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旭東
(南京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23)
明中葉的嘉興經(jīng)濟繁榮、人文薈萃?,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綠香泉圖》卷后有18位文人題詠,是這一時期嘉興文人詩文唱酬、翰墨交游的典型見證。此卷原為清內(nèi)府舊藏,《石渠寶笈》將之著錄為“明鄒衡《綠香泉圖》”[1]1027。鄒衡是明代成弘年間的嘉興府諸生,然未見文獻記其擅繪事,且關(guān)于此圖的作者另有不同記載,因而須加以探討。另外,鄒衡于正德年間編修完成了《嘉興志補》(后文簡稱《志補》),這是嘉興較為重要的地方志之一。而《綠香泉圖》卷后的題詠大半見于這部對當時文人唱酬記載較多的《志補》中,將圖卷與《志補》相對照,并進行梳理、考證,不僅能訂正以往文獻記載的謬誤,還能還原綠香泉被塑造為一處“文化景觀”的過程,同時也可探討此期嘉興文人的交游與題詠唱和活動。
《綠香泉圖》卷(圖1)引首書“綠香泉”三大字,圖繪城門外有村居一處,右側(cè)樹石之間一名文人側(cè)坐于書齋中,畫中央繪一口井,以磚石砌成井欄。(圖2)在畫后的同張灑金紙上是《綠香井泉傳》,款署:“弘治十年(1497年)夏六月望,東丘鄒衡汝平識”。隔水之后是一篇《綠香井泉辭》,款:“弘治戊午(1498年)二月二十一日,雙湖居士戴經(jīng)孟常甫書于環(huán)翠軒”,其后依次有伍常、屠勛、趙遷、呂常、文湛、沈良、唐寅、梅江、鄭緯、馮蘭、伍公矩、錢祚、董沄、郁能、薛應(yīng)祥、張時泰、錢福等共十八家題詠。這些題跋者中,較著名的是明四家之一的唐寅、弘治三年(1490年)狀元錢福及與吳門文人唱和《落花詩》的呂常。
圖1 《綠香泉圖》全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綠香泉圖》卷畫心
由《綠香井泉傳》可知,鄒衡在嘉興營建東丘居別業(yè),當時正值“盛暑亢旱”,而居中之井泠泠出泉,“汲而烹之,其色綠,其味香”,于是為之取名“綠香泉”,并“既序其事而傳之矣,又從而歌之”。結(jié)合“淡庵”“嘉興鄒衡印章”“汝平”“東丘”四印,考文獻可知,鄒衡字汝平,號東丘、淡庵,嘉興人,為“憲廟末諸生”[2]431。該傳中言:“余昔承方伯吳公、懷柏郡侯徐公命,纂《語溪志》”,這與他纂修的《志補》序中說自己“自弱冠時,伏遇憲宗賓天,上承浙蕃方伯吳公、郡侯金溪徐公檄委,纂府邑志”[3]219的記載是一致的。“憲宗賓天”即1487年成化帝駕崩,此時其弱冠,可推其生于1467年前后?!罢戕讲畢枪?,或指1486年升任浙江布政司左參政的吳繹思①“方伯”泛指地方長官,明清用于對布政史的尊稱。查閱史料,此期在浙江布政司任官的吳姓長官即吳繹思,字思周,福建莆田人,天順元年(1457年)進士,曾任惠州、潮州知府,升浙江布政司參政,尋升右布政史,弘治三年(1490年)致仕。與陳獻章交好。?!翱ず罱鹣旃奔醇闻d知府徐霖,“字用濟,撫州金溪人,由進士歷官刑部員外郎,成化十七年(1481年)升嘉興知府致仕”[4]755??梢姡u衡年輕時就受命參與地方府、縣志的編纂。
