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現任職于《中國新聞周刊》。專欄作品散見于《騰訊·大家》《北京青年報》《南方人物周刊》《新京報》等。出版有小說《楊天樂買房記》,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隨筆集《并沒有如愿以償的人生》。
一
沒人知道妻子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對我說“節(jié)哀順變”。那幾天里,這四個字我聽了上百遍,以至于到后來,我只能把自己關進臥室里,即便如此,總有我不認識的上了年紀的女性親戚,坐到床邊,用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說一些沒用的廢話。
冰棺停放在我們的客廳中央,它本身還要散熱,房內的溫度就變得很高,加之來吊唁的人又多,我每天都很煩躁。只有到了深夜,房子里才能安靜下來,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對著眼前的冰棺守夜,燭火不能熄,線香不能斷,我就守著我妻子的遺體,點蠟換香。
小雪臨到最后那段時間,已經瘦得脫形,面色蠟黃,但遺體做過美容,臉色被找補得很白,白到夸張。首飾都已經摘下來,收回首飾盒里,她昏迷前的那天,我特意把結婚十周年時我買的鉆戒給她戴上了,一點八克拉的六號戒指,在她的無名指上大得驚人。那戒指她沒帶過幾次,總說沒有合適的場合。
守靈的這兩天,有時我會和她說說話,也沒什么主題,就是抱怨抱怨這幾天的煩亂,除了她,我也沒什么其他人可以說話。更多的時候,我其實是在想,我今后怎么辦。我如此依賴我的妻子,無論實際生活還是精神層面,我從未想過沒有了她,我該如何生活。但現在,像是上天降下的一道考驗,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招。有幾次,火燭突然劇烈抖動,我都以為是妻子的魂靈要來和我說話了,但我站起來,火苗又變得穩(wěn)穩(wěn)當當,我透過棺槨的透明蓋子看,她依然平靜地睡著,不曾醒來。
守靈不能睡覺,總有人想要替我,包括我的岳父,我堅持把他們送走,那兩天,我一個人守在那里,不眠不休,也并不困倦,我總覺得妻子有話要對我講,這幾乎是我最后的機會,但最終,她一直保持沉默。我就只能抱著那塊小小的“紀念碑”,看著它出神。
“紀念碑”的大小和樣子都有點像移動硬盤,只不過顯得更精致,它半透明,在手里翻轉的時候,內里像有五彩液體翻覆旋轉,很斑斕。我妻子生前的意識和記憶都被封存在“紀念碑”里,這是我和她一起做出的決定。這東西算是一種新的喪葬服務衍生品,一種數字紀念,三年前被開發(fā)出來,在親人彌留之際,可以通過簡單的操作,將人的意識和記憶全部提取、進行數字化封存,進而被制作成一種從逝者視角出發(fā)的視頻內容,可以讓家屬留存觀看,像一種獨特的相冊。妻子還清醒的時候,我們商量過,決定將她的記憶保存下來,她覺得這樣能緩解她的恐懼,那種從世上徹底被抹除的恐懼,對我而言也是一種精神上的陪伴?,F在,我愈發(fā)覺得,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凹o念碑”小巧又輕盈,但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安慰。
葬禮搞得很隆重,人群旋風般地來,又旋風般地去。我開車將老人送回家,安頓他們休息,又回了自己家。時值下午,天空突然變得陰沉,窗外一片濃稠鉛灰,漸漸下起滂沱大雨。屋內空寂,火燭味道尚未散盡,剩下的紙錢、祭品打包堆在客廳一角,我終于遏制不住,失聲痛哭。
窗外暴雨如潑,雨水擊打萬物,勢大力沉。我獨自一人躺在地板上,覺得自己不過是這混沌世界中的一粒塵埃,無依無著。
在家休整了兩天,周六中午,我開車去了岳父母家。出了電梯,發(fā)現岳父正在樓道里抽煙,他坐在樓梯上,旁邊放著一個罐頭瓶,里面塞滿了煙頭。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任何反應,我走到他身邊,又叫了一聲“爸”,他才像突然被驚醒一樣轉過頭,說:“哦,你來了?!彼鲎∽约旱南ドw,努力站起來,然后跟我進屋。
電視開著,在放一個關于海洋的紀錄片,屏幕上一片令人昏沉的蔚藍,時不時露出幾叢艷麗的珊瑚,隨著海水的波浪一張一翕。臥室的門半掩,我探頭看了看,岳母臉朝里正躺在床上,窗簾拉了一半,屋里有點暗。我叫了一聲:“媽。我來了啊?!痹滥皋D過頭,應了一聲,慢慢坐起來,臉上似乎有淚痕,我沒敢細看。
我叫了些外賣,三個人圍坐在飯桌旁相對無言。從前,每周六中午,我和妻子都會去她父母家一起吃飯,有時在家里,有時在餐廳,這成了一種習慣。過了一會兒,岳父起身去了廚房,回來時,手里拿著一瓶五糧液和兩只酒盅,他給我和自己都滿上酒,然后端起杯一飲而盡。他抿抿嘴,對我說:“有些話我們必須得說,你還年輕,將來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你得努力走出去,以后遇到新感情,該結婚結婚,不用管我們。你們畢竟還沒有孩子,生活還能重新開始。”三年前,妻子曾經懷過孕,但坐胎不穩(wěn),三個多月的時候,還是意外流產了,在那之后,不知為什么,一直未能懷孕,現在看來,也不知這算不算一種老天的安排。我把杯中酒喝干,對兩位老人說:“爸媽,我和小雪的感情你們也清楚。這不是說忘就能忘的。你們二老對我也一直很好,我會照顧你們,不管怎樣,我都會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這一點,你們放心。”桌上又變得安靜下來,飯菜裝在一次性餐盒里,連筷子碰碗碟的聲音都沒有,直到菜慢慢冷下來,我們也并沒有吃下多少。
二
妻子發(fā)現自己生病是在一年多以前,我原本以為乳腺癌相對而言比較好控制,但沒想到它有那么多的兇險的亞型。我眼看著小雪變得愈發(fā)衰弱,瘦得一度讓我擔心骨頭會突然從某個角度撐破皮膚。最初的一段時間,妻子還是愿意做出抗爭的態(tài)勢,她努力表現得樂觀,積極配合治療,即便再痛苦也努力忍住不發(fā)一言,稍稍緩解的時刻,就盡量過得像一個正常人,和我一起看綜藝、刷視頻,給朋友圈的每一個人點贊。我們盡量淡化癌在我們生活中的存在感,但那終究無法真的被淡化。
第一次從ICU闖過來之后,妻子開始和我說起,她不想再繼續(xù)治療了,她覺得一切都是徒勞,治療所帶來的痛苦比疾病本身的痛苦還要大,而最終也無法導向好的結果,這實在太過荒誕。聽她說起這些,我就開始遏制不住地落淚。最初,我無法接受就這樣放棄,但冷靜下來,還是決定順從妻子的心愿。
我們去了安寧病房,除了止疼泵和簡單的營養(yǎng)藥物之外,不再做任何激進的治療。安寧病房有很多人性化的服務,比如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有隨時的心理疏導,就是在那里,我們知道了“紀念碑”。
在第一次患者和家屬一起參加的心理疏導中,醫(yī)生對我們提起了“紀念碑”項目。通過“紀念碑”可以讓臨終者知道自己不會被抹除,可以永遠地留存;而對于家屬而言,那也是一份可以隨時展現在眼前的信物。說起這些時,我看見妻子眼中閃過的光澤。心理醫(yī)生離開之后,我和妻子開始研究他留下的那個小冊子。
“紀念碑”項目的操作簡單,無痛,只需要患者深度睡眠半個小時左右即可,費用不低,但我們也能承受,更重要的是,相比于在這最后的日子里,它能帶給妻子的安慰,以及在此后,它能帶給我的安慰,遠遠物超所值。我們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報名參與。
