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
走出大巴車門,第一眼就看到了父親,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更高大的新區(qū)碑樓下,向國道這邊張望。天太熱了,他穿著一條土灰暗的大褲衩,上身一件圓領(lǐng)T恤,T恤是他在貴州工作時單位發(fā)的夏季工作裝,上黑下灰,顯得極不搭調(diào),而腳上肥大的洞洞鞋來自淘寶。
他快步跑過來,接過拉桿箱。這只乳白色拉桿箱是一家紀錄片公司作為紀念品送給他的,上面有很多詩句和簽名,其中有他手寫的一句詩:“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這是他隨手寫下的許多詩句中的一句,也沒有多少深意,現(xiàn)在廣為流傳。父親這一代人,風雨跌宕,像風箏一樣飄搖,這幾年,我看到的是他骨中的江河正在日下。
他依舊習慣地離不開摩托車,黑色的雅馬哈進口貨,像一匹駿馬,哪怕熄了火,依然像在嘶鳴。把箱子捆在貨架上,我坐上后座,發(fā)動機器,往老家走。父親有20年的駕齡了,我?guī)缀鯖]有看見過比他更老練的騎車人,他在人群車流中左沖右突,過減速帶時,并不用減速,輕輕躍起,穩(wěn)穩(wěn)落下,如履平地。我聽他說過,年輕時他和我小叔騎摩托車去河南靈寶礦山,日行600里,一路躲過數(shù)不清的盤查,翻越西潼峪時,車剎要澆三次水來冷卻。小叔現(xiàn)在塵肺病比父親嚴重,每年都要住幾次院。他們都再也沒有力氣日行600里了。
車進沈家溝。溝長60里,幾乎都是上坡,走完溝,正好完成縣城到家的一半路程,縣城至老家120里多點。黃昏的夕陽從左邊山上鋪下來,左右山體光亮被一分為二,一半明亮,一半黯淡。公路蜿蜒,山勢逶迤,一會兒左面明亮得多一些,一會兒右面多一些,它們交替輪轉(zhuǎn),摩托車享受的光亮也在轉(zhuǎn)換,投下的影子一陣長一陣短。父親一路一語不發(fā),他的身體前傾,把迎面的風劈開。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必須比它跑得更快。我記得他一個本子里記著一句詩:“誰能比風跑得更快,誰就能看見明天的雪。”我知道,他什么也沒看見,雖然一直沒有停止過風一樣的奔跑。
上一次見他,還是半年前。
天真冷,他一個人住在縣城的移民搬遷房里,給天南海北的讀者寄書。正月初六快遞公司門一開他就上來了,年前年后,已攢了一堆單子。我和母親住在老家,老家有柴火爐子取暖。他從當當、淘寶把自己的書買回來,讀者從微信、微博發(fā)來購書信息,每本掙幾元差價。
他雙腿夾著一個電火盆,火盆晦暗不明,他不舍得把電源開到最大。他在每一本書扉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蓋上章,然后裝袋,在泡沫袋上寫上購書人的名字,以方便快遞員準確地貼單號。我很驚訝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得那樣周到細微。這一年兩年,他一直在重復(fù)認真做著這件事情,這也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很長時間以來,他幾乎沒有寫出新作品,是不是因為忙,我不知道。
他有聽京劇的癮,一邊開著手機聽,一邊簽名,兩不耽誤。誰的調(diào)不準,誰吐字不清,誰唱漏了詞,他一下就聽出來了。他說將來老了,買個京胡,去街上自拉自唱,也能掙個飯錢。他這樣一說,我心里酸酸的,我知道,他是對未來沒有安全感。他的嗓子哪能唱京?。磕翘焖贿呑鲲?,一邊哼哼,唱的是《野豬林》:
望家鄉(xiāng),去路遠,
別妻千里音書斷,
關(guān)山阻隔兩心懸。
說什么英雄欲把山河挽,
……
黃昏的陽光特別明亮,穿過玻璃后光線四散開來,一切被放大了,父親和他沙啞的聲腔籠罩其間。
我的童年與少年時光里,父親和我無數(shù)次黃昏里告別,黃昏里相見,黃昏仿佛是我們父子間最結(jié)實綿長的紐帶。
2012年,我第一次到礦山去看望父親,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礦山。我和母親從老家峽河村出發(fā),經(jīng)過丹鳳縣城轉(zhuǎn)車南下,過商南、西峽、內(nèi)鄉(xiāng),到達他工作的四臺溝礦區(qū)時,已是黃昏。他剛下班,還沒顧上換下工裝,穿著掉了半個袖子的黃軍襖,站在工棚邊,笑吟吟地迎接我們。