嘉興古稱“檇李”,方志修撰起步較晚,最早的郡志由南宋張元成草創(chuàng),但明后已佚,后又有知州岳珂主修的《嘉禾志》,亦不傳。而元代徐碩編修的《至元嘉禾志》,記載豐富翔實。至明代,方志的體例、品類、內(nèi)容等更為成熟,正統(tǒng)前所修志書已佚。弘治五年(1492年),知府柳琰監(jiān)修、諸生曾春纂輯成《嘉興府志》(后文簡稱《弘治志》)三十二卷。而鄒衡認為此志有所遺漏欠缺,特別是人物、碑碣、遺文、古跡諸方面遺失不少,于是取宋元諸志與《大明一統(tǒng)志》的材料,并結(jié)合見聞,加以考據(jù),于正德元年(1506年)修撰完成《志補》十二卷。因編寫時與《弘治志》逐一核對,見于其中者便不采用,而是補其未備,所以稱《志補》。一般修志的主要資料是官府的文書檔案,還有私家筆記著述等,更需要修志者博學(xué)廣智、實地考察。鄒衡是本鄉(xiāng)人,對本土人文風(fēng)物甚為熟悉,且“學(xué)甚博,藝無不達”[3]319,又有修志經(jīng)驗,所以考訂精細而翔實,且對《弘治志》的謬誤也有糾正,因此《志補》也被后世志書如《(康熙)嘉興府志》等大量引用。[5]64
再看《綠香井泉傳》,開頭言:“井名綠香,非古也,自余肇也”,又說明其位置:“居吟香閣之下,錦帶河之滸,乘驄坊之東,東丘居之內(nèi),去府治西北百步許”,表述之詳,體現(xiàn)出方志作者嚴謹考據(jù)的素養(yǎng)。其次強調(diào)綠香泉之“異?!保骸胺绞⑹羁汉担鲢龀鋈?,則洶洶混混,晝夜不息……抑天地鬼神有以相吾吉而固美于前歟?”“其色綠,其味香,異于常品,豈《詩》所謂‘冽彼寒泉’,而《易》所謂‘井冽寒泉食’者歟?”引用《曹風(fēng)·下泉》和《周易·井》,意即以喝干凈涼爽的水來比喻剛正的君主任用德才兼?zhèn)涞娜耍x予了綠香泉一定的儒家道德文化內(nèi)涵。最后又自信地宣揚為之定名的合理性:“夫天地間名山勝境,萬有不齊,有地靈而人杰者,有地賴人而重者”,“自今伊始,名以余而傳,余以井而用矣”?!凹壤罩?,樹之井旁”是將此井建設(shè)完備,“仍繪圖潢卷”是便于向他人展示,更關(guān)鍵的是“乞諸名公詩文以頌之”,既是向他人傳揚,更是邀請這些文化名流作詩文題詠、頌揚,以提高綠香泉的知名度,增加其風(fēng)雅的文化內(nèi)涵??梢?,此傳意在將綠香泉塑造為一個“文化景觀”并進行宣揚,而制成的畫卷還具有文人間的社交屬性。
“文化景觀”即“人文景觀”,一般指“人類為滿足某種需要,利用自然界所提供的材料,有意識地在自然景觀之上疊加了人類的創(chuàng)造而形成的景觀”。[6]69其實明中期有不少對人文景觀進行描繪和塑造的書畫詩文合卷,僅以文征明為例,他有《石湖清勝圖》《金焦落照圖》《拙政園圖冊》《東園圖》《虞山七星檜圖》等作,也多具備時人題詠。而這些自然風(fēng)景、名勝古跡、齋館園林乃至古樹名木,在作品制作前已然名著,文人的創(chuàng)作只是使其文化內(nèi)涵更加豐滿。但對綠香泉的塑造,幾乎是一個“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造性嘗試,這在當時頗為少見。