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玥

中國傳統(tǒng)戲曲是創(chuàng)造美的大眾藝術(shù)形式，寓情于美，寓教于美，而戲曲美的創(chuàng)造很大程度依賴于美輪美奐的行當(dāng)裝扮與程式表演。盡管晉南眉戶很多時候以現(xiàn)代戲聞名全國，但作為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一支，晉南眉戶也同樣擁有程式化和形式美的藝術(shù)特征，擁有公認(rèn)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戲?！侗砘ā肥菚x南眉戶傳統(tǒng)戲中的精品，也是晉南眉戶小旦戲中的珍品。清末民初，運城臨晉縣曾出現(xiàn)了一批晉南眉戶名伶，著名小旦崔斗斗就曾飾演《表花》中的丫環(huán)梅英，至今仍被津津樂道。《表花》同樣也是梅英扮演者程根虎的代表作之一。

程根虎（1939—2019）曾是晉南眉戶界享有盛名的老藝人。程根虎戲曲天賦很高，他主工花旦，兼演老旦，功底扎實，做工細(xì)膩，扮相俏麗，表演大方，干凈利落，渾身是戲，擅長以眼傳情，手帕功、圓場功均是一流。他唱腔婉轉(zhuǎn)，別具一格，從藝60 多年先后主演《表花》《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三進士》《杜十娘》《劈山救母》《張桂蓉》《梁秋燕》《朝陽溝》《糧食》等百余出劇目，塑造了一大批形象鮮明、各具特色、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成為觀眾十分熟悉和喜愛的晉南眉戶表演藝術(shù)家。1980 年初，由他主演的《三進士》一經(jīng)公演，立即引起轟動，久演不衰，成為晉南眉戶保留劇目。同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錄制了由他表演的眉戶《表花》一折，還出版了《樓臺會》《三進士》等錄像。2019 年上半年，程根虎去世前不久，他不顧身體虛弱，還曾到臨猗縣眉戶劇團為青年演員傳授《表花》。

《表花》是眉戶折子戲《賣水》中的一段，講述小姐黃桂英與丫環(huán)梅英游園解悶，梅英表各色花名為黃桂英消解愁事：

梅 英（唱）行行走走走行行,

行步兒來在了觀花亭。

這一年四季一十二個月，

春夏秋冬花無窮。

……

三月里來是清明,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四月里來麥梢黃,

刺梅荊開花在路旁。

青枝搭架在木枝上，

薔薇開花朵朵香。

五月里來過端陽,

石榴開花紅滿堂。

奴有心采上一朵頭上戴，

大姐姐二姐姐你們快來。

六月里來是伏天,

主仆們玩耍在魚池邊。

荷葉荷花浮水面,

五色鯉魚水面上玩。

……

《表花》一劇中，小姐黃桂英首先出場。小姐以閨門旦的念做展現(xiàn)的是高門大戶小姐的穩(wěn)重、大氣，其柔美的身段臺步也表現(xiàn)了一個幽居深閨小姐的弱不禁風(fēng)與多愁善感。而梅英一出場就鮮明地與小姐區(qū)別開來，語氣、臺步是十分活潑、輕盈的。亮相之后整冠、進門、施禮，接著聽小姐吩咐下繡閣去取花園鑰鍵。梅英下場取鑰鍵時，先是用小旦的小碎步走圓場，接著步伐加快，繞S 形下場。從梅英上場到下場取鑰鍵，這其間梅英有背對觀眾，但扮演梅英的程根虎背上也出戲，背影身段也展現(xiàn)得極美，即使背對觀眾也始終浸在角色之中。這又印證了梨園行的一句老話：好的演員指尖、指縫里也都是戲。取回鑰鍵，為小姐卷簾下繡閣，先卷手帕讓手絹和扇子卷一處，好騰出手來以免卷簾子礙事，然后挽袖、口含扇子和手絹雙手卷簾，接著右手托起簾子，但右手上下顫動，以此表明簾兒很重，托著簾兒很費事。到花園開了三簧鎖，進得花園來，小姐低頭看魚，魚在水面蹦跳作亂，不免又聯(lián)想起朝中奸佞作亂，剛進園時的高興又散去，麻亂又上心間。小姐抬頭看雁，見孤雁盤旋，又聯(lián)想及自身，不自覺又傷感起來，梅英馬上邊叫邊做驅(qū)趕式，將孤雁驅(qū)趕走，免叫小姐煩心。最后，挽手腕左右翻扇來扇塵土，好讓小姐坐下，聽自己表十二月之花事。程根虎這一系列表演表明，梅英時刻關(guān)注著小姐的情緒變化，喜小姐之喜，排小姐之憂，很有眼力勁兒，但梅英也很單純，就是全心全意想著將小姐伺候得妥帖舒服，讓小姐高興。程根虎據(jù)此做工時將一些微末的小細(xì)節(jié)展現(xiàn)得很到位，既具有形式美感，又符合生活邏輯。

