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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戲

        2023-05-28 21:34:54[以色列]埃特加·凱雷特
        北方人(B版) 2023年4期

        [以色列] 埃特加·凱雷特

        自她走后,米龍每天晚上都睡不同的地方:不是窩在客廳的沙發(fā)或扶手椅上,就是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樣,蜷縮在陽臺的墊子上。而每天早上,他一定會出去吃早餐——就是監(jiān)獄每天都有放風時間,讓犯人去院子里走走,難道不是嗎?就算特意問了是否只有他一個人,咖啡館的服務員也老是讓他坐雙人桌,抬頭就是把空椅子。天天如此。其他客人都是兩三個一桌,有的在說笑,有的在品嘗彼此的食物,有的在搶著結(jié)賬,而米龍卻孤零零的,一個人吃著健康早餐:橙汁、蜂蜜牛奶什錦粥、加了低脂溫牛奶的雙份脫咖啡因蒸餾咖啡。當然嘍,他也希望對面能坐著個人,跟自己說笑,或搶著結(jié)賬,使他不得不費力地把錢遞給服務員并說:“別拿他的錢!艾薇,把錢還給他,我來結(jié)賬!”但他實在找不著人一塊兒吃早餐。不過,就算獨自在咖啡館吃早餐,也比窩在家里強上一百倍。

        吃早餐時,米龍經(jīng)常觀察其他桌的客人。此外,他還會偷聽別人的談話,看《體育增刊》,或面無表情地瀏覽財經(jīng)版,了解以色列公司在華爾街的股價升降情況。偶爾,有人會過來,問他要一版他已經(jīng)看完的報紙。那時,他就會竭力擠出一絲微笑,點頭同意。有一次,一個性感的年輕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過來,問他要當天的頭版看——頭版的大字標題是關于發(fā)生在郊外的一起輪奸事件。把報紙遞過去時,米龍甚至開口說了句話:“瞧瞧,我們的孩子出生在一個多么瘋狂的世界??!”他本以為提及彼此共同的命運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那個性感的少婦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問也沒問,就把《健康增刊》也一塊拿走了。

        后來,某個周四,咖啡館里來了個大汗淋漓的胖子,一進門就沖米龍微笑,把他嚇了一大跳。上次對他微笑的人是瑪埃雅。不過,那是在五個月以前,就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而且毫無疑問,她的微笑里充滿了諷刺、挖苦的意味。但眼前這個胖子的微笑卻顯得非常和善,甚至帶著幾分愧疚。只見胖子手足無措地做了個動作,顯然是想坐下來。米龍幾乎想也沒想,立刻就點了點頭。于是,胖子坐了下來。

        “魯賓,”胖子說,“真對不起,我遲到了。我知道我們約的是十點,可是今天早上孩子一直纏著我,我實在脫不了身?!?/p>

        米龍心想,也許應該告訴胖子,自己不是魯賓,卻看了看表,說:“才遲到十分鐘而已,別放在心上?!?/p>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米龍問孩子有沒有事。胖子回答沒事,只是剛換了家幼兒園,每次送她去上學,她都不想讓他走。

        “不過,不用為我擔心,”胖子話鋒一轉(zhuǎn),說,“你自己的事情都操心不過來了。那好,我們開始談正事吧?!?/p>

        米龍深吸一口氣,等著對方說下去。

        “聽我說,”胖子說,“五百太高了,給我四百吧。最多四百一,我要六百件?!?/p>

        “四百八,”米龍回道,“最少四百八,而且你得要一千件。”

        “你得理解,”胖子說,“受經(jīng)濟衰退等所有事情的影響,市場現(xiàn)在很不景氣。就在昨天晚上,新聞還報道有人在垃圾桶里找東西吃呢。你要是這么寸步不讓,我只能提高售價了。但那樣一來,我就賣不出東西了?!?/p>

        “別擔心,”米龍對他說,“在垃圾桶里找吃的那些人,每三個當中就有一個是開奔馳的。”

        這句話把胖子逗得哈哈直笑?!八麄兏艺f,你很難對付?!彼χ洁斓?。

        “我跟你一樣,”米龍反駁道,“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胖子把汗淋淋的手放到襯衫上擦了擦,然后伸了出來,“四百六,”他說,“四百六,我要一千件?!笨吹矫垱]有反應,他補充道,“四百六,我要一千件,外加欠你一個人情。你比誰都明白,魯賓,在我們這行,人情不是錢能買到的?!?/p>

        米龍等的就是這句話。聽到胖子這么說,他抓住對方伸出的手,握了一下。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欠了他的人情,盡管那人以為他是魯賓。吃完東西后,他們開始搶著結(jié)賬,這讓米龍的心底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最后,他比胖子快了零點一秒的時間,搶先把皺巴巴的鈔票塞到了女服務員的手里。

