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紫
1
宿舍區(qū)斜對面是一座小山,山那邊有一座動物園。夜半三更,或者天亮以前,我總能聽見大象的叫聲。那聲音悠長而凄涼,像從另一個時空傳來的汽笛。我不知道汽笛在催促些什么,卻不得不翻個身,朝著睡夢的淺處浮上來一些。幾乎同一時刻,一股溫暖的暗流也猝不及防涌上我的身體,朝那里某個三岔路口匯聚過去,脹成一只鼓鼓囊囊的熱水袋。熱水袋很快就會破裂,我必須在那股濕漉漉的暖意把我淹沒之前醒過來,否則一切將再也無法挽回。而在那些為了蘇醒而苦苦掙扎的時刻,我的腦海里總會有張稀薄而蒼白的面孔一閃而過,像一面標示著投降的旗幟揮舞了一下,就此輕飄飄地宣判我的一敗涂地。
有一頭大象,可從沒有人相信我。附近曾有過一個動物園,但廢棄已久,里面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動物。報紙上說新的動物園建在城郊的山谷里,面積更大,條件也更好,所有漂亮、可愛、健壯的動物都已搬到新家。那里有全新的游覽模式,動物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蕩,游客則必須坐在焊了鐵窗條的觀光車里。當然,經(jīng)過一些溫和的食草動物時,也會允許他們下車去,向鹿或羊遞出手里的青草,以便在它們湊上來的時候乘機摸摸它們的腦袋,拍下一張有趣的合影,以資留念。報紙上沒有說那些衰老病弱、也不夠好看的動物將如何處理,也許那頭象正是其中的一員。因為身軀過于龐大,處理起來太過麻煩,他們說不定索性將它扔在廢棄的動物園。
新的和老的動物園我們都沒去過,但四眼很肯定地說,即使確實曾經(jīng)有那么一頭象,它也一定早被賣給過路的馬戲團了,他們通常都是這樣處理廢棄動物的。城市里到處都是人,四眼說,那么大個東西,要是扔下不管,讓它跑了出來,后果會很嚴重的。
我們聽著四眼說這些,就像在說我們自己。
這是我們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我們是在這里上完大學(xué)的最后一屆學(xué)生。
新校區(qū)建在離城七十公里的地方,那里號稱將來會建成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進而成為某個衛(wèi)星新城的核心地帶,但就目前而言,那里還只能算作鳥不拉屎的流放地。流放者中的幾個告訴過我們,新校區(qū)四周都是高山,校園建在一條望不到頭的山坡上,教室和宿舍都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路還沒有完全鋪好,四處塵土飛揚,是當?shù)靥赜械哪欠N暗紅色的土。一下雨,所有人就不得不踮著腳尖,像螞蚱一樣在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暗紅色細流間蹦跳著往教室去。圍墻外面是成片油綠的菜地,據(jù)說種的全是蠶豆。
這一切發(fā)生在城市的盡頭之外,某個對我們來說幾乎不存在的地方,并且很快將與我們無關(guān)。去了那邊的人似乎有些羨慕我們,但我們不太確定被廢棄與被流放相比,哪個更令人羨慕一些。
大概是人都走了的緣故,臨近黃昏時校園顯得尤其落寞荒涼,以往招人煩的校園廣播早已停了,食堂里的人稀稀落落,天花板上吊著的電視里無聲地播放著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發(fā)生過的新聞,火災(zāi)、洪水、會議、襲擊,畫面沉默地跳動著,令人忐忑?;厮奚岬穆飞?,我們總會遠遠看到那個送水工在黃昏里奮力蹬著一輛三輪車穿過校園,在他前方不遠,夕陽掛在鐘樓的尖頂旁,發(fā)出一種短暫而反常的明亮。這里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我們不知道他要把水運到哪兒去,但每次看到他,我們總會暗自松口氣,這景象代表著某種微弱卻尚未消散的秩序,像是我們的救命稻草。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垂頭喪氣。最后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但我們的問題還有不少,比如我們因為掛過太多科,此時還欠著學(xué)分,英語四級也還沒過,投出去的簡歷沒有一點回音,除此之外,我們還沒有女朋友。這樣下去,我們可能拿不到畢業(yè)證,也拿不到學(xué)位證,我們將不斷接到不知什么辦公室打來的電話,里面會有一個粗魯而冷漠的聲音一次次催交三方協(xié)議,以及,我們還很可能以最丟臉的方式離開大學(xué),為接下來的人生新旅程奠定一個完蛋的起點。在不知從何而起的眾口一詞中,最后這件事的嚴重性總是被再三強調(diào)。學(xué)分可以補,工作可以找,學(xué)位證很可能不再跟四級掛鉤,但是那件事,套用一句足球解說員的常用語: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依照慣例,問題最后總會落到我頭上。四眼喜歡像個算卦的江湖騙子那樣,掰著手指頭說,現(xiàn)在最難過的就是路小白了,你們想,他現(xiàn)在要解決那個問題只能去找那個田小年,可是現(xiàn)在出了這種事,他又不能找田小年解決那個問題了,畢竟怪嚇人的,是不是,路小白?
這種時候我只能扭開臉去看著書桌,桌上放著一本《四級必過詞匯大全》,最后一次考試在六月,要背的第一個單詞是abandon,放棄。
四眼那些和廢話無異的分析終于停下后,我們會一齊沉默著點上煙,望著對面宿舍樓。只有零星幾個窗口還亮著燈,燈光之外仿佛是廣袤無垠的荒野,有什么東西豎起汗毛蟄伏其中,正等待著把還有光亮的方格一口一口吞下去。
我們就這樣看著,直到我們中的某一個掐滅煙頭,惡狠狠地說,老子早就說嘛,好端端的一個學(xué)校,人都搬走完,肯定要出事,這不是!
不會有人回答,但作為隔岸觀火的人,我們無疑惶恐又痛快。
2
田小年走進來時,教室里照例突然安靜了一下。四年了,大家的習(xí)慣一直沒有改,只是這次,安靜持續(xù)得比以往長一些,里面大概還多了某種莫可名狀的成分。那件事讓田小年從一個難以理解的怪物,變成了一個多少讓人同情的怪物,更重要的是,她是我們能接觸到的人里,和那件事關(guān)聯(lián)最緊密的一個。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家都沉默而嚴肅地看著田小年,仿佛她是一套神秘莫測又至關(guān)重要的密碼。
田小年已經(jīng)許久沒有出現(xiàn)過,她還是那副樣子,面色蒼白,身材干瘦,駝著背,一對招風(fēng)耳從披散的黑色長發(fā)間戳出來,當你同她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相遇時,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稀薄而渙散,仿佛即將失明。但她當然總能一眼就捕捉到目標,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她已經(jīng)視若無睹地穿過重疊交織的目光,徑直朝我走過來。她在我面前站定,牢牢盯住我,旁若無人地問,路小白,你旁邊有沒有人?
我旁邊坐的是肥龍,但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起身擠到后排,此刻正自以為是地沖我眨眼睛。我躲開他,也躲開正看著我的其他人。和田小年有關(guān)的什么東西像一塊嚼剩的口香糖,已經(jīng)牢牢地粘了我四年,現(xiàn)在,我似乎還將承擔(dān)什么新的不幸。田小年在我旁邊坐下,帶著小學(xué)班主任式的關(guān)切語氣問我,你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有個面試,一家醫(yī)院,我說著,扭開頭去。這時班主任急匆匆地走進教室,班會終于開始了。
事情發(fā)生在寒假結(jié)束前,一共發(fā)現(xiàn)了三具尸體,都被嚴嚴實實地裹上特大號的黑色塑料袋,塞進宿舍的柜子。那間宿舍是六人間,有六個柜子,同宿舍有一個人提前返校,他的柜子里恰巧沒有塞進尸體,所以他一直沒有察覺異樣,他也一直沒有見到假期留校的兩名舍友。獨自在宿舍住到第三天,他聞到像是墨汁的氣味,又看到底下一排的柜子門縫里滴出來粘稠的液體,于是報了警。
三個人里最先遇害的一個和兇手都住這間宿舍,另外兩個則分別住在不同的宿舍,其中一個晚上偶然過去想找人聊天,看到熟人不在,要走時,被兇手留了下來。我們明白那種感覺,人都走了,晚上到處靜悄悄的,人就會有些發(fā)慌,所以要去串門,找人聊天,說不定兇手一開始也只是想把他留下來聊天呢。
班會當然不會講得這樣詳細,實際上,案情早在媒體上炒得沸沸揚揚,私下傳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也早已超過了班會上可以宣布的那些。因為事態(tài)嚴峻,所以從明天開始,出入校門必須帶學(xué)生證,?;詹还苡?,外出實習(xí)的人必須每天打電話向班主任匯報行蹤,進出宿舍要鎖好門,天黑后不要在外面逗留,最后,不要聽信和傳播流言,以免干擾案件偵破。如果我沒有看錯,說到這里時,班主任朝我旁邊的位置投去意味復(fù)雜的一瞥。田小年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覺得空氣短暫地停止了一下。
班會開完,大家卻不愿散去,他們圍著我們坐下來,迫不及待說起他們真正關(guān)心的那些事。我們成了中心,是因為我們是班上僅有的幾個也在假期留校的人。
有人疑心兇手不止一個,照片上兇器又大又沉,一個人怎么弄得回來,三個人的血加起來也得處理很長時間,單靠自己搞不定的。另一個反駁說又不用把血都放光,遮掩個一兩天不被發(fā)現(xiàn)就行了,何況假期里人本來就少。還有人關(guān)心我們的安全,提議現(xiàn)在還在學(xué)校的人集中起來住,自然無人響應(yīng)。有人開始規(guī)劃逃跑的路線,這里離邊境不算遠,如果方向正確,那么人現(xiàn)在大概率已經(jīng)在山里了,一定會往那邊跑,因為過去就是金三角,咬咬牙就海闊天空了!說到這個,不少人臉上都流露出某種向往的神情。這是不應(yīng)該的,出了這樣的事,四周回蕩的卻是隱約的興奮和莫名的快意。可如果你在學(xué)校里待過就會知道,事情總是這個樣子。
田小年在人群圍過來之前就換去窗邊一個位子坐下。在他們討論怎樣在山里躲避毒蛇和瘴氣的時候,她一直面無表情看向窗外,十根手指絞纏在一起,不時扭一下變個花樣。她看上去并不悲傷,只是顯出一種奇特的肅穆。沒有人向她詢問或求證什么,他們只是看向我,壓著嗓子問,聽說她和他們一起打過牌?
