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頭牽著我在叢林里飄蕩。往回看,軀體在人世間湮滅成灰,逆著空氣在沒有邊際的叢林里飄蕩。這是去哪,我問他?;貞?yīng)而來的只有呼嘯穿過耳邊的風(fēng)聲。十七歲那年我就知道自己會自縊。這個可怕的預(yù)想讓學(xué)校的心理輔導(dǎo)員知道了,她倒了一杯茶,捧著筆記本將錄音筆打開,說:“我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副面具,你把生活的面具揭下來就會感到痛苦?!蹦菚r候正午的陽光能刺痛我的心臟,我感覺自己行走在大霧里而事物模糊從知覺里隱沒。我死了嗎,是真的死了嗎?我問老頭。斗篷罩著他,如同埋頭在暗夜里。他說了一句什么話聽不清爾后他將手拽得更緊。我一把抱住他的腰,像是坐在超速的摩托上,飄搖輕忽。我們認(rèn)識嗎?他像是在趕時間又或者風(fēng)聲太大使對話無法進(jìn)行。
1998年我出生在麗郎街上。陳廣發(fā)撿回我。他沒有文化,給我取名也叫陳廣發(fā)。關(guān)于我身世的細(xì)節(jié)都是柳云實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告訴我的。她把我約到湖邊一處無人的草地上。雖然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但我還是心慌極了。風(fēng)不知從什么方向來,把我的襯角她的裙裾吹得飄舞起來。我插著褲袋沖她喊:“你干嘛?看著我干嘛?想吃了我?”心臟突突地跳。她只是唇角動動也不回應(yīng)什么,這使我更加害怕了。她向前一步我就喊一句“干什么!”腿卻一動不動。她見狀忽然樂得不行,呵呵呵地直笑?!靶πππδ銒專 蔽壹钡每炜蕹鰜砹??!澳阒滥銒屖钦l嗎?”我差點(diǎn)脫口而出一句粗口話,但看在她媽的份上,我問她:“你倒說說我媽是誰,你說!”?為了得到真相,柳云實解開裙扣的時候我順手幫了她。當(dāng)她彩色的指甲在我的褲腰游動的時候,肚皮痙攣使我發(fā)出抽泣的聲音。在短短的幾分鐘里,我的意志和肢體在柳云實的嬌喘聲中分離。
我抹著淚聽她講完那些我從未知曉的事,嚼在嘴里的草莖和鼻涕一起呼啦啦地飄在空中。柳云實摸著我的頭,說:“小傻瓜,從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我的男人?!闭f完她又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她時不時地向我補(bǔ)充身世細(xì)節(jié)。她說我媽死在產(chǎn)床上。像夜里的曇花一樣,血開滿整張床單,等血沒有地方流的時候我媽就凋謝了。死得好快,我都不知道該從哪里哭起。她說這些的時候像死了一只貓或狗,字句很隨意地就從嘴里溜出來。
柳云實什么都告訴我唯獨(dú)那個把我娘肚子搞大的人她不提。我們把大部分光陰消耗在露天電影院,機(jī)關(guān)槍在幕布上嘟嘟嘟響,柳云實在下邊罵“紙老虎,干!”我也學(xué)她一口一句地“干!”她說臺灣人都這么說話,說久了人就變得很酷。沒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去過,麗朗街的人找她按摩總要聊家常。有一次我在旁邊,客人問她是哪里人,她說:“我爸是臺灣的,媽是溫州的,我在廣東長大?!庇袝r她也說她在麗朗街長大。關(guān)于柳云實的身世,我從她口中聽到的版本是這樣的,她說:“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長大的。是一個叫云姐的女人撫養(yǎng)我。打小管她叫媽。直到有一天有個掛著紅色圍巾的人拿著一袋衣服出現(xiàn)在云姐家門口,塞給云姐一打錢我才知道系著紅色圍巾的人才是我媽。那年我七歲?!彼坪跖伦约赫f漏嘴什么,低下頭就再也不往下說了。
我想我的話太多了。天很熱的下午我喜歡舔著一個草莓甜筒跟在她身后問這問那,等她煩得不行加速腳步的時候就能帶起風(fēng),我一手拿著冰淇淋一手掀開她的裙問:“為什么你今天沒穿安全褲?”她幾乎在語氣剛落下的同時轉(zhuǎn)身給了我一巴掌:“死流氓!男孩子家家吃草莓甜筒,臭不要臉!流氓!”說著抓住我頭發(fā)來回晃。其實無論她穿什么在我眼里都跟沒穿一樣。我越來越喜歡她了,喜歡到一起走路我都要把手放在她屁股上才走得開心。但我離她越近她就離我越遠(yuǎn)。
愛上柳云實的一瞬間心很痛。“你為什么不陪我去露天影院了!”在夕陽還差半小時就落下的時候我拽著她的手問道。她只回應(yīng)一個字“忙!”