此泉不過是鄒衡居所內(nèi)的一口舊井,為之定名、作傳并征求題詠,大大增強了其人文屬性,至于特意強調(diào)其地理位置并加以建設(shè),又是強化了其作為景觀的物質(zhì)屬性,使其具備更高的觀賞與文化價值。作詩文記述、贊頌?zāi)酥琳埫祟}詠,確實可盛傳一時,但鄒衡目的明確,即“物之異常者,宜有傳以昭不朽”,因此他在編集《志補》時,特將《綠香井泉傳》收錄于第十一卷《題詠》,而圖卷后的十八人題詠有十人也被錄于《志補》第八卷。在清人編修的地方志如《(雍正)浙江通志》《(光緒)嘉興府志》中,已將“綠香井”作為“古跡”收錄,可見綠香泉已被成功塑造為嘉興的“文化景觀”,并有一定的影響。
《弘治志》收錄的“題詠”數(shù)量較少,而《志補》所錄則有四卷之多,且主要集中于成弘年間。鄒衡雖只是一介諸生,但從他發(fā)起綠香泉題詠以及《志補》中收錄的唱和來看,他與此期文人多有交游,其中不乏鄉(xiāng)賢名士,而他在題詠唱和中擔任了主持者和編集者的重要角色。編修志書還需參閱私家著述、走訪父老賢才,正因鄒衡與諸多名士鄉(xiāng)賢的交游關(guān)系,才得以將《志補》編修得豐富完備。通過《綠香泉圖》及《志補》,可考察他們之間的交游唱和情況。在此之前,須對此圖的作者及題跋者進行探究。
今臺北“故宮博物院”延續(xù)《石渠寶笈》著錄,將《綠香泉圖》定為鄒衡之作,然而卷后眾多題跋者都是吟詠綠香泉和主人翁鄒衡,均未評價畫作,更未提到畫的作者。其實這是明代“齋館別號圖”或“送別圖”等有主角和紀念意義一類作品的特點。主人請人作圖紀念某事,更會請文人賢士作詩文題詠,但題詠內(nèi)容即是針對主人及其事,幾乎不會提及圖畫與作者,即使著名畫家如文征明《東園圖》、唐寅《毅庵圖》(均藏故宮博物院)等,亦是如此,甚至如《貞壽堂圖》(故宮博物院藏),是先有記序和題詠,后才配上圖畫,畢竟作品的主要功能是詩文宣揚和紀念,圖像是其次的。因此無款的同類畫作有時難以判斷作者,如《忠孝堂圖》(上海博物館藏)作者至今無考,且這類畫也容易被添款改為名家之作。
那么此圖是鄒衡所繪嗎?其實無論是畫史還是嘉興諸志,均未記載鄒衡能作畫。而清初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記此圖為“朱宗儒《綠香泉》卷”,并言:“山水初不經(jīng)意,草草而成,絕類沈石田。前于鵬書‘綠香泉’三字。弘治中,嘉興鄒汝平歸東丘,掘古井,得泉甘冽,名‘綠香泉’,乞名人為圖,及詩文題詠其事,凡十有九人,今錄其九”[7]28。他之所以定為朱宗儒作,是因圖左上角有“朱宗儒”白文印,從鈐蓋位置看,不像是收藏印,應(yīng)即作者之印。然查畫史,并無名為“朱宗儒”的畫家,明代有一人名為朱崇正者,字宗儒,嘉靖間徽州人,有醫(yī)學(xué)著作傳世,是位醫(yī)學(xué)家,并不會作畫。[8]147
查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江南勝概圖》山水長卷(圖3),引首陳淳題“江南勝概”四字,圖以粗筆繪山川、人物、房屋,筆墨粗放,用披麻皴、刮鐵皴和斧劈皴,接近沈周的“粗沈”面貌,但渾厚不足,肆縱過之。卷末落款:“朱宗儒□于檇李凝香閣,弘治甲寅(1494年)孟秋既望?!睂⒅c畫風(fēng)“絕類沈石田”的《綠香泉圖》作對比可見(圖4),兩作皆用粗筆濕墨,碎石多勾勒呈三角形礬頭狀,枝梢作鹿角枝,草草點畫;而點苔與點葉亦多臥筆橫點,學(xué)自吳鎮(zhèn)與沈周;還有房屋、城墻樓臺、減筆人物的畫法也有一致性。由此基本可推斷《綠香泉圖》的作者“朱宗儒”應(yīng)即《江南勝概圖》落款的“朱宗儒”,兩圖均為其作。
