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我沒有見過太多的祖輩,我對自己的村莊南角墩的一知半解大多來自渾身酒味的父親。因此我認定了南角墩在我的世界里與父親同齡,也是七十二歲——也可以說村莊便是我的父親。
1
所有的村莊都基于田野,而一切的土地都寓意著辛勤。所以辛勤并不是一個新奇的詞語,它是村莊里所有事實的基調(diào)和狀態(tài)。所以,今天提及村莊以及父親,我所說的辛勤并非贊美,但也絕不是回避或者詆毀。我也并不能確認我所了解的艱辛究竟是不是值得被記錄和表達。辛勤可能本就不可以用來比較和甄別。它們存在或者被表達的意義在于其持續(xù)地感動著我們,這是關(guān)于村莊的話題一直被提及以及永恒成立的關(guān)鍵。
父親早年因為家庭的變故,曾經(jīng)在一個叫高林的村莊“承繼”過——也就是頂門頭。這個地方是三蕩河的河口。這條河從運河逶迤而來,但比那條大河安靜與節(jié)制。大河漲水小河滿,可小河未必完全遺傳大河的表情和脾性。就像父親和他的父親,以及我和我的父親。三蕩河在河網(wǎng)密布的里下河再普通不過,這與南角墩和父親的平凡是一樣的。但這樣的河流也有它的性情和秘密——于是日常就圍繞著“辛勤”這個古老的詞語生長成了故事。
父親在高林這個村落繼承門庭的日子,后來人們對此頗有些議論。這讓他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被認為和辛勤這個詞是沒有關(guān)系的。這在村莊里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同輩們面帶著神秘的表情對我進行專門的轉(zhuǎn)達:他沒有過多少苦日子——這是一種很嚴肅且?guī)е梢牡呐袛唷K鬟^從頭到腳那么長的銀鎖。他發(fā)間梳頭油上得很亮。他的那個家里地窖中有很多壇黃燦燦的稻谷。他是認識過一個漂亮女人的。他離開那里時帶走一湯罐銀圓和銅板。
我無法去驗證這些說法的真實性,但從內(nèi)心又愿意接受這些事實。其實從我開始記得這個村莊里一些事情開始,我只見過他從高林村帶回來的破落,而我甚至從來沒有去過高林。他從來不和我談?wù)撨@些過去。唯一值得他驕傲的,是總這樣對我說:我從高林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兩扇門和一個茅缸。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特別的規(guī)矩,但這兩件物什一直倔強地存在于屋舍以及他的心念之中,及至遺傳給我且讓我也深信不疑。
這條神秘的規(guī)矩并沒有給父親在村莊里帶來好運。他回到南角墩之后,失去了原來在家長子長孫的地位。人們對于他的看法——始終是與辛勤這個詞毫無關(guān)系。他即便做點辛苦的事情也被視作輕浮。這也并非村莊或者人們的惡意。這只是一種基于土地自身語境的認識。這就是村莊迷人的地方——有時候不需要去深刻地揣摩,就像土地只管生長而并不需要太多深思。
我見證過父輩們的辛勤,所以我愿意為村莊做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這組詞語已然被當作一種詩情畫意的存在。我也并非總是一定要把村莊說得淚流滿面。淚流滿面也未必總是寓意著悲傷。父親每天很早就會在酒意中睡去。那種廉價的糧食白酒,真是一種美好的事物。他借此暫時與村莊的現(xiàn)實作短暫的分別。酒對于南角墩的男人們而言,比藥還更重要。藥寓意著病痛甚至死亡,而酒帶給他們的卻是短暫而并不危險的解脫。很多次我在黑暗里聽著唯美的廣播劇《邊城》,伴著的情景都是他帶著酒味的鼾聲。
他的疲憊正是村莊的辛勤。