我見過那個因為偶然串門而遇害的男生,在真假難辨的傳言里,他的后腦勺碎得最厲害,就像煮雞蛋的殼被敲碎的樣子,有人這樣形容。我不愛吃雞蛋,也不愿去想象它被敲碎的殼。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他時還是冬天,天黑得很早,在我前面不遠處,情人坡,他和田小年并肩走著。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寬而扁的梯形,從背后看過去,讓人想到青蛙。他的形狀注定了田小年無法和他挨得很近,起碼不會像情侶那樣近。
不是,我說。我知道他們要問的不是打牌的事。
他們齊刷刷看著我。你認識他?有人低聲問,同時暗自朝田小年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說,那個人不是她男朋友。
似乎有人在笑,但沒有笑聲,有人又問,你怎么知道?
我忽然感到惱怒,聲音也陡然大了起來。我就是知道,愛信不信,我說。
我一向灰頭土臉慣了,現(xiàn)在這樣,似乎讓大家很掃興。短暫的沉默后,有人小聲嘟噥了一句,她自己都報名去了。
聽說可以留校,另一個人小聲補充道。
我有些吃驚,忙看向田小年,她也正看著我。她從窗邊站起身,朝我走過來,說,路小白,你要去面試的是哪家醫(yī)院?我可以陪你去。
不用,我說。但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盯著她的脊背,她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剛才的事。
人都走了之后,四眼坐在課桌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鄭重地說,路小白,你一定要當心田小年,你看,你們的名字都是對仗的。
是啊,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肥龍在一旁幫腔。
3
在一切的開端,我們站在一扇半掩的門邊,天還亮著,里面沒開燈,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音箱刺刺拉拉的雜音不斷傳來,其間夾雜了“喂喂”的試探。我們等了一會兒,又走回去看旁邊的招貼欄,那張巨大的黃紙上畫了一個鮮血淋漓的“舞”字,收筆的一豎故意畫得像條腿,膝蓋以上飛著半截裙擺,末端高跟鞋鞋尖點地,引人遐想。
我估摸著女生應(yīng)該晚來的,那樣才有……肥龍想了想,終于找到那個詞,譜兒。
話音剛落,音響炸了幾個雜音出來,隨后傳出一個悠揚的女聲,但原本舒緩的歌聲中被生硬地加進去了標示節(jié)奏的鼓點,讓那首歌變成了另外一個版本。
好人,一生平安?肥龍遲疑著說。
音樂忽然中斷,門全部打開,有幾個看上去很老練的男生走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說,你們來了怎么不進來,還愣在那兒干嘛?
就是他們,昨天在宿舍樓門口像傳銷團伙一樣向我們不停重復(fù):二食堂吃完飯出門左手邊活動中心,門口有海報。
那就走吧,肥龍卷著袖子走進去,我們忙跟上去。
地方不大,空氣里有很重的霉味。一個人從我們身后竄出來,對著墻上一排電閘折騰一番,“啪”地一聲,一排刺眼的小燈在我們頭頂齊刷刷亮起。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籠罩在不斷翻滾起伏的灰塵里,天花板正中掛著一只灰撲撲的燈球,靠墻擺著一圈簡陋的折疊椅,每一只上面都積著厚厚的灰塵。
剛才門口的幾個人沖進來,連珠炮一樣對我們說,歡迎你們來到K大,我們是舞協(xié)的。他們說得太快,冷不丁被灰塵嗆到,此起彼伏地咳了幾聲。肥龍問,太極拳,還是雙節(jié)棍?一個人緩過氣來之后解釋,是舞蹈的舞,交誼舞。另一個人問,你們是哪個學(xué)院的?
文學(xué)院,肥龍面帶狐疑地嘟噥了一句。
中文班,四眼補充道。沒必要告訴它們這個,但那時我們還是新生,不知道這樣很傻。
哦,他們說,看上去都有些興奮,似乎陷阱旁的貓終于等到了耗子。一個男生說自己雖然不是文學(xué)院的,但在校報上發(fā)表過不少文章,所以我們一定聽過他的筆名……
這時舞廳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們一齊扭臉去看新來的人。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除了我們,只有一個人來參加這個傳說中可以結(jié)識老鄉(xiāng)和女生的迎新舞會。
走進來的人很瘦,有點駝背,穿著一條分不清是黃還是白的裙子,披散的長發(fā)稀疏又黯淡,臉色蒼白,睜著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略帶神經(jīng)質(zhì)地看向我們。此外,她還長了一對尖尖的招風(fēng)耳,讓人想到電影里的精靈,或者鬼怪。
是她,那張表格的最后一個,田小年。
你們在這兒干嘛?她認出了我們。
我扭過臉去,問那幾個男生,迎新舞會到底幾點?
他們臉上泛起尷尬的笑,不等他們開口,田小年已經(jīng)接著說,迎新晚會不是已經(jīng)開始了嗎?好多人都去了。
是舞會,進大學(xué)你們要先掃舞盲,一個男生有些慌張地說,不然很丟臉的。
哦,田小年把我們挨個兒看了一遍,似乎明白過來,她又慢悠悠地說,那邊也挺丟臉,幾十個人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在那里唱什么“吹動少年的心”,跟耍猴兒似的。
聽她這么說,我們多少有點欣慰,這幾天來,我們找了各種借口不去參加合唱排練,此刻終于避免淪為猴子。
舞協(xié)男生里的一個搖搖頭,臉脹紅了一些,結(jié)巴著說,也,也不能這么說,進到大學(xué)來,就是要積極,這個,參加活動嘛,學(xué)知識還要學(xué)做人。
田小年不置可否,走過去關(guān)上門,同時被關(guān)在外面的還有一些隱約回蕩的歌聲,以及同樣影影綽綽的月光。歌聲有些跑調(diào),聽不清是不是“吹動少年的心”。
那么你們學(xué)得怎么樣了?她轉(zhuǎn)回身,拍拍手上的灰,在燈光下盯著我們。
音響并沒有完全弄好,雜音依然斷斷續(xù)續(xù),一個男生用眼神示意另一個扮演女伴,二人隨即踩上鼓點,在舞池中煞有介事地上演起一種我至今不明所以的舞步。邁步,后退,轉(zhuǎn)身,甚至還有幾個滑步和下腰,他們不時向我們飛來幾個炫耀的眼神。那副模樣比耍猴好不到哪里去,但肥龍和四眼看了看我,還是下定決心隆重又稀松地搭上對方,摸索著溜進舞池。剩下的幾個男生也成雙作對,在舞池里轉(zhuǎn)起圈來。
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人,田小年似乎松了口氣,把隨身挎的布包往我身旁的椅背上一掛,然后一屁股坐了下來,好像完全沒發(fā)現(xiàn)那上面厚厚的灰塵。不遠處的肥龍和四眼跳得奇形怪狀,不時朝我們這邊瞟一眼。我咬咬牙,也坐了下來。