圖3 朱宗儒《江南勝概圖》全卷,故宮博物院藏
圖4 《綠香泉圖》(上)與《江南勝概圖》(下)局部對比
從《江南勝概圖》款識可知,朱宗儒活動于弘治年間的嘉興(檇李),這與鄒衡一樣,因而二人應(yīng)相識,鄒才請其作《綠香泉圖》。由兩圖分析朱宗儒畫風(fēng),該作既有“粗沈”的意味,又有浙派勁爽豪縱的筆墨特點,顯然是受到吳門畫派與浙派的共同影響,個人風(fēng)格介于兩派之間,時代特點鮮明,這是當時的畫壇風(fēng)氣使然。然而這樣一位頗具特色的畫家,文獻中為何無記載?其實鄒衡編的《志補》卷五《藝術(shù)》記:“朱崇儒,字輝之,號憶云。善水墨人物、山水,草草揮毫,略不介意,自得天趣?!盵3]250《(萬歷)秀水縣志》還記朱崇儒:“初從羽士沉酣老莊,已復(fù)潛心周孔,為博士弟子,尋棄去,巖游川觀,或游戲筆墨間,摹山川、草木、人物,皆入神品。為人豪宕,睥睨塵世,滑稽似東方朔,志慮似郭有道,高潔似徐孺子,或謂其有簡兮玩世之風(fēng),具戴經(jīng)傳?!盵9]344這也載于《(萬歷)嘉興府志》中。鄭午昌《中國畫學(xué)全史》和俞劍華《中國繪畫史》均將朱宗儒之名列入,前者將之歸為“兼長山水人物者”[10]306,后者歸為“師承不明者”[11]153。
又查《中國歷代畫家人名辭典》記《朱崇儒》:“浙江嘉興人,字輝之,號憶云。善畫水墨人物、山水,隨筆揮灑,似不介意,而生動自然,風(fēng)格與沈石田相近。弘治中曾為鄒汝平畫經(jīng)香泉圖卷(按:原文如此)獲得很高評價?!盵12]740其引用來自《志補》和《秀水縣志》,但不知說他為鄒汝平作《綠香泉圖》以何為據(jù),而“風(fēng)格與沈石田相近”可能就是據(jù)《綠香泉圖》而言的。
朱崇儒是嘉興府秀水縣人,在《綠香泉圖》卷后題跋的秀水人戴經(jīng)還為之作過傳,惜已不傳,但可知他也活動于成弘年間,是一位頗有名望和影響的畫家,且“為人豪宕”,作畫“草草揮毫”。鄒衡收錄他,應(yīng)與之相識。而以上信息都能與朱宗儒及兩圖的風(fēng)格對應(yīng)起來。雖然兩圖鈐印和落款均是“宗”而非“崇”字,但由上可推論,朱崇儒很可能就是朱宗儒,或許朱宗儒亦名“崇儒”,或更名“崇儒”,也未可知。若今后有更多材料進一步佐證,可補畫史之不足。
參與《綠香泉圖》卷題詠的大部分文人也有諸多詩文見于《志補》收錄,依據(jù)《志補》且結(jié)合其他文獻,可逐一考證諸人身份,并修訂著錄文獻釋讀的謬誤。首先是引首“綠香泉”三字,《好古堂家藏書畫記》和《石渠寶笈》皆記款署為“于鵬書”,然“于鵬”此人無考。其款識下有“云丘沖叟”和“郡博士之章”二印,后一印表明他或是嘉興府學(xué)的學(xué)官?!吨狙a》收錄的《思樂堂記》署:“將士郎嘉興府儒學(xué)教授蕭子鵬撰”[3]262,《弘治志》記:嘉興府“教授蕭子鵬,江西新淦縣(今為新干縣)人,由懷才抱德,弘治四年(1488年)任”[4]505。