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拉里·西登托普
曾在英國蘇塞克斯大學講授思想史,后來移任牛津大學講授政治思想,兼任該?;紶枌W院研究員。著有《托克維爾傳》《民主在歐洲》,編著《歐洲文明史》。
《發(fā)明個體:人在古典時代與中世紀的地位》
[美]拉里·西登托普 著 賀晴川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1/88.00元
身在西方的我們要想理解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就必須首先理解另一個與我們相距遙遠的世界——這里的遙遠不在于空間,而在于時間。
遙遠的過去總是以種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繼續(xù)活著。讓我們看看這樣一幅場景:一個男人抱著新娘,跨過他們新房的門檻。誰能想到這個溫馨的習俗(custom)竟是某些信念的遺留,而這些信念曾經支撐著一個與我們的社會迥然不同的社會呢?那可是一個在許多方面都令人厭惡的社會。在那里,祖宗敬拜、家庭宗教(the family as a cult)以及嫡長子繼承制創(chuàng)造了各種根本上不平等的社會身份,不僅體現(xiàn)在男女之間,也體現(xiàn)在頭生子與其他男性后代之間。
因此,要想理解一種習俗就其起源而言并不溫馨,而是嚴厲的和強制性的,我們就一定要擱置自己的先入之見。我們必須想象自己踏進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里,行為受到習俗的支配,習俗僅僅反映著家的訴求、記憶、儀禮和功能,而非個人良心的訴求;我們也必須想象自己踏進了一個所有的人或人格皆非我們如今理解的“個體”(individuals)的世界。自從16 世紀民族國家出現(xiàn)以來,西方人逐漸將“社會”(society)理解為一種由個體組成的團體。直到晚近,這種理解才伴生出一種差異感,即其他文化也有過不同的組織基礎,可能是種姓、氏族或者部落。
我們已經成了自己成功的受害者,原因在于我們面臨的危險就是將個體視為某種“顯而易見”或“不可避免”的事物,認為它是一些于己無關的外在事物,而非我們歷史上的各種信念和斗爭所捍衛(wèi)的對象。誠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但這就足以保證人人平等是由自然而非文化所決定的嗎?
就基因遺傳而言,自然只是一種必要非充分條件,平等也需要某種法律的基礎,其形式就是人人享有的各種基本權利。要想理解這一點,最重要的是要理解西方世界距離它的起源已經走了多遠,理解這種遠離是如何發(fā)生的,為什么發(fā)生。我們需要盯住彼時與此時之間的每一步,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們普遍為一種個體化的社會樣板的勝利自鳴得意,而這一點恰恰反映了我們的歷史認識存在著某種令人擔憂的衰落。例如,對于亞里士多德將奴隸定義為“生活工具”,或者古代認為女人不可能完全成為理性主體的看法,我們簡單地一概視為“謬誤”——這些都是某種落后的正義感的癥狀,幾乎無法推進我們對過去的理解。畢竟,極度的社會不平等在那些文化水平極度有限的社會里更容易存在,也貌似更加有理。
西方文化起源于希臘、羅馬和猶太-基督教,此乃老生常談。問題是,哪一個來源最重要呢?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回答。在中世紀,基督教被視為最重要的來源,16世紀的宗教改革也持同樣的觀點。不過,18世紀啟蒙運動的看法就不同了,在攻擊“迷信”和教士特權時,啟蒙思想家們試圖將近代歐洲與古希臘羅馬之間的道德距離和智識距離縮減到極致,其做法是將“黑暗的”中世紀與他們時代的“光明”之間的鴻溝擴大到極致。在他們看來,自然科學和理性探究已經取代了基督教信仰,成為人類進步的能動主體,個體從封建社會的等級秩序中得到解放,人類心靈從自私自利的教士們的教條中得到解放,這些都象征了現(xiàn)代性的誕生。
因此,羅馬帝國陷落與文藝復興之間的一千年就成了一個不幸的停頓,一場人性的倒退。吉本(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邀請近代歐洲人一道為古人舉辦一場高雅的哀悼,其間就混雜著悲傷和一種反教士的嘲弄樂趣,基督教信仰的道德意義總是受盡白眼。在吉本及其許多同時代人看來,個體解放的現(xiàn)代世界是一種向著更加自由、更加世俗的古代精神的回歸,這種觀點廣泛流傳,即便是如今已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惡意的反教士主義。
可是,古希臘羅馬究竟有多么自由和世俗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得不探索最初使得古代城市國家——城邦(polis)——的種種制度得以產生的宗教和道德信念,原因在于這些信念塑造了某種獨一無二的社會觀念,直到1 世紀以前都未嘗經歷過嚴重的挑戰(zhàn)。
這些信念和實踐活動塑造了尚在襁褓中的古希臘羅馬,并且在它們的巔峰時刻也大多仍舊留存。一旦我們仔細觀察它們,就會被拉回一個真正遙遠的道德世界——印歐世界,它甚至先于我們通常所謂的多神論的古希臘羅馬。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另一種思維模式,而它造就了一種“家就是一切”的社會觀念。用我們的話來講,這不僅是一種公共制度,同樣也是一種宗教制度,因為家父長(paterfamilias)既是家的管理者,也是家的最高祭司。
要想重新把握那個世界,觀察和感受到那個世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我們就要有極富想象力的一躍。一位名叫福斯泰爾·德·庫朗熱的法國歷史學家做得最成功,他進入了幾千年前居住在希臘和意大利半島上的那些人的心靈。他的《古代城邦》是19 世紀最杰出的著作之一,揭示了前歷史的宗教信仰先是如何塑造了家庭制度,接著又如何塑造了古希臘羅馬的公共制度。它還揭露了古代家庭的本性:“通過研究古代私法(private law)中的各種準則,我們便可以窺測到在史書所能記載的時代之前的數(shù)世紀里,家是社會的唯一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