“忙什么?跟男人混?”
一巴掌甩在我的左臉。她跺著腳跑開了。跑向快要落沉的夕陽,跑出了我的視線。
她當(dāng)然不是那樣的人,我恨自己說出如此幼稚傷人的話。自那之后她變了,或者說我從來就不了解她。每天晚上八點(diǎn)鐘我都在露頭影院等她。她帶著同一個又或是不同的男伴嬉鬧著在我面前招搖。那些人我認(rèn)識,沒一個正經(jīng)的,滿手臂的紋身。每次想拉住她說說話,一掂量自己羸弱的手臂再斜眼看看她男伴的肌肉,所有的沖動只能燒成一支煙往里咽。
“我們是戀人么,如果是,你還能回到我身邊么?”我終于忍不住在她家門口守了一宿,問道。她似乎很焦慮,單手扶住額頭在客廳里踱步。“說點(diǎn)什么好么,我愛你,柳云實!對不起!”我快要哭出來了,快要跪下來抱住她的腳請求原諒。
她只是環(huán)臂看著我。任何準(zhǔn)備都已做好了。讓我滾蛋,告訴我她玩膩了,都沒關(guān)系。只要說點(diǎn)什么,不要任何承諾,甚至不說愛我。只要能讓我再看她一眼,再躺在她的子宮上一回,用她軟乎乎的肉掌貼著我面頰。啊,我雙腿發(fā)軟,胸口堆積了一團(tuán)火。正要向她附身而去的當(dāng)口她忽然捧住我的臉狠狠地咬住我的唇。我們在地板上翻云覆雨。事后我們終于又和以前一樣燒煙,但這次不同,她把煙換成了紅雙喜。她說,煙價漲了,以后改抽廣東煙。她的口紅也沒了,內(nèi)褲從蕾絲換成了純棉的。她說,棉的也不貴,還耐穿。在那盆巴西木旁邊散落幾件她最愛穿的衣服,蓋住了行李箱。
你去哪,我輕輕放下指間的煙問她。
去一個很冷的地方。她說。
那就是北方了。
廢話!她按滅手中的煙回應(yīng)我。
她說她要去找一個很有錢的男人。我媽也認(rèn)識。
希望現(xiàn)在去不會太晚。她抱住自己說。
他不會要你的,一個體面人是不會要你的,做夢!我從床上跳起來對她咆叫。我看見她的鼻尖紅了,眼白的血絲不知所措的聲張。她在身后摸出一支煙,煙霧在陽光下掩蓋了她的尷尬和憂傷。隨后她拉開抽屜扔給我一張照片。
她像品嘗了一顆美味的櫻桃,穿腸過肚,遺忘了那些我們分享彼此的時間。她不再出現(xiàn)在露天影院。不再出現(xiàn)在上班地點(diǎn)。我再也找不到柳云實了。
她掏空了我的感知,我的呼吸刻在記憶里隨她飄走。晚霞一動不動,我想我要用竹竿去捅破天邊的幕布。幕布背后是無盡的虛空,只有死亡能將虛空撲滅。
柳云實飄遠(yuǎn)了……我使出所有力氣都喊不出這個名字,像是在夢里,像是追著一個即將醒來的夢。記憶被照著白光的隧道永久地封鎖在人世間??墒俏腋拿恳淮螕砦牵ζ饋硌篱T間的那道縫,只有我記得。
死神
我要把一個少年送到果園里。一個憂傷的、臉龐清秀的少年。
兩個月前我就注意到他,八月二十五號的凌晨一點(diǎn)他站在自家的陽臺上。手插褲袋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哪里。我那會正夜游,手里的死亡名單剛好劃到第四個,很不幸他是名冊里第五個將要死的人。我游至他的心,知曉了死亡是他自己的意愿。他的夢境是唯一一個他自由的去處。也包括我自己,只有在做夢的時刻我才是忘我的。有一次我夢到一個老頭在果園里酣睡,酒氣包裹著整個夢境。老頭的大腿根還放著果核以及一些沒開動的水果。夢里的陽光離我很近,近到我的心臟刺痛。我捂住胸口在地上打滾,還是在那片果園,我開始不受控制地翻滾,接著我看到了那個老頭——耕作的農(nóng)夫。我試著回想過很多次,也試著在睡前預(yù)備重新進(jìn)入那個夢境,但是再也想不起來了。它就像一個不能被開啟的暗門。仿佛一旦開啟,所有可以被意識感知的甚至意識也將憑空不見?,F(xiàn)實的對話也只能同夢中囈語一樣,不被記憶存檔。一切似曾相識,又不相同。