因而引首落款可能是“子鵬”,即蕭子鵬,而非“于鵬”。子鵬字宜沖,初師理學(xué)家吳與弼,后卒業(yè)于陳獻章門下,有《云丘子集》。另,《志補》還收錄陳獻章《與嘉興郡博蕭云丘留別》,可知“云丘”是子鵬別號,正符合“云丘沖叟”之印。陳獻章書法挺拔沉雄,生峭澀辣,自成一格,開白沙書派。而此作引首題字行筆迅疾雄拔、強健有力,明顯受白沙影響,亦證是子鵬書。蕭氏“交于白沙、東白、一峰、東海諸公,亦與鏡川、云東相酬和,詩專學(xué)擊壤體”[13]203,可知除陳獻章外,他還與張元禎(號東白)、羅倫(號一峰)、張弼(號東海)、楊守陳(號鏡川)、姚綬(號云東)等文人官員交游唱酬,在當時較為活躍。
第一段題跋是戴經(jīng)書《綠香井泉辭》,款“弘治戊午(1498年)二月二十一日,雙湖居士戴經(jīng)孟常甫書于環(huán)翠軒”。戴經(jīng)字孟常,秀水(今屬浙江嘉興)人,成化丙午(1486年)舉人,正德戊寅(1518年)任泰安州知州,居官廉政仁愛,清苦自持。
其后為“嶺南伍?!?,鈐“科目中人”印,《志補》錄其詩時注為“廣東人,司訓(xùn)”[3]295。
后為“東湖屠勛”,鈐“元勛”“大司寇印”“東湖”三印。屠勛(1446—1516年),字元勛,號東湖,平湖人,成化五年(1469年)進士。據(jù)《明實錄》知其1487年任南京大理寺丞,1498年升刑部左侍郎,官至刑部尚書。著有《太和堂集》《屠康僖集》?!吨狙a》錄其《寧慶巷》《筠翁橋》等詩。
后為“夏汭趙遷”,鈐印“木峰”,《志補》注其為“教授,湖廣人”[3]295。
后為“九柏山人”,鈐“九柏山人”“秉之”“太常卿”三印?!熬虐厣饺恕奔磪纬#?449—1511年),字秉之,秀水人,成化七年(1471年)舉人,1486年任南太仆少卿,1496年升南京太常寺卿。其詩“藉甚朝野”,《志補》錄其《表賢祠記》《詠徐行孝》等詩文。1504年前后,曾與文征明、徐禎卿、唐寅等吳門文人參與唱和沈周的《落花詩》,作《和石田先生落花詩十首》。文征明贊:“其文尤嚴整有法,無愧作者,而詩名大噪,遂用掩其所長?!盵14]589
后為“秋江文湛”,即海鹽天寧寺僧人文湛,俗姓顧,字秋江,擅詩,其詩風(fēng)清澈,輯有《江海群英集》,著《蘆葦亭稿》。
后為沈良,鈐“第五橋邊一草堂”“沈良”“秀州居士”三印,《(康熙)嘉興府志》記其為嘉興府學(xué)正。[15]306
后唐寅題詩,應(yīng)與戴經(jīng)等人一樣題于1498年前后,是年其二十九歲,八月在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中解元。題詩言:“聞?wù)f一杯甜似蜜,與君相結(jié)賦滄浪”,表明此時才結(jié)識鄒衡。唐寅與文征明一同鄉(xiāng)試時,應(yīng)去拜訪過呂常,文得以“給事左右,竊聞余緒”[11]153。而鄒衡與唐寅結(jié)識,或許就因呂常這位同鄉(xiāng)的引薦。值得注意的是,唐寅早期書跡傳世較少,此跋是其少見的早期代表作。該跋行筆方硬遒勁,結(jié)體瘦硬欹側(cè),靈逸秀勁,顯然有學(xué)歐陽詢和李邕的意味,這對于研究其書法的師承與發(fā)展脈絡(luò)有重要意義。