        那天以后,這幾乎成了米龍的例行公事:找張桌子,點上菜,然后留心任何走進咖啡館的新客人。要是那人流露出期待的神情,開始在咖啡館里四下找人,米龍就會立刻揮揮手,邀請那人坐到自己對面。

        “我不想把事情鬧上法庭?!币粋€濃眉毛的禿子對他說。

        “我也不想,”米龍退讓道,“最好還是私了,免得傷和氣?!?/p>

        “告訴你,我不想值夜班!”一個做過豐唇手術、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的女人氣勢洶洶地說。

        “那你想怎樣?別人都要值夜班,就你例外?”米龍嘟囔著回敬道。

        “加比讓我來告訴你,他感到很抱歉?!币粋€滿口爛牙、一只耳朵戴著耳環(huán)的家伙說。

        “要是他真的感到很抱歉,”米龍說,“那就應該親自來告訴我,而不是找個中間人!”

        “看你的郵件,你給人的感覺要比現(xiàn)實中高大?!币粋€骨瘦如柴的紅頭發(fā)女人抱怨道。

        “而你給人的感覺沒像現(xiàn)實中這么挑剔?!泵埢鼐吹?。

        不知為什么,每件事最后都得到了圓滿解決:米龍跟禿子私了了;做過豐唇手術的女人同意叫她妹妹代看孩子,好讓自己每周值一次夜班;滿口爛牙的家伙保證會讓加比打電話給米龍;紅頭發(fā)女人和米龍取得了一致意見,即他們不太適合對方。關于早餐的飯錢,有時是對方付的,有時是米龍付的,不過和紅頭發(fā)女人那次,是兩人分攤的。這一切實在太有意思了,要是哪天整整一上午都沒人坐到他對面,米龍就會覺得非常失望。幸好,這種情況很少發(fā)生。

        距大汗淋漓的胖子出現(xiàn),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的時間。那天,咖啡館里來了個麻子。那人雖然長著一臉麻子,年紀看著起碼比米龍大了十歲,但整個人看起來風度翩翩,很有魅力。一坐下來,他就說:“我本來以為你肯定不會露面的?!?/p>

        “我們說好要見面的?!泵埢氐馈?/p>

        “是啊,”麻子凄然一笑,說,“只是在電話里那樣吼了你之后,我本來擔心你會臨陣退縮的?!?/p>

        “我這不是來了嘛?!泵埪詭翎叺卣f。

        “對不起,我在電話里吼了你,”麻子道了個歉,然后說,“真的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在電話里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你應該明白吧?請你不要再見她了。”

        “可是我愛她。”米龍哽咽著說。

        “你可以愛某個人或某樣東西,但有時候不得不放棄,”麻子說,“聽比你虛長幾歲的人一聲勸吧,有時候,你真的不得不放棄?!?/p>

        “對不起,”米龍說,“我做不到?!?/p>

        “你能做到,”麻子說,“不僅能做到,而且必須做到,別無選擇。也許,我們兩個都愛她,但我碰巧是她的丈夫。我不準你破壞我的家庭,聽明白了嗎?”

        米龍搖了搖頭?!澳悴恢肋^去一年,我過的到底是什么生活,”他對麻子說,“簡直就跟在地獄里一樣。甚至比在地獄還不如,更像是置身于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之中,看不到任何東西。當你這樣過了那么長時間之后,某個東西突然出現(xiàn)了,那時,你真的無法舍棄它。那種感覺,你能理解吧?我知道你能理解的。”

        麻子咬了咬下嘴唇。“要是再見她一次,”他說,“我就殺了你。我是認真的,你聽得出來?!?/p>

        “那就殺了我吧,”米龍聳了聳肩,說,“我不怕。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p>

        桌對面的麻子突然傾身向前,對著米龍的下巴狠狠地打了一拳。這是米龍生平挨的最重的一記拳頭。他頓時感到面部中間一陣火辣辣的疼,接著,疼痛便開始朝四面八方蔓延開來。幾秒鐘以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摔倒在地,而那個麻子就站在旁邊俯視著他。

        “我要帶她離開這里!”麻子邊猛踢米龍的腹部和側(cè)身,邊吼,“我要帶她遠走高飛,去另一個國家,讓你找不到她。你再也見不到她了,聽到?jīng)]有,你這個該死的人渣!”

        兩名服務員撲到麻子身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米龍身邊拉開。有人朝吧臺大喊,叫服務員報警。米龍的臉貼在冰涼的地上,看著麻子逃出了咖啡館。有名服務員俯下身子,問他有沒有事,米龍努力想回答,卻發(fā)不出聲。

        “要叫救護車嗎?”那名服務員問。

        米龍吃力地輕聲回答:“不用了。”“你確定嗎?”服務員堅持說,“你流血了?!泵埦従彽攸c點頭,閉上了眼睛。他竭力想象自己正跟那個從未謀面的女人在一塊,而且?guī)缀蹙鸵晒α?。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渾身疼痛難當——他感到自己還活著。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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