到了預約的那一天,妻子被推進一間手術室,作為家屬,我可以隔著玻璃窗全程觀看。她躺在床上,頭上被罩上一層網狀物,網上有很多散發(fā)藍光的電極,醫(yī)生把麻醉氣體面罩輕輕扣到她的口鼻上,我看見妻子轉過頭對我比畫了一個v字,然后瞬間昏睡過去。那半個小時,是她生病以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段,我看著她放松的表情,就像很快就會康復,回到我的身邊。但事情終究不會像我希望的那樣。我們拿到那塊小小“紀念碑”之后的第三天,妻子突然病危,在那之后,直至死亡,她再沒能醒過來和我說過一句話。
我們最后一次聊天時,她情緒很好,喝了半杯牛奶,還吃了幾瓣橙子,“紀念碑”就放在床頭,流光溢彩,像彩虹組成的油狀物被封閉在一個透明容器里。
三
挨過周末,我決定提前去上班,我想,多去見見人,進入熱鬧的現實是讓人正常起來的捷徑。
我發(fā)完稿,已經傍晚五點多,開車回家,剛進地庫,電話就響起來了。老孔在電話那端說了半天,地庫里信號不好,我只聽了個大概,他們幾個要請我喝酒。
我進屋的時候,老孔已經到了,在窗邊占著一個大桌,一直低頭按手機,一腦門官司的表情,銅鍋擺在中間,旁邊擺著兩瓶茅臺。我拍了他肩膀一下,在他對面坐下。他把手機放下,問我,怎么樣?我說,能怎么樣?就那樣唄。他點點頭,拆開一瓶茅臺,放在我面前,說,管夠。我努力笑一笑,說,不至于吧,這么豁得出去?他說,那當然,哥幾個都挺擔心你。我點點頭,沒說話。二十分鐘之后,哥們兒們陸續(xù)到了,算上我一共六個人,都是初中同學,互相認識超過25年。小雪生病的那段時間,他們沒少幫忙。老孔給每個人滿了酒,提議先干一杯,53度的酒精滑過喉嚨,落進胃里,像騰起一朵火焰。
以前,我和小雪常來這里吃飯,有時是我們倆來,有時也帶著雙方老人,每一次,小雪都會對服務員強調,小料里不要香菜,然后會轉過頭對我說,不吃香菜是基因決定的,你知道的吧?我不知道,我是從和小雪走到一起才知道,不吃香菜是一種基因突變,因為他們的嗅覺基因中有一條名為OR6A2的基因,會對香菜里的醛類化合物特別敏感,會覺得香菜的氣味像肥皂或者爛泥巴的臭味?!斑@不是我們矯情?!毙⊙ξ艺f,“世界上有七分之一的人吃不了香菜?!彼?,我永遠都記得,在任何地方吃飯,我都會告訴餐廳,我們忌口香菜。
餐廳滿座,每桌的銅鍋都冒出蒸汽,讓客人們的臉都浮動起來,我無端端覺得小雪應該就在這些人之中,但一桌桌掃過去,卻看見陌生的臉,都笑得歪斜。酒瓶遞到我眼前,嚇了我一跳,我醒過神,抬頭發(fā)現一桌人都在看我。老孔把餐巾紙推到我面前,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流淚,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抽出紙,低頭擦眼淚,余光里看見我的酒杯又被滿上了。雖然一直努力做出輕松的樣子,但確實不太吃得下,胃里沒有東西墊底,酒精就顯出威力來了,我的呼吸越來越短,覺得眼前愈發(fā)模糊,我知道桌上的人都在對我說話,但只覺得像一片白噪音,不辨內容。
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前襟上都是嘔吐的殘留物,混雜著茅臺的醬香,讓我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腐爛。老孔坐在一旁玩手機,看我清醒過來,站起來走去廚房,端出一杯茶放在茶幾上。我撐著起來喝下兩口,茶很濃,也挺燙,讓我活了過來。我看看表,已經快半夜十二點了。我對老孔說,你走吧,我沒事。老孔說,得了吧,我今天就住這兒了,我回去也是自己一個人,無所謂,正好咱倆聊聊天。老孔兩年前離了婚,閨女跟著媽媽,他每個月除了打錢之外倒也落得清凈。
第二天一早,老孔拽著我下樓吃早餐,天氣沁涼,沒風,很舒服,我昨晚徹底吐空,早餐吃了不少,熱豆?jié){下肚,讓我覺得很熨帖。老孔堅持開車送我去上班,他說我酒精肯定沒代謝干凈,查出酒駕就太冤了。辦公室畢竟人多,事情一件跟著一件,大家嘻嘻哈哈聊聊天,咖啡機、復印機此起彼伏地響,也就讓我暫時屏蔽了對小雪的想念。下午開會時,我多少有點兒走神,但也還好,還能扛得過去。下班的時候,有同事過生日,拉著我一起去吃飯,我想了想還是拒了,我確實有點累,想回家歇一歇,更重要的是我也的確擔心在同事面前酒后失態(tài)。
晚上我叫了外賣,胡亂吃了幾口,就躺在沙發(fā)上休息了。這房子90多平方米,住久了東西越來越多,小雪和我總是琢磨能不能換個大一點兒的房子,但現在,我卻莫名其妙覺得空曠。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坐起來,決定把小雪的衣服收拾起來扔掉,我不能留著那些,睹物思人,我就永遠走不出來了。衣服占了大半個衣柜,我把推拉門打開,站在那里看了半天,也無法動手。我把那幾件羽絨服拿下來鋪在床上,又開始取夾克和襯衫,然后是內衣和襪子,衣服鋪滿了整張床,又越堆越高,我找來幾個大塑料袋,把小件衣服盡量塞進去,塞到最后,袋子變得鼓鼓囊囊,我想把提手系在一起,卻無論如何也系不上扣。我突然有點生氣,撒狠般地使勁勒緊袋子,但袋子卻漏了底,團成球的襪子滾落一地。我看著一床雜亂的衣服開始大哭,等我哭完,我又把衣服一件件重新放回柜子。我還是做不到,做不到就這樣徹底清空小雪的痕跡,做不到就這樣讓她在我的生活中不再留有存在過的物證。
我把衣服按照原位放好,找出“紀念碑”,連接到手機充電口上,開始播放。排在最前面的是最近的記憶,從她的視角看見的病房以及病房中的我。我嘆了口氣,向前倒轉進度條,我看著我們一起去日本、去芬蘭、去曼谷……不知不覺我看了很久很久,天快亮起來的時候,我才沉沉睡去,我把“紀念碑”擁在胸前,覺得像是擁著小雪。
四
老孔和其他幾個朋友又找我吃過幾次飯,唱了幾次歌,我控制著自己沒有再喝多,在飯桌上也開始和他們開玩笑,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復原,但只有我知道,小雪的離開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個孔洞,而不是一條裂紋。裂紋可以修補,可以彌合,但孔洞就是孔洞,它永遠都在。我故意忽視它,無視它,錯開眼睛不去看它,但越是如此,它就越在凸顯自身的存在。我知道自己要努力恢復,但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到。我開會的時候時常走神,好幾次都是身旁同事提醒,我才意識到領導一直在等著我發(fā)言,尷尬的次數多了,領導對我的信任似乎愈發(fā)稀薄。一些重要的選題,絕對不會落到我的頭上,我也懶得爭取,到后來,我對工作愈發(fā)意興闌珊,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收拾過房間,有時候,我坐在沙發(fā)上的一瞬都能看見騰起的灰塵。餐桌上、地板上、茶幾上,到處都是厚厚的塵土,我常年放下百葉窗,房內幽暗,我覺得自己住在一個洞穴里,像個被困住的動物。
有時,我低頭吃菜,剛一抬頭,余光就看見小雪坐在我的旁邊,我偏頭去看,椅子上卻空空如也。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翻出“紀念碑”看,有時一看就是一個通宵,終于,我因為混亂的作息而耽誤了一個采訪,差一點耽誤了當期的封面專題。領導找到我,委婉地讓我“休息一段,想一想要怎么辦”。我知道自己捅了婁子,也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有嚴重問題,就順水推舟請了年假。休假的前三天,我每天都躲在家里,只做兩件事,喝酒和看“紀念碑”,不知不覺就會哭得難以自持。
我也不知道電話是怎么撥出去的,可能潛意識里還是不想死,反正我醒過來的時候,自己躺在ICU里,身上插著很多管子,我抬抬胳膊,聽見警報器響起來,然后有醫(yī)生走進來,觀察了我一會兒,開始對我解釋病情,我醉酒后睡著,無意識中開始嘔吐,胃內溶液反流嗆進呼吸道,幾乎窒息,最終引發(fā)了心臟驟停。而醫(yī)生在我體內發(fā)現了大量頭孢類藥物。我應該是在清醒的最后一瞬間撥通了老孔的電話,他正巧剛剛出差回來,我要感謝我的門是密碼鎖,老孔知道我的密碼,如果是機械鎖,我肯定已經死掉了。