他很早就起來,在三蕩河邊收魚。他是個農(nóng)民,又是個漁民,還是個賣魚人——這些復雜的身份不能證明他的能力,只是體現(xiàn)著他暴躁而無奈的辛勤。他并非沒有任何埋怨。魚只是勞作之余的“外快”,就像是飯碗邊的肥肉,劣質(zhì)而又不可多得。他幾乎掌握所有可知的捕魚方法,而偏偏又志不在此,卻依舊要堅持著河邊的“風里來雨里去”。這些對于耕種而言,其實又是一種額外的樂趣。守株待兔、望洋興嘆或者涸澤而漁,都是一種苦中作樂的收獲。河流與土地不一樣,河流是變化的,它與村莊并沒有穩(wěn)固的約定——人們在河邊的辛勤,大多是自找的,因而帶著苦澀的樂趣。
土地等待著村莊,村莊則等待著父親。
從“十網(wǎng)倒有九網(wǎng)空”的河邊回來,留給父親的是土地上的辛勤?!笆帐铡笔且粋€喜悅的詞語,這種喜悅是土地堅實的信守,是父親在土地上奔跑來的出路。彼時田野里稻麥兩季,所有的耕種和收獲都需要手工。今天,我們已經(jīng)把田野里大多的手工當作遺產(chǎn)。而那些粗糙的手確實在過去很長的時空內(nèi),成就了所有的村莊、父母以及一切堅固的事實。父親趁著露水去收割,這樣似乎輕省涼快一點。他踽踽獨行的勞動顯得異常孤獨。母親因為病痛纏身,只能坐在門口惶恐地張望著村莊。因為父親的辛勤,母親對于他所有的暴躁和過錯都是寬容的。當然,這一切也源于村莊和父親對一位殘疾女人的寬容。
今天,我們說村莊和父母,必須面對他們的辛勤。即便村莊并非一成不變,甚至早就和“日新月異”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但辛勤中包含的深刻自是不言而喻的。父輩以及依舊在村莊里生活的人們,仍然要面對和依靠辛勤。產(chǎn)業(yè)把土地逐步解放出來,機械把人們解救出來,科技也將思維解脫開來,可人們并非從此遠離了辛勤。這是沒有任何悲傷可言的事實,因為這個世界本應該充滿辛勤。
七十二歲的父親不愿意進城。他認為村莊已經(jīng)不是我——他兒子的家,而城市里的屋子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家。在失去了土地之后,他的收入倒是可觀的,但他仍只愿在水土之間周旋。那些被他踩踏和咒罵過的土地,好像不會有什么隔夜的仇恨,早就忘記了過往的一切。他愿意赤著腳在上面走過,這才像個農(nóng)民的樣子——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村莊像自己的樣子。
辛勤這個詞成了村莊的遺產(chǎn),也成了一種頑固的品性。
2
父親一直性格暴躁。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對他的崇拜。就像對村莊,我從來吝嗇對它修飾的溢美之詞。一個人沒有資格贊美給了自己血脈和命運的人,那些都是我們頭頂上的天——他們也都是有血性的,不需要什么酸文假醋的漂亮話。
村莊是有血性的,它在父輩們的骨血里。這種血性甚至蔓延到城市里去頑強地生長——其實,城市的眾多事實也基于村莊的生長,這也并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從戶口本的遷入過程和關(guān)系上就能找到現(xiàn)實和精神圖譜,從而衍生出一個迷人的詞匯:鄉(xiāng)土中國。
父親是當過幾年兵的。這成為后來人們判斷他血氣方剛的某種證據(jù)。他從不回憶自己從軍的經(jīng)歷。除了將他的退伍證和一對鮮紅的肩章轉(zhuǎn)交給我之外,他從來對此少言寡語。這對于一個血氣方剛的人來說也并無異常,就像他不愿意談起在高林的日子——他有自己的認識和方式,且任何時候都是決絕而不容置喙的。
這種堅決在我看來,便是一種動人的血性。