她從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摸出兩根煙,遞給我一根,卻不忙著點火。煙卷是棕色的,又粗又短,她把它夾在指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像中學(xué)時在課堂上無數(shù)次被老師打斷的轉(zhuǎn)筆那樣?,F(xiàn)在不會再有人打斷我轉(zhuǎn)筆,但我依舊時常陷入與從前別無二致的茫然。
你會跳舞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說,這樣式的,恐怕不行。
那你會跳什么樣式的?我又問。
她摸了一下頭發(fā),轉(zhuǎn)過臉去看著肥龍,嘴里說,都不會。
哦,我說。這是我能想到的全部話題。
她轉(zhuǎn)回臉來,看著我,鄭重地說,那是我媽,不是我,精神病不遺傳的。
軍訓(xùn)回來之后,一部分人被叫去談過話,都是在統(tǒng)一摸排中篩出來有情況的。我是單親家庭,問題不大,所以只是例行說幾句后在一張表格上簽字了事。表格最后一行的名字是加粗的,后面填談話記錄的地方直接打了叉,那是重點關(guān)注對象,應(yīng)該會有很長的談話,需要另行記錄。簽字的地方空著,只剩下她,情況最復(fù)雜的那個,按表格上的說法是:學(xué)習(xí)班。
這是那幾年心照不宣的說法。參加過某種類似于傳銷的非法組織的人,為了讓他們清醒過來,不再犯錯,會把他們送到某個地方去,集中起來教育改造,什么時候改好了什么時候放回來。也有的管這個叫治病,治的自然是精神病。
田小年大概已經(jīng)被談過話,在那張表格上見過我的簽字,也知道我見過她的名字。其實她沒有必要向我解釋什么,談話的事幾乎已經(jīng)人盡皆知,大家自然也知道學(xué)習(xí)班意味著什么,這一切并不會因為我這個模棱兩可的同病相憐者有所改變。
我知道,我說。這時音樂停了,沒有人能夠像舞場禮儀規(guī)定的那樣在一曲終了時將舞伴送回座位,這大概是因為舞伴里沒有女的。
下一支曲子響起來,是《昨夜星辰》,一首很老的歌。這時田小年從掛在椅背上的布包里掏出個東西,你知道這里有大象么?她說著,把一只耳機遞到我面前。
那是一只我夢寐以求的隨身聽,愛華牌,銀灰色外殼,耳機線上竟然帶了一個小巧精美的遙控盤,看得出不便宜。
什么?我問。我接過另一只耳機塞上,這樣我就不得不和她靠得近一些。
大象,你聽見過大象叫嗎?她說著,在遙控盤上摁了一下,然后塞上手里那只耳機。
“咔嗒”一聲后,我聽到一個男孩兒在耳邊唱了起來:
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
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讓我暖洋洋……
舞池里的音樂似乎停了下來,我看到肥龍在不遠處指著我和田小年在說些什么。在“昨夜星辰”的伴奏里,耳機里那個男孩兒似乎下定了決心——我要把自己打掃,把破舊的全部賣掉。
他們朝這邊走過來,我摘下耳機,聽見四眼說,我們要回去了。他的手還虛搭在肥龍肩上,語氣里有一點嫌惡。
兩首曲子過去,沒人能跟上那套舞步,也沒有什么女生或老鄉(xiāng)加入,椅子上有很厚的灰,他們不會坐下來,我覺得所有人都已經(jīng)開始厭煩。
人沒來齊,而且你們還沒有學(xué)會,一個舞協(xié)男生急促地說。他看向我和田小年,似乎發(fā)現(xiàn)了救命稻草。比如這兩個,都還沒有試一下,他說著,向田小年伸出手去,我可以邀請……
田小年把手里的煙塞回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站起身,拎起她的布包,把隨身聽裝進去,抬頭說,下次吧,12月31號晚上八點半,鐵路邊上,你們來嗎?
那男生說,露天的嗎?沒聽說有這個計劃啊,難道是別的部門搞的?
田小年的目光挨個兒掃過我們的臉,說,你們都來,可以么?她又看著我,說,新世紀要開始了,而且在那里可以聽到大象的叫聲。
我們條件反射地點點頭,不知是因為新世紀還是因為大象。她滿意地轉(zhuǎn)身,又很快轉(zhuǎn)回來,問剛才接話的那個男生,我們都是一個班的,那你呢,叫什么,哪個班的?
男生喜出望外地說,我嘛,他們一般都習(xí)慣叫我的筆名……
他又說了一遍,但或許是音響里那首曲子也正演奏到最高潮,所以我還是無法確定他剛剛說出的那個詞究竟是改錐、螺絲刀,還是錘子。我最先排除的是最后一個選項,在四眼的家鄉(xiāng)話里,那個詞是罵人的。這樣一來,那個理當耳熟能詳?shù)墓P名到底是三個字還是兩個字,就成為一個永恒的謎。
4
也許是1999年12月31日的世界末日預(yù)言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大家迫不及待、也是順理成章將終結(jié)的下一刻視為新的開端。但新世紀要按新的算法,真正的新世紀應(yīng)該從2001年1月1號零點算起,我們是在2000年快過去時才知道的。
至于為什么是從2001年開始,四眼胸有成竹地表示自己在網(wǎng)吧早聽說了,叫作“千年蟲”的東西已經(jīng)被成功消滅,所以新千年就可以到來了。有蟲的話人家網(wǎng)吧首先不會允許噻,人家還要開通宵場的嘛,他說。
無論如何,世界末日是一樁令人失望的未遂計劃,延遲了一年降臨的新世界大概率也不怎么會像夢一樣讓人暖洋洋。但我們還是如約去了鐵路邊,那是這里為數(shù)不多的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地方。
鐵道的路面比兩旁的人行道要矮一些,我們喜歡天黑之后再來,跳下去坐在鐵軌外的石子上。我們身后總是很熱鬧,砂鍋店、串串香、包子鋪、奶茶店、租書店什么的生意都不錯,不過它們在高處,影響不到我們。我們面朝一道灰色的圍墻,從里面伸出來一截大煙囪,里面不時飄出沉甸甸甜膩膩的氣味,那是經(jīng)過烘烤的煙葉。我們就像幾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混和著夜風(fēng)貪婪地把它們都吸進去。
但是在2000年12月31日晚上,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我們一直等到風(fēng)里的煙味都散盡,不論田小年還是大象都沒出現(xiàn)。
上次掃舞盲失敗之后,我們就沒再見過田小年。她很少來上課,也很少出現(xiàn)在校園里,聽說她被通報了幾次夜不歸宿后,就索性在外面租了房子。雖然有些不像話,但也沒什么好在意的,“學(xué)習(xí)班”已經(jīng)足以解釋一切,況且這里是大學(xué),所有人都很忙。
這譜會不會擺得有點大了,肥龍朝遠處張望著,嘴里嘀咕道。
會不會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從一開始就是做了個夢?四眼問。
我撿起地上一顆石子,用力朝鐵軌扔過去,“當”地一聲脆響,四眼應(yīng)聲倒下。
誰要和你做同一個夢,我說。
四眼捂著額頭從地上坐起來,抱怨說,路小白,你有沒有稍微,啊,注意一點,老子瞎了啷個整!