后署“冰雪山人梅江”,鈐“文淵”“繡衣驄馬”二印。梅江,字文淵,嘉興人,成化己丑(1469年)進士,始授廬江令,1474年擢南京御史,后任四川提刑按察使司僉事,蜀人以“梅鏡”稱之?!吨狙a》錄其《萬壽山紀游》《瓶山》等詩。
后署“新淦鄭緯”,鈐“恒庵”“錄徑”“鄉(xiāng)闈備選”三印,《志補》注其為“江西人,司訓(xùn)”[3]295。
后署“雪湖馮蘭”,鈐“雪湖”“佩之”“己丑進士”三印。馮蘭,字佩之,余姚人,己丑(1469年)進士,歷任江西提學(xué)副使,按察司副使,與李東陽交往甚密,各有樂府詠史創(chuàng)作,號為新體。
其后為“七十四翁伍公矩”,鈐“賜進士”“公矩”“江南迂叟”三印。《石渠寶笈》作“任公矩”,實誤,由《志補》知是伍方。伍方,“字公矩,嘉興人。景泰甲戌進士,官武岡州牧,謫戍柳州。有《柳庵集》”[16]722,與同年丘濬(字仲深)、張寧(字靖之,海鹽人)最契,常有詩文唱酬。
“華亭錢祚”題詩,鈐印“與孝”,錢祚為弘治五年(1492年)壬子科舉人,“介之,弘治庚戌進士福弟,知縣”[17]947,是本卷最后一位題跋者錢福之弟。
“海寧蘿屋董沄”題詩,董沄(1457—1533年),字復(fù)宗,號蘿石,海寧人,擅作詩,年近古稀而拜比自己小的王守仁為師,被傳為美談,是浙中王門弟子的代表。
“海槎郁能”,鈐“海槎山人”“吟余華底月”“良臣”三印,年款署:“戊午(1498年)立春前一日,汝平持《綠香井泉》卷索詩。”《檇李詩系》卷十記:“郁能,能字良臣?!盵18]248然其身份無考,應(yīng)也是嘉興府的學(xué)官。
“長洲薛應(yīng)祥”,薛為蘇州人,正德年間歲貢,任訓(xùn)導(dǎo)。[19]231
“西洲張時泰”,并鈐“云間”“吉父”“醉鄉(xiāng)侯印”三印?!逗胫沃尽份d:“訓(xùn)導(dǎo)張時泰,松江府上??h人,由監(jiān)生弘治三年任”[4]182,可知其為秀水縣訓(xùn)導(dǎo)。此外他還刻印過自撰《續(xù)資治通鑒綱目廣義》十七卷,于嘉靖中進呈。
最末一位題詠者是“華亭錢?!?,鈐“華亭”“與謙”“皇明第七葉龍飛第一科第一甲第一名進士錢福印”三印。錢福(1461—1504年),字與謙,松江(今屬上海)人,弘治三年(1490年)中進士第一,任翰林院修撰,弘治六年(1493年)任會試統(tǒng)考,后托病告歸,不再出仕,著《鶴灘集》?!吨狙a》錄其《大云寺與僧侶喆》《泊皂林驛》等詩。
以上題跋者除唐寅堪稱書家外,余者皆書史無名,然于此可一覽此期文人書法的多樣風(fēng)貌。如趙遷、呂常、馮蘭等,行筆勁健厚重,結(jié)體趨于扁平,受顏體影響較深,跌宕扁肥處又有東坡遺意。而屠勛、伍方、郁能、張時泰、錢福等則又是飛舞爽健的草書,時而流露章草筆意。這可聯(lián)想到宋克,其影響從明前期持續(xù)到中期,直到張弼出現(xiàn),元末明初的草書風(fēng)格才得以轉(zhuǎn)變?!吨狙a》中收錄有張弼若干首題詠,可見他對江南文人書風(fēng)亦有影響。而上述諸人當又介于二者籠罩之下。
