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生
我出生在河北省南皮縣一個普通的村莊,漳衛(wèi)新河蜿蜒曲回,繞村莊而過,浸潤著黃土,滋養(yǎng)著世代耕作于此的鄉(xiāng)親們。我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帶來的春風(fēng)剛剛惠及農(nóng)村,但如華北大平原上任意一個普通的村莊一樣,這里讓人看到希望,卻依然貧窮。
我們的教育相對落后,沒有幼兒園,也沒有育紅班,只是誰家的孩子到了入學(xué)年齡便去學(xué)校里報個到。所謂的學(xué)校不過是占用一座已被主人拋棄的破院子,土坯筑的房子有厚厚的墻體,一進門先沉下去幾十公分,像跌進一個半淺的坑。鑿出的窗戶很小,所以屋子里的光線十分暗淡,我們就趴在所謂的課桌(其實就是用磚壘半高的柱子,再找塊木板架在柱子上)上寫字。教書先生都是本村的民辦代課教師,邊自學(xué)邊教課,農(nóng)忙的時候,干脆把課一停,就帶著我們?nèi)ソo他家里秋收去了。書包里永遠只有兩本書,一本是語文,一本是算數(shù),老師很少留作業(yè),除非哪天誰家糶了糧食,或是誰家來親戚了,老師會即興地讓我們算算糧食糶了多少錢,請親戚花了多少錢等。
每家生活大抵如此,自然對于貧苦并無微詞,而書籍的匱乏,卻成為了求學(xué)孩子們的心頭之痛。我們渴望讀到一切有文字的東西,我們會把家里包紅糖或花椒大料的報紙偷偷讀完再放回去包好,我們會把印有幾個彩字的裹冰棍的那層紙反復(fù)讀來,我們還喜歡過年放炮仗時,撿那些不響的炮仗,剝出里面的火藥,讀卷藥的紙。左鄰右舍誰家有本養(yǎng)豬的或種菜的、針織的書,我們都不會放過。若是能借到小說、故事會這樣的書,真可謂喜慶的事,甚至要親自拿筆抄一遍,底下里反復(fù)去讀。我的讀物也只有語文課本,每一冊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幸運的是,我有姐姐,我讀完自己的課本就讀她的課本,從來沒有因為生字而放棄難得的讀書機會。
同樣有著對書籍渴求的不止我一個,同一個村子里的二猛也是一個十足的書迷,我倆經(jīng)常聚在一起,把自己讀過的書彼此分享,說得專注,聽得癡迷。我想在我以后的學(xué)習(xí)、工作中,很多成長與進步都是受益于當時練就的“童子功”。我可以毫無障礙地將自己讀過的內(nèi)容,生動地表達或轉(zhuǎn)述,在記憶不詳處,亦能通過自己“添枝加葉”條貫敘述,少被察覺。在口述的訓(xùn)練中,我倆逐漸地掌握了不同文體的表達風(fēng)格,我們不再滿足于轉(zhuǎn)述,而大膽地嘗試創(chuàng)作。就這樣,一張窗戶紙,用細線拉成32開,然后用針線就一頭兒裝訂,封面上再用稚嫩、樸拙的歪扭大字“青生文集”“二猛文集”加以標注,我們的文集便誕生了。雖有點粗陋,但敝帚自珍,亦可引來其他同學(xué)觀賞,贊嘆。
有一天二猛跟我說,二三里地外有個村子叫龐建莊,村口有片瓜田,看瓜人的窩棚里,都是小人書,而且都是連集,沒有間斷的,問我敢不敢過去看看。不到10歲的孩子,沒有“怵頭”的概念,一拍即合,我倆趁著中午的空,就走著向龐建莊奔去。麥秋剛過,地里的玉米苗剛有一寸來高,火辣辣的太陽曬得人無處躲藏,彎彎曲曲的土路曬得白花花的,像一條小河,路邊長滿了蒼耳、蒺藜和野蓖麻。我倆皺著眉頭,淌著大汗,用手里的木棍邊抽打蒼耳和野蓖麻邊往前走,感覺那條路好長好遠。
我們剛進入瓜地,就被看瓜的小伙子逮住了,這個小伙子十三四歲,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下學(xué)不讀了。他一看我們不是本村人,立刻來了勁頭,一口咬定我們是偷瓜的。任我們怎么解釋我們是來借書的,他不光不信還把我倆扣住了,還堅持要把我倆送到我們村的大隊上,還要報到我們的學(xué)校里。我和二猛都嚇得沒了主意,大哭起來。他橫蹺著二郎腿仰臥在窩棚的鋪上,我倆站旁邊哭。忽然,他起身說:“這樣吧,今天的瓜地還沒澆,你倆去給我壓水澆地吧,一人一個小時,我就放你們回去?!蔽覀z感激地使勁點頭。
在瓜棚的旁邊,有一個壓水井,壓水桿早已被手磨得锃亮,一舀子引水下去,壓幾下,水就上來了,我就一下一下壓著水,太陽依舊熾熱,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都是咸咸的味道,后背有些生疼,但顧不上那些,生怕看瓜人說我偷懶。實在熱得不行了,就撩一把涼水洗洗臉,喝兩口下肚,拔拔涼??垂先苏f你倆一個壓水的,一個可以看小人書,這可把我們樂壞了。我第一次被這么齊全的小人書震驚了,《霍元甲》《燕子李三》《西游記》……應(yīng)有盡有,所有的屈辱瞬間煙消云散。
瓜地澆完了,但是我倆卻不想走,再多看一會兒,哪怕是再澆會兒地也行。看瓜人嘿嘿笑著說:“我可以借給你們看,但是——但是有條件,這里有個碗,你倆每人喝一碗涼水,就可以借一本?!蔽艺f我要看《霍元甲》,端過碗就海飲一碗,二猛也不示弱,他要看《林海雪原》,也是一飲而盡。我倆就你一碗,我一碗,你一碗,我一碗,逗得看瓜人合不攏嘴。剛壓出的井水,拔涼拔涼,喝得我倆感覺水都要從嘴里漾出來了。正在我們實在喝不下,收拾小人書要走的時候,看瓜人的父親過來了,問清緣由后,一巴掌就沖兒子劈了過去,我跟二猛都能感受到他腦袋發(fā)懵的樣子。這位伯伯轉(zhuǎn)過身,對我們很客氣地說了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的話,總之就是讓我們回家后不要跟大人說,臨走時還給我倆一人摘了一個大甜瓜。
一肚子的涼水,走路都跟著晃蕩,回到家把甜瓜分給姐姐們吃,自己肚子里水還是想往外漾,我靠在炕頭,反復(fù)把玩“掙”回來的幾本書,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到半夜上吐下瀉,整整折騰了一晚,第二天見到二猛,他說他也是,我倆相視一笑,我們都沒告訴家長。我問他:值不值?他回答說:值!
