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

阿燦又看見那兩個戴口罩的男人，白色口罩上繡著兩個黑色字母：TM。阿燦看了別扭，總勾起那句罵人的臟話。他們一旦現(xiàn)身就黏走阿燦的目光，周圍人群仿佛做了模糊處理，只剩輪廓和毛邊。他們有時會小聲嘀咕幾句，口罩包裹的嘴巴產(chǎn)生微小的翕動。大多數(shù)情況，他們只是盯著阿燦，目光之中伸出一雙手，鉗住他的脖子，讓他窒息。但不用嘗試擺脫，他們轉(zhuǎn)眼就會消失，就像突然出現(xiàn)那樣。

他們對于阿燦來說就像中考試卷那道英語閱讀理解題，無解。還好他們出現(xiàn)得并不頻繁，雖然成功引起阿燦的注意和警覺，還沒到忍無可忍的地步。有一次，阿燦想要沖上去，拽住他們的衣領(lǐng)，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锤櫵５簿褪窍胂?，他們或許是經(jīng)過呢。阿燦只是一名快遞員，有什么資格浪費兩個人力成本呢？再者，他們并未對阿燦采取實質(zhì)性接觸，只是在他的湖面上打了一個水漂，沒有真正潛入。這件事頂多就是鞋里的一粒沙子，有點硌腳，但不影響走路。人嘛，漂浮在社會之中，總有這樣那樣的麻煩和問題，不差這一個。有這閑工夫斤斤計較，還不如抓緊時間背誦一首唐詩——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回到住處，已是晚上八點。乘電梯上樓，阿燦遇見同租的室友，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拎一袋蔬菜：黃瓜、西葫蘆和一團有機菜花。女人說，下班了啊。阿燦說，下班了。女人說，這么晚啊。阿燦說，今天算早的呢。孩子腦門上黏著退熱貼，眼神渙散迷離，不時咳嗽幾聲，向阿燦臉上噴射唾沫星。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陣子流感真厲害。我小孩的幼兒園，一個班二十名學(xué)生，只有四五個出勤。有的家長真不自覺，孩子生病還往學(xué)校送，把健康的孩子都傳染了。又說，也沒辦法，不送幼兒園，誰看著呢？不像我，我的職業(yè)比較自由。女人什么職業(yè)，阿燦并不清楚，都說流于表面了。

鑰匙捅進鎖孔，咔嗒，門開了，阿燦把女人讓進房間，隨后跟進，關(guān)上門。再把另一只鑰匙捅進鎖孔，期待中的咔嗒聲卻沒有如約響起，門從里面反鎖了。阿燦敲門，聽見張曼說，等一下啊。阿燦就等了一下，趁機掏出手機，繼續(xù)背詩——

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

張曼穿了一身銀灰色西裝，看得阿燦兩眼放光心燥熱。正值寒冬臘月，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他包裹得非常臃腫，張曼看上去卻像過春天。張曼轉(zhuǎn)了一個圈，說，好看嗎？特地為你準(zhǔn)備的驚喜。阿燦本來又冷又餓，此刻只想咀嚼和吞咽張曼。

一番激情落幕，阿燦趴在床上抽煙，身上的汗落了，有點干冷。張曼套了一件睡衣，給阿燦煮面。張曼煮面很有一套，電鍋加熱水，冒泡之后沸騰之前，及時添進雞蛋，如此方能荷包，剝一根火腿，下面，不能加蓋，否則面容易糟，不加佐料包，那玩意都是添加劑，不健康，碗底放少許醬油、醋、鹽，香油兩滴、老抽少許，先把滾燙的湯澆進去，再倒出面條，如此便能將調(diào)料的味道激發(fā)出來。吃上這樣一碗面，渾身暖和，一天的奔波勞累都能得到緩解。