從題跋順序看,最前的戴經(jīng)年款為“弘治戊午(1498年)二月二十一日”,而排后的郁能題于“戊午(1498年)立春前一日”,可知鄒衡陸續(xù)向諸人“持卷索詩”后再拼裝成卷,因此題詠并非同時。而《綠香井泉辭》應(yīng)是鄒衡特意請戴經(jīng)作,又裱于最前的,起到序言的介紹之用。辭曰:“天地間一泉一石,遇賢者而后有名。茍非其遇,雖有盛美不傳,物亦有幸不幸哉。余喜綠香泉之遇東丘也,欣然走筆賦此”。他如屠勛詩“好事東丘增盛事,地靈還藉主人賢”,呂常詩“地靈可為東丘子,病渴相如最系情”,均贊揚了鄒衡因“賢”而使綠香泉之名顯。董沄詩更是借用柳宗元將冉溪更名“愚溪”的典故,贊譽鄒衡此舉“地因人勝”。這些題詠主要頌揚了鄒衡的風(fēng)雅賢能和綠香泉“清冽”“甘甜”“寒香”的品質(zhì)內(nèi)涵,而通過展示與征求詩文,鄒衡既完成了對綠香泉的景觀塑造,也促進了這些不同身份的題跋者對本地人文的認同,其實這也是他積極將自己塑造為“地方文化名人”的過程。
除主導(dǎo)綠香井泉題詠之外,鄒衡還發(fā)起了另一項詩文唱和活動——《山雨樓阻雪》,“倡和凡一十九首”,皆載于《志補》中。因“阻雪于武塘丁家之山雨樓”[3]309,鄒衡言懷作《山雨樓阻雪》七律一首,表凄涼之意、思鄉(xiāng)之情。后錢福次韻追和,作五律。呂常見之,題曰:“云間錢翰撰雖次其韻,特更為五言律,以字數(shù)之,卻欠汝平十六個字。予不敢負債,只依元體作七言,他日會錢,當坐遏十六字債,斯勞逸均也,見之當一捧腹?!盵3]309錢??春蠊嬗忠涝嵮a了十六字,并言:“汝平嫌錦帶軒之隘,而好出游,有作,予嘗和之,而呂太常公責(zé)予有十六字之補,故仍其韻補之,且期其后顯高門,又多十六字矣,福識”[3]309。文人間的諧謔溢于言表,而從“福識”可看出,這原本也是一件詩文長卷,文人們作詩并題寫。最先次韻的是錢、呂,隨后鄒衡還拿給其他文人觀看且依次唱和,這與綠香泉的征求方式一致。參與唱和者還有馮蘭、戴經(jīng)、鄭循、梅江、錢祚、江吉、孫壁、周珍、沈周、周澤、包鼎、薛應(yīng)祥、周明、沈良、胡昺、曹琛,其中的不少人也參與了綠香泉題詠。
依據(jù)身份和籍貫,參與鄒衡主導(dǎo)題詠唱和的文人大致可分三類:第一類是嘉興籍文人士夫,如呂常、屠勛、梅江、馮蘭、戴經(jīng)等,他們都考中功名而赴外任官,或因丁憂、致仕、乞歸而回鄉(xiāng),是有名望的鄉(xiāng)賢,常被邀請作記、序、銘一類的文章,如呂?!侗碣t祠記》、戴經(jīng)《碧梧秋月詩序》,有的還被制為碑碣,如屠勛《嘉善劉侯去思碑記》等。他們對本鄉(xiāng)風(fēng)物有深厚眷戀和特殊情感,因而對嘉興古跡如三塔翠巖、本覺寺等多有唱詠。同時他們與鄒衡這樣的本土學(xué)子、文人有著共同經(jīng)歷和心理共鳴,梅江和詩“遙憶郡齋諸學(xué)子,此身何處滯他鄉(xiāng)”[3]309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此外,曾任監(jiān)察御史的姚綬(1422—1495年)也是嘉興鄉(xiāng)賢,更是書畫名家,《志補》錄其《東橋與鄒汝平留別》二首,可知其與鄒衡為忘年交,但因逝世早,未能參與其兩次唱和活動。
第二類是到嘉興為官的他籍文人,如蕭子鵬、鄭緯、張時泰、鄭循等,多是學(xué)官,擔任府、縣學(xué)的教授、學(xué)正、訓(xùn)導(dǎo)等。他們與本地鄉(xiāng)賢士子唱和,是最尋常、直接的交游方式,而吟詠嘉興的風(fēng)物古跡,既是尋求歸屬感,也能更好地融入本土文人圈,獲得他們的情感和身份認同。