第三天,我出了ICU,老孔來看我,他把一堆早餐放在床頭柜上,盯著地面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對老孔說,別和其他幾個兄弟們提這事兒。他想了想,點點頭。
老孔把我接回家,在我的房子里來回巡視了兩圈,從他的表情來看,應該是沒有預料到這兩個月以來,我頹廢成這個樣子。他開始動手幫我打掃房間,我也不能就那么看著,只能上前幫忙,花了近兩個小時,我們才把房間打掃干凈,老孔把窗子都打開,涼風吹進來,顯得很清爽。老孔點上一根煙,我對他伸伸手,他猶豫了一下,也扔給我一根,我倆沉默了很久,他說,正好你休假,我也忙完了,咱出去玩兒一圈,散散心。
我知道,老孔是怕我再出事。想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說不想知道,那走在死亡邊緣的一遭到底是意外事故還是故意為之??傊?,老孔開著他那輛十五萬公里的攬勝帶我出發(fā)了。
我們兩個中年男人在車里,一個人開車,另一個人出神,看著樹林和草原、看著山峰和平地,看雨水落下,聽風聲回蕩,一切倒也是難得的清凈。
幾天之后,我們抵達了一個叫霍里根的小鎮(zhèn)。老孔跟著導航把車開到一家酒店的停車場,停車場上只有三輛車,枯葉被掃成幾堆,堆在墻邊,墨綠、金黃和深褐交雜在一起,格外好看。老孔走過來說,怎么樣,不錯吧?這里是小興安嶺余脈,這個季節(jié)特別舒服,就是晚上有點冷。我們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煙,各自進屋休息,等待晚飯。
晚飯定的那家餐廳看上去規(guī)模龐大但樓宇陳舊,還沒到飯點卻已經有人在等位,老孔攢的這個局,算上我們一共十二個人,八男四女,這地方喝酒有特別的規(guī)矩,什么打一輪翻三番之類的,挺復雜,總之,喝得很猛。飯局一散,幾個女性都主動撤了。我們打了三輛車去了會所,大家都借著酒勁兒稱兄道弟說一些很親昵的話,我實在沒辦法推脫。
看得出來,老孔那幾個當地的朋友應該是這里的??停_了兩瓶威士忌,又端上兩個果盤,幾位公主就婷婷裊裊地擠進了單間。老孔開始左擁右抱地唱歌。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房內的人越來越少,有些人出了門就不再回來,后來,我去了趟洗手間再回到包房,發(fā)現房間內只剩下一位叫婷婷的自己在對著大屏幕唱:“我們的愛,過了就不再回來?!蔽乙呀洸恢挥X喝了好幾杯,酒勁兒翻上來,我就靠在沙發(fā)上休息。過了一會兒,婷婷靠在我身邊,問我,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我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開始說起小雪,從生病到去世,從我們相識再到我們分離,說起了我的頹喪和整日與“紀念碑”相伴的日子。最開始,她的眼神里還有某種懷疑和輕慢,到后來,她漸漸認真起來,我看見有些東西在她眼中閃動。
過了一會兒,婷婷說,哥,我給你介紹個地方吧,那地方你可能感興趣,能讓你開心點兒。我問,什么地方?她說,哥,你聽說過奪舍嗎?我搖搖頭。她說,反正吧,去那兒的人都是為了玩別的,為了刺激,但是我覺得那地方倒是也適合你。你想不想再見到你妻子?我從靠背上起身,看她,有點拿捏不好她的意思。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她對我講述了關于奪舍的一些事,讓我覺得猶如夢幻。
婷婷提到的奪舍是另一家會所的名字,那會所很私密,但發(fā)展得卻也很龐大,很多城市都有店,只是需要熟人介紹才會有人接待。奪舍其實是道教術語,道家認為意識不死,靈魂不滅,身體不過只是皮囊和軀殼,魂魄和意識可以在不同肉身間周轉,所謂奪舍就是指借用他人身體來還陽的一套程序。只不過那家會所取了這個概念,在做些別的事情。
五
“奪舍”的會所在東五環(huán)外的一幢獨棟里,沒有牌匾,門口柵欄上纏著已經凋敝的藤蔓,看起來像個普通人家疏于修繕的別墅。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女士,謹慎地問了我一些問題之后,開始放松下來。她向我詢問了關于肉身的需求,我說,盡量和小雪相似一些。她點點頭,問我,“紀念碑”保存完好嗎?我說當然。
會所有一群簽約的“志愿者”,他們把自己作為為客人盛放靈魂和意識的軀殼,待價而沽。至于到我這里,我拿去的“紀念碑”中的內容會被注入志愿者的大腦,一旦奪舍成功,“借體”所表現和展露出來的狀態(tài)、習慣、記憶等一切都與本體一模一樣,而“借體”的外貌可以根據客人的需求去尋找,也可以先在目前的資料庫里進行挑選。
“奪舍”的過程類似于“紀念碑”的逆向實施,紀念碑是提取和留存,奪舍就是注入和重生,奪舍的過程中可以做一些定向的記憶刪除,只保留某一部分??腿丝梢赃x擇的使用時長最短一個月,最長一年,不足一月的按一月收費,抵達一年的時長,必須更換志愿者。奪舍的費用不低,一個月的服務相當于我四五個月的薪水。新用戶有一次半價試用機會,現在只需要交付定金,尾款在奪舍結束之后再結。其實,無論多少錢,我都決定一試。
我被帶到里面的房間,燈光暗下去,屏幕上投放出9張照片,年紀都和小雪相仿,臉型也相似。我看了看,問,還有嗎?服務人員劃一下手中的iPad,又出現九張照片。她說,目前根據您的描述和要求篩選的就是這些,如果您沒有選中,可以回去等我們的消息。我們會盡力為您尋找。我點了點頭,隨她出去。離開別墅時,我轉頭看了看,依舊是那幢半舊的房子,依舊是纏繞著枯藤,窗子落下窗簾,門前偶爾有車輛經過,我想,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我像被點燃了,我覺得一切都重新具備了意義,等待讓時間的流逝變得美妙,我終于理解了希望這個詞的含義。我的工作重新走上正軌,狀態(tài)恢復得極快,領導重新把重要選題交給我,我也開始主動約老孔和那一眾哥們兒吃飯喝酒。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變化,他們覺得我走出了陰霾,都替我開心,而我從未解釋其中原委。
電話是在三周后打來的。周五,我去往會所。
大屏幕上投著兩張照片。第一張上的女人看起來很年輕,戴著眼鏡,長發(fā)束成一個松散的髻扎在腦后,她身上有一種我熟悉的氣質,我盯著看了一會兒,錯開眼睛,看向第二張。那是一張側顏的照片,光從人像背后散射過來,能看見女人脖頸上細嫩的絨毛,我不知道是因為布光的巧合與故意,還是某種其它的原因,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瞬間吸引了我,我站在那房間的一片黑暗里,仿佛聽見了小雪喚我名字的聲音。直到工作人員打開了室內燈,我才從那情緒中脫出來。工作人員問我,怎么樣?我抬手指了指右邊那張照片。