幾乎每一天,我都要把不幸的人們帶走。他們多是在平房里死掉。漏水的平房,水滴落長成苔蘚,帶來這樣那樣的潮濕的植物。十幾年不變。這是被遺忘的地域。從麗郎街帶走的死者從沒像陳廣發(fā)這樣對世間諸多留戀。他的情感仿佛推動著他從麗郎街涌向遠(yuǎn)方,而他無法游出這個池塘。在身世的枷鎖之下,他像風(fēng)中飄零的秋葉,無法選擇飄向何處。甚至,他不能選擇要不要飄零。錯就錯在他把感情全都付出給了柳云實。一個連自己身世也不清不白的女子怎么會相信感情,他不知道,從沒人讓他知道。我見得多了,要死要活最后死不成的男男女女。但至少他們有得選。而陳廣發(fā)則像一個多余的大玩具,被丟棄在街頭。生死無人關(guān)心。他的養(yǎng)父,那個拾荒的人,更是像忽然冒出來的野草。從這條街到那條街,他肩上的麻袋長出塑料瓶、壓扁的紙盒,以及繞不過的命途。
柳云實
第一天進(jìn)到陳廣發(fā)家里我就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那天黃昏他站在客廳中央,灰塵在光影里打轉(zhuǎn),他說:“我第一次帶女人回家?!彼纳眢w在衛(wèi)衣里,空空的,仿佛可以被光穿透。仿佛他已經(jīng)死了。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已經(jīng)死了。
他喜歡騎電車載著我兜風(fēng)。尤其是晚上十二點(diǎn)鐘過后,我們在路邊攤解決宵夜接著漫無目的地兜風(fēng)。他喜歡在吃夜宵的時候喝酒,一種便宜的三塊錢的苦蕎麥啤酒。他說沒有酒他睡不著。他吃一口炸串喝一口酒。而我低著頭使勁地吃。他從來不在喝酒的時候說話,我要趁機(jī)思考一些問題,他這么跟我解釋道。單是我買的,電車也是我的。
我不知道他一直這樣還是跟了我之后才這樣。我想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有一天陳廣發(fā)靠在我的腿上對我說:“昨晚上做了一個夢,有一個眼睛很大的家伙伏在床尾盯著我。我的死期快到了?!?雖然早有預(yù)料,但是當(dāng)他這么說時我胸口還是堵了一下。我從來沒想過他是因為我而死。其實真不是這樣,我能給予的安全感有限,根本無法緩解他的焦慮。他睡不著的時候就在窗臺剝花生,不想吃的花生米扔了一地。有一次他跪下來央求我打他,我嚇壞了。我說你不能自殘,為了讓他好過一些我說我愛他。他又問我有多愛,是怎樣的愛,為什么愛。就在那一刻他使我厭煩,我摁住他的頭甩一巴掌,還踹了一腳胸口。我說:“趕緊去死吧!寄生蟲!”就是那一次我想逃避他,而不是因為他在廣場上說了那句話。他讓我感到恐怖,恐怖到窒息。他當(dāng)初單純可愛的樣子不存在了。
我也試過讓他擁有一段正常的生活,每一天做飯等他回來,喝一點(diǎn)小酒,窩在沙發(fā)牽著手看電影?!澳阌袆e人了?!币淮瓮盹埶诓妥郎线吿魭诉呎f。我知道他又開始歇斯底里了,就順著他的意思說:“被你發(fā)現(xiàn)了。有,還不止一個?!?可想而知這是多么大的負(fù)擔(dān),愛戀成了每日要處理的工作,扔在地上的花生殼等著我收拾,煙蒂等著我倒掉。是我在照顧他。他對所有人撒謊了,因為他不愿意承認(rèn)他喪失了在日常生活里的能力。有時候他就那樣躺在床上不動彈,眼淚一直不停流。后來他就沒法去上班了。似乎從來沒有誰理解過他,包括我。