阿燦靠在床頭，張曼伏在他胸口，煲電視劇。阿燦充當(dāng)手機支架，為張曼固定出適宜的觀看角度。劇名是《蒼蘭訣》，阿燦并不感興趣，他喜歡看刑偵劇，不是《狂飆》這種時下流行的，而是過去的經(jīng)典，像《征服》。為了照顧張曼的審美，他只好沉淪——也談不上沉淪，哪有那么悲壯，只不過雙方相處，一方為另一方做了讓步，就會不由自主夸大自己所做的犧牲，日后爭吵就可以拿來當(dāng)做“我為你做了那么多，可你呢”這種借口。阿燦眼睛看著小蘭花，心里想著張曼，想著她的職業(yè)裝和職業(yè)裝下面的身體以及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阿燦說，謝謝你。張曼問，謝我什么？阿燦說，謝謝你，我才活得有理有據(jù)。是你讓這個房間變成了家。張曼笑了，說，你說話跟詩人似的?！N沒有告訴張曼，他投送包裹之余，一直在背詩。就連他現(xiàn)在聽她說話，心里就又不聲不響地吟上了兩句——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fēng)九疊云錦張。

半夜興起，他們又來了一回，阿燦覺得沒有剛回家那次得勁和圓潤，心想下次還是得讓張曼套上那身行頭，能助興不少。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把一件簡單的事搞得這么花樣百出高深莫測；又或許這正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吃飯也是如此。食色，性也。說得真好。翌日清晨，張曼打了一連串噴嚏，可能是昨夜活動時凍著了。阿燦讓她請病假。張曼拒絕，說要攢著公休，湊到春節(jié)一塊歇。他們今年準(zhǔn)備回阿燦家，多待幾天。阿燦的快遞行業(yè)放假早，張曼是電話客服，每個月四天公休，只有過年與國家法定休息日接軌。

天真冷呵。阿燦穿著公司發(fā)的棉服，外面又套了羽絨服，裹著革制護腿，里面戴棉帽，外面還要扣上衣服自帶的帽子，糊兩層口罩，只露一雙看路的眼睛。他小時候特別喜歡冬天，理由是冬天下雪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滑雪車（一種把凳子翻過來，玩家蹲在上面，橫撐系繩子或腰帶，由另一人拉拽的古老而質(zhì)樸的游戲），但現(xiàn)在他最討厭冬天，尤其是雪天。生活總是一腳一腳踹著我們的屁股，催促我們往前，任何幼稚的夢想都會被現(xiàn)實的引力墜落，摔個稀碎。

阿燦所在的快遞公司基本都是走小件，微波爐已是龐然大物，那天他分到一只滾筒洗衣機大小的紙箱，外包裝寫著“奧司他韋”，一種治療流感的特效藥。箱子塞進三輪車廂，其他包裹就被趕盡殺絕，他權(quán)衡之后把紙箱綁到車頂，廂內(nèi)仍然收納所轄片區(qū)的快遞包裹。

沒人比他更熟悉這條街道，從東到西，每一家店面的名字和營業(yè)內(nèi)容他都了然于胸。過去這一年，他每天都要來回數(shù)十趟，遠(yuǎn)遠(yuǎn)超出羅大佑的忠孝東路走九遍。不僅店名，路邊的每一棵槐樹，每一只垃圾桶，每一株從公交站臺磚縫拱出的小草，甚至某個時刻等待公交的人群，他都無比熟悉。馬路崩裂的紋理，就像他的掌紋。他太熟悉了，以至于可以在高速行駛中放空腦袋，隨便升騰其他念頭。以往，這些念頭五光十色，如今，他集中到一首具體的古詩，駕駛時反而成了他每天背誦的主要時段。阿燦一天有六七個小時在路上，可不敢浪費這大把光陰——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阿燦輕巧地在自行車和電動車之間穿梭，他總能穩(wěn)穩(wěn)在斑馬線前剎車。他熟悉每一個路口的紅綠燈，以及執(zhí)勤的交警。今天這個交警出勤頻率有點高，一連幾天都是他在指揮過往車輛。阿燦多看他一眼，沒想到，他的目光撞上去，風(fēng)風(fēng)火火向阿燦走來。阿燦心里沒來由地一陣慌亂，難不成看一眼交警也違反交通法規(guī)？紅燈即將變綠，阿燦正準(zhǔn)備加速，交警伸手?jǐn)r下，敬了個禮，說，你好。你怎么把貨物堆在車頂？阿燦心里很怕，他也說不清為什么會對以保護居民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為己任的警察感到恐懼，可能還有一點厭惡和憎恨，下意識就回了一句，超高嗎？說完他就后悔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交警說，嗨，你站上去也不超高，這不是不安全嗎？阿燦心里一暖，差點就流出眼淚，說，我開慢點。交警盯著紙箱，邊看邊說，奧司他韋，你這往哪兒送啊，我們隊里好幾個人都得了流感，買不著這藥。阿燦看了看快遞單，送達(dá)地址不是醫(yī)院，也不是藥房，而是一家寫字樓。阿燦跟交警說了，后者嘀咕一句，送那里做什么，難道整棟樓員工都得了流感？我得找人買兩盒，天天路口凍著，人來人往，我遲早也得中招。