奪舍就定在第二天。我把小雪的“紀念碑”交給工作人員,就離開了那間屋子,去旁邊的休息室喝茶,外面開始下雨,很密,有一種柔和的沙沙聲。我起身走去窗邊,無數透明的針從天空斜斜射下,然后被黑色地面吞噬。我抬起頭,看見車道對面的一幢別墅窗邊站著一個女人,穿風衣,背對我,一頭長發(fā)束成馬尾,她靜止不動,望著前方,加之玻璃有棕色貼膜,讓一切顯得幽暗異常,我感覺眼前景象非常詭異,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卻愈發(fā)覺得熟悉,而又想不出到底是誰。我正在納悶,就看見那女人正在轉過頭,速度極慢,但動作僵硬,我仿佛能聽見她脖頸上咔咔作響的聲音。她的頭發(fā)擋住側臉,但我依然辨認出了輪廓,我的呼吸變得急促,她垂著頭,面對我,然后突然抬起頭來。是小雪,沒有錯的,但臉色如此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我想打開窗子,但這窗子卻是完全封閉的,我趴在窗戶上向她揮手,她卻毫無反應,我的余光突然看見小雪身后的遠處又出現了一道影子,那影子慢慢向前浮動,從陰暗處突然顯出,我認出那就是那個剛剛躺在里面的奪舍的志愿者。她們兩人齊齊抬頭望著我,毫無表情,如同兩個偶人,我覺得血液上涌,要向后栽倒,右手抓住了沙發(fā)靠背的一角。我醒過來,喘著粗氣,發(fā)現自己的手死死攥住沙發(fā)靠墊,腦袋昏昏沉沉,雨還在下,我小心翼翼地向對面望去,那幢房子的窗前空空如也,燈也不曾亮起。我喘著粗氣,在一片靜謐之中,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同鼓聲。
奪舍是晚上八點完成的。一切很順利。工作人員對我強調了一些注意事項,他們對我說,按照我的要求以及為了方便與安全,小雪的記憶里只留下了她的個性、習慣以及與我相處的部分,至于她的父母、朋友、同事等等,都已經抹除,如果見到那些人,她不會有所反應,這樣不會引起那些人的疑惑,另外,為她植入了一點兒“裝飾記憶”,她現在會認為自己在一家美容院里,剛剛做完美容,不會對環(huán)境有所疑問。我不知該作何反應,只一味點頭。最后,那人對我說,“喚醒”之初,可能會有些反應遲鈍的現象,很快就會緩解。另外,這個“志愿者”的工作時長是一個月。下個月15日,你要帶她來這里做歸還。會有專人通過電話通知你。我又點點頭,站起來,走進房間。
她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徑直盯著前方。我繞到她身旁,叫她,小雪。我聲音里滿是怯懦與試探,她抬頭看看我,說,老公,你怎么了?我愣了一下,瞬間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那聲音極其相似,語氣、說話時微妙的停頓,就是小雪無疑,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她這樣喊我。她一直看著我,眼神顯得古怪,直勾勾地聚焦但卻總覺得無比空洞。她盯了我一會兒,說,你沒事吧?我緩過神,調整了一下,說,沒事,剛剛等你的時候睡著了。
我們開車回家。進了家門,她坐在玄關換鞋,打開鞋柜,盯著她的一排高跟鞋,似乎怔住,又像在回憶,然后又突然熟練地把脫下來的鞋子擺放進柜子深處,像某個程序遭遇突然的卡頓又突然好轉那樣。她一直不太主動說話,需要我提問,她才會回答,總無端端讓我想起手機里的Siri或者等待指令的仆從。
她坐在沙發(fā)上,似乎只坐在坐墊邊緣,并不倚靠,落地燈在她的右側,她半低著頭,我站在她側后方,看不清她的眼神聚焦在哪里。房間里靜謐異常,原本鄰居的孩子每天都會練琴,今天卻莫名地悄無聲息。我在這巨大的靜謐里局促不安,過了一會兒,我試探著說,小雪,你……餓不餓?她朝我轉過頭,說,有一點兒。我說我去給你煮碗面?她點點頭,嘴角慢慢上翹,我知道她在笑,我卻不太敢看,徑直去了廚房。我一直盯著鍋里的水,思緒卻一直都在小雪身上,我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覺得自己多少生出一些悔意,就像一沖動接回家一只小貓小狗,到家發(fā)現一切與我想象的不盡相同,現在進退兩難。只能祈禱此后一切都會變得順利。
我把面端去餐桌,小雪挪到桌邊,坐下來開始吃面,她吃得靜悄悄的,沒有什么聲音,也并不說話,似乎在完成一樁計時考核的任務。很快,面就吃完,湯也喝盡。她拿起碗,走去廚房,放進水槽里。我猶豫了一下,對她說,小雪,你……要不先去洗個澡吧,我來刷碗。她轉過頭,盯了我一會兒,然后點點頭。她走去臥室,打開衣柜,我在一旁看著,她輕車熟路地打開第三個抽屜,翻找自己的內衣和睡衣。
洗手間里的水聲嘩嘩響著,我一直在想,一會同床共枕的時刻到底該如何處理,手里的碗已經翻來覆去沖洗了很久,我一直在走神。小雪從洗手間里走出來,水珠掛在發(fā)梢,她站在洗手間門口,用一條巨大的浴巾裹住頭發(fā),然后向后一甩,我突然笑起來,這套動作我再熟悉不過,小雪每次洗完澡都會這樣做??赡苁且驗槲业男ΓD頭看我,我沖她搖搖頭,表示沒事,她沒有說話,走去了臥室。
房內變得更加安靜,墻上的掛鐘嗒嗒響著,落地燈只照亮一小圈,讓客廳里的黑暗更顯黑暗。我把茶喝光,決定去洗澡。水很燙,水霧蒸騰起來,阻擋住我的胡思亂想。我擦干身體,走出去,臥室里亮著一盞床頭燈,小雪側臥在陰影里。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蓋好被子,關了燈。窗簾縫隙里有光溢進屋子,映在小雪身上,我看見她的身體一起一伏,呼吸均勻。我靜靜看著她,想抱一抱她,又有些膽怯,最終還是忍住,轉過身努力睡去。
小雪一天天恢復,我不知道是否應該使用“恢復”這個詞,但我的感覺確實就是如此。小雪每天都會更加“正?!币稽c兒,“自如”一點兒,她不再那么遲鈍,那么緊張,那么詭異。她主動說話的次數多起來,也變得愛笑。最讓我驚喜的是,我們依然有曾經的那份默契,一點兒都未曾改變,我說一句笑話,她能接住那個梗,我想不出某個我們一起去看過的電影的名字,她想一想就知道我說的到底是哪一部,我們的往事,我們的曾經,我們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她都記得。她是小雪,我告訴自己。我不再猶豫,也不需要再懷疑,我知道,我的小雪就在我眼前,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小雪。我有點慶幸當初自己沒有因為睹物思人而扔掉小雪的衣服。
周末,我們一起去逛街、吃飯、看電影,她對外部環(huán)境的那種疏離、惶恐和警惕一點點消融,能看得出她應對周遭一切都顯得愈發(fā)自如,就像一個急速成長的孩子,很快就適應了這個世界。那段日子太過美好,一切都鑲嵌著朝陽般的金邊。
一個周六的晚上,我們逛街逛累了,選了附近一家餐廳吃飯,小雪點了三文魚和壽喜鍋,然后看著菜單驚喜地問我,這里有你愛吃的酒蒸花蛤,要不要點一份?我使勁點頭,覺得心里暖意融融。她記得一切,小雪記得一切,我心里想。我要了一瓶清酒,和小雪慢慢喝。餐廳里每桌都坐滿了,但顯得很安靜,暖黃燈光從每桌頂端照射下來,將人們區(qū)隔在一圈圈溫暖的光暈里。她夾起一塊三文魚,認真地蘸醬油和芥末,然后輕輕咬下一小口,那樣子我再熟悉不過。我剝著銀杏,喝著清酒,就那樣看著她,幾乎目不轉睛,她抬起頭,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說沒什么。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撓一撓我的手心,笑起來。不知不覺我已喝下大半瓶,不知道是環(huán)境使然還是酒精的作用,有些滾燙的東西在我身體里涌動,我看著她,愈發(fā)覺得這些天來,她的外貌與小雪越來越相似。我伸出手,拂過她的臉頰,她把我的手捉住,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腕,我清晰無誤地感覺到血液在我身體里流竄,然后聚攏到一個部位。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像潮汐像風聲,遮蔽周遭一切聲響。小雪應該也聽見了我心里的呼嘯?;丶业某鲎廛嚿?,她一直依偎在我懷里,舊日的繾綣在我腦中時隱時現,像勾引也像催逼,我知道我想試探的是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將面對的會是什么。