這個礦區(qū)很小,當然我從來也沒見過更大的礦區(qū)。它只有一口斜井,直通到看不見的地下深處,還有一片倒渣石的渣坡。渣坡是舊的,新的渣石覆蓋上去,還沒有蓋住的部分長滿了茁壯的雜草,與新渣石形成涇渭分明的差異。父親他們一共七個工人,兩個爆破工,五個渣工。洞子還沒有出礦,在巷道掘進中,所以進度趕得很急,大家風車一樣晝夜轉(zhuǎn)動。
父親出門時春節(jié)剛過,我來時已是3月中旬,看得出他們都很疲憊了。礦山工作很沉重,很少有人能頂?shù)米∪膫€月。他們的工作像一部沒完沒了的電影,沒有多大意思,由無數(shù)重復(fù)的細節(jié)組成.我最喜歡看礦車出洞那一瞬間的樣子,有一些驚悚,人與車子像在云里飄搖。裝了礦渣的架子車從長長的斜坡上來,一根鋼絲繩鉤在車幫上的一個鐵環(huán)上,拉車人坐在車把上,兩只腳踏著鋼絲掌握方向。卷揚機在井口旁轟轟烈烈地響動,車子每上來一米,轱轆上的鋼絲就增加一圈,反之也是。卷揚機巨大的牽引力牽引著1000多斤的礦車,像牽引著一團棉花一樣毫不費力。斜坡凹凸不平,行進的速度很高,礦車飄飄忽忽,拉車人的頭燈閃閃爍爍,瀟灑極了。出了洞口,是一小段平地,地上放著一塊鋼板,防止車輪一次次碾壓造成凹凸不平。拉車人猴子一樣跳下車,摘鉤,停車,轉(zhuǎn)向,行車,一氣呵成,這是我能看到的驚險的一幕。
父親他們每天兩茬炮,天亮一次,黃昏一次。第一茬起爆,我常常還沒有醒或半醒,只感到地動山搖,工棚要塌下來。而在每天太陽快下山時,我能準時看見他莊重地啟動起爆器。
南陽的春天來得早也去得急,緊接著就是夏天,但相比于商洛山,它踏的是正常的季節(jié)節(jié)奏。渣坡邊有一棵玉蘭樹,花特別白,花瓣粗大,其實我一直不知道它是玉蘭樹,是四川那個工頭告訴我的。井口上邊的樹葉子長圓了,它們是橡樹,嫩得綠中泛出淡黃。它們延伸下來,給井口加了半個井蓋。父親把從工作面引出來的起爆線繞在玉蘭樹身上,其實就是一綠一紅兩根電線,我后來上了初中知道那根紅色的是火線,綠色的是零線,它們的另一端與導(dǎo)爆管相接。3月時節(jié)很少下雨,好像每天都是晴天,或者下雨的天氣,我忘了,只記住了夕陽里父親出洞起爆的情景。出洞口時,他總是走在前面,礦燈的光柱一閃一閃伸出井口,燈光與夕陽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身后是他的同事,一個小個子洛陽人。
小個子回工棚換衣服,打洗臉水洗臉,準備吃飯。他是徒弟,可以少干很多活,少擔很多責任。父親開始起爆操作,他從空壓機房拿出一只收音機狀的起爆器,上面有正負兩只螺釘,他把兩條電線頭壓在螺釘上,擰緊螺帽,啟動升壓開關(guān)。起爆器的電壓指數(shù)飛速上升,很快達到2000指數(shù),這時,起爆器發(fā)出尖叫聲。父親猛地擰動鑰匙,礦洞深處傳來轟的一聲,接著,轟鳴聲接二連三傳來。再接著,濃煙從洞底涌出,急速涌向洞口。煙的顏色是灰白的,但灰白不勻,像沒有揉勻的面團,邊緣部分似乎堅硬,擦著洞壁往前推,到了洞口突然散開,像失去管束的浪花。煙并不都升向天空,一部分沿著山體往樹林里鉆,鉆入草叢,待空中的煙散盡,才又漫開來,把草叢連成灰蒙蒙的一片。濃烈的炸藥味有一股淡香,要好長時間才散盡。
父親不說一句話,但我看見了他內(nèi)心的歡樂,他成功了!這時候,夕陽將盡,巨大的太陽在山巔做最后停留,它最后的反光有點濃稠,沾在父親的身上、頭發(fā)上、胡子上。它似乎是甜的,夾雜著一點點苦味,仿佛滿足了父親所有的欲望。
多少年里,父親這個影像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后來,我聽到他和讀者談起文學(xué),他說出了一個詞:殘酷的詩意。我試圖把它與父親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但怎么都是分離的。
翻過三條嶺,就是峽河。黃昏消失得干干凈凈。一輪月亮升起來。再有十分鐘就能到家了。摩托車風馳電掣,父親突然咳起來,峽河的空氣比縣城涼多了。
有一年冬天,他讓我給拔白頭發(fā),我不想拔,他說拔一根一元錢。那時候我讀小學(xué),最愛學(xué)校邊小賣部的辣條子。夕陽打在他的頭發(fā)上,黑白分明,把他的壯年襯得堅實有力。我倆坐在一根木頭上,吸收了陽光的木頭溫暖極了。我就拔呀拔,拔了多少根我忘了,他算了算,說210元錢。那錢,至今沒有兌現(xiàn)。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