阿燦沒想到交警這么溫暖和健談。

按照路線，阿燦先去菜鳥驛站卸貨。菜鳥驛站的老板是個大學(xué)生，準(zhǔn)確地說，是個輟學(xué)生；也不能說輟學(xué)，此人大二那年突發(fā)一種怪病，雙腿漸漸無力，起初拄拐還能勉強行走，后來近似截癱。他在學(xué)校附近開了這家菜鳥驛站，里面還擺設(shè)一列玻璃貨架，內(nèi)設(shè)各色手機模型和手機膜，以及充電線、耳機等配件，這算是副業(yè)。貨架和墻圈出來的有限空間里支著一張行軍床，這一隅就是他的所有天地。他母親陪同照顧，兼管入庫和取貨，他拿槍掃碼，負(fù)責(zé)出庫驗收。常有他以前的同學(xué)下課沒事過來幫襯。其他站點，阿燦把貨卸下交接就走，到了這里，阿燦會在每個包裹上寫明取貨編號，放在貨架相應(yīng)位置。

阿燦提拎著一編織袋包裹走進驛站，正撞見驛站老板跟母親吵架。他非常生氣，臉都紅了，氣也喘不勻，一句話有半句咳嗽。阿燦懷疑他會氣得站起來，賭氣離開。在阿燦印象中，他總是笑瞇瞇坐在床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仿佛開口就會吐出安貧樂道這樣的雞湯，雖然他往往會說，貼膜嗎？他發(fā)脾氣的場景，阿燦就遇見過一次。那天幫忙的同學(xué)開玩笑，問他腿軟了，雞巴還硬嗎？他當(dāng)時正給一個新手機貼膜，直接就把手機扔到同學(xué)臉上，但沒扔準(zhǔn)，砸到了墻上。同學(xué)或許只是無心，并沒惡意，他可能反應(yīng)過度了，但這件事讓阿燦明白，這世上，沒有誰能真正感同身受他人的悲傷。

阿燦連忙調(diào)停，一番勸和下來，他跟母親總算消氣，問及原因，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他得了流感——每天拿快遞的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保不齊被誰傳染——母親讓他休息兩天。他休息，他母親也得陪護，菜鳥驛站就要跟著歇業(yè)。他說什么也不肯。他母親就說了一句，你別硬撐著。他就炸了。久病之人容易心理畸形，而且往往比原有疾病更煎熬人。阿燦催他先去看病，說身體要緊。他說看了，但是沒藥，最對癥的奧司他韋斷貨已久。

又是奧司他韋。

中午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阿燦去經(jīng)常光顧的面館吃飯。這家店的味道并不誘人，誘人的是面條的分量。別的面館，他要一碗面，還必須搭配一只燒餅才能填飽肚子；這里，一碗面要使勁吃才能見底；有時候狀態(tài)不好都吃不完。吃完面，再兌半碗面湯，阿燦就能生出夫復(fù)何求的感慨。

吃面的間隙，其他食客都在玩手機，沒有一個人老老實實對付面條，仿佛手機是一味不可或缺的佐料，不拌著吃，面就難以下咽。阿燦也不例外，只不過其他人要么看視頻，要么讀小說，只有他打開文檔背詩。他上初中的時候，常常一邊吃飯一邊背單詞。被奶奶撞見，仿若如臨大敵，奶奶嚴(yán)肅警告他，吃飯不能看書，否則就把字給吃了。于是他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不敢吃飯時背書。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奶奶的良苦用心，是想讓他好好吃飯。事實上，按照他的經(jīng)驗，一邊吃飯一邊背詩效果很好。他常想，如果當(dāng)年吃飯時多背幾個單詞，中考時或許能多考兩分，就能上高中，還會念大學(xué)，經(jīng)歷一場完全不同的人生。兩分而已，卻改變了他一生。

