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瓊
距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6年,卻覺得那是6分鐘之前發(fā)生的事。那年,我參加《教師博覽》雜志社暑期舉辦的活動,一名女子進場略晚,應該是座位被人占了,她遲疑著向后找尋。我伸手招呼她,我前面有空位置。她坐下來后回頭問我:“我們見過嗎?”我搖頭。互加微信,我才知道她叫王芳,剛剛用筆名“小米”不久。
那時小米已經(jīng)是出版了好幾本暢銷書的知名作家,同時也是在教育雜志寫專欄的名師,我不過小卒,倒也沒妨礙我們相識第一天就秉燭夜談。后來,秉燭夜談延伸成視頻夜聊,聊到如今,我自認為沒有盲區(qū)時,依然為她的文字而震顫。她如何由一粒種子,野蠻生長成一斤黃燦燦、厚實實的小米?這是我想在《此路遙迢》的字里行間尋覓的答案。
桃花灼灼——和鬼神交鋒的女孩
小時候,母親告訴我,走夜路容易遇上鬼,害得我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偶爾逼得沒辦法,一定得找個伴、打著手電筒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挪出家門。實在找不到伴,我就舍命狂奔,心想就算遇見鬼,跑到有亮光的地方,鬼應該會退走吧?結(jié)果常常是跑到家,氣都喘不過來,喉頭像刀割似的痛。家人總是問:干嗎跑得這么快,你見著鬼啦?
我一直在躲著鬼,小米卻與鬼迎面相遇。念小學時,同學平子清理學校后溝,聽到悶響,以為挖到寶貝,小米也跟著挖。平子手里突然多出一個森森的骷髏頭,居然不怕,往小米手中一扔,繼續(xù)挖,一堆白骨見了天日。老師趕來后,臉都白了,轟他們回教室,說骨頭等老師收拾。那時小米感覺一股陰森森的涼氣滲到骨頭縫里,她立馬丟掉抱著的骷髏頭,而骷髏頭黑洞洞的眼眶則看向她。然后,她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個月,爸媽一直給她喊魂。那時的農(nóng)村,小孩嚇著了,大人都認為是魂丟了,要至親的人在傍晚時分去呼喊。招魂聲在黑夜里尤為悠長、凄涼、急切,希望失散、游離的魂魄循著聲音回家,陪喊的人還得跟著應和“回來了,回來了”才行。
小米能“回魂”,與其說是父母喊回來的,不如說是老師誘導的:“你要是好起來,期末考試哪怕考第二名,也獎勵你跟第一名一樣的東西,好不好?”小米心急那本小人書、那支筆蓋上帶金珠的筆,幾番掙扎著,魂魄歸來兮。
很早就跟鬼魂打過交道且未被打倒的小孩,大概就是我母親所說的火焰高的那類人。聽江南大學黃曉丹教授談屈原,說他兼具巫師、史官、大夫三種身份。當神話中回環(huán)往復的時間觀逐漸走向現(xiàn)實中的線性時間時,站在時間的轉(zhuǎn)角,屈原比世人更早感知不可往返的時間所帶來的焦慮,因此才有“天問”。如今世皆昌明,黑咕隆咚之處愈少,鬼神之說愈加荒誕不經(jīng)??墒牵灰f作家,哪怕就是平常之人,要應付倉倉皇皇的一生,只有一度空間,容納度怕是不夠。不知死,焉知生呢?向死而生之人,掠過生死之人,透過死之黑幕,才易見、易惜生之微光吧?《暗礁》中,那掙扎在噩夢和高燒之間的女孩,那因為被人說丑而尋死卻被母親的呼喚推回燈光之處的女孩,都和遠去的屈原遙遙相通。
刀光劍影——用來寫就愛情的答卷
借宿的刀客對小米的父親說:“你們家的姑娘竟然愛刀,我倒是第一次見到。”刀客還對小米母親說:“你家姑娘能成事,好事壞事都能成,絕對不普通。只是要記住,這把刀也要磨?!敝皇牵バ∶走@把鋼刀的,或者說磨盡天下女子的,從來不只是屋檐下的那塊磨刀石,而是那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各色愛情。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薄稄那奥罚拘南壬蟾挪灰詾橐?,但流傳甚廣,無非符合大眾對愛情一貫的妄想。當時年少的小米,同樣被莎士比亞“永不凋謝的玫瑰”蠱惑,被寒風中溫暖的火爐圈養(yǎng),被貌似可觸可知的穩(wěn)當當?shù)膶碚T惑,相愛相殺,洶涌澎湃,以愛情之名。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可大觀園中那些水一樣的女子都去了哪里呢?就算是水,也有井水、河水、江水、海水之分,水和水并不同。還有的女子,根本不是水,是土、是泥,是藤、是樹,是書、是畫,甚至是刀、是劍……為什么女人一定要被圈在一個“水”字中?