《表花》的前四句配合唱詞，依舊是展現(xiàn)小旦臺步，翻手變指做數(shù)字手勢表現(xiàn)十二個月，程根虎又拋手絹以增加其觀賞性。“正月里”這四句，程根虎先是雙蘭花掌表示正月無花可摘戴，接著大跳蹲（也稱坐蹲子），面對迎春花手做擰花式。因為迎春花是落葉灌木，株高比較低，因此蹲下挽花。“二月里”這四句，程根虎連貫地打扇—挽扇—托扇，做眼向下望狀。唱到“紫金花兒分兩旁”，梅英回頭看見小姐還在憂郁，并未聽得進去她在表花，所以用手指戳小姐一下并做抖肩式，以引起小姐注意，想逗她開心?！叭吕锴迕鳌边@四句，節(jié)氣和感情基調(diào)本身就比較悲傷，為了不加重小姐的憂思哀傷，程根虎做翻扇翻手絹的雙翻來吸引小姐的注意，分散她的憂傷情緒?！八脑吕铩边@四句，因為刺梅青枝攀著木架長得高，所以程根虎此處做相當(dāng)見功力的軟臥魚，眼睛向上看花。大路兩旁的花不可觸及，因此程根虎只做望花狀?！拔逶吕铩边@四句，因為石榴長在樹上，是伸手可及的，程根虎表現(xiàn)采一朵頭上戴，不同于前面正月里的擰花式，而用摘花式，并順接召喚大姐姐和二姐姐的喚人式?！傲吕铩彼木?，伏天里熱得慌，程根虎做扇風(fēng)式，小姐不再端坐椅子，起身隨梅英到池塘邊觀荷花。程根虎用扇子做平面式，象征著大大的荷葉鋪滿了池塘。可以看出，程根虎的表演之細(xì)膩，已經(jīng)將不同種類的花，其花株的高低、長勢特征及與梅英的遠近距離都各有區(qū)分地表現(xiàn)出來。

“七月里”四句，程根虎做雙挽扇，然后用扇子做平面式推起來頂?shù)筋^頂，模仿著喜鵲搭橋的樣狀。“八月里”四句，程根虎半蹲環(huán)手腕，用大拇指和二拇指象征性圈出滿月，做抬頭望月狀。“九月里”四句，程根虎做雙背扇往樓下觀望，摘菊花聞花香做開心狀?！笆吕铩彼木?，因為天氣轉(zhuǎn)冷，程根虎做雙抱肩，上下抖以表示寒冷。一句孟姜女“把桃杏眼兒痛哭爛”，又貌似勾得小姐傷心。所以，“十一月臘月”這四句，程根虎表現(xiàn)尤為大膽，觀賞性更強，以吸引小姐注目。程根虎打扇、掏扇、提腿提臀、半蹲式，舒展地做出類似太極中的鶴式以表現(xiàn)松柏的傲骨姿態(tài)。一般小旦表演比較收斂，但是程根虎在此處表現(xiàn)很放得開，收放間恰到好處。接下來的兩大段節(jié)奏陡然加快，讓表花的節(jié)奏有了起伏，配合著唱詞，程根虎分別做睡式、小跳式看鞋等。前面十二個月是自然界的鮮花，后面兩大段是生活中的被褥鞋襪，表明梅英平日不僅留心自然界，也關(guān)注到生活中的點滴細(xì)節(jié)，懂得很多，著實是個很聰慧的小姑娘。最后節(jié)奏慢切，程根虎卷手絹表花完畢。

人們從來都只說程根虎的《表花》好，具體一招一式好在哪里？文獻中卻鮮有記載，不過是唱做并舉、載歌載舞、活靈活現(xiàn)等寥寥字眼進行概括。在傳統(tǒng)戲表演中，因為有戲曲程式的掩護，有些演員不明所以，不體會劇情與角色，只照貓畫虎表演程式，使得人物形象缺乏生氣。程根虎塑造梅英，既演行當(dāng)，更演人物，他真正進入角色之中，將一個活潑機靈的俏丫鬟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俏得自然，俏得可愛。

從小姐這句“心想花園觀景，不知你意如何”可以看出，梅英與小姐名為主仆，實為姐妹一樣的感情，梅英就像是小姐的貼身小閨蜜。小姐平日在繡閣里圈著，里里外外就靠著小梅英幫自己跑腿打點。梅英就是小姐的拐杖和眼睛。程根虎就很好地把握到這個戲劇情境，在表演中把梅英的勤快、善良、知心、貼心表現(xiàn)得很到位?？傮w來說，程根虎在《表花》中伴著眉戶唱腔的音樂節(jié)奏和旋律，扇子在手中開、合、拋、扇、遮、挽、提、轉(zhuǎn)、抖、背、翻、打、托、卷，利用扇子、手帕的程式表演做出了千姿百態(tài)的身段動作，完成了對花的各種描述，又成功化入辮子、臺步等功夫，唱做一體，唱腔、動作和表情三者有機結(jié)合，準(zhǔn)確地再現(xiàn)了梅英聰明善良、天真可愛、機靈勤快的個性。整段表演程根虎唱腔特點濃郁、嗓音甜脆、眼神靈動、腰肢靈活、手指多情、步伐曼妙、唱念貼近人物朗朗上口、動作連貫優(yōu)美，尤其是一流的小圓場功，是實至名歸的“水上漂”。因為程根虎，提高了晉南眉戶《賣水》乃至《火焰駒》整部戲的藝術(shù)品位和審美價值。

筱蘭香與程根虎合演《表花》（右一程根虎飾演梅英）

當(dāng)然，程根虎飾演小姐黃桂英也毫不遜色。1958 年秋，筱蘭香①與程根虎碰巧都在運城演戲，經(jīng)筱蘭香提議，兩人合演晉南眉戶《表花》，筱蘭香飾演梅英，程根虎飾演黃桂英，兩位當(dāng)紅男旦形象相似，氣質(zhì)相近，表演中的臺步都是“大走”，演出引起轟動，成為劇壇佳話。1982 年，筱蘭香與程根虎又再次聯(lián)袂上演了《表花》，筱蘭香飾演黃桂英，程根虎飾演梅英，再次轟動劇壇。斯人已逝，但在很多戲迷觀眾心中，筱蘭香與程根虎合作的《表花》絕對稱得上是“天花板級別的《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