但人生無法假設(shè)——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面館由一對夫妻打理，那天只有丈夫一人，打聽女眷，店主說，得了流感，飯店最忌諱病從口入，就沒讓她過來，在家養(yǎng)病。店主還說，她這幾天一直追《蒼蘭訣》，我們天天收拾完都十一二點了，她老熬夜看，說她也不聽，休息不夠可不就得病了。阿燦說，我媳婦也看。店主說，她可迷王鶴棣了。阿燦說，我媳婦也迷。說完，下意識問，你媳婦吃奧司他韋了嗎？店主說，大夫開了這個藥，她嫌貴，不吃，就買了幾盒氨酚黃那敏，三塊錢一盒那種。阿燦說，奧司他韋一盒九十多吧，的確不便宜。店主睜大眼睛，說，哪兒還有九十的價，已經(jīng)一百多了。

藥和人一樣，五花八門，千差萬別。

下午，阿燦終于把那一箱奧司他韋送到寫字樓。他搬箱子進客梯，被保安攔下攆到貨梯。從貨梯出來，阿燦看見幾個人在抽煙閑聊，煙霧繚繞之中，他看見那兩個戴著TM口罩的男人，他們也在抽煙。戴著口罩抽煙，阿燦還是第一次遇見。他抱著箱子，與他們艱難錯身。阿燦覺得他們之間應(yīng)該有一場言語的遭遇戰(zhàn)，他的子彈上膛，指肚把扳機都暖熱了，等待發(fā)射的時機和訊號。

收貨方是一家醫(yī)藥代理公司，他們的員工則是醫(yī)藥代表。阿燦對這個職業(yè)了解不多，固有印象是，他們往往在醫(yī)院推銷藥品，用誠意十足的回扣打動醫(yī)生，基本工資微薄，灰色收入可觀。簽收之人穿白襯衫，光頭，有點胖，但不至于油膩，腕上套一串佛珠，像一尊彌勒。阿燦問老板，你賣不賣？老板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阿燦矯正一下措辭，問他，老板，你這個藥往哪里鋪貨呢？老板看他一眼，說，暫時先不賣，我現(xiàn)在得囤著，奇貨可居曉得不？

奸商！阿燦離開這家公司，暗暗罵了一句。他有意繞到貨梯，那里已經(jīng)沒人抽煙，也不見那兩個戴口罩的男人，但煙頭散落一地。

回家路上，霓虹擦亮城市，風(fēng)又冷又硬，像劈頭蓋臉一巴掌。

一天又過去了——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阿燦又在電梯間遇見同租的女人，她仍然抱著孩子，孩子額上沒了退熱貼，但咳嗽愈演愈烈，連綿不絕。女人臉上的濃妝有些花了。阿燦說，還沒好??？女人說，本來好得差不多了，早上送到幼兒園，接回來又開始咳嗽，而且加重了。阿燦說，拿藥了嗎？女人說，拿了，就是沒有買到奧司他韋。又說，哎，我晚上還得開直播，孩子這樣，我真沒心情唱甜歌?？捎惺裁崔k法呢，我得掙錢養(yǎng)家啊，我容易嗎？阿燦說，是啊，都不容易。

推門進來，張曼已經(jīng)回家，今天沒有驚喜。張曼躺在床上聽見響聲，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對阿燦說，我有點不舒服，你叫個外賣吧。阿燦忙給張曼倒了杯熱水，一邊吹散杯口氤氳的熱氣，一邊關(guān)懷道，怎么回事，感冒了嗎？張曼說，怕是流感，我們公司好幾個同事都得了流感。昨天晚上又著了涼，免疫系統(tǒng)不在狀態(tài)。阿燦說，走，我?guī)闳ド鐓^(qū)衛(wèi)生所。張曼說，我回來的時候去過，打了一針。不要緊，我晚上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阿燦說，沒有買奧司他韋嗎？這個藥專治流感。張曼說，衛(wèi)生所早斷貨了。又說，我這兩天看朋友圈，奧司他韋的價格很瘋狂啊，不過也有專家辟謠，不能迷信這個藥。阿燦陪著張曼，沒有吃飯，心里的事漫灌到胃里，無暇體味饑餓。阿燦跟張曼的朋友圈基本重疊，他也看到許多關(guān)于奧司他韋的文章，但他的關(guān)注點在于，癥狀出現(xiàn)后四十八小時以內(nèi)服用最宜，如此方能有效控制病毒在體內(nèi)傳播。超過四十八小時，一般作用不大。而且，奧司他韋也有一定副作用，最常見的是胃腸道反應(yīng)，引發(fā)惡心嘔吐，部分患者還因服用奧司他韋過量，導(dǎo)致嚴(yán)重過敏，甚至抽搐和出現(xiàn)幻覺。這是一個罕見的小概率事件，可一旦發(fā)生，就會被人們放大。朋友圈，不就是一面放大鏡嗎？