我吻上去的時候,我們都停頓了一秒,然后,一切都交融起來,像水遇到水,像風遇到風。我聽見小雪在耳邊喊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我感覺顱內像有巖漿淌過,在最后迸裂的時刻,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扎在小雪的懷里,眼淚不停流淌。她撫摸著我的脖頸和頭發(fā),直到我平靜下來。
她成了我真正的妻子,我成了她真正的丈夫。
六
時間過得很快,一個月到了。我接到了電話,要求我?guī)⊙┗厝ァN覀內ネ鶗?。她被單獨留在一間房間里,我被帶往另一間房間。他們問我,這段時間的狀況怎么樣?我說,很好。我其實沒心思聽他們說話,只是一直惦記小雪??赡苁强闯鑫业膽n心,對方說,不用擔心,只是照例檢查。然后,他們問了我接下來的想法。我想都沒想,就說,我續(xù)約。
老孔來我家那天是個周四。晚上九點多,他給我打電話,說,下來搬東西,我出差回來帶了一箱酒,給你嘗嘗。我正在家和小雪一起看電影,沒辦法,只好下樓。我沒有借口不讓老孔進屋,于是,我倆各自搬著一箱酒進了電梯。我開門進屋,老孔跟著我把酒搬進廚房,他輕車熟路地給自己倒了杯水,端著走去沙發(fā),突然愣住。我有點含糊地朝著小雪說,這是老孔,我哥們兒。我不知道該如何介紹小雪,氣氛有點兒尷尬。老孔愣了一會,接過話說,回頭一起吃飯,挺晚了,我先走了。我送他出門,他走到門外,扭頭朝我笑笑,懟了我肩膀一拳。走了。
老孔走后,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還是要想辦法把小雪介紹給大家。當然,可能需要一些方式方法,需要循序漸進。既然老孔意外撞見了,我那幫哥們兒也就都知道了,我決定先和老孔說清楚。
周六晚上,我約老孔去了我們常去的那家精釀酒館,他以為我會把那幾個兄弟都叫上,進門之后有些詫異。我說,今天就咱倆,有點兒事和你說。他捏起兩根薯條扔進嘴里,看著我。我說,那天晚上,你去我家……話還沒說完,他就一臉壞笑地說,對啊,那是怎么回事?。课覜]做鋪墊,直接說,那是小雪。老孔正舉著酒杯喝酒,瞬間呆住,他把酒杯放下,唇邊掛著一圈啤酒沫兒,他看著我,似乎我是一個瘋子,過了一會兒,他才張口,說,你什么意思?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把我所做的一切和盤托出,我給他講了什么叫做奪舍,也講了我和小雪快樂的生活,最終,我對他說,我準備把小雪重新介紹給我的朋友,你是第一個。
我點的是個套餐,四種風格的啤酒放在一個木頭托盤上,顏色由淺到深,每次,我們都會喝兩輪,但今天,老孔的酒只喝下去那半杯,之后就再沒碰過。氣氛異常尷尬,他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里有同情、失落、悲傷,甚至還有一點兒憤怒,我對他舉杯,他還那樣看著我,我把火腿和堅果推到他面前,他依然那樣看著我,我只能自己喝酒。第二杯還沒喝完,老孔就站起來走了。我知道這不會太順利,但我還是決定依然按照計劃推進。
我沒在群里通知,我一個一個分別給其他那幾個哥們打了電話。我是最后一個到的,烤肉店門口已經坐滿了等座的客人,店里亂哄哄的,一桌上彼此說話都得扯著嗓子,我?guī)е⊙┰谌巳褐序暄汛┻^,坐下來。我那幾個哥們面面相覷,有人開始嬉皮笑臉地打招呼。我對大家說,這是小雪。大家都愣住。顯然,老孔并沒有和大家講。我想,正好,由我來講。
大家顯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沉默開始蔓延,還好被及時收住,有人開始端起盤子說,吃肉吃肉。牛肋條鋪上去,瞬間變了色。第一輪點的菜剛打掃光,就有人提議說差不多了吧,我們就干了杯中酒吧。所有人都附和。大家干了一杯,窸窸窣窣地散了。臨分手的時候,有人扭頭看著我又看看小雪,欲言又止,我也沒有說話。我覺得我做了該做的事,我無法控制別人的想法。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岳父岳母家,自己一個人去的。我想,如果小雪能夠回到我的身邊,重新給我?guī)砜鞓罚敲匆簿蛻撃芑氐剿麄兩磉?,給他們帶去安慰,只需要重新植入和喚起她對父母的記憶就是了。
岳父似乎興致不錯,說早晨去釣了魚,中午做了一桌子菜。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在琢磨該如何對老人說起小雪的事情。正沉默著,卻聽見岳父說,你應該有個伴兒。我嚅嚅喏喏了半天,最后,我還是決定說出一切,我說,爸媽,如果小雪能回到你們身邊,你們高興嗎?兩位老人呆呆望著我。我把一切都說了,我說,小雪的記憶里沒有你們的那部分,但是還記得我的那部分,她記得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我們現在生活得就像以前一樣。你們愿意見見她嗎?如果你們愿意接受,也可以讓她記起你們的。我岳母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捂住臉,走去了臥室。長久的安靜之后,我聽見岳父嘆了口氣。
似乎沒有人能接受這一切,除了我。必須說,我有些后悔將小雪的事告訴了身邊的人,或者,我應該用些更委婉的方式,不知道,可能無論怎樣,他們都注定無法接受吧。在那之后,我又聯(lián)系過老孔和其他幾個哥們兒,老孔沒接電話也沒回消息,我在群里說大家聚聚,要不就沒人響應,要不就是紛紛推脫有事,我就大致也明白是什么情況了。我再去岳父母家,老人的態(tài)度也變得不同于往常,那大面積的沉默中,我覺得有驅逐的意思。不知怎么,我的父母也知道了小雪的事,一天晚上,他們突然來到我家,站在客廳里,我指著小雪為他們做介紹,但他們似乎不愿靠近,眼神里交織著厭惡和恐懼。我媽把我拉到樓道里,問我,到底怎么回事?語氣里惡狠狠的。我爸站在一旁抽煙。聲控燈一會兒亮起一會兒滅掉。我始終沒有說話。
在那之后,我媽整日給我打電話,我拒接,她就再撥。實在熬不過去,我就接起來,她在那邊大聲嚷嚷要我去醫(yī)院看病,幾近歇斯底里。有幾次,我實在氣不過,和她在電話里吵起來,有同事經過,斜著眼睛驚訝地看我。
我不想讓小雪感到壓力,更不想破壞掉我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生活,但我生活中的另外那些部分似乎開始無法遏制地分崩離析。
風言風語是擋不住的,終究會四處流竄,我看得出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里溢出了微妙的變化。有兩次,在洗手間里,我坐在馬桶上隔著隔板聽見幾個同事在議論我,言辭中間雜猥瑣的笑。我的領導開始找我談話,要我休個假把家里事處理好,我沒答應,他就說要給我調崗,最后,我們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我不知道為什么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變成這般模樣,原本,我有朋友,有家人,有工作,但現在,突然之間,一切都離我而去。我還有什么?我只有小雪。我不能沒有小雪。我覺得再任憑那些人這樣鬧下去,小雪會出事,我會失去她——第二次失去她,我的生活就真的徹底崩塌了。我要保護我的生活。這沒什么需要猶豫的。
七
我開始收拾東西,簡單的換洗衣物、錢、貴重物品、“紀念碑”。小雪一邊整理箱子,一邊問我,我們要去哪?我說,我們出門旅行一段時間。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們開車上路。
我的目的地在四百公里之外的一個小城。當年,我和小雪出去旅行,曾經去過那里,在一家民宿住下,感覺很好。那里平時也沒有太多游客,現在這個寒冷季節(jié)里,更應該無人打擾。我想先到那里落腳幾天,再做打算。