即便不是這段倉促的感情他也會死。這是他的宿命,沒人可以改變,沒人可以拯救。我之于他不僅是戀人、朋友,我們相差十七歲。他一喝多就叫嚷著要打架,沖到某個陌生人面前伸脖子瞪眼?!皝戆。瑏戆?,打架,來打架啊!輸了老子跪下來叫你一聲爹!”說著就把人家推倒在地,猛地掐住脖子嚎叫。我顧不上什么,從后面抱住他,邊扯拉邊喊說:“阿發(fā),要出人命的!你出事誰來照顧我!”他把人松開栽進(jìn)我懷里,晃著頭說:“我錯了,錯了,我錯了,原諒我……”他酒精上癮,快不行了。我最怕他喝多,可他一喝就往死里喝。喝瘋了他就打人,他焚燒自己的衣服,一邊燒一邊說他是個傻子,是個沒人疼的傻子。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那天我丟給他一張照片,說:“去找你媽吧。天涯海角,照著這個模樣去找?!北凰洪_的另一半是我和那個男人,他賭錢輸了一大筆跑了?!拔乙朕k法上岸?!边@是他走之前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接到電話的那個深夜我在雪地里。那個稚氣的聲音說:“這里正在下雨,你在哪,我在過馬路。好多人沒睡,我又喝酒了?!苯又衣牭剿@嚇的聲音。接著一切俱靜。我的喉嚨像是卡著魚刺,胸口酸痛到不得不垂下腰。我想把這根魚刺摳出來,腦袋里卻是那雙把我看到底的眼睛,那張涂著冰淇淋的嘴巴,還有他閃著汗珠的鬢角。我的頭顱過于酸脹,彎腰滾到雪地里,心臟的疼痛使我逐漸卷成一個蒼茫大地上的黑點(diǎn)。
他們說世界上有一個果園,享有最充沛的陽光。聽說去那里的人不用憂慮天明吃什么,從晨霧中醒來在月色里睡去。我想去,假如有路。我想去那里的山坡上坐一坐。
果園老頭
早晨醒來看見霧在果園里彌漫,像一個夢境。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領(lǐng)著一個少年在霧里穿行。那個少年并沒有回頭,似乎后面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黑衣人把少年放在那棵最大的榕樹下,少年這時已經(jīng)睡著了,他躺在那里,榕樹垂下的胡須正撫在他的臉上。黑衣人抬起臉看我一眼,喊道,嘿老頭,交給你了。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影已飄出果園。說實話,我對他并無好感,尤其他身上那件烏鴉一樣的斗篷。
我開始每天的忙碌,先是給已經(jīng)種到土里的人澆水,看哪些已長出芽來,是桃樹還是李樹,還是枇杷樹。我喜歡無花果樹,在夏秋之季會長出一嘟嚕一嘟嚕好看的果實。這些果實在市場最受人們喜愛,那種香甜,能使人們沉沉地地進(jìn)入夢里。
中午的時候我才去看那少年,此時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松弛了。陽光照著他的臉,我想象埋進(jìn)土里后會長出一棵桑葚,它的葉子會被時間早早地蠶食干凈,結(jié)出的果如果還不到成熟,就會有一種苦澀。他需要足夠的陽光才能長成一棵好看的樹。我抱著他在果園里穿行,尋找一塊陽光充足的草地,我把他埋進(jìn)了土里,想象著他長出來的樣子。
我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