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前
《梵王宮》屬清代花部亂彈作品。主要流傳于梆子系統(tǒng)各劇種,又名《洛陽橋》《甩大辮》《葉含嫣》,作者不詳。劇本以元末紅巾起義作為背景,以梵王宮為事發(fā)地點,是以愛情為敘事主線的劇目。在豫劇、京劇、蒲劇、晉劇等劇種中均有演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屢經(jīng)整理改編,思想性、藝術(shù)性都有所提高,流傳的范圍也更為廣泛。
《梵王宮》講述了元代洛陽萬戶侯耶律壽之妹耶律含嫣隨嫂嫂前往梵王宮燒香玩會,巧遇壯士花云在梵王宮大殿與長老拜壽,雕鳴擾興,花云一怒一箭雙雕,少女耶律含嫣一見傾心,十分仰慕這個少年英雄。耶律含嫣回府之后因思念花云病臥深閨。耶律壽在桑園游玩遇佃戶韓美之妻,迷戀顛倒,也生下相思病。侯府管家獻計侯爺要巧娶韓妻。眾英雄商議除侯爺害人之策,花云之母花婆以賣野味為由前往侯府探聽虛實,得知侯府小姐愛慕自己兒子,與耶律含嫣訂下計策,讓花云男扮女妝替韓妻嫁進侯府,一來解了韓家的圍,二來合了小姐的意。鼓樂齊鳴,花轎到府,耶律含嫣慌忙梳妝打扮迎接情郎,洞房之內(nèi)對花云一訴衷情,花云見含嫣知書達理,心地善良,接受了她的愛意。
《思云》這折戲的唱詞只有四句:“終日里悶悠悠如癡如醉,思念那射雕的人病臥在深閨;他一箭射雙雕令人欽佩,我有病了,何日里能展開我這緊鎖的雙眉”。在唱完前三句之后,有大量的身段來詮釋唱詞的含義。慢板唱腔,用慢板來表現(xiàn)此時耶律含嫣的心情,不僅可以從節(jié)奏上來把握人物內(nèi)心,還可以從行腔里表露她的病態(tài)與哀怨。耶律含嫣是侯府的千金,妙齡少女,頭上戴著風帽,穿著斗篷,旦角穿著這兩樣服飾基本都代表著身體有恙。里面穿的是傳統(tǒng)的裙襖。前三句的演唱比較慢,有聲無力的腔韻,軟綿綿的身段,微瞇的眼睛,懶洋洋病懨懨一步三晃地走到了臺中。最后一句“令人欽佩”結(jié)束,開始“行弦”(豫劇間奏,近似于無限循環(huán)的過門。在豫劇中需要用表演動作來表現(xiàn)情感的時候,唱完上韻接下韻時中間使用,是對上韻詞意更深度的延伸)轉(zhuǎn)身往凳子旁邊走,有一個閃身,順勢再往左右踉蹌,加上斗篷和風帽隨著重心的左右移動,從背后看像極了隨風飄起的柳枝,更加意象化地用戲曲身段把病中的千金大小姐那種手無縛雞之力,嬌滴滴又柔美的一面升華美化,并展現(xiàn)給了觀眾。
耶律含嫣坐下之后,右手放在椅子背上托著腮,左手放在膝蓋處,隨著節(jié)奏和氣息的變化,左手在膝蓋處上下揉搓裙子,揉搓之余眼睛依舊是微瞇著,然后雙手在胸前揉搓掌心之后轉(zhuǎn)身,換成左手放在椅子背,右手在膝蓋處上下揉搓,拉扯著斗篷。這一組動作很小,眼睛也只在中間亮了一次,但就是這幾個小動作,就足以表現(xiàn)耶律含嫣心中的煩躁、焦慮、抑郁、失眠、坐臥不安、無精打采,這就很好點到了唱詞第一句“終日里悶悠悠如癡如醉”。她每天都是這么過的,茶不思飯不想,恍恍惚惚,郁郁寡歡。接著就開始發(fā)呆了,嘆氣,站起來一步三晃地走到椅子后面,斜倚著靠背,右手托腮閉目養(yǎng)神,恍惚中像是睡著了。突然一個重心不穩(wěn)就從椅子背上掉了下來,猛然驚醒、心頭劇跳,趕緊以手撫胸。待心跳平穩(wěn)后,兩眼也隨著瞇合黯淡無光了。這個身段對人物本身的病態(tài)刻畫更為加深,很有說服力。驚醒之后,驚嚇之余想著想著又想到那個在心里的人。首先開始變化的就是眼睛,驚、愣、喜,這是一個過渡化的表演過程,沒有任何肢體的修飾,單單只有眼睛,就讓觀眾感受到她又回到梵王宮的情境中去了,更讓觀眾感受到了她的心理變化,開始關(guān)心這個害了相思病的姑娘。