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晚上了,這里和我預計的一樣,沒有游客,幾乎稱得上荒涼。除了幾棵松柏綠著,其它地方都已經枯黃一片。老板娘走出來接待我們,她還記得我。這棟小樓一共五間臥室,只有我和小雪兩位客人。我們把東西放置妥當,衣服掛進衣柜,坐下來休息。小雪給我泡了杯茶,我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慢慢喝。這周圍沒有其它建筑物遮擋,從三樓望出去就能清晰無誤地看見天際線,過了一會兒,天色徹底黑成一片,我和小雪決定出門走走,吃些東西。
老板娘從銀臺后面抬起頭,說,我也沒吃飯,我做點兒飯我們一起吃吧?我點頭感謝,老板娘和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詢問我們接下來的旅程安排和計劃。我說,沒什么計劃,一直很疲憊,辭了工作,浪蕩一陣再做安排。老板娘盛了一碗湯,說,怎么想起在這個季節(jié)來這里?根本沒有人。我說,就是因為不想見任何人。她似乎很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說,那挺好,那挺好。我們三人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桌上只有碗筷磕碰的清脆響聲,燈火映照,火爐灼灼,一切顯得暖意融融。過了一會兒,我對老板娘說,如果在你這里長租,是什么費用?或者這附近有沒有合適的房子能夠長租?老板娘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段淡季會一直持續(xù)到春天,這幾個月里根本沒有客人。我也想借這段時間休息一陣,但這離不開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幫我在這里照顧一下房子,你也不用付給我額外的費用,我也不用付給你工資。怎么樣?我聽得欣喜,覺得這簡直算是最近這一段來最好的消息,趕緊答應下來。
老板娘在兩天后離開,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和我們打招呼,只是在前臺留下一張字條,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也順便做了告別。我把鑰匙揣進口袋,走到門口,這里地勢很高,從這個角度望下去,一片薄霧之中,自有蒼茫美感。我從未覺得如此自由,這天地間只有我和小雪。不會有人打擾,不會有人指指點點,沒有人能夠拆散我們。
我在這棟房子里走了一遍,四處查看一番,這里有儲存的糧食,地窖里有蔬菜和雞蛋,冰柜里有肉類,如果愿意,一段日子里我們幾乎可以閉門不出。這周圍有山有湖,白日有云,夜晚有露,宛若仙境。我和小雪安靜地住下來,心無旁騖。一個月過去了,我適應甚至喜歡上了這里的生活,有時,我甚至覺得,我的人生從這里才算重新開始,此前的一切都是為了能抵達此時此刻此處。我的手機偶爾還會響起來,有時是老孔,有時是我和小雪的父母,有時是奪舍會所的座機,我不接聽也不掛斷,就靜靜等待著屏幕自己暗下去。又過了一陣子,我干脆不再給手機充電。
不再有人和事的攪擾,時間突然間開始自我繁殖,每日里涌出一團一團的空白等著我們填補。我倒并不覺得無事可做,我對小雪有說不完的話,在爐火旁,在湖水邊,在山崖上,我一次次問她,小雪,你記不記得我們大學時如何如何,你記不記得那一次我們一起去日本時怎樣怎樣。她都記得,真的,都記得。于是,我們就一起落入記憶的湖底,沉醉得忘記了時間。
進入隆冬,時間變得更加滯重,充滿漫長的停頓,雪層層落下,并不融化,將一切封凍。我不再能聽見鳥鳴,也不再能看見小動物的身影,這風雪荒原中,只有我和小雪。我本以為這樣不受打擾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至少會持續(xù)過整個冬天,但我卻覺得我的小雪慢慢出現了異樣。
最初,小雪開始變得更安靜,她很少說話,經常裹著那件粗線毛衣外套坐在暖爐旁出神,像一棵被凍壞的植物。有時,我叫她幾次,她才反應過來,猶如突然驚醒,游蕩的魂魄重新附著。她“醒來”之后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偶爾在聊天時走神,說話的聲音仿佛一盤陳舊的磁帶或者文件損毀的音頻,有時拖著長音,有時又急促地將所有詞句都堆疊在一起,像被誰偷偷按下了慢放、快進鍵。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能更加頻繁地和她說話,讓她聚精會神于我們談論的內容,但有時,我去做飯,再回到她身邊的時候,還是會看見小雪坐在桌邊出神,眼睛像聚焦于窗外某物,又像散射于無限的虛無。我只能輕輕呼喚她的名字,生怕驚擾了她,像為一個受驚的孩子叫魂。于是,我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如今,我的生活已經不再與外部有什么關聯(lián),我覺得也并不需要與外部發(fā)生聯(lián)系,在這片山水環(huán)抱、云霧繚繞的凈土,只有我們兩個已經足夠。但我無法遏制地生出隱隱憂心,覺得不知哪天,小雪就會靈魂出竅,只剩下一具我不認識的皮囊。
即便我再留意,我也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盯著她。我看著她一次次出神的時間越來越長,無計可施。只有當她回憶起我們的過往,笑起來,我才能放下心地確認,這就是我的小雪。有時,她睡著以后,我在一旁使勁盯著她看,幾乎不錯開眼珠,像著魔。以前,她睡覺很輕,腹部一起一伏,像個乖巧的小動物,但現在,有時她似乎掙扎于某些猙獰的夢境,眼珠在眼皮下劇烈抖動,牙齒不停彼此碾磨,發(fā)出尖利的刮擦之聲,我甚至擔心她會將自己的牙齒咬碎。有時,她會在被子下劇烈發(fā)抖,我猶豫著是否要喚醒她的時候,又恢復如常,甚至讓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過于疲倦、緊張而產生的幻覺。
山里的冬季像某種形式的永恒,一切堅固得似乎永遠不會發(fā)生變化,但我卻覺得我心里原本結實的某些東西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碎裂聲響。那天,我外出撿柴火回家,小雪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一樓客廳的飯桌邊。我喊了她一聲,也沒見回應。
我把樹枝放下,徑直上樓,兩個我們常用的房間里都不見她的身影,我轉頭去了洗手間,門沒有上鎖,錯開一條縫隙,我隱約聽到里面有動靜,我剛要喊小雪的名字,大腦中卻有個聲音將我止住。我側過身,從門縫向里看,小雪正站在鏡子面前,望著自己。她嘴角向下扯著,瞇著眼睛,近乎褐色的眼袋凸顯在眼底,她像是盯著一個仇人,胸腔一起一伏,眼神中交雜仇恨和迷惑,我感覺血液上涌,我甚至擔心自己的心跳會被小雪聽見,我扶住門框,幾乎屏住呼吸,繼續(xù)盯著她。只見她開始使勁揪著自己的面頰,像是那上面有什么令人厭惡的贅物,然后,她突然定住不動,開始用指甲摳自己的眼眶邊緣,又將頭發(fā)扒開,使勁摳著頭皮,如此反復數次,仿佛要將什么撕開、揭去。過了一會兒,小雪停下來,向后退了兩步,盯住鏡中的自己,五官似乎不受控地抖動,不同的表情在她臉上竄來竄去,不停變換,狂喜、悲戚、憤怒、驚懼,像一種乖張的表演練習,然后她對著鏡子側過身,想要觀察自己的后背,但始終不得法,于是,又朝另一個方向轉過身,一抬頭,卻從門縫中看見了我。那一瞬間,我像是正在做什么壞事被抓了包,本能地閃到墻壁后,我靠在墻壁上喘氣,想,我該做些什么?那幾秒鐘如此漫長。我下定決心轉身推開了門。