第三類是未到嘉興為官的他籍文人,如蘇州的沈周、唐寅、薛應(yīng)祥,松江的錢福、錢祚兄弟等。蘇松文化昌盛,又毗鄰嘉興,三地文人的交游更是密切。沈周與錢福留有不少吟詠嘉興的詩文,應(yīng)是多次到過嘉興。沈周是吳門大家,次韻鄒衡,足見鄒在文人圈中的影響。錢福中過狀元,詩文敏捷,性情坦率,淡泊名利。鄒衡與錢氏兄弟最契,《志補》錄三人曾同游范蠡湖,錢福有《范蠡湖同鄒東丘對景》,鄒衡作《奉和錢太史韻》,隨之錢祚也有和詩?!吨狙a》還收錄錢福的《跋東丘書法》,言鄒衡門人“得其諸家書以為終身法也”[3]319,看來鄒衡作書喜臨學(xué)諸家,但就其《綠香井泉傳》來看,用筆拘謹,稍顯板滯,并不算有成。
未參與鄒衡題詠唱和但見于《志補》收錄的文人更多,不乏當時名士大家,如張弼(1425—1487年)、陳獻章(1428—1500年)、李東陽(1447—1516年)、王守仁(1472—1529年)等,他們或到過嘉興,或是應(yīng)嘉興籍友人而作。這交織成了一張巨大的交游網(wǎng)絡(luò)。一般方志收錄的詩文或題詠多是對本鄉(xiāng)風(fēng)物古跡的頌揚,《志補》亦以此為主。詠風(fēng)景的如胥山、南湖等,詠祠廟的如宣公祠、表賢祠、本覺寺、天寧寺等,詠古跡、陵墓的如筠翁橋、蘇小小墓、羞墓等。有的還形成了系列詩,如永樂時任東宮侍讀的嘉興人金景西作《嘉禾八景》,以及知府徐霖作題詠十四首。此外還有呂常、包鼎等人的《詠徐行孝》,是詠本鄉(xiāng)的孝義人物。除題詠外,《志補》還收錄其他類別的詩文,如張弼《答施南安》、沈周《庭戶江山為嘉善庠士吳益賦》是寄贈詩,許章《要津留別送行諸公》、李東陽《送姚用章父質(zhì)庵封君還嘉興》是送別詩,徐霖《郡學(xué)齋居偶成》又是言懷詩。而唱和詩包括羅倫《和邑博林南川韻》、梅江《鳳鳴寺和徐郡守韻》等。這些題詠大大增強了匯聚于嘉興的不同身份、籍貫的文人們對地方文化的認同,使他們獲得歸屬感或自豪感,而相互唱和也增進了彼此間的情感認同。
事實上,明代成規(guī)模、有組織的文人詩文唱和活動以結(jié)社為主,而明中葉嘉禾地區(qū)迎來了第一個結(jié)社高峰,詩社活動日趨頻繁。在嘉興與鄒衡同時、較為著名的文人結(jié)社是項忠主導(dǎo)的“檇李耆英之會”,梅江、伍方、包鼐和蕭子鵬等就主要參與其中,“會始于弘治戊午(1498年)春,所賦詩文,文淵匯為一集,府學(xué)教授新淦蕭子鵬序之”[13]181。其后又有正德時期的項元淇結(jié)社,萬歷時期的周履靖、朱大啟結(jié)社等,這是文人群體意識大大增強、集團化趨勢愈加明顯的體現(xiàn)。項忠、周履靖等人皆一時名士,召集唱和的規(guī)模自然非鄒衡所能及。由此來看,鄒衡發(fā)起的題詠唱和只是嘉興的文壇一隅。然而因修撰地方志的經(jīng)歷,醞釀了他對鄉(xiāng)土風(fēng)物的深厚情感,也鑄就了其與匯聚于嘉興的不同身份文人們的特殊交游方式?!毒G香泉圖》和《志補》的流傳,使我們得以了解此期文人詩畫交游的風(fēng)雅盛況,也起到補充書畫史、修訂文獻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