你少在這里演,肥龍打落他捂在額頭上的手。
嘿嘿,像吧?四眼訕笑著說。
我們一齊搖頭,剛要說什么,有人在對面那道灰色圍墻下沖我們招手。是田小年,她穿了一條毛線的連衣裙,依舊難以分辨顏色,連衣裙的上半身開了雞心形的領(lǐng)口,她卻沒有圍圍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再被呼呼的夜風(fēng)一吹,就有些氣若游絲的感覺。
你們來了多久了?她問。
不是你約我們來的么,四眼說,八點半。
田小年挽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那人的平頭顯然剛剃了不久,迷彩服歪歪扭扭裹在身上,領(lǐng)口的扣子隨意敞開著,腳上是一雙短靴,和衣服相反,鞋帶系得一絲不茍。他的手插在褲兜里,被田小年挽著的那只胳膊上,袖口胡亂卷起來幾圈,露出一截黑乎乎的圖案。我?guī)缀蹩梢詳喽鞘钱嬌先サ模抑浪麄儾辉试S紋身。
她也找了教官,肥龍說?;蛟S是意識到軍訓(xùn)早已結(jié)束,他又換了個詞,大兵。
對不起啊,都怪……田小年在風(fēng)里聲嘶力竭地喊著,但她的聲音很快被吞掉了大半,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汽笛聲。我們早已熟悉了它,一天之中唯一一列從這條幾近廢棄的鐵道駛過的火車,車廂是露天的,總是堆著些砂石、泥土之類看上去一文不值的東西,以慢得不可思議的速度一節(jié)節(jié)依次從我們眼前爬過,像一樁漫不經(jīng)心的意外。這意味著我們要等上好一陣,等到火車終于消失后,才能重新和田小年喊話。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田小年再次試圖解釋,因為他……
但沒有人想聽她解釋,我把手里另一塊石子向鐵軌上砸過去,和方才大同小異的“當”的一聲,在黑夜里飄蕩出去老遠。你們,過來吧,我喊道,趁火車來之前。
田小年看了看身邊的男人,走到人行道邊,往下看了看,又朝鐵道兩端各張望了一番。
沒事的,肥龍說,還早著呢,那趟車很慢的。
我們看著田小年跳下鐵道,朝我們走過來。我們從不想開什么舞會,與她道別之后我們將沿著鐵軌走回去,說不定還能追上那趟火車的屁股。鐵軌通向宿舍區(qū)的方向,我們在路面下方走,尾隨一列像假的一樣的慢火車,我們喜歡這樣。
鐵軌早已被磨得過于光滑,田小年踉蹌著走在上面,打了幾個滑,我們正猶豫著是否要伸手扶她,忽然,她的身后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轟隆隆的聲響連綿不絕從我胸口滾過,一列火車咆哮著像是從幽深的黑洞里鉆出,噴著粗壯的熱氣,張牙舞爪地撲向我們。
這是一列我們從未見過的火車,列車上亮著無數(shù)個方形的小窗口,里面貼著無數(shù)剪影一般形態(tài)各異的人形,就像一股裹挾著泥沙的洪流,從我們眼前席卷而過。大片的風(fēng)拍在我的臉上,里頭卷著一股腥熱的氣味,像是某種野獸的氣息。我在風(fēng)里屏住呼吸,不遠處有幾縷頭發(fā)高高飄起,晃晃悠悠蕩在夜空中,像是某個無法企及的夢境。但就連這一絲夢境,轉(zhuǎn)瞬間也被那股洪流舔舐得干干凈凈,好像在最后的最后,這個走到盡頭的世紀,絲毫不準備給我們留下點什么。
風(fēng)慢下來之后,我緩過呼吸,慘白的路燈下,四眼抖抖索索從石子路基上爬起來,肥龍站得筆直,后背緊緊繃著,好像貼著一堵堅硬的墻壁。他的手掐著我的胳膊,正不停地顫抖,我意識到自己正以和他同樣的姿勢站立著。
似乎是在火車過去之后很長時間,我們才想起田小年。
怎么樣?肥龍最先問,他的聲音和手顫抖的頻率大抵一致。
沒事,田小年鎮(zhèn)靜得讓人害怕的聲音傳過來。她還在,沒有被碾成四濺的碎片,也沒有在風(fēng)暴中化為烏有。黯淡的路燈光里,她趴在鐵軌間的枕木上,微微抬頭看向我們,甚至還含含糊糊地沖我笑了一下。
這條路每天只過一趟,那個,拉貨的,是慢車,我發(fā)誓,肥龍木然說。
田小年慢慢爬起來,拍著毛線裙子上的土,沖我們高聲說,你們大概沒聽清吧,剛才火車的聲音太大,把大象的叫聲蓋過去了。
你怕是扯鬼哦,四眼忽然嚷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消我們的倉惶與狼狽。
田小年微微笑了笑,說,你們嚇得不輕吧,但是真的有大象,我聽見過的,就是不知道今天怎么會有趟火車,搞不好是開錯了。
四眼驟然綻放出一個慌張的笑容,像是潦草地原諒了剛才的一切,他結(jié)巴著說,隨,隨便了,不過你膽,膽子好大哦,剛才火車是不是就在你上面幾公分?我過去只在報紙上看過這種事。
我們都笑起來,也忽然想起,新世紀好像已經(jīng)到來了,在我們絲毫顧不上它的時候,并且一來就是一千年。
在我們的笑里,對面的大兵突然吼了一聲,神經(jīng)病??!不等我們有所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朝著來時的方向跑了。
大兵也嚇壞了,肥龍說。他的手已經(jīng)不再抓著我的胳膊,我也就無從知曉他是否還在顫抖。
他說不定是對的,四眼說,聽說神經(jīng)病有時候會遺傳。
田小年朝大兵離開的方向看了看,很快轉(zhuǎn)回頭對我們笑著說,不理他,今天吵了一架。她看了一圈,問,還有幾個呢?
不知道,肥龍回答,后來再沒見過。
那還是掃不成舞盲啊。田小年說。
理他們呢,傻不拉幾的。四眼說。我覺得這話里也包括我們,我同意他說的。
田小年聳了聳肩,長出一口氣,像是放下心來,又像是有些無奈。也好,她說,不過總得有點音樂,你們會唱歌嗎?不等我們回答,她已經(jīng)自顧自哼了起來,某支我從沒聽過的曲子,但我能聽出她哼得跑了調(diào),她的情緒大概還沒平息。我們都情不自禁跟著唱起歌來,這大概就是劫后余生的心情。
很快,形形色色的奇怪調(diào)子在空曠的夜空回蕩開來,四眼吼的好像是《無地自容》,我哼了幾句《祝福》,肥龍剛唱了句“有過多少往事”就被我們嚴厲禁止,在劫后余生的新世紀,沒有人要聽這個。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個晚上,始終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一列錯誤的火車,以及那野獸般散發(fā)腥熱的轟鳴里是否真的夾雜著象的叫聲。在剛剛降臨的新世紀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變得更酷,正像那個男孩兒唱的:我要把自己打掃,把破舊的全部賣掉。那些破爛過時的東西已經(jīng)自動成為錯誤,比如一頭被遺棄在動物園的象。
我現(xiàn)在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那天晚上,大兵轉(zhuǎn)身逃跑時曾向我投來的短暫一瞥。那目光里混雜了驚懼與茫然,卻并不是因為火車,我知道他和我看到了同樣的東西?;疖囻傔^后,趴在枕木上的田小年瘦削的脊背明顯地向上拱起,左右兩側(cè)的肩胛骨在毛衣下顯出清晰的輪廓,它們像刀刃般薄而鋒利,正向上不停跳動,似乎有溫度、會呼吸,此刻正試圖沖破那層衣服,完全伸展開來。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它們即將帶著田小年升到半空中去,就像一只振翅起飛的鳥。
5
醫(yī)院在城市邊緣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邊,緊挨著一個城中村。我去的時候是上午,可是空氣中已經(jīng)飄蕩著倦怠和腐爛的氣息。
院長辦公室在四樓,里面彌漫著一股殺蟲劑的氣味。來參加面試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院長的大班臺對面,好讓他把我看清楚,但窗子在我身后,灰白的陽光從木頭窗框里照進來,密密的灰塵在光里不停翻飛,大概只是讓我的面目更加模糊。有十幾只蒼蠅在桌面上聚成一小團黑,很長時間都不動一下,讓人懷疑它們已經(jīng)死去。
院長穿一件灰白的大褂,看不出是不是醫(yī)生穿的那種,也看不出他的年紀。他操著沿海地區(qū)口音,沖著辦公桌上一摞花花綠綠的冊子抬了抬下巴說,宣傳總監(jiān)主要負責(zé)醫(yī)療內(nèi)容的運營和推廣,今后我們集團還要考慮建個網(wǎng)站,中英雙語的,你英語過了四級嗎?
我已經(jīng)背下了第一個單詞,abandon,放棄,你看,已經(jīng)開始了。我并沒有說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從蒼蠅們旁邊抽出一本冊子,它們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冊子封面上有一行字:××國際婦女健康關(guān)懷中心免費贈閱。我翻到目錄,從標題來看,主要是少女未婚先孕遭遇負心男、少婦出軌沉淪欲海意外染病,以及中年女富豪重金求子三個故事。封底印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據(jù)稱是醫(yī)療儀器的圖片,儀器們旁邊懸浮著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老太太,正斜著眼兇巴巴地看向桌上的蒼蠅。除了開本變大了一些,冊子和去年沒什么區(qū)別。
那個,我猶豫著開口說,名稱是不是能把“婦女”改成“女性”,這樣針對面會更廣一些。院長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桌子,蒼蠅們終于不情愿地四散飛開,與此同時,辦公室里某個角落忽然“吱呀”一聲,一個中年女人端著一只焦糊的鍋走出來,嘴里罵罵咧咧說,還不去拿碗,眼里有沒有點事兒?我嚇了一跳,此前并沒有注意到這里面還包含其他房間。院長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只是略顯尷尬地看向我。我忽然意識到那女人罵的是我,于是趕緊起身,作勢抬了抬胳膊說,那我不打擾你們吃飯,先走了。院長忙站起來連聲說,別客氣別客氣,留下來一起吃飯嘛。這時那女人已經(jīng)把鍋放在茶幾上,站在灰塵翻滾的光柱里氣鼓鼓盯著我。我胡亂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逃出去,仿佛他們準備吃的是我。身后傳來那女人嚴厲的責(zé)問,你不是說今天這個肯定能搞定嗎?
我沿著空蕩蕩的水磨石樓梯跑到一樓,看見田小年百無聊賴地坐在樓梯上。樓道里黑黢黢地,她穿一條辨不清顏色的連衣裙,長頭發(fā)垂下來,縮著脖子,駝著背??匆娢疫^來,她仰起臉問我,怎么樣?有一瞬間,我覺得她像一只迷路的女鬼,蒼白、柔弱、茫然、神經(jīng)質(zhì)。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從走廊深處向我們走過來,邊走邊說,姑娘來看病啊,先進去躺好,我洗完飯盒就來給你檢查,哪里不好???那身影走近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就是剛才那本冊子封底懸浮的斜眼老太太,她手里端的不是飯盒,而是一把碩大無比的剪刀。
我嚇了一跳,趕緊拉起田小年,喊一聲,快跑。田小年緊緊攥住我的手,我們像一對亡命鴛鴦,朝著走廊盡頭有光的方向拼命奔去。院子里晾在樹叢上的灰白色床單從我們身旁掠過,伴著一陣腥熱的氣息,我感到自己身后仿佛拖著一只風(fēng)箏,它正笨拙地微微離地,試圖朝上飄起,只是我們奔跑的速度尚不足以戰(zhàn)勝風(fēng)箏自身的重量,所以它最終沒能飛起來。我們又狂奔了一段路,直到確定危險消除,這才站定,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再也按捺不住地大笑起來。
為了感謝田小年陪我走這驚險而滑稽的一趟,我決定請她吃串串香。
小店里的蒼蠅和醫(yī)院辦公桌上的仿佛是同一個品種,都懶洋洋地不愿搭理周圍川流不息的人們,仿佛正靜待一切死去,以便讓它們叮上去,聚成一團黑球。我和田小年一起研究了一會兒蒼蠅,漸漸有些尷尬,便都沉默下來。
我把她拿來的菜全部下進鍋里,隔著蒸騰的熱氣問她,怎么樣,你還好吧?