耶律含嫣一想到梵王宮,就開始精神振奮、情緒激動,隨著心情的變化,兩眼也開始放光,病似乎也消失了。但實際上這仍是一種基本上處于迷離恍惚狀態(tài)中的突發(fā)性的病態(tài)興奮。配合著面部表情和人物狀態(tài),耶律含嫣開始了“思云”,“夸花云”是這折戲的核心動作。這套動作是描寫花云為何在耶律含嫣的心目中這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見鐘情的起點,沒有一句詞,全憑演員的眼神和動作,來表述令人心動的時刻。整段表演全是程式身段的表達,“那日我去梵王宮,空中有兩只盤旋飛行的老雕,我看見他從身上摘下弓,從箭袋取箭向空中射雕,老雕中箭撲撲楞楞落在了地上垂死掙扎,仔細一看還是一箭雙雕,我非常的敬佩他?!边@套動作的潛臺詞,就是對花云愛慕的原因。在《思云》這折戲里用了好幾次,但是每次表演時的感情節(jié)奏是不一樣的。這是第一次回味花云讓她心動的那一瞬間。順著這個甜蜜勁兒耶律含嫣就聯(lián)想到自己和他兩個人如果可以成為一雙璧人……先亮眼神,之后緊接著害羞,是甜甜的羞,是撒嬌的羞,是幸福的羞。羞澀中突然意識到自己想了這么多,現(xiàn)在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自己居住在深閨,想想自己的身份,想想自己的環(huán)境,門第相差懸殊,況且兄嫂又不會同意。這么一想,一陣悲傷絕望涌上心頭,忽然感到頭暈目弦,四肢無力,站立不住,搖搖晃晃地撞到了椅子旁邊。剎那間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態(tài),靠著椅子背逐漸地又陷入了迷茫的幻覺之中。相思病中人,忽醒忽郁,忽喜忽悲。這一大段的表演也概括了耶律含嫣從思念到敬佩的原因和過程,同時也點明了唱詞中“思念那射雕的人病臥在深閨、他一箭射雙雕令人欽佩”這兩句。這兩段表演形成了較大的對比性,一靜一動,一愣一喜,一憂郁一愛戀,一相思一懷念,同時也點明了花云是可以治愈自己的“良藥”。
喜悅的瞬間就是耶律含嫣“看”到了喜愛之人,只因想到了那個人,眼睛亮了,動作多了,表情喜了,也像個正常人了。反之抑郁的瞬間就是思念那個喜愛之人,只因想到了那個人,眼睛微瞇著,身體搖晃著,表情木訥著,也不像個正常人了。耶律含嫣知道自己的處境和心上人的差距之后,病得更重了,靠著椅子背,頭昏昏沉沉的,朦朧中好像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影,定睛之后仔細看看,好像是那個射雕的人,越看越像。含嫣先是用懷疑的眼光觀察,隨后眼睛越來越有神,越來越肯定就是他。身子隨著眼神的變化左右微微閃晃,終于完全肯定真的是他。一剎那間的神情是驚喜、意外、心花怒放,潛臺詞是:“哎呀!你怎么來了,我可見到你了。”這一段的表演主要是靠眼神和臉部的復雜變化。陳素真在《陳素真表演藝術(shù)》(未出版)中是這樣描述的:“最初是迷離癡幻的眼神,黯淡無光的眼神,隨后逐漸轉(zhuǎn)化為疑慮的眼神,驚訝的眼神,探尋的眼神,觀察的眼神,判斷的眼神,確定的眼神,狂喜熱烈的眼神;隨著眼神,面部表情也隨之不斷變化,這些變化必須層次分明,目的明確,不能含糊,不能跳躍?!贝藭r音樂變成“罵玩曲”(豫劇曲牌,多用于表現(xiàn)歡快、戲耍的情緒),含嫣由于在幻覺中“看到”花云來到了自己身邊,情緒興奮熱烈達到了高潮。愁云、病態(tài)似乎一下子就驅(qū)散了,精神亢奮、心花怒放,隨著音樂的歡快節(jié)奏手舞足蹈、活潑跳躍了起來。這幾個動作要比自己單相思意中人幅度更大,之前是自己的回憶,現(xiàn)在是真的“看到”本尊了,因而更激動,這是病情又加重的現(xiàn)象,開始有了幻影——“看到”意中人了。一見面就先夸他,就是激起內(nèi)心蕩漾的那一幕“夸花云”。這是第二遍的程式身段表達“那日我去梵王宮,空中有兩只盤旋飛行的老雕,我看見你從身上摘下弓,從箭袋取箭向空中射雕,老雕中箭撲撲楞楞落在了地上垂死掙扎,仔細一看還是一箭雙雕,我非常的敬佩你?!弊詈笥蒙矶斡謴娬{(diào)了“我非常的敬佩你”。