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書籍的貪婪欲望與日俱增。有一次趕大集,父親遇到一個說不上多遠的遠房親戚,兩個人在一起聊天,他家孩子把我領(lǐng)進他家中,我?guī)缀醪桓蚁嘈?,他家的藏書那么多,整整兩書架。我第一次讀到了童話,感覺和之前讀過的書不太一樣,里面的石頭也會說話,里面的牛羊會唱歌,非常有趣。盡管父親再三催促,我還是不愿離去,直到他進來一把把我拽走,遠房的親戚臨送別時說歡迎我再去他家。當然從現(xiàn)在來看,無論哪個角度理解這都是一句客套的話,然而年幼的我卻真真就相信了,總惦記著那一本本有趣的書。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雪,早晨起來我和村子里的幾個同學(xué)穿著棉靴子,戴上棉帽子,踩著雪去上學(xué)。到了學(xué)校被告知當天停課了,我們幾個在野外打了會兒雪仗,我突發(fā)奇想去借書,主意拿定我就一個人朝黑龍村去了。
黑龍村離我們村子有六七里路,若在平時,趕大集都是走路來回的,而剛下了大雪,整個大地一片白茫茫,耀得眼疼,哪分得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地。我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西邊走。在雪地里走路遠非想象得簡單,身上冒著汗,可是棉靴子早就踩濕了,又黏又滑還冰涼,非常難受。我決定抄近路過去,也就是不用過橋,直接從河里冰上走過去。這要穿過一個大大狼窩(不是真的狼窩,是下雨時雨水沖刷出來的大坑,有幾米高),這個狼窩很長,有點古裝劇里一線天的感覺,道窄而難行,有些怕人,就算在平時女人和孩子若不結(jié)伴都很少走這條路的。雪本來就很厚,加上刮風(fēng),把雪都囤落在狼窩的低洼處,我一腳下去,多半個人高,一腳踩滑了,整個人就躺在雪里,雪鉆進脖子里冰涼冰涼的。兩邊高處堤岸的雪,被風(fēng)吹得奇形怪狀,斜出傾俯,仿佛動靜稍大就會引發(fā)一場大的雪崩,漳衛(wèi)新河河面被厚厚積雪覆蓋,仿佛新漿洗的被里,天空中沒有飛鳥,除了咯吱咯吱的踩雪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一切安靜得嚇人。
我壯壯膽子,哼起《霍元甲》的主題曲,越走越急,越想盡快逃離,越舉步維艱。雪已經(jīng)打透了半截棉褲,又冷又怕,最后干脆大哭起來,邊哭邊壯著膽子往前走。我記不清走了多長時間總算是到了遠房的親戚家。我的不請自來著實把人家嚇了一跳,表妗子把我領(lǐng)到蜂窩煤爐子跟前給我烤火,倒?jié)M一大搪瓷茶缸熱水,給我捧著。我凍得牙齒直打冷戰(zhàn),一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在那里哭。
待我暖和過來,和表妗子說明了來意,表妗子一下子也落下淚來,她把我領(lǐng)到她家書房里,讓我自己隨便選。我選了幾本故事書和一本童話,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表舅料想此時家里人找不到我會著急,而那時也沒有電話,所以趕緊把我送回家是要務(wù)。表舅牽出老黃牛套上車,抱了幾捆棒子秸散在車上,讓我坐好,又找了個破被套苫在我身上。牛車從雪上壓過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表舅舉著鞭子,時不時抽出一個清脆的響兒來。
家里人找我已是亂成一團,我還沒進村,就聽見有人喊:“別找啦,老三回來啦!”村子里很多人已經(jīng)聚在了我家,我知道自己闖了禍,惴惴不安地從牛車上下來,怯生生地望著滿臉怒氣的父親和滿臉著急的母親。若是平時父親肯定一腳把我踹進雪堆里,可是那天母親一把把我摟進懷里,哭著說回來就好了。表舅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通,村子里的人對這個新奇的事,尷尬著笑著,慢慢都變成了沉默。
夜很深了,我還蜷在被窩里讀著自己借來的書,那一刻的幸福感一直延續(xù)到夢里,我夢到自己借到了許多喜歡讀的書,那一刻的幸福感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