他們都死了,我卻活著,田小年突然抬起頭,直勾勾看著我說。
我心知不妙,想躲開她的眼神,于是拼命扭動僵硬的脖子,又想閉上眼睛,誰知道一使勁卻反而睜開了眼睛。肥龍盤腿坐在他的床上,正伸著腦袋盯著我看。
我一哆嗦,被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我踢得干干凈凈,我連忙向下瞄去,什么都沒有,幸好。
你看什么?我扯過卷成一團的被子蓋在腰上。
你小子有鬼,肥龍摸著下巴說。
什么鬼?我擠一下眉頭,終于能扭開臉去。
你是不是夢見什么了?坐在書桌邊的四眼問。
那不是夢。面試在上午,我和田小年在醫(yī)院對面的城中村吃的串串香,沒有大剪刀,也沒有斜眼老太太,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真的,正是我這樣的人活該遇上的倒霉事。
你的詩寫好了嗎?肥龍說,不如寫寫你那頭大象。
幾乎沒有人在最后一個學(xué)期還需要上課和應(yīng)付考試,被抽中畢業(yè)論文答辯的人已經(jīng)在準備PPT了,只有我們這樣的倒霉蛋,還在為以前的掛科還著債。
在最后一個學(xué)期,為了補齊最后兩個學(xué)分,我選了一門叫作“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課,開課的據(jù)稱是一位“激憤派”的著名詩人,當然,也可能是“雞糞派”,我不確定,我從不認識任何一個詩人。我之所以選了這門課,只是因為我估摸著一個詩人也許能約略明白一些,所謂“倒霉蛋”是怎樣一回事。
其實沒有人會歡迎我們這些人,這里早已受夠了我們,正如我們早已受夠了這里。何況現(xiàn)在情況很麻煩——我們無法去上課和考試,蠶豆地旁的新校區(qū)仿佛另一個世界,我們根本無從抵達。
我按照輾轉(zhuǎn)問來的號碼把電話撥過去時,那頭詩人的語氣明顯有些反常的興奮,不過是因為另外的事。人到底抓到?jīng)]有?有沒有什么有用的線索?你們那邊挺緊張的吧?我早說了嘛,人都搬走了,要出事的!詩人說。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于是趕緊對他強調(diào)我的倒霉,以及他所掌握的生殺大權(quán)。他似乎對此很是滿意,半推半就地同意接收我,并且許諾我不用去上課和考試。我是很開明的,他自豪地宣稱。
但是,我需要交一首詩。他強調(diào)不準寫打油詩,末了,又意猶未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孩子啊!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我,還是那三個被害人,抑或是兇手。
一天的最后一次鈴聲響了起來,九點半,晚上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這里的教室已經(jīng)沒什么人上課,但鈴聲永遠準時響起。這反倒讓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好像一覺醒來,我們被永久地拋出了某種運轉(zhuǎn)不息的秩序之外。
我坐直身子,扔開團在腰上的被子,試圖從一團混沌里一點點把發(fā)生過的事剔出來。
在串串香店,田小年把一條青菜挑到碗里,輕輕戳著,嘴里說,謝謝你。
對不起,我說,我沒料到是這么個鬼地方。
那天開完班會,你說的那幾句話我都聽到了,她說。
這么說,她一定也聽到了其他的。
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問。
她看著我,不點頭也不搖頭。
幾個受害者家屬都提出了賠償要求,但學(xué)校不想在破案之前談價錢,就得先想其他辦法安撫他們。他們想打感情牌,派幾個跟受害人生前認識的學(xué)生充作志愿者去參與接待工作,但找了一圈,只有田小年愿意去。
田小年應(yīng)一個家屬的要求講過一點她知道的死者生前的事情,這違反了學(xué)校事先給志愿者的規(guī)定。其實沒什么可講的,她說,不過是學(xué)校里那些千篇一律的事。可是他們還是暫時忘記了哀痛與憤怒,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插嘴問上她幾句。看得出來,他們和自己的孩子之間幾乎像陌生人一樣。賓館里還有不少家屬們找來一道辦這事的人,那些人什么都不聽,只是一直在旁邊吆喝著什么,直到所有人恢復(fù)憤怒,一道吵嚷著讓她去把洋樓里辦公的那幫人叫來。
有一件事她沒有對他們提起。他們經(jīng)常一起打牌,輸了在腦門上貼紙條。有一次,其中一個人一直輸,腦門上和臉上都貼滿了長長的紙條,沒地方貼就貼到眼皮上去。他很老實的樣子,一直沒說什么,但是他很快又輸了,看起來就有些不高興,吞吞吐吐地說幾個人串通好耍賴。另一個人就哼了一聲,很不屑地把手里的牌摔在桌上,說,小氣樣兒,玩不起就別玩。他就趕忙站起來道歉,還在下嘴唇上新貼了一張紙條,引得大家發(fā)笑才作罷。
那次我看見他們幾個互相使眼色了,我看見有人袖子里藏著一張牌,我都看見了,田小年說,我就在那里,他們都死了,我卻活著。
你覺得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她聳聳肩,扭開頭去看柜臺前搶著付賬的一伙人。
我猜他大概很不耐煩。她說。
為什么?我又問,對什么不耐煩?
不知道,她說完,轉(zhuǎn)回頭,沖我溫柔地笑了笑,說,路小白,不論如何,你知道他們說的那件事我?guī)筒涣四恪?/p>
他們知道個屁,我也笑起來,說,那件事我早解決掉了。
要不是那個叫巴蒂斯圖塔的家伙。
6
大概是因為開了游泳課的緣故,2002年的夏天帶著濃重的氯味,我就是頂著這樣的一頭氣味,躺在旅館房間昏黃的燈光里,等待剃著平頭的女生抽完那根煙。
兩個星期前,我在聊天室里認識了“皓雪傾城”,互相發(fā)過照片后,我們決定見一面。她的照片顯然修過,最起碼調(diào)了亮度,不過眉眼尚算清晰,所以當她終于出現(xiàn)在約定的冰果屋時,雖然剃了和照片上完全不同的平頭,我還是很快就認出了她。她看上去結(jié)實又利落,從我們見面起,就一直不停抽煙,挑房間時,她只是簡單地說,隨便吧,有電視就行。
房間在二樓,比想象中寬敞,只是空氣清新劑有些刺鼻。我躺在床上,心情有些像那列火車開過來之前,我指的是那列慢車。
女生終于抽完煙,把煙蒂往煙灰缸里狠狠摁了幾下,卻忽然哭了起來。
我心里一緊,只有撇開火車,坐直身子,把煙灰缸從枕頭邊放回床頭柜,然后問她,怎么了?
女生甩了甩腦袋,努力綻出一個微笑,說,沒什么,就是突然有點難過,不對,是非常難過。
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先走,你好好休息一下。我說。
她朝我探過身子,伸出食指指著自己的眼睛,問,看得出來么?