小雪就站在門內,幾乎和我撞個滿懷,她懵懂地看我,說,你回來了?我愣愣看她,她的臉色恢復如常,平靜、和善,似乎擦過面霜,有一股淡的雅香氣,頭發(fā)扎成松散的馬尾。她應該是看出我的異樣,又問我,你怎么了?然后從我身邊走過,下了樓,我回頭說了一句,沒什么,以為你沒在家。然后也跟著她下了樓。
風雪刮了一天,雪又積起很厚,我有點兒擔心木質屋頂破損的那一角會不會被積雪壓垮。等雪小下來,我搬了梯子把屋頂的雪都掃了下來。晚上,電壓開始變得不太穩(wěn)定,燈閃爍明滅,看起來隨時會停電。我們干脆提早上床??赡苁菕哐┑臅r候受了風寒,我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太舒服,我翻出來一片阿司匹林吞下去,又喝了幾口滾燙的茶,蒙上被子睡覺。也許是因為風聲,也許是因為有點兒發(fā)燒,一直睡不實,總覺得踏在夢境邊緣,無法沉入夢里,又無法回到現實,頭腦里紛亂不堪。我使勁閉著眼睛,但愈發(fā)覺得煩躁,我決定起身去喝點兒水。我睜開眼,發(fā)現小雪那半邊床是空的,我扭身,只見她呆立在我身邊,直勾勾望著我。那一瞬間,我?guī)缀趸觑w魄散,強忍著才沒有喊出聲。小雪顯然沒有意識到我醒過來,她轉身向屋外走去,胳膊和腳步順拐,蹣跚又僵硬,我不知道她是在夢游還是怎樣,我不敢叫她,就起身跟上。
她慢慢走到大門,擰開鎖,走到門外。雪已經小了,但依然很密,風刮起來,細小的雪花在月光映襯之下閃閃發(fā)亮,像無數熒光斑點。小雪就站在那一片上下翻飛的光點中,一動不動。風徹底吹亂了她的頭發(fā),猶如一團飄飛的黑絮。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和應對眼前的一切,這是不可辯駁的現實又似無法解釋的夢境。小雪抬起頭望著夜空,我順著同樣的方向望過去,只看見如黑板的天空映著無數雪片。過了一會兒,小雪垂下頭,轉身走進房內,經過我時,我感到一股寒意。她慢慢走上樓,我才注意到,她并沒有穿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
我沒有上樓,走去廚房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我捧著杯子慢慢全部喝下也沒有感到暖和過來。第二天一早,我在樓下的沙發(fā)上醒過來,時間還早,我裹著毯子躡手躡腳地上樓,走去洗手間,經過臥室的時候,小雪睡得還很熟。我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返回樓下做早餐。正在煮面的時候,小雪走下來,神情慵懶地問我,你今天起得這么早?毫無異樣。我點點頭,把早餐端到桌上,小雪低頭吃飯,我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雪已經停了,陽光毫不吝惜地灑下來,一切亮得刺眼。小雪歪過頭看著窗外,陽光折射過雪地,給她的臉上鑲嵌上一道金邊。我能看見她額頭上細嫩的絨毛。我不知道我還能這樣與小雪平靜地相處多久,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不可遏制地感覺,小雪在漸漸離我而去。
八
我們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小雪走神的次數也越來越密,開始三五天一次,后來一天一次,再之后,變成一天幾次。她往復于正常與失常之間,通常這轉換缺乏過程,從一種狀態(tài)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在瞬間就切換完成。我開始變得習慣,但只是她每一次走神時,我都會擔心她是否還能“回來”。在小雪不走神的時候,我還是會努力多和她說說話,說說我們的過往,一起經歷的一切,但我漸漸從她眼中看出了迷茫、懵懂和不解,她盯著我的時候愈發(fā)不聚焦,當我喊她的名字,她會回過眼神,凝視我,卻像凝視一個陌生人,然后會虛起眼睛,像研判,但那眼神里有徹骨的寒意。
新年即將來臨,我決定出門采購?;氐阶√?,小雪似乎變得非常疲憊,她癱坐在沙發(fā)上,耷拉著腦袋,幾乎一動不動,整個下午,她都躺在沙發(fā)上睡覺。傍晚,她才恢復精力,但仍然處于走神之中,我叫了她幾次,她都像應激反應般回過頭看我,面無表情,眸子里罩著一層霧氣。
晚飯時間,我把菜擺在桌子上,扶著她在桌邊坐好,鍋慢慢沸騰,涌出大團蒸汽,讓小雪的表情變得朦朧莫測。我舉起杯,對她說,我們干杯好不好?新年快樂。她機械地抬起手臂,拿起杯子,和我碰杯。她抿下一口白葡萄酒,然后自己盛火鍋調料,她動作緩慢,但又好像缺乏對距離的判斷,勺子碰上碗沿,湯汁灑到桌上,我看著她在碗里加了麻醬、韭花和蠔油,攪拌起來,最后,伸手抓起一撮香菜丟進碗里。
我突然間覺得靈魂出竅。
小雪是不吃香菜的,無論如何都不吃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不吃香菜是一種基因突變,因為這些人的嗅覺基因中有一條名為OR6A2的基因,會對香菜里的醛類化合物特別敏感,會覺得香菜的氣味像肥皂或者爛泥巴的臭味?!斑@不是我們矯情。”小雪每一次都要對我強調,“世界上有七分之一的人吃不了香菜”。
現在,小雪就坐在離我一臂之遙的地方,大口吞食著裹滿香菜末的肉片。我盯著她,她卻并不看我,茫然地盯著桌面,肉把她的嘴撐得鼓脹起來,她在努力咀嚼,醬汁從她的唇邊溢出來,停留在下巴上,嘴唇翕張之間,我看見她齒縫間塞著綠色的香菜葉子。我沒有心思再繼續(xù)吃飯,只靠在椅背上盯著她,但她似乎并沒有留意到我,繼續(xù)機械地咀嚼吞咽。我看著她,越來越感到害怕,她似乎有些不知饜足,一直在向嘴里塞進食物,速度也越來越快。我叫她,她也沒有任何反應,似乎這空間里只有她自己一樣。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從身后抱住她,攏住她的胳膊,她輕微掙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突然又掙扎著起身,奔向廁所。我跟過去,看見她趴在馬桶上嘔吐,我?guī)退痤^發(fā),又倒了杯水給她漱口。她喉嚨里咕噥了一陣,站起身走出去。她又徑直走到門口,拉開門站在外面的臺階上,望著漆黑的夜空。風照例刮起來,呼嘯作響,偶爾能聽見密林深處傳來某種鳥禽的悲愴喉音。
我沖著她喊,小雪,小雪,一次又一次,聲音漸漸高起來,但她仍沒有反應。我有點失控,雙手拽住她的肩膀把她扭轉過來,我盯著她,大聲喊她——小雪!她的臉部肌肉突然松垮下去,抬起眼皮看我,我以為她要開口,卻看見她的眼珠開始不停上下抖動,且越來越快,緊接著,她的身體也開始抖動起來,猶如癲癇。我嚇得后退了幾步,小雪卻止住了顫抖。她平靜下來,然后四處看看,那眼神好像自己突然降臨到一個全然陌生之地,她尖利地喊叫起來,開始向樹林的方向跑去。我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靠在墻上大口喘氣,直到她的身影隱沒進樹林,我才緩過神追上去。
冷空氣像刀刃般割著我的氣管和肺葉,但小雪似乎體力充沛,她一直奔突,猶如一只熟悉這片樹林的獸。不知跑了多久,我終于看見她停下來了,我努力跑過去,快到她身后才發(fā)現,她佇立在一片山崖的邊緣,月光之下,留下一片黑色的小小剪影。我叫她,小雪!小雪!你回來!她緩緩轉過身,歪著頭看我,又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她低聲說,我是誰?我是誰?然后開始發(fā)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嗚咽。我向她慢慢走過去,伸出手,說,小雪,你走過來,好不好?但只見她抬起頭,直勾勾瞪著我,然后像是看見了某種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懼的東西。她突然間向后仰倒身體,那剪影從山崖上消失的瞬間,我看見一輪巨大的月亮,幾乎占滿半邊天空。
