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很多面積超過5萬平方米,需要一支保潔隊伍來做衛(wèi)生清潔,以維持光鮮的大型商場。
母親工作的商場在香蜜湖,這個商場附近是房價每平方米超過10萬元的豪宅、繁忙的金融街和門檻甚高的國際幼兒園及中學。在人來人往的繁華商場,幾乎沒有人會去關(guān)注這些五六十歲的清潔人員是怎么在這座超級城市里生活的,也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母親,這個從陜西農(nóng)村來的52歲阿姨為什么會在這里做保潔。
母親負責的保潔區(qū)域是商場負一樓電梯、地板以及扶梯。這是整個商場最難打掃的地方。這里聚集了眾多餐飲類店鋪,還連著地鐵的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飯時間,人流量巨大。
保潔這份工作的職責就是保持清潔。對母親來說,這兩個字是動態(tài)的,意味著一連串動作及一系列流程。
保潔員需要保證,顧客們走進商場后看到的一切都是干凈的,這是引起購買的前提。保潔員們幾乎不能停下來,這也是管理處采取兩班制的緣由——早7點至下午3點,下午3點至晚上11點,有的保潔員會選擇連上兩個班,一天工作16個小時。母親選的是白班,她上到下午3點就可以下班了。
母親每天最繁忙的工作時間在上午10點以前。10點,是商場開門的時間,母親和她的同事們必須確保給顧客呈現(xiàn)一個干凈得發(fā)光的商場。主管對保潔員的要求十分嚴格,不能在可見的范圍內(nèi)看到一點污漬。母親先花一個多小時拖地板,然后用半小時擦電梯,給電梯消毒。
擦欄桿是所有流程里最簡單的活,被母親放在了最后。這是她做事的邏輯,把最難的最先做完。從10點30分到11點,有半個小時吃飯時間。為了方便,母親頭天晚上會準備好自己的飯食,放在帆布包里,到吃飯時間拿出來用微波爐加熱。十幾個保潔員共用一個微波爐,誰先熱到飯得靠搶。
吃完飯,母親便拿著清潔包在負一層來回轉(zhuǎn)悠。遇上有污漬的地方,就用毛巾擦干凈。到下午3點下班前,這4個小時的工作顯得很無聊。對母親來說,這也是異常難熬的時光。長時間來回走動對她來說不僅無趣,而且也會影響她的腿。當初為了得到這份工作,她隱瞞了自己患過滑膜炎的事實。她也不能隨意跟商場里的人說話,被監(jiān)管看到了會被批評不務(wù)正業(yè)。
按照保潔公司的規(guī)定,保潔員在工作的8小時內(nèi),不能停下來休息。母親只能趁監(jiān)管不在的時候,溜去女洗手間進門處的長凳上休息幾分鐘。
商場的管理處有一支專門監(jiān)督保潔員的隊伍,他們的工作任務(wù)是在需要清潔的區(qū)域巡邏,發(fā)現(xiàn)打掃不干凈的地方就拍照發(fā)圖到微信群里。在一次檢查中,母親被一個女孩當面指責地板上的黑色漬沒有擦干凈。母親當場就哭了,說著對方聽不懂的方言,她的大概意思是,那塊污漬根本就擦不掉,她想讓女孩自己來試試。檢查的女孩聽不懂,有些悻悻然,她沒再投訴,以后也很少再去母親打掃的區(qū)域檢查。后來母親聽到女孩們在背后議論說,山里來的人很難纏,耍賴打滾,母親又獨自生了一場悶氣。
但她也常遇到好人。
有好幾次,母親都被另一個監(jiān)管的年輕女孩抓住她坐在洗手間供顧客等人的長凳上休息。她跟女孩解釋說自己的腿不太舒服,很幸運地獲得了諒解。母親對此很感激,有時候我會在商場里偶遇那個女孩,母親會認出她,要求我跟她說謝謝。
下午的時間太漫長,有一些保潔員會趁監(jiān)管不注意,利用這些時間來撿垃圾賣(主要是紙盒),獲得一些額外收入(被監(jiān)管發(fā)現(xiàn)了會被開除)。母親心里癢癢的,但她無法付諸行動,因為她的腿不能支撐她到處走動。后來,一個阿姨因為撿紙盒被監(jiān)管發(fā)現(xiàn),在微信群里被通報開除了。母親也就沒再提過想去撿紙盒賣錢的話。
雖然工作中盡是條條框框,需要不斷擦拭被顧客污染的欄桿,撿拾被顧客丟掉的垃圾,但這依然是母親做過的最輕松的工作。在來深圳以前,母親在建筑工地上做過小工,在礦山上幫工人做過大鍋飯,開過小賣部,在新建成的樓房里刷過漆,在國有農(nóng)場里養(yǎng)過鴨……這都是需要下力氣的工作。面對生活,她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柔韌的樂觀。
時間久了,母親摸清了保潔工作的門道,流程也熟練了,她便開始跟周圍的人打交道。雖然她的普通話不好,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幾乎所有的保潔員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且大部分都是女性,都五六十歲,普通話都不怎么好。
母親是天生的社交高手,還在農(nóng)村生活的時候,她能在干完農(nóng)活回家的路上,與沿路遇見的所有人嘮嗑。初來深圳的母親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她也常把她工作中的一些見聞告訴我。她是我的另一雙眼睛,幫我看到了這個城市一些被遮蔽的現(xiàn)實。