到最后,小米還是揮刀斬斷情緣。那個許諾一生只愛一個人的男子,情傷之后遠走他鄉(xiāng),最后結(jié)婚生子。后來,她常常就此事怯怯問我:“我是不是無情之人?”當然不是。愛情究竟是什么呢?無非是趨光性。心靈黑洞,人人皆有,遇見那閃光之人,與生俱來的黑暗被照亮,那人就被認定為失散的歡年??墒牵總€星球上的燈都有熄滅的時刻,你渴望之人,也在渴望光。如果不能彼此照亮,愛情的頭銜再大,也無法罩住命運的無常黑暗。沒有內(nèi)在的力量,愛情憑什么地久天長?
愛情本身,亦藏銳含鋒,不過日常流年,劍入鞘中而已。面對婚外情致命誘惑、枕邊人惡語相向,催命之言,拔劍見血。情傷累累,世人皆然,非小米獨一無二。枕邊人也并非惡人,哪一個卑微的生命不在飛蛾撲火?哪一個人不想在平凡無光的生活中擦出火花呢?愛情恰好是最易燃的那根火柴。只是,火能暖人,亦能傷人。能從情傷中再次爬起之人,能慢慢療傷之人,依然靠的是自帶的微光,而非那暖不了賣火柴小女孩的火柴棍。
說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木心先生,終身未娶,因為藝術(shù)廣大,足以占據(jù)一個人全部心靈。愛情于他太小,愛則遼闊似海。愛呢,需要熱,需要光,需要恒久忍耐而有恩慈。小米用她的刀鋒,在愛情的試卷上,寫下愛的答案。而這答案,居然就是愛情的入口與出口,以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底層邏輯。
另一根肋骨——孩子才是那三春暉?
《骨骼:遺落、撿拾和重建》,我?guī)缀醪蝗讨刈x。孩子得多疼呢?才十歲的五年級孩子,想看漫畫,拿了媽媽100元錢,結(jié)果爸爸把他拎下樓,讓他跪在雪地里,還當著他的面將漫畫燒成灰。受不了孩子和媽媽發(fā)生沖突,爸爸叫來班里四名學生,將孩子團團圍住,捉手捉腳,令他無法動彈。孩子憤怒得青筋暴起,卻如同困獸,無法掙脫。高中,孩子和女朋友分分合合,因分手刺激在當街拉扯中打了女孩一個巴掌。信息散播到網(wǎng)上,孩子被網(wǎng)暴。媽媽選擇站在正確的一邊,而將體諒丟在一邊。一件件傷害的積累,讓孩子不愿意上學,讓家里那幾年戰(zhàn)火蔓延,直到心理醫(yī)生如蝙蝠俠一般,救了孩子一命。朱博士對小米說:那樣的時刻,是心理學上所說的最脆弱的時刻。你該慶幸,你有一個內(nèi)心強大、深深愛著你的兒子。他說,只要想到你會為失去他而痛苦終生,他就不忍脫身獨去。
母愛,同樣是被嚴重高估的詞。從來只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卻不知母愛也是羈絆,也會傷人。在愛的光輝名義之下,在“為你好”的光明正大之匾額下,孩子被無聲無息地絞殺,發(fā)出的任何求救信號都無法被看見、被聽見,直到出現(xiàn)如今全國青少年抑郁癥患者接近四分之一的情況。母親的功能被夸大,母親的傷害卻從來不被提及。可小米終究是勇士,揭開那一幕幕不忍直視的現(xiàn)場,反思再反思,重建再重建,療愈孩子,也拯救自我。因為,孩子亦是母親身上的一根肋骨。讀者何嘗不要去洞察幽微?怎能不三思而后行呢?
我們總以為是父母給予孩子以生命和教育,殊不知是孩子用自傷來成全父母畸形的欲念,用愛來回饋父母無盡的索取和傷害。正是孩子給予父母的三春暉,小米、我、你,他、我們,才有可能在親子關系中涅槃重生,重建生命的底座——全然接納,全心守護。
通常,讀一部文學作品,談論的應該是文學性、藝術(shù)性??墒牵膶W書寫的終究是人性與人情、人之掙扎和救贖、人之局限和可能……我在《此路遙迢》中讀到的,多是小米如何在多重困境、多種身份中突圍與生長,探究的是她這一斤小米力量來自哪里。而她所給予和期待讀者看見的,也正是女性愛與痛交織的生命成長史吧?此路遙迢??!恰如威廉·布萊克《天真的預言》所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
剎那成永恒。是的,6年前,我并不知道,陌生會場的一個招呼,召回的,居然是走失半生的半個靈魂……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qū)未來科技城海曙小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