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xué)源于生活。文學(xué)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xué)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fēng),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一
人生總會有許多等待。對于東莞南社古村讀書人謝舉人來說,這個等待顯然過于漫長了。但這又是一個甜蜜和美好的等待。他等待著官府安排進京參加會試的公車,去摘取讀書人最后金榜題名的榮耀。
從六歲入私塾啟蒙做童子,到萬歷庚申年進縣學(xué)做生員,到崇禎辛未年補入廩生之列,可食官府廩米津貼,到崇禎丙子年科考一等第一名,到隆武乙酉年鄉(xiāng)試名列乙榜,高中舉人。這一路走來,從垂髫小兒到年近半百,四十余年,一路苦讀經(jīng)書,不可不說艱辛。但艱辛是艱辛,在科舉這個獨木橋上,可是一路走了過來,比起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秀才,可是幸運許多了。如今,赴京的公文也從縣府領(lǐng)了回來,就等著坐公車進京參加會試了。這離讀書人孜孜以求的進士之名,又進了一步。
“讀了一輩子書,這次可要中個狀元呢!”
“就是,我們謝家還沒有出過狀元呢!”
“別說謝家,就是整個東莞縣,整個嶺南,歷朝以來也沒出過幾個貨真價實的狀元郎!”
……
鄉(xiāng)鄰們看到他,總是這樣說著恭賀的話。
他走過村落里宗祠旁邊,看到一塊塊歷朝歷代族人出資勒刻的石碑。麻石石碑底部雖然被雨水侵蝕,有些麻點,但碑頂?shù)氖{依舊神采飽滿,碑文上面寫著“嘉靖十七年丙子恩科會試第三十七名 謝元俊立”。
“過不了多久,我也會立下這么一塊碑文,我的名字‘謝重華三個字也會被刻在石頭上,成為謝氏家族,甚至成為東莞地區(qū)的一個新的榮耀?!毕氲竭@里,他內(nèi)心涌起一陣小小的漣漪。
官府的公車遲遲未至,比往年晚了一個月、兩個月、兩個半月,他隱隱感到一絲危機……不能再晚了。
想不到,卻等來了一個晴天霹靂!
早在一年前,崇禎皇帝在景山自縊身亡,滿人在京城建立了大清王朝!隆武元年已是順治二年了! 許多身逢末世的讀書人的遭遇,想不到竟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二
很快,新的朝廷傳來了詔令:重新舉辦科考,京城的會試和各省鄉(xiāng)試照常舉行。凡天下讀書人,科舉考試仍然可以應(yīng)考,但去了就是考新王朝的功名。他又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讓他認為只有一步之遙的石碑。能在宗祠大門口立下這么一塊石碑,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榮耀!可如今,社稷已失,朝廷已經(jīng)不在了,功名又何在呢?難道要去向新朝廷乞求功名嗎?
大明一朝自洪武開國至今,歷經(jīng)三百余年,宗藩、朝政、兵戎、賦稅、鹽鐵均到了凋敝崩壞的地步,朝廷好比一艘滿是漏洞的破船,終于經(jīng)受不住暴風(fēng)雨的侵襲,擺脫不了舟翻船覆的命運。國將不國,一介儒生又怎能治國興邦,挽狂瀾于既倒,只能獨善其身罷了。他窮究四書五經(jīng),也讀過歷朝史書,和節(jié)義之士的列傳。每每讀到壯烈的事跡,他就熱血慷慨,耳熱面赤。
“當(dāng)今之世,所看何書?所重何事?百無一用是書生。家破山河在,功名又有何用?況且此功名已不再是彼功名。國破之際,有人落發(fā)為僧,青燈黃卷;有人拋棄功名,縱情山水。那是了無牽掛之人的灑脫,需要舍棄一切的勇氣。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薄有家業(yè),怎能一走了之?不取功名,操持何業(yè)謀生?亂世之下,有人以館師為業(yè),有人懸壺濟世,有人出入幕府,有人變身商賈……這些都非我所中意之事,我該何去何從?”