什么?我問。
腫了。她說。
我往前湊了一點點,仔細查看她指的地方,那里的確微微凸起來一些,還泛著紅。
我點點頭,她欣慰地笑起來,說,我哭了一下午,本來不準備來了,又怕你失望。
出了什么事?我問。
巴蒂走了。她說。
我沒有接話,我想不起她說的是誰。
難道你沒看嗎,她說,阿根廷,淘汰了。
我意識到她說的是最近很熱鬧的一件事,世界杯,四眼他們拉著我去食堂看過幾場,但我不感興趣。
看了,我說,是挺可惜,本來形勢不錯的。
我的話仿佛重又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她再次抽噎起來,更多的淚水從她低垂著的眼睛里涌出來。
我忽然有些煩躁,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見這個網(wǎng)友的,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跟她開了一個房間,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樣,雖然我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想怎樣。
其實他全名叫巴蒂斯圖塔,她說,可帥了,不是貝克漢姆那種帥,不懂球的女生才喜歡貝克漢姆,我和她們不一樣。
知道,我說,前鋒,射手,9號,擅長單刀或撿漏。
她抬起淚水漣漣的臉,說,我逃課看的比賽,我哭了一下午,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下午是游泳課,我為了按時赴約,沒來得及洗泳褲就把它直接晾在了陽臺上。帶著氯味的水會滴在四眼的眼皮上,我回去后他會因此而對我絮叨個不停,錘子什么的。
她忽然縱身跳下床,拿起寫字臺上的遙控器,飛快摁了幾下,直到屏幕上出現(xiàn)一男一女兩個人坐在演播臺后面。
短發(fā)的女人面容清秀,此刻正泣不成聲,一旁戴眼鏡的男人仿佛有些尷尬,不停慌忙說著什么,我覺得自己與他同病相憐。還好這個奇特而緊張的場面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電視畫面切換,我終于見到了穿9號球衣的男人,一頭凌亂的長發(fā),同樣在低頭啜泣。畫外是一個女人悲傷的歌聲:Dont?cry?for?me,?Argentina.仿佛是專為這次失敗寫的歌,難道他們事先就預(yù)訂了失?。?/p>
我不知道答案,所有人都是那樣悲傷,唯有我越來越煩躁,我大概該為此而羞愧。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嘴里機械地說著,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還有下次。
沒有下次了,女生依然垂著腦袋,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靠了過來。
似乎有一陣帶香味的涼風(fēng)在我臉上打了個旋兒,這具身體和她的網(wǎng)名一樣,涼嗖嗖的。她的平頭刺拉拉地不時戳一下我的臉,我有些口渴,房間里似乎沒有杯子,一股溫?zé)岬某彼畢s迅速漲了上來。清晨的夢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了這個夜晚,潮水逐漸漲滿,向那個熟悉的點奔涌、匯集,直到頂破那層窗戶紙,然后是熱水袋的破裂,釋放,濕漉漉的暖意蔓延開來,又在一瞬間變涼。我只有使勁縮起自己,并攏雙腿,還下意識想要蹲下來,但這當然沒法做到。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無可挽回。
九點多還有一場,你真的不看了?我問她。這時應(yīng)當配上一個看表的動作,但我沒有手表,與此同時,我感到虛弱,甚至有些喘不上氣。
是九點半,她以篤定的語氣說,巴蒂走了,這屆世界杯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其他的我都不關(guān)心。
那么,你休息一會兒吧,沒必要太過傷心,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說,我得先走了,再過一會兒宿舍就該關(guān)門了。
謝謝你陪我,她迅速說,仿佛早就在等著我的告別。停了停,她又說,放心,我跟前臺說好了,如果不滿三個小時,就按鐘點房算,會稍微便宜一點,我一會兒就會走。她說完,扭過臉對著電視。她已經(jīng)換了臺,屏幕上,兩只羚羊直立著,在急促緊張的樂曲中相互廝打。
我沖著自己映在屏幕上的影子點點頭,在身后問她,你聽說過長翅膀的人嗎?
她轉(zhuǎn)回頭,一臉迷惑地看著我,問,是天使?
不是,我說,就是和你一樣的人。
她狐疑地朝我身后望了望,好像那個長翅膀的人正站在那里一樣。
只是假設(shè),我說,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你會怎么辦?
她想了想,綻開一個微笑,說,我會把他賣給動物園,或者馬戲團,說不定能賣不少錢。
我點點頭,禁不住打了個哈欠,我突然非常疲憊。
再見,我拉開門時她在我身后說,我的心情好多了。
路邊店鋪里都開著電視,剛才的畫面反復(fù)重播,無數(shù)個巴蒂斯圖塔身披9號球衣蹲在綠茵草坪上哭泣。雖然沒有手表,但我確定離宿舍關(guān)門還有很長時間。
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鐵路邊,如果來的是一列快車,我就趴在兩條鐵軌中間,閉上眼,屏住呼吸,從暴烈的疾風(fēng)里仔細分辨大象的叫聲,或者試試自己的肩胛骨會不會在極度的刺激下也伸出來一截;如果來的是一列慢車,我就坐在鐵軌外面的石子路上,掏出褲兜里那半包皺巴巴的煙,混合著卷煙廠煙囪里飄出來的香氣,把它們一口氣全抽光。
我摸了摸褲兜,發(fā)現(xiàn)忘了帶煙,同時我想起自己離開時也完全忘了付房費。
7
春天已經(jīng)過半,我應(yīng)該交給詩人的詩還連一行都沒有寫完。不用說,其他的問題也一個都沒能解決掉。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空氣中飄著越來越濃的柳絮,宿舍樓后面的泥地里發(fā)瘋一樣開了大蓬大蓬繁茂絢爛的野花,簡直要叫人疑心下面埋了腐爛的尸體。陸續(xù)有人回學(xué)校來開各式各樣的證明,參加形形色色的考試和招聘,以畢業(yè)為名的大大小小的聚會也四處鋪開,學(xué)校又開始有些熱鬧。
聚會中的話題當然離不開兇殺案。兇手一直沒有抓到,家屬們和學(xué)校的談判陷入僵局;本地的報紙派出記者深入兇手家鄉(xiāng)的村子,采訪當?shù)卮迕瘢噲D獲得兇手從小就性格暴躁或精神異常的證據(jù);教育專家在電視采訪中痛心疾首地宣稱,目前亟需對大學(xué)生的心理健康問題進行關(guān)注和干預(yù)。雖然沒人說出來,但我們確實都隱隱地希望他能夠消失在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不要被抓回眼前這個讓人不耐煩的世界。
大家也總會隱晦地提起田小年,仿佛總要靠了她,我們才得以同那個既遙遠又切近的故事建立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好幾個人都見過她同青蛙形狀的男生在一起;她從大一開始就交了許多男朋友,一直在外面租房子?。凰龐寢尣恢缽摹皩W(xué)習(xí)班”里出來沒有,不管精神病會不會遺傳,反正她從來就是古里古怪的;誰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不然為什么偏找她去接待那些家屬;不覺得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嗎,而且老是駝著背,女生抽煙能有什么好;看她也不像在找工作的樣子,也不知道畢不畢得了業(yè);如果她知道兇手的下落呢……
照例,話題將蔓延到我頭上。我已經(jīng)要由她陪著去面試,所以多少該知道點內(nèi)幕。我確實知道點什么,我也知道那和他們想的不一樣,所以沒人會相信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會說。
幸好他們很快就會轉(zhuǎn)向下一個更加迫在眉睫的話題,所有人都說,夏天之前,這里會發(fā)生一次大地震。
半個多月來,臨近的區(qū)縣一直有零星的小震,電臺的新聞里,地震局的專家說,種種跡象顯示,某個地震帶正進入活躍期,按照他提示的范圍,我們正處在他說的那個地震帶上。在傳言中,小震不斷的區(qū)域反而不會有什么事兒,因為震過了能量也就釋放了,怕的是還沒震過的地方,一直沒什么動靜說不定上來就是一票大的,也就是說,起碼七級以上。
學(xué)校一直沒動靜,有人說,這里很快就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他們當然不會管的,只剩下你們,要自己當心啊。他們的語氣里帶著某種掩飾不住的塵埃落定的滿足,但事實上,我們毋寧說是在盼望著這場地震。
為了成功度過一場大地震,所有還留在學(xué)校的人都摩拳擦掌開動起來。校園里各個超市擠滿了采購的人群,我沒有想到還有這么多人留在學(xué)校。水、干糧、電池和其他被認為適用于災(zāi)后求生的物品都被搬空,抬著一整箱壓縮餅干的人在貨架之間狹窄的過道迎面遇上抬著一整箱礦泉水的人,大家就像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一般,心知肚明地相視一笑,熱烈地交換起各種避災(zāi)心得:
真空包裝、耐儲存又扛餓的食品更好,放棄話梅、瓜子和麻辣豆腐干;
門邊放幾個空的啤酒瓶,口朝下,門不要反鎖,大地震好多都在半夜;
日本經(jīng)常地震,網(wǎng)上查一下他們的應(yīng)急包里裝的什么,來不及跑的話,要找“黃金三角區(qū)”,日本的地震專家說的;
預(yù)報是不可能的,會引起恐慌;
收音機裝好電池,搜救時用的是無線電波;
……
大家興致勃勃談?wù)撝卣?,好像突然?jīng)此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天地,它虛妄、短促、令人不安,對我來說卻遠好過到蒼蠅扎堆的醫(yī)院去編桃色故事。
在這里的最后一個春天快要過去時,一個晚上,九點剛過,樓下逐漸有人聲嘈雜。我和肥龍、四眼一齊把頭伸出窗戶去看,發(fā)現(xiàn)每棟宿舍樓門口都鉆出了裝備齊整的男男女女,傳說中的重大時刻就這樣降臨了。
肥龍和四眼把他們的背包從床底下拖出來,再次檢查里頭的東西。肥龍隨后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照片,對著上面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蘑菇頭女孩看了幾眼后,把照片鄭重地插進襯衫胸前的口袋里。四眼背上背包后,也從夾克內(nèi)袋里掏出一本紅色的存折,翻到第三頁,深深地看了一眼,又裝回去。
兩人檢查完畢,用訣別般的目光打量著兩手空空的我,齊聲說,路小白,換上你的鞋,我們得趕緊。
除了我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等著這一刻了,雖然沒有人宣布過具體時間,但它到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值班室反常地黑著燈,宿管阿姨也不見蹤影。四眼因此更加成竹在胸,肯定是真的,他說,不然早就有人來攔著我們了。
我們最初的目標是籃球場,但那邊傳來伴著吉他的歌聲,遠遠看過去,有一圈人圍坐在一起,中心的空地上點了白花花一片蠟燭,看不清他們是不是都穿的白襯衫,但歌聲聽上去隱約像是“吹動少年的心”。我對肥龍和四眼說,另外找個寬敞地方吧。他倆對視一眼,點點頭,忽然朝我身后看去。
我轉(zhuǎn)過身,田小年站在夜色里,對我們輕輕點頭,算是打招呼。
她破天荒穿了一條長褲,上身是件長袖襯衫,尖領(lǐng)子豎起來,微微戳著她的下巴。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散發(fā)出甜膩的香精味,大概剛洗了頭。
你怎么在這里?我問她。
有些東西落在宿舍,回來收拾一下,她說。
真巧,肥龍說,今晚有大地震。
我知道,田小年說,她扭頭四周看了一圈,說,大家看上去都挺高興。
是在半夜,四眼說,說不定很刺激,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田小年不置可否地看著我,說,你們想不想去動物園,今天也許能看到大象。
操場上的合唱聲驀然大了起來: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我懷疑畢業(yè)晚會上還會有什么耍猴的把戲,但如果現(xiàn)在來一場地震,就不一定會搞什么畢業(yè)晚會了。
地震的時候,大象也會跑出來么?肥龍問。
莫傻了,四眼說,地震對大象來說算個錘子,它在哪里待著都一樣噻。
改天吧,我說。
大門外的馬路牙子上已經(jīng)坐了長長一串人,夜色里望過去,他們像一條繩子上打了無數(shù)的結(jié)。我們走過去坐下,成為新的繩結(jié)。
四眼恰好坐在一個女生旁邊,他們中間隔出一個人的空,但這并不妨礙兩個人很快就聊得火熱。
消息可靠嗎,真的是四點?肥龍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熱切地問他。
肯定是真的,另一個坐得稍遠的男生說,那些人早上就坐火車走了。
談妥了?前一個男生問。我們都知道他說的是哪些人。
沒有,后一個男生說,他們肯定是知道要地震,暫時先避一避,留得青山在嘛。四眼百忙之中忽然扭回頭插了一句,他們必須狠狠敲上一筆,錘子,聽說今年有可能學(xué)位證還是要和四級掛鉤,危險得很吶!