較之第一遍“夸花云”來講,這一次設(shè)定潛意識里自己訴說的對象是存在的,并且訴說的主體正是對方,所以情緒相對來說要激動些。眼神比起第一遍要有更多的期許,期待著與他相識、相知、相愛。意中人就在面前,比起屋里思念他時的那個動作稍微大些。“看到他”內(nèi)心的激動是按捺不住的,第二遍“夸花云”的最終目的是:請心上人過來坐坐。前面的一切尊敬、贊美都是為這一目的做鋪墊。招手讓他進來坐,然后頓了幾秒等待心上人的反應。她在幻覺中發(fā)現(xiàn)這一目的并未達到,再仔細看看,愣了愣神,看他不進來接著又注視了一下“你怎么不過來呀?難道你不理解我對你的欽佩和敬慕嗎?你在我心目中是個英雄,我已經(jīng)向你清楚表示過了。請過來,請坐。”又仔細看了看,探尋觀察著心上人??墒菍Ψ竭€不過來,于是小嘴一撇,假做嬌嗔,但立刻就笑了。自己琢磨琢磨“你不來啊,如果你再不來,那我可要去拉你了?!彪S即閃身,小圓場跑到了門口,左手一抓,右臂一夾,似乎是“抓著花云”了,同時臉上、眼神都要表現(xiàn)出“我可把你抓住了”的神態(tài)。她興高采烈喜滋滋地拉著花云的臂膀向前走,特別的害羞,忍不住回頭偷看了一眼,急忙扭回來,羞羞答答。再走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并沒有人,焦急地四下尋找。第一次停步回頭偷看時,眼光是由下慢慢往上斜著偷覷;第二次偷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時,驀地一驚,迅速轉(zhuǎn)身尋找。含嫣尋找之后無果,再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房間里都沒有,拉著斗篷擦擦眼,才頓悟自己剛剛是一陣春閨夢。這些身段動作表現(xiàn)了耶律含嫣已經(jīng)相思成疾,到了幻聽幻覺的地步。一個思春少女的形象鮮明立體,少女見到意中人的那種興奮、激動、可愛、活潑,還有按捺不住的贊譽夸獎,心跳加速的感覺,主動向前的勇氣,全都融入到了這段情感表演中。當耶律含嫣發(fā)現(xiàn)剛剛都是一場幻覺的時候,感到了絕望、泄氣、渾身無力,開唱最后一句“我有病了,何日里能展開我這緊鎖的雙眉”。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陰晴不定、患得患失、莫名傷感、無故歡喜,最后還有了幻覺。這一切的結(jié)果都是因為自己病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花云那劑“良藥”才會出現(xiàn)。
這一折的名字“思云”,顧名思義就是思念、想念自己的意中人花云。陳素真先生用戲曲舞臺上的程式表演演繹生活中大家閨秀思念心上人的種種神態(tài),細致入微,不露痕跡地把耶律含嫣得相思病的病因到病態(tài)再到病入膏肓的每一階段的情感表達層層推進。陳先生形體語言藝術(shù)的“水墨寫意”具有特殊的內(nèi)涵,僅憑功法之間的變換,以意境的追求作為目的,不做作、不過度修飾地將人物的內(nèi)心和思想和盤托出。這折戲在表演程式上沒有留任何空白點,“空靈而充實”地把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詮釋得一覽無余。
正如河南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譚靜波所寫“思云成疾的葉含嫣,表演中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之狀,癡迷之狀,忽兒似見情人走來,乍驚乍喜;忽兒撲朔迷離,若呆若癡。這種乍驚乍喜、若呆若癡、藝術(shù)家把握得極靈動,極微妙,飄然恍惚之情宛若一縷游絲,一片浮云,似可感而又不可感,誘人,惑人,耐人尋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