不知何時，阿燦每個月都會有兩天失眠，沒有可以捉摸的規(guī)律，也沒有任何征兆，就這么突如其來和不請自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兩天，不多不少。這個月的失眠名額已經(jīng)用完，但他晚上又被睡夢拋棄。張曼睡得也不安穩(wěn)，不時轉(zhuǎn)身哼唧幾聲。阿燦索性摸到手機，繼續(xù)背詩。說出來恐怕沒有人相信，阿燦背詩的契機是看了一期詩詞大會，上面有個選手也是快遞員，讓身為同行的他倍感驕傲又羞愧難當(dāng)。在他看來，那個同行跟拯救地球于危難之中的超級英雄無異，遺憾的是，他沒能獲得冠軍。曾經(jīng)，他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超級英雄。拯救地球估計沒戲了，地球好好的，也不需要拯救，但他或許可以成為一個詩詞達(dá)人，彌補這個遺憾——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fā)。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萬幸張曼沒有發(fā)燒，但她雙眼無神，四肢無力，別說上班，下床都費力。沒辦法，張曼只能請假。阿燦有心調(diào)休一天在家照顧張曼，卻被她轟走。只不過是一場感冒，浪費兩個人工太奢侈了。阿燦千叮嚀萬囑咐，才依依不舍地出門。

趕到分揀中心，阿燦又配到一箱奧司他韋，地址仍是昨天的寫字樓。

經(jīng)過路口，執(zhí)勤的交警換了，阿燦特地跟交警打招呼，問他，昨天那哥們兒今天調(diào)休?。拷痪f，哦，他得了流感。說著咳嗽兩聲，揮手催他快走，別堵路。正是一天早高峰，行人紛紛裹著厚厚的衣服趕赴工作單位。等待紅燈時，阿燦發(fā)現(xiàn)那兩個戴TM口罩的男人站在馬路斜對面，他們的眼神結(jié)成一條對角線，彼此相望。

學(xué)校那家菜鳥驛站沒有開門，阿燦打電話確認(rèn)，老板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在醫(yī)院掛點滴。早上起床，他還堅持要來營業(yè)，結(jié)果半路暈倒在車內(nèi)，他母親直接把車開到醫(yī)院。他醒后還埋怨母親，怪她剝奪自己的意志。他需要被人需要。

面館依然只有店主，他一個人煮面、端碗、收拾、結(jié)賬，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他也戴了口罩，只不過上面沒有字母，就是普通的一次性口罩。阿燦草草扒拉幾口，剩下多半碗怎么也塞不進嘴里。店主打趣道，怎么，我調(diào)的鹵沒有我媳婦調(diào)得好吃？阿燦說，今天沒胃口。說完，張羅著幫店主打下手。忙完已是下午兩點。店主跟阿燦道謝，說著話突然轉(zhuǎn)身，弓著背一陣咳嗽，一臉尷尬和羞愧，說，我剛才一直憋著，零碎出氣，不敢高聲，怕影響顧客進餐。又說，也怕人知道我得了感冒，沒人光顧。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沒辦法啊，我需要錢。阿燦記得在哪里見過一句話，大意是只有咳嗽和貧窮不能隱藏。阿燦心想，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個缺乏生活經(jīng)驗的富人。