肥龍把頭靠在他的背包上面,對我說,路小白,你有沒有一點后悔?
我沒有買壓縮餅干和礦泉水,也沒有買手電筒和收音機的電池,更沒有搞什么應(yīng)急包,我沒有女孩的照片和銀行存折可以在災(zāi)難降臨時帶在身上,我甚至再次忘了在褲兜里塞一包皺巴巴的煙。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我說。
肥龍“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終于下定決心站起身。
你去哪里?四眼在身后問。
解決問題,我說著,轉(zhuǎn)身朝宿舍方向走去,同時想象一簇黑夜正刺穿烏鴉的身體。
8
只要沿著那列午夜之前的慢火車行駛的方向一直走,就能在一條塵土飛揚的馬路邊找到那座動物園。在大地震來臨前的夜晚,我跟隨田小年,第一次來到這個對于許多人來說近乎虛無的荒廢之地。
我們走的大概是側(cè)門,細窄的鐵門生滿了銹,頂上象征性地纏繞的鐵絲也早已銹爛。門上繞著粗大的鐵鏈,鐵鏈上掛著一把大鎖。田小年用兩根手指捏住鎖,往下輕輕一拽,鎖就開了,我們再一起解開鐵鏈,推開門。早就銹了,也許當初根本就沒鎖上。她說。
進去后是一個岔路口,幾盞昏暗的路燈照著一塊三角形草坪,參差的雜草間豎著一塊箭頭形狀的木牌,木牌上畫了一個人頭蛇身的東西,旁邊三個大字:美女蛇。寫字的油漆淋漓地流淌下來,讓那三個字看上去血淋淋的,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之。
木牌背面畫了一只壇子,壇口伸出一個古裝美人的腦袋,高發(fā)髻,眉眼細長,像是照著葫蘆娃動畫片里的蛇精畫的。蛇身大概裝在壇子里,也就不予展現(xiàn)。壇子旁邊寫著,為了回報本市觀眾的熱情支持,這次的特別展演將持續(xù)到秋天。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秋天。
這是春天最后的日子,風(fēng)里已經(jīng)帶著暖意,還飄著一些獸的氣味。我們循著氣味走了一會兒,空氣里多了些熱烘烘的干草味。附近沒有路燈,月光卻出人意料的明亮,眼前出現(xiàn)半人高的圍欄,旁邊一塊牌子上畫了一頭卡通大象,圍欄里的空地上似乎斜插著一把鏟子,沒有干草,沒有糞便,空空如也的氣息。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我問。
不用找,她說,我能感覺到。就像她只要走進教室所有人就會陷入奇特的安靜一樣,我想,這種地方她大概動動鼻子就能嗅到。所以我一直相信她說的,有一頭象。但我擔(dān)心我們來得有些遲,我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馬戲表演,象的大耳朵上總有一縷縷破破爛爛的地方,據(jù)說那是馴獸人用鐵刷子撓的,為了強迫它們披著紅氈子跪在地上用腦袋頂球。
大象呢?我問。
田小年摸出來一根煙點上,煙頭的火光亮起來時,她說,它叫瑪雅,我取的名字。
那是另一個末日的預(yù)言者,另一個后來被證明子虛烏有的預(yù)言。
田小年吐了一口煙,幽幽地說,也許有一天,我也該到這里來。
我覺得應(yīng)該安慰她一下,又不知該怎么說。她掏出另一根煙遞給我,用自己那根為我點上火。在微暗的火光里,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干了,可不知為什么,那股甜膩的香精氣味卻變得更濃。那團濃烈的香氣湊近我,她問,你轉(zhuǎn)回來找我,是怕我死,對不對?
我有些慌亂,又突然感到懊惱,只得盡量滿不在乎地說,沒有人會死,我們都已經(jīng)跑出來了。
她縮回去,看著前面的空地,說,你真相信今晚有地震嗎?
如果我說了算的話,巴不得來場大的。我說。
如果你說了算,她說,那么你不如說說看,今晚鐵路上來的是慢車還是快車。
四年來,那趟快車只出現(xiàn)過一次,就是新世紀到來的那天,你約了我們一道跳舞,可是你遲到了很久。你說大象在叫,可是我們都沒聽見。你趴在火車下面,我看見你的肩胛骨伸出來一截,那時候你大概又激動又害怕,所以翅膀才會不自覺地張開來。我說。
她沖我笑了一下,說,你看見了,我就知道。
這就是我后來被纏上的原因,我想。
她剛要再說什么,忽然停住,月光里,一頭象正從黑暗深處的另一端向我們走過來。它的腳步一下下緩慢又結(jié)實地砸在地上,龐大的身軀在夜色里投下另一重暗影,兩種黑之間涇渭分明,又互有交錯。到離我們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它停了下來,因為在它身前,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藍色光斑,正不停微微跳動。
光是從田小年的手掌中發(fā)出來的,她拿著個新鮮玩意兒。最新款,諾基亞8250,淺藍色屏幕,蝴蝶形透明鍵盤,田小年說著,朝我眨了眨眼睛,她按下手機上一個按鍵,一段生硬粗糙的單弦樂曲響起,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聽過這首歌,此刻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象靜靜站在我們面前,它的皮膚在月光里如同粘稠厚重的瀝青,碩大的耳朵和那對渾濁的大眼睛都低垂下來,沉著而疲乏,看不出悲喜,仿佛因為已經(jīng)不抱任何期待,反倒能寬容地承受一切。
這啟示般的景象讓我有些憂傷,有什么正在終結(jié),但我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他們叫我去做志愿者的時候提過可以留校,田小年說,你知道的,新校區(qū)那邊,剛搬過去的時候,周圍挺亂的,那時候有人說,如果有一整個女生宿舍的人突然同時被保研了,那就代表出了什么事。在他們看來,這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不過我沒答應(yīng),因為事情根本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頓了頓,她又說,當初填表時只是為了方便,我才告訴學(xué)校,我媽進了“學(xué)習(xí)班”,不方便聯(lián)系。
這算哪門子“方便”,我想。
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在消失前,翅膀已經(jīng)長得很長,垂到了腰以下,她曾經(jīng)試過把它們齊根剪掉,但它們總是會重新長出來,她就每天都用布條把它們緊緊地纏起來,希望把它們勒死,或者至少讓它們縮得更薄一些,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因為這個,她的母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成天拖著翅膀在家里走來走去,只有在天黑以后才能套上一條寬大的拖地連衣裙,出門去人少的地方走一會兒,在路邊快要沒人的小攤上買一點吃的。她從未發(fā)現(xiàn)過任何與父親有關(guān)的跡象。
我跟她不一樣,剪掉或者綁住我都不愿意,她說,因為那不是我原本的樣子。
那不是你原本的樣子,我重復(fù)了一遍。
她看著我,似乎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嗎?她輕聲問。
其實你只是想要一個擁抱,我說,你是不是覺得那很重要,那個大兵,還有那個……
還有好多人。她說。
一次都沒有,每個人總會很快就發(fā)現(xiàn)點什么,身材、氣味、姿勢,或者,只是一陣風(fēng),無從捕捉,又無比真切,足以讓一個擁抱變得令人毛骨悚然。
說不定你能學(xué)會飛呢,我說。在那所像個夢一樣丑陋古怪的醫(yī)院里,我曾經(jīng)短暫地感受過那種飛翔。
她搖搖頭,翅膀上是沒有羽毛的。她說。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口,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跳個舞,或者至少抱在一起轉(zhuǎn)個圈。
她對我笑了笑,大概是夜色的襯托,她的牙齒和臉都出奇地白。她的笑讓我想起黑夜里掠過天空的鳥群。
似乎是那笑容的關(guān)系,象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揚起長鼻子,邁開腿,緩緩轉(zhuǎn)身,碩大的屁股上,一根細細的繩子似的尾巴毫無生氣地垂下來。它和來時一樣,沉默著一步步從我們面前走遠,像濃稠的瀝青淌進黑夜深處,二者融為一體,最后,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也要走了,她說,因為我也已經(jīng)很不耐煩。
9
我們在離校前坐了三個小時的公交車去了城郊山谷里的新動物園,那里果然有數(shù)不清的健壯、漂亮、可愛的動物。我們和各式各樣的鹿、羊、馬、牛都拍了合影,還看到一只一臉暴怒的狒狒用力抓在鋼化玻璃后的鐵網(wǎng)上,成對的黑天鵝悠閑地在池塘里游過,水邊蹲著長滿粉色羽毛的大嘴鳥。
可惜了,四眼看著那些鳥感嘆道,你那時真沒想著看上一眼,那該是什么樣子的?
