不可。母親擔(dān)心樹扎根,就會讓我們?nèi)以谶@塊土地為此扎根更深。母親不讓做的事總會厲聲呵斥:種什么樹種樹,不等長大咱們就逃出去了。父親當(dāng)然明白,母親表達(dá)反對習(xí)慣怒斥。母親憤怒,父親還是要說:我非插樹不可!

        父親總是站在窗前說這番話,說這番話時天空總是長滿灰云。天陰囫圇了,天空就長滿灰云,混沌一片,模糊,陰郁,無邊無際的灰,怎么走也走不出灰。他抽著煙,煙霧也是灰的。

        父親確實想種一片樹。他時常給我們描繪大樹長成后的樣子。他說:你們想想,到時候那些樹全是咱家的,我不砍,一棵也不砍,你們也別砍,讓你們的孩子也別砍,等到重孫子輩,一棵大樹值多少

        錢呢。

        如此,我們腦子里都有一片森林。

        誰都明白一棵大樹成材需要的時間,而當(dāng)時隨時有需要解燃眉之急的事。父親深知這點(diǎn),始終無法拿一塊地種樹。于是,他只有在走不出去的灰云面前念叨。

        后來我們陸續(xù)進(jìn)城,在城里生活,城鄉(xiāng)差異,地域差異,待不慣時,父親就說:我回去種樹去。父親和母親在城與鄉(xiāng)之間往返多次,每次父親都會說要種樹。我相信父親確實想種一片樹。這時候父親并不想將來一棵大樹值多少錢了,他只想種樹,還給西甸子一片森林。

        但他沒了土地,地漲價了,舍不得讓子女拿錢出來轉(zhuǎn)換一塊供他種樹的地。他只是時常念叨,要是我們有多余的錢,他想種樹。

        又過了些年,父親病重,想落葉歸根,我們送父親回到村莊,看見了那戶人家的那片森林。那確實可以稱為森林了,大樹需要仰著脖子才看到樹冠,樹比大腿粗了。這一小片土地上,生長著時間,可以清晰看見年輪。

        父親說:要是那時候咱家也種一塊,現(xiàn)在也有這么高的林子了。你們不知道,原來西甸子老好看了。

        父親有生之年,始終想還給西甸子一片森林。由此,提到森林,我的記憶里就有長滿灰云的天空。父親站在窗前吸煙,灰色的煙霧在窗里,漫天的灰云在窗外。父親說:非種樹不可。

        格 尼 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出版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說《一壁青苔》獲得第十屆四川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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