從面館出來，街上的行人無一例外都在咳嗽，整個世界仿佛都得了流感。

到達(dá)寫字樓，乘坐貨梯，阿燦又遇見抽煙的人，他們一邊咳嗽一邊抽煙，口罩男不在其中。手戴佛珠的光頭也在咳嗽。阿燦拍拍紙箱，揶揄他，老板，吃藥啊。老板說，現(xiàn)在吃就虧了，價格還能再漲，我要等奧司他韋最貴的時候再吃。阿燦說，吃幾盒怕什么？老板說，不怕什么，我還訂了一箱。最后一箱了，我的上游也沒有貨源了。阿燦想告訴老板四十八小時的理論，最終作罷。這種人，不值得同情。

一天又過去，阿燦總覺得少點什么，明明記得有件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就像塞在牙縫的肉絲，分外硌硬。

張曼病情加重，咳個不停，問詢之下，張曼承認(rèn)一天都沒有進食了。阿燦給她煮了一碗面，張曼靠床頭勉強吃了半碗。阿燦說要出去。張曼問他，剛回來去哪兒呢？阿燦沒說去哪兒，就說馬上回來。電三輪累了一天，電力所剩無幾，阿燦在小區(qū)門口刷了一輛單車，趕去最近的藥房購買奧司他韋。沒有。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阿燦拿出手機，查詢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藥店，一家一家掃蕩過去，沒有一家漏網(wǎng)，也沒有一家給力。他看見一張張或青春或成熟的店員的臉，聽見一張張或濕潤或干涸的嘴說，沒有，沒有，沒有……除了這兩個字，還附贈一聲聲咳嗽，仿佛自證清白，看吧，真的沒有，我們自己都沒有藥吃。

四十八小時。

留給阿燦的時間不多了。

不知不覺，一夜過去，街道上有了早班公交。阿燦猛地想起，一天都沒有背詩了?！伴e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下一句是什么來著？

阿燦鎖上單車，坐車回到住處。他躡手躡腳進屋，擔(dān)心吵醒張曼，不過這擔(dān)心實在多余，張曼根本不在屋里。阿燦立刻慌了，趕緊撥電話，張曼的手機鈴聲卻在他身后響起。這時衛(wèi)生間傳出一聲咳嗽。

阿燦一把抱住張曼。張曼告訴阿燦她一邊蹲廁所一邊觀看晚上更新的兩集，太入迷忘了時間。又反問阿燦，你這一晚上去哪兒了？阿燦說，我——他說了一個“我”就開始哽咽，他沒法告訴張曼，他跑了一晚上都沒有為她買到奧司他韋。作為一個男人，他覺得自己真是失??！張曼親了他的眼睛，吻干他的眼淚。他忍不住想，如果他的眼淚是靈丹妙藥就好了。阿燦暗自發(fā)誓，一定要讓張曼吃到奧司他韋！這是他能給她的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更何況這幸福似乎唾手可得。

到達(dá)分揀中心，阿燦再次分到一箱奧司他韋，他放棄熟悉的路線，開著電三輪直接回家。

阿燦做快遞這些年，一直是優(yōu)秀員工，準(zhǔn)時送達(dá)，待人客氣，從不暴力裝卸，更沒有丟一次貨。他的信條是，不要總想著活好干，多想想怎么把活干好。現(xiàn)在，他要親手推翻自己的形象：他輕輕揭開那一層層包裝，抽出其中一盒，只要一盒，沒人會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就發(fā)現(xiàn)，大不了賠償。一盒恐怕不夠，以防萬一，再多存儲幾盒，誰知道市面上何時才能買到呢？

阿燦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門時聽見有人招呼，嚇了一跳，鑰匙差點折進鎖孔。是同租的女人。女人說，今天沒上班??？阿燦說，忘了拿東西，回來取一下。你孩子流感好了嗎？女人說，哎。后面沒了話，都是眼淚，仿佛阿燦捅破了她的淚腺。阿燦掏出一盒奧司他韋，女人止住哭泣，你從哪兒買的？阿燦說，別管了，你拿去用吧，抓緊時間，越早服用藥效越好。