自從“土地流轉(zhuǎn)”這個詞進入村莊之后,父親并沒有失去自己辛勤勞作的機會。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淺薄。其實當我們走進村莊或者潛入城市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失去了勞動機會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他們并非完全失去了勞作的能力,也并沒有因此生活窘迫。時代對村莊的保障也給他們極大的善意。他們失去勞動是失去了辛勤的機遇。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這是一件充滿危機的事情。父親曾經(jīng)很嚴肅地告訴我:我如果不能勞動,肯定將老命不保。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矯情。正如一頓不能喝上半斤酒,他的臉色就會立刻黯淡無光。
有一日,他電話我立刻回村里去。我知道這當然有急事。母親去世后,我更加關(guān)注他在南角墩的生活,但我們的聯(lián)系依舊很少。我們交流的內(nèi)容,大多是四時八節(jié)時他問我們回不回家。父子之間,他說不出什么煽情的話語。我急急地趕回南角墩,見他面如死灰地癱坐在床上。見我之后,他努力地坐直了——這在他可能更像父親的樣子。
我催他立刻和我去醫(yī)院。但他堅持讓我聽他說完幾句話:他還有點錢在柜子里。還有人欠他的債。他還欠別人買糧食的錢。我一時間覺得非常不安。他好像在囑咐后事一樣令人惶恐。他把這些事情交代好之后,才與我進城就醫(yī)。當然,他是不愿意住在醫(yī)院的。醫(yī)生診斷完之后,他堅持要回鄉(xiāng)下診所用藥。他覺得那里有令他舒服的自在。
病愈后他的酒量恢復了,才又恢復了原先的倔強。我經(jīng)常想起那一次倉促而嚴肅的“交代”。當時我覺得多余而令人尷尬,事后細想起來,這種交代是一種很有意味的事情。這里的人和村莊一樣,懂得給一切某種交代。這種交代算不得驚天動地的擔當。他們是用自己的方式給村莊以及生活某種認識與交代。
父親總是想著給水土以自己的交代,他也覺得這是村莊對他的交代。在土地被村里集中耕種之后,他重操爺爺?shù)呐f業(yè)在河邊養(yǎng)起了鴨子。對于捉摸不定的河流而言,他和這些鴨子卻似乎又是無從改變的堅固事實。他們活生生地存在于水土之中。而對于父親和村莊而言,這些鴨子又成了某種隱喻。
城市的生長較之于村莊更加迅猛,而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互相安慰也是不變的事實。當我們深入城市的內(nèi)部和細節(jié),會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的辛勤和血性,特別是他們對生活的交代清晰可見。村莊的這些認識并非無中生有,可惜有些血性如今已經(jīng)被稀釋甚至溶解。南角墩和父親——也就是村莊和農(nóng)民,并不會去琢磨或者歸納這種氣質(zhì)。這些確實是在他們身上生長出來的,或者他們就是其本身。
父親做過一件“出了名”的血性之事。他曾在三蕩河邊孤獨的夜里等待漁獲。那些長夜里除了風聲,還有他自己所不知的帶著酒味的鼾聲。這種荒涼中的安然被人打破了——有鄰村的人來偷公家抽水排澇的泵機。鬼魅的心思進入村莊的角落,又恰好被半夜凍醒的父親撞見。后來有很多的細節(jié)都在報紙上被宣傳時,他對被定義為“見義勇為”的結(jié)果,做了最簡單的處理:獎金納入了家庭支出,那張獎狀送給我了。獎狀上面的字他認不全,盡管這些事情正是他自己做的。鄰居與他講“抓賊不如放賊”的道理——他與面對別人夸獎一樣,若無其事地走了。
父親的若無其事是習慣性的。這如村莊對于土地帶來的福音或者苦難都坦然面對。一個男人的若無其事,就像土地面臨過太多的煎熬和苦痛,從而顯得堅強和血性。沉默可能是血性最好的表達形式。就在我和南角墩交往到第二十七個年頭的時候,母親終于在那個春天離開了我們。他當時似乎沒有任何悲傷,為她妥當?shù)匕才藕昧艘磺?。一生病痛的母親并不缺少淚水。作為丈夫,父親對于妻子苦難以及由此帶來的災難的若無其事,也正是一種迷人的血性。他從來不可能說出愛,他表現(xiàn)出的是從村莊和土地上學來的倔強和忍耐——他對村莊和土地也是如此的血性。
3
日子并非沒有歡樂,只是村莊不愿開懷大笑。