謝舉人苦苦思索著。
當(dāng)他愁腸百結(jié)的時候,老母和妻子看在眼里,也側(cè)過身去唉聲嘆氣,不敢打擾他,就讓他靜靜地待在書房,只是偶爾進來端茶倒水。倒是小兒子可愛,剛剛總角之年的他,還處于無憂無慮的年紀(jì),他正忙著跟伙伴們在門前玩官兵捉賊的游戲。
站在書房窗前提筆寫字的謝舉人,不禁被孩子快樂的笑聲所吸引,放下手中的筆墨,走出了門外。這是他半個月來第一次走出書房。屋外的鳥鳴和草木的氣息,讓他感覺神清氣爽。“那就在南社古村里散散步吧?!彼麑ψ约赫f。
三
走到村中央,就是全村人頂禮膜拜的“謝家祠”。祠堂正門所貼的對聯(lián):“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正是出自他的手筆,字跡遒勁,字體雄渾,觀者無不停步矚目。他不敢跨進祠堂大門。祠堂的后廳墻上,層層疊疊地擺放著七八代祖宗的牌位,上面列著祖宗的名諱,就像一雙雙眼睛在看著每個前來朝拜的子孫。而他,曾經(jīng)被家族寄予了殿試折桂的厚望,如今卻功虧一簣。啊,南社,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村落,走出了多少英才!而他,作為遠近聞名的舉人,人們也曾經(jīng)把他的名字和南社這兩個字牢牢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可如今,南社的百歲祠、謝家祠、古戲臺、大榕樹、土地廟,還有兩口碧綠的池塘,池塘里游動的鴨子,都如同昨日再現(xiàn),而國家社稷卻亡了,讀書人心里的那團火也熄滅了。
走著走著,噫?臉上怎么有水流淌,什么時候下雨了?干旱了幾個月怎么突然就下雨了?再看腳下的土,干結(jié)得像硬石頭,嗅一嗅,空氣中沒有半點土腥味。哦,原來是淚。男兒有淚不輕彈,我為什么流淚了呢?
他看看四下無人,抹干了臉上的淚珠,朝一處草木蔥蘢的林地走去。正在這時,一個老農(nóng)挑著一擔(dān)從塘里挖起的烏黑塘泥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一陣漚爛的臭氣飄散過來,但他卻沒有皺眉。畢竟,他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他的父親也是靠著肩挑背扛,面朝黃土背朝天地侍弄著十多畝田,種了水稻、荔枝、香蕉……把換來的錢供他一路苦讀至今。如今看到這老者被擔(dān)子壓彎的肩膀,聽到扁擔(dān)的繩索與畚箕發(fā)出的甩動聲,一下子就讓他想起了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
從小,父親就對他寄予了厚望。兒時,他提著茶壺給父親送水,為了讓父親早點能飲水解渴,他一路小跑,不小心踩到被雜草掩蓋的田埂缺口,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正在挑糞的父親連忙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跑過來扶起他。父親查看了他被刺藤劃傷的皮肉,轉(zhuǎn)身就從身邊拔了一把止血草,揉爛,敷在傷口上。那天,父親坐在田埂上跟他說了好幾句話,其中一句他總是忘不了:“兒啊,不管是耕田還是讀書,做人做事都要踏踏實實。種田要靠汗水吃飯,讀書要靠腦瓜子吃飯,都不能投機取巧。你讀好書,我種好田,我們就能耕讀傳家,家業(yè)就會興旺?!比缃裣肫鸶赣H的話,他忽然覺得父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因為在他的眼里,無論是耕田還是讀書,其實都要遵循同樣的道理,耕讀傳家只是分工不同而已,但許多讀書人都不會認識到這一點。
繞過村前的水塘,就來到村子面前的坡地。他看到村民種植的一叢虞美人開得葳蕤多姿,花色濃郁,花瓣就像涂了紅色的丹砂,聽說這是從蘇浙之地移植過來的。嶺南氣候濕潤,珠江流域更是土地肥沃,即便是普通的花草,也長得十分繁茂。黃昏時分,夕陽浮在水塘里,灼灼有光,花與水光相映,香氣四溢,不覺一掃經(jīng)書的字墨之氣。