我奔到懸崖邊,弓著腰向下看,只能看見一片濃黑籠罩谷底,我抬起頭,剛剛還掛在天邊的碩大月亮現在卻戲弄般地躲到濃云背后。我大哭起來,跪倒在地,大聲喊著小雪,除了空谷回音,沒有一絲其它聲響。我跑回旅館,翻找出手機才意識到根本來不及等待充電,而固定電話的線又被雪壓斷了,我一直未曾修理。我開上車奔向最近的鎮(zhèn)子,找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沖進去大聲告訴他們小雪墜崖的事。兩個警察狐疑地看我,又看看彼此,問我住在哪里,我說出那個民宿旅館的住址,他們又狐疑地看看彼此,依然顯得很平靜,似乎沒有要行動的意思。我發(fā)了火,沖著他們大聲嚷嚷,我把桌上堆著的文件掀翻在地,還摔了一個暖水瓶。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警察氣憤地站起來指著我剛要說什么,就被年長的警察喝住,然后,他轉身對我說,走吧,去看看。
我們在懸崖邊停下。我竄下車,跑到崖邊,指著下面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就從這里摔下去的,你們要去找??!警察距離我很遠,靜靜地看著我。年輕的那個雙手插兜踱到我身邊,歪過身子向下看了看,然后沖著年長的搖搖頭。我有點疑惑,只見年長的警察走回車上打開了遠光燈。我扭頭朝山下看,卻發(fā)現,山下并不是懸崖,而是另一片寬闊的平面,像臺階般與我腳下的大地相連,而且上下僅有兩三米的落差。我愣住,四處張望一圈,確定無疑這就是小雪墜崖的地點,我來回走了幾趟,愈發(fā)迷惑。
年輕警察踱過來問我,你說你這一段住在哪里?我伸手朝北方指一指。他示意我?guī)?。我們向后走,慢慢鉆出了樹林。此時,天空已經露出微微曦光,萬物被包裹在一片淺淺的灰色之中。我一直居住的那幢民宿旅館的小樓,卻變成了一片殘垣斷瓦,猶如廢墟。
我走上前,看著那一堆歪斜的梁柱和殘破的窗戶,瞠目結舌。年輕警察把臉貼到窗洞前,向里看了一會兒,又和年長警察耳語了幾句,然后對我說,我們帶你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我已經搞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頭腦發(fā)脹,一片混沌。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坐在車里,行駛在路上了。和來時不同,這一次,年輕的警察就坐在我的旁邊。
等我發(fā)現自己被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圍住,我意識到一些什么,想要掙脫出去,但被幾個人攔住,我推搡著他們,向后扭身,即將夠到門把手的時候,我感到右臂一陣刺痛,我轉過頭,看見一張戴著巨大口罩的臉。
九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頭,看見小雪正對我笑,手上端著一杯熱氣裊裊的咖啡。我滿心驚訝地問她,你去哪里了?她伸出食指放到自己唇邊,示意我安靜下來。我端起咖啡喝下一口,發(fā)覺很甜,然后聽見小雪輕聲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我被這突然的變化攝住,問她,你要去哪?她搖搖頭,不說話,笑得很甜美。我盯著她看,只覺得她的臉突然間變得很模糊,像是在高頻次地抖動,那面容一會兒像是小雪,一會兒又變得陌生,就在那接連不斷的轉換之中,我看見一幀獰笑般的表情。
我大叫著醒過來,卻聽見一個男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掙扎著循聲去找,轉過頭看見了老孔的臉。
出院手續(xù)是老孔去辦的,我只需要坐在休息區(qū)等。我上了他的車,對他說,我的車怎么辦?他看看我,沒說話,擰了鑰匙。開出一段,我又問他,那我的車怎么辦?他輕輕嘆了口氣,說,一會路過的時候,讓你自己看看。我沒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沒再說話。過了十幾分鐘,他在一個修車廠門口停下,對著前面努努下巴。我看過去,發(fā)現我的車就停在不遠處,鼻子右側凹進去一大塊,葉子板也陷進去了,尾燈那里成了一個窟窿。我無論如何都記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時候把車搞成了這個樣子。我不敢再問問題,生怕遭遇更多連我自己都解釋不了的事,那會讓一切顯得更糟。
天黑以后,我們到了家,小雪的父母和我父母都在我家等我,可能是老孔提前給他們打了電話,我也沒有細問,只見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老人們在照顧老孔吃飯,我坐在一邊捧著一碗湯慢慢喝。小雪的父親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抬起頭,看見我媽坐在沙發(fā)上抹淚。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我對他們講起的奪舍,是否還記得那個小雪。我想問問他們,但又礙于眼前環(huán)境,還是決定暫時閉口不言。
我父母陪我住了幾天,我堅持讓他們回去自己的家。可能是看我恢復得不錯,也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胡言亂語,最終,他們走了。我?guī)缀跗炔患按胤鰥Z舍會所的電話撥過去,電話那端毫無聲息,過了很久,才出現一個女聲,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打了輛車趕去那里,繞到正門,就看見了那些銹跡斑駁的護欄,護欄上糾纏的藤蔓,都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我按了門鈴,沒人應答。我推了門,發(fā)現外面的院門并沒有鎖,再向里走,房門也可以推開,里面堆著木料和幾個油漆桶,沒有任何起居痕跡。房內電梯不能使用,我從樓梯上樓,所有房間都轉了一圈,四處空空如也,像爛尾的工地。我回到一樓,望著窗外出神,我覺得記憶向我傾倒過來,讓我不堪重負。我就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就在那一刻,隱隱地看見對面別墅的窗子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就像我曾經來這里等待奪舍完成時,做過的那個夢一模一樣,她這一次沒有轉過頭,但我仍然知道那就是小雪。我看見她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又穿過院子走到路上。我大聲喊著小雪的名字,一些灰塵從橫梁上震落,我拉開門追上去。
小雪已經走出很遠,走到了河邊,她在遠處回頭望我,像是查看又像是召喚。太陽西沉,巨大的紅輪掛在天邊,但并不刺眼。小雪越走越遠,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點,即將隱沒進光里。我開始奔跑起來,向著她的方向,但她卻不見蹤影。我跑上坡道,跑過小橋,跑下堤岸邊的樓梯,又跑上橋邊的柏油路,我越跑越快,不再為了哪個目標,也不再知道方向,只是不停地奔跑,將樹、風、時間和記憶都甩在身后,不知跑了多久,我慢慢停下來喘息,我轉過頭,看見半輪紅日融化進河水里,讓整條河流泛起橙色的光,波光粼粼,我覺得自己的大腦中也像眼前的河面一樣,沸騰,蕩漾,猶如水面下正藏匿著無數條奮力游弋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