張曼拿到奧司他韋時也問了阿燦同樣的問題，你從哪兒買的？阿燦說，我變出來的。張曼說，開什么玩笑，你又不是藥神。阿燦說，不，我就是藥神！

阿燦一直渴望成為超級英雄，藥神何嘗不是呢？他看過那部電影，徐崢演的。

這個念頭像一團火，把他徹底點燃。看張曼服下藥以后，阿燦又騎著電三輪，把奧司他韋發(fā)放給路口的交警、菜鳥驛站的老板、面館店主和他的女人以及街上任何一個咳嗽患者。他站在三輪車頂，人群聚集而來，他抓起一把奧司他韋向人群拋灑。這算是劫富濟貧吧，雖然距離拯救地球還有不小差距，他至少在這些人眼中是一個超級英雄。人群中，他又看見那兩個戴TM口罩的男人，別人都在爭搶奧司他韋，只有他們不為所動。他們只是盯著阿燦。他已經(jīng)是一名英雄，他再也不能容忍別人的惡意。阿燦跳下三輪車，分開人群，沖著他們跑去，人群阻住阿燦，把他舉起，高高拋在空中，就像贏得歐冠的球隊拋起主教練。起落之間，阿燦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遠(yuǎn)。

這件事很快上了微博熱搜。人們?yōu)樗械津湴?，只有張曼一臉?dān)心，跟他說，你的初衷是好的，你的做法是錯的，趁警察還沒上門，你趕緊自首吧。阿燦此刻也變得清醒，他知道輿論一定會朝他傾斜，但他的英雄行為本質(zhì)上仍然是違法犯罪。阿燦打電話報警，不卑不亢地陳述自己的作案經(jīng)過，沒想到警方非但沒有問責(zé)，反而說，我們正要找你，向你表達(dá)感謝。因為你，我們破獲了一起奧司他韋制假案。阿燦說，什么，那箱奧司他韋是假藥？警察說，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們肯定不能這么神速破案。不過，你的行為已經(jīng)影響到社會公共秩序，按照程序，我們還是要對你進行一些問話。

阿燦掛了電話，感覺自己也掛了。

他人生最接近超級英雄的一次，只不過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鬧劇。

張曼開始劇烈咳嗽。他仿佛聽見一萬張嘴在咳嗽，噴出的唾沫星將他淹沒。阿燦愣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悲愴，涕淚橫流，我真的沒用，我永遠(yuǎn)都不能成為超級英雄。張曼緊緊抱住他說，你是我的超級英雄。

阿燦來到派出所，一路上，他都木著一張臉，面無表情。什么是行尸走肉，他就是行尸走肉。他坐在問詢室，進來兩個警察，他們都戴著白色口罩，上面繡著兩個黑色字母：TM。阿燦電擊一般跳起，大聲喝問，你們是誰？你們從哪兒來？你們想要做什么？他們沒有答復(fù)。阿燦想要一把扯下他們的口罩，伸出去的手卻穿過他們的腦袋。他們仿佛全息投影，兩個人重疊成一個人。

你是誰？阿燦哭訴道，他現(xiàn)在只想要一個答案。

我是你的觀察員。所有這些都是你的幻覺。

怎么會是幻覺？我叫阿燦，是一個快遞員。

這不假。

我的老婆叫張曼，是個話務(wù)員。

假的。你根本沒有老婆。我們查看了你的電腦，網(wǎng)盤里只有兩類視頻：Office Lady和Superman。你幻想了穿職業(yè)裝的老婆，幻想自己成為超級英雄。

那其他人呢？跟我一塊租房子的女人，她是個唱歌主播；那個交警，他一點也不像交警；菜鳥驛站的大學(xué)生，他得了怪病，雙腿無法用力；那個夫妻檔的面館，他們的面分量十足；還有那個投機倒把的光頭奸商……

他們都是真的。但是他們都沒有得流感，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得了流感，因為買不起奧司他韋，你就在運輸過程中偷了幾盒，并且服用過量，導(dǎo)致你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幻覺。

張曼是假的，我們那么相愛，她怎么會是假的。

觀察員沒有答話。

阿燦沉默片刻，問他，還有什么是真的？

詩。你的確很會背詩。相信我，Trust Me！

哈哈哈，阿燦突然笑道，你也是我的幻覺吧，要我說，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我怎么能相信你就是真的。

此刻，只有詩歌真實。他微微閉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陣腳踏實地的踏實，他嘴里絮絮地念——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fēng)九疊云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fā)。閑窺石鏡清我心，我本楚狂人，我本楚狂人，我本楚狂人，狂人，狂人，狂人，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