整個商場不止一個像母親這樣隱瞞身體疾病的保潔員,他們大多患有胃病、糖尿病等慢性病,短時間內(nèi)不會危及生命。也正是因為如此,很多人便不把自己身體上的毛病當一回事,硬撐著,硬熬著。
有很多保潔員為了掙多一點錢,會選擇連上兩個班,從早上7點開始上班,直到晚上11點下班,一個月掙5000塊錢。
母親工作的商場,有一個大型高端超市,她在這里認識了一個負責處理過期蔬菜水果的江西保潔大叔。
這個超市里的蔬菜、水果、鮮肉很少打折,以原產(chǎn)地直供和極度新鮮為招牌,超市規(guī)定的保質(zhì)期僅一天,當天賣不完的蔬菜水果會在晚上11點左右被江西大叔用一輛車拉到停車場附近,分給商場里的老年保潔員。冬瓜、番薯、水果辣椒、蓮藕、鮮切面,各種被劃傷的果蔬、臨期的食品被保潔員們帶回家。它們并沒有變質(zhì),只是以超市的標準而言不夠新鮮。
母親還在商場里認識了做拋光的劉師傅。
拋光,是指用專門的工具給地板磨光滑,不留一個印子。工人師傅們在晚上10點商場關(guān)門后開始工作,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等商場檢查的監(jiān)工來驗收,驗收完畢,師傅們下班,商場開業(yè)。
每天早上8點多,當母親拖地到男廁所附近時,就會看到劉師傅,這往往是劉師傅“起床”的時間。劉師傅每日用三四個小時就將拋光的活干完了,那時天還未亮,他干脆隨身攜帶一個小折疊床,住在負一層的男廁所里。監(jiān)工來驗收前,他就起身收拾,把床放在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
母親和劉師傅在清晨遇見時,經(jīng)常這么打招呼——劉師傅說一聲:“哎呀!”母親回一句:“哎呀!”劉師傅再回一句:“這就是生活呀!”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心照不宣地結(jié)成了同盟。
租房太貴了,劉師傅告訴母親,他在深圳一直“借”地方住。母親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家商場“住”了半年。
劉師傅不到40歲,是個東北人,總是樂呵呵的。他有一兒一女,都在東北,老婆留在老家?guī)Ш⒆樱瑤缀跏撬粋€人養(yǎng)著全家。除了母親所在的這家商場,他還兼了附近一個商場的地板拋光工作。每天上午八九點這邊的商場驗收完,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馬上趕往下一處,晚上再趕過來,兩點一線——時間就是金錢——他要充分利用每一分鐘。
好在,付出是有回報的。雖然沒有社保等保障,但劉師傅每個月能拿到萬把塊錢,維持一個家的運轉(zhuǎn)是足夠的。一個簡單的工具包、一張便攜床、一個水壺,就是劉師傅落腳這座城市的證據(jù)。
保潔員這個職業(yè)的穩(wěn)定性很差。入職的時候,母親的入職合同里寫著,一個月有4天休息時間。但在現(xiàn)實中,母親總是請不到假,經(jīng)理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批假。比如,“你看別人都沒休息,你再多做一天,明天給你批假……”性格不夠強硬的話,在這個群體里面會很吃虧,最臟最累的活會被分配給最不會表達自己訴求的人。她們更不會利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
在沒有制度保護,工資低、住宿條件差、紀律嚴苛,又沒有假期的情況下,大部分保潔員會受不了,干幾個月就會離開。當然,離開的大多是比母親年輕的人。保潔員的隊伍里沒有年輕人,并且永遠缺人,最終只有來自農(nóng)村且年齡偏大的人能留下來做長期工。
深圳的保潔員和綠化工大部分是來自全國各地50至60歲的老年人。如果你有心留意,會發(fā)現(xiàn),是如此巨大,又如此容易被忽視的一個群體——他們大部分是農(nóng)民,在維持一座超級城市的“干凈”。
母親住在我租的房子里,小小的兩室一廳,一個月的房租加水電費得6000多元。母親給老家親戚打電話,尤其是我在她旁邊的時候,她總是很開心地跟親戚表達,她很幸運,要不是女兒在這里,她都沒有機會來看這座城市,來做這份“輕松”的工作。
母親發(fā)揮她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堅持做到了2021年年初,直到春節(jié)臨近才辭去保潔員的工作,安心休養(yǎng)身體。她很開心,她達到了掙錢的目標,每到工資到賬的那一天,她都讓我查查數(shù)目有沒有錯。她還在深圳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鮮事物。
春節(jié)過后,她在電話里拒絕了商場經(jīng)理讓她再去工作的邀約。她在政府大樓里找到了新工作——仍舊是做保潔。
(摘自微信公眾號“張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