他俯下身子,湊到花瓣上細聞,更是香氣入鼻,不由得喊了聲:“香!”接著又繼續(xù)走,繞塘四周是一小片竹林,竹葉在晚風(fēng)中颯颯作響,竹竿亭亭玉立,別有一番風(fēng)姿。
走出書齋,走進自然之境,給人帶來的是精神清爽的怡然之樂。何不也種種花草,栽些苗圃,就像陶淵明一樣,荷鋤南山下,就此田園間消磨歲月?不,不是消磨歲月,就像父親所說的“耕讀傳家”,既然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張書桌,那至少還能像父親一樣,做一個勤勤懇懇的農(nóng)民,躬耕鄉(xiāng)野,不墜耕讀之志。好,就此忘記自己是讀書人,放下筆墨紙硯,撿起畚鍤鋤耙,做一個俗人農(nóng)夫,在旱地里種桑麻、荔枝、龍眼、香樹;在水田里種水稻;在屋前屋后種蔬菜、瓜果;在院子里養(yǎng)雞、鴨、鵝、豬……有了這些,吃穿可以自給,也能賣些產(chǎn)出換來銀兩,就能維持家業(yè),自給自足。忘掉自己是個讀書人,不用賣文、賣畫、賣字,也不在石頭上刻字售賣,就不用再踏足城市半步了……
想到這,他興奮地在田埂地里奔跑起來。晚風(fēng)吹動他的長袍,拂過他的長須,吹掉了他那頂戴了二十余年的書生方帽……他一頭撞在了一棵高大的牙香樹的樹干上,眼冒金星。他扶著樹干,晃晃悠悠地倒了下來。鼻息之間,卻聞到了一股異香。
“咦,你們看,謝舉人怎么來田地里了?”
“他手舞足蹈,莫不是?”
“莫不是發(fā)癲了吧?”
“你瞧,他撞樹了,是想尋短見嗎?”
……
村里人指指點點,有人甚至急著喊救命了。
謝舉人仰面朝天,望見了濃密的樹枝,和橢圓形的綠葉,以及星星點點傘狀的小黃花。他從地上坐起來,仔細搜尋香氣的來源。哦,原來是從這棵樹皮斑駁的牙香樹的裂縫里飄散而出的。作為讀書人,他讀過本地風(fēng)物志,對牙香樹略知一二。這種木材,經(jīng)多年積淀成長,經(jīng)過了雷劈、蟲蛀,或被刀砍后,有異香溢出,故又稱為“沉香”。沉香木做成的香料深受宮廷貴族、文人雅士賞識。在文人墨客之中,香道與茶道、花道并稱,廣受推崇。更重要的是,它還是一劑不可多得的良藥。這種常綠喬木,喜旱地,不嫌瘦地,正適合南社一帶的土壤。今日我剛剛決定做一名農(nóng)夫,就一頭撞在了牙香樹上,豈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給我的開示?我就從種植牙香樹開始我的田壟生涯吧!
四
三十年后,謝舉人已經(jīng)垂垂老矣。他種植的沉香樹已經(jīng)蔚然成林,所制成的木材、藥材賣到全國各地,成為遠近聞名的南方名品。
忽然一日,一個慕名前來收購沉香木的商人來到南社村,兩人飲茶寒暄一番,儒雅的木商給他帶來一本書,書名《存古集》。這時,謝舉人已是老眼昏花了。送走了客人,他打開這本薄薄的小書,書中夾帶著一張字條,上書:“前朝舉人屈某敬贈?!卑?,原來,他也是當(dāng)年的亂世舉人??!
謝舉人隨手翻閱到了一篇《獄中上母書》。當(dāng)他讀到這一段時,不由得渾身熱血沸騰,三十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壯懷激烈的年月似乎一下子又涌到了眼前:
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nèi)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
再細讀一位名士為這本書寫的序言,他才知道,作者夏完淳跟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為了挽救大明社稷,兵敗被俘,永歷元年七月身陷囹圄。在獄中,他給嫡母盛氏寫下這篇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的絕筆書,九月就義,僅僅活了十七歲!大明國濁存亡之際,有少年志士為之不惜少年頭,我謝某何能茍存于世。若是當(dāng)年為了功名利祿,進京討要那頂戴花翎,今日讀此篇,能不慚怍而死?
他洗凈雙手,沐浴更衣,點起一片珍藏了三十年的上品沉香,在淡淡的煙霧和沁人心脾的香氣所營造的氛圍中,寫下一封留給后世子孫的家書。
寫畢,墨跡未干之時,他已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