如果她愿意,就會背對我脫掉上衣。她的整個背會袒露在我眼前,瘦削,狹窄,細細的脊柱,肩胛骨刺棱著突出來。也許和我猜測的不一樣,那東西不是直接長在肩胛骨上的,而是在那兩塊骨頭下方一點的部位。它們大概有手掌大小,正常情況下緊緊收攏起來,貼著她背上的肌膚。上面沒有一根羽毛,只有皮膚、骨頭、血肉。皮膚很光滑,觸手有微微的潮濕感,血肉飽滿,骨頭細細小小藏在最深處,當你按下去一點點,就能感覺到它的存在,翅膀的形狀也很完美。
如果順著摸到翅膀根部和身體的連接處,就會發(fā)現(xiàn)那里兩邊各有一道粗糙的凸起,那是兩道疤。
為什么會有疤?肥龍問。
也許有人曾經(jīng)想把它們剪掉,我說。
沒有這個必要,四眼說,就按它原來的樣子,說不定也挺好。
醒來時是在鐵路邊,眼前的石子縫隙間鉆出來幾片細嫩的草葉,上面結(jié)了一串露珠,正散發(fā)熒熒的細碎的光,短短一截鐵軌從濃霧里伸出來。除此之外,四周的一切都無法看清。
離開動物園后,我們沿著鐵路往回走,路上我和她打了賭,我賭今晚來的是快車,因為有她在,總不免了要出點意外。我們走了很久,直到我終于在枕木邊坐下來,對她說,我已經(jīng)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所以不論輸贏我都可以接受。
火車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們就一直等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了象的叫聲,遙遠、低沉、凄厲、綿綿不絕,同我在黎明前的夢境里聽到的一樣,似乎在催促著什么,又像是在安慰我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除了新的一天不可阻擋的降臨。
我試著活動一下身子,確定一切正常后,站起身,跳上高處的人行道,拖著酸痛的身體蹣跚著朝宿舍的方向走去。在寂靜的清晨,無窮無盡的濃霧將我與平日里那個熟悉的世界隔絕開來,我在霧里拼命睜大眼睛,大口喘氣,我越走越快,如果不是腿還有些麻,我會大步跑起來。我從來沒有那么想要見到哪怕一個活著的人,因為我從未像那一刻般清楚地意識到,我再也不會見到她。
天隔著霧亮起來的時候,四周響起一陣喧囂,由遠及近,無數(shù)張面孔從霧里鉆出來,包圍了我。每一張面孔都完全相同:棱角粗糙凌厲,眉毛濃密雜亂,鼻子粗短,眼珠凸出,厚厚的嘴唇,脖子上青筋暴起。所有的通緝令上用的都是這張照片,人們心目中順理成章的兇徒嘴臉。
我低著頭從這些似乎是無窮復(fù)制粘貼的面孔旁飛快走過,像是從一個深不見底的夢里逃出去。
消息出來的時候是半夜,許多人因此早早批發(fā)了大量報紙,第二天天不亮,就用板車推到學(xué)校附近,希望從這個大新聞里賺上一筆。但我們嚴陣以待的地震沒有來,所有人的熱情似乎都因此而突然耗盡了,我們意興闌珊,無力再關(guān)心這世界上的任何事,那些報紙幾乎沒有賣出去。
隨后,所有的壞消息仿佛約好了一樣接二連三地來了。
學(xué)校最終研究決定,今年學(xué)位證發(fā)放的政策不變,依然和四級證書掛鉤。我們可以繼續(xù)準備六月份的那次考試,等成績出來再回校補領(lǐng)學(xué)位證。
此外,教務(wù)員那里的成績名冊上并沒有我的名字,最大的可能是選課失敗。在春季學(xué)期,系統(tǒng)可能不接受大四學(xué)生的選課,教務(wù)員對我說,你要去問一下任課老師。我發(fā)現(xiàn)教務(wù)員是從前那群舞協(xié)男生中的一個,他在校報上發(fā)表過文章,那時還取了一個我從未聽清過的筆名,現(xiàn)在他戴了一副金絲眼鏡,不再正眼看我們。
我只得打電話給詩人。他到底是怎么被抓的,他回來后你們見過他嗎?他在電話那邊饒有興味地問起來。我無心談?wù)撨@個,只希望他能通融一下。我的話顯然令他掃興,他告訴我他剛翻了名冊,是選課系統(tǒng)直接出的名冊。沒有你的名字,不會錯的,掛電話前他說,可憐的孩子??!
我們還去了大學(xué)城。新校區(qū)很大,校門口鋪了嶄新的柏油馬路,已經(jīng)看不到蠶豆地,宿舍樓和教學(xué)樓都燈火通明,不時有自行車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所有人都顯得興致勃勃,正鼓足勁頭奔向什么。食堂門口的招貼欄上貼滿了廣告,大多是四六級培訓(xùn)和考研講座,沒有舞會的邀請,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識了足夠多的老鄉(xiāng)和女生。
最后一次聚會上,四眼忽然說起肥龍在地震那個晚上塞到胸前口袋里的女生照片其實是他的一個表妹,肥龍這么做不過是在詐我們,其實我們沒有一個人解決掉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個話題如今已和兇案的后續(xù)報道一樣令人膩味,所以過了半晌才有人接話。
被通緝的人去了一座熱帶小城,夜晚就睡在街上,一個小吃店的店主早上開門時發(fā)現(xiàn)了他,那張印著照片的通緝令就貼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上。據(jù)說警察來的時候,他還在沉睡中,身邊有一本大學(xué)英語第六冊的習(xí)題集。
人家四級早過了,有人說,管它什么政策都不怕。
那又怎么樣,還不是拿不到學(xué)位證。另一個人說。
大概是意識到我們在場,沒人再接著說。
家屬們和學(xué)校的談判順利結(jié)束,學(xué)校里重新安靜下來,一直沒有人挖出來一個通俗易懂的作案動機,也沒有人再提起田小年。
喝過很多輪之后,聚會終于散了。夕陽在沉沒之前會對著我們狠狠刺上最后一下,昏黃的天色隨即像一道污濁的波浪滿天蕩漾開來。我們在校園里又見到了送水工,他沒有蹬三輪車,而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像是也已經(jīng)爛醉。我們踉蹌著跟在他身后,所有人都將很快離開這片荒廢之地,此地即將化為烏有,淪入虛空,什么都不剩。
這時候肥龍問我,你說她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想起那個我們期盼著天翻地覆的夜晚,動物園的象欄外,田小年的手機里放出的那首簡陋的單弦樂曲,那是她在新世紀到來的那個晚上哼唱的旋律。我再次聽到那首歌是在一部電影里,一個看上去亂七八糟的金發(fā)男人靠在出租車后排的靠背上,那首歌就在他身后的窗玻璃外響起:
Just?a?perfect?day
Drink?sangria?in?the?park
And?then?later,?when?it?gets?dark
We?go?home
Just?a?perfect?day
Feed?animals?in?the?zoo
Then?later?a?movie,?too
And?then?home.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