笑出聲的可能只是快樂,掉了眼淚的事情才會幽默。南角墩人講“幽默”用一個特別的詞:促狹。狹路相逢常常是村莊面臨的實際情況,但也由此擠壓和促發(fā)出很多有趣的事情。父親的父親死于癆病,這是一種頑固兇險的惡病,就像擺脫不了貧窮??纱侏M這個詞帶了癆病這個后綴時,讓村莊充滿了隱秘而深刻的喜悅——“促狹癆”是一個很特別的詞語和形象。雖然這些土產(chǎn)的幽默很多時候是口舌之快或巧言令色,但對于沒有城市豐盛情緒來源的農(nóng)民而言,這些心緒的生長對村莊簡直就是一種秘境。語言和心念里的秘境,比深刻的道理更有趣味。
彼時,日子還很艱難,趣味似乎更多。苦中作樂是南角墩的好本事。父親繪聲繪色地講過許多促狹的事情。這些故事流傳得很久很廣。后來走到很遠的地方,還能聽人們講起。這些故事可能多是想法和語言中的幽默,現(xiàn)實哪會有那般周全嚴密的設(shè)計?現(xiàn)實的促狹時而會顯得無比窘迫和難堪,只有事后很多年再被談起,才似乎有那么一點耐人追尋的意味。比如,父親很早的時候就講過一個今天已經(jīng)被忘記名字的人。那時候蔬菜都常是要借的——他借了條瓠瓜給一位家兄。不久后,那人就將自家長成的瓠瓜還回來。粗心的父親或許覺得家兄一定嘗過這瓠瓜的味道,回家直接下鍋,最后苦味壞了滿鍋肉湯。這個故事顯得有些悲情,因為一頓肉實在是嚴肅的事情。后來他聽說這是那位家兄促狹的惡作劇。對于父親或者村莊來說,這件促狹而不好笑的事情,最終有了更為悲情的結(jié)尾——那位促狹癆突然得了惡疾歿了。這種促狹令人驚愕與不安,但在舊時很常見。也許人們要在極致的惡作劇里尋找快感。窮困令他們迷茫和冷漠。
父親也有一些頗為促狹的手段。秋收之后的土地上,因為收獲的到來,盜竊的事情常會發(fā)生。雖然人們會按照讀書人的說法教育孩子“不告之而取之謂之竊也”,但偷東西仍是懶漢們補救日常的一種無奈現(xiàn)實。當?shù)咀釉谄戒伒纳L之后成為堆場頭立體可感的幸福時,收獲卻又像是新起的墳頭一樣令人不安。在村莊里,大多數(shù)時候墳頭是沒有恐懼可言的。它們更多寓意著的是來處、結(jié)束以及聯(lián)系——這些詞語的實質(zhì)與恐懼是沒有關(guān)系的,它們已然是司空見慣的日常。
稻子歸倉之前堆在場頭的夜里,常有人趁其不備“搬去”三五斗占為己有。較之于實際占有的稻谷,這樣的行為常常更是某種心理上扭曲的快慰。在多寡不均的時候,現(xiàn)實常常引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最突出的想法是土地對自己的不公,所以這種快慰更是精神上的一種勝利。窮與富似乎只能是對立面,而因為物質(zhì)的匱乏,人們被無奈地逼迫出許多辦法和幽默,其中也未見得一定有善惡之辨。因為多病的母親需要照顧,父親無法像村鄰那樣去守著場地。他悄悄地給自家谷堆做了記號。有一回,他發(fā)現(xiàn)了稻子果真有被動過的痕跡,便扯著嗓子在場上叫罵起來。有人來問他:莫非你是做了什么記號?他得意地說:收工之前,他在谷子里撒了一把芝麻。來人說:這雖然促狹透頂,可下次就未必靈驗了。父親又說:下次我可以撒點不同顏色的芝麻或者其他種子。
父親在夏夜的村頭講這些舊事。村頭的橋白天乏善可陳,可到了夜間卻像舞臺一樣熱鬧。人們所有的熱情都被集中到這里來,在黑暗里用“嘴打鑼,說打鼓”的方式,進行著一場場“嘴上快活”的演出。我后來在紙上見到過許多類似的故事,內(nèi)容幾乎沒有什么訛錯。這說明人們的知識和見解有差異或者缺失,但他們的情緒是正確的——情緒正確,在村莊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即便這些情緒還算不得幽默,但它是村莊祖祖輩輩生長成的實景,是基于辛勤和血性的情緒,是有堅守和斗爭的,哪怕只是一種有趣的內(nèi)耗——這一點恐怕脆弱的城里人要向南角墩人學習。村里的人們不會像城里人那樣有什么彷徨或者猶豫。辛勤耗盡了他們的體力,血性維系著他們的自信,而促狹的智慧是與生活周旋的技術(shù)甚至藝術(shù)。這些使得村莊的生活有了意境,讓人們不再受困于總是難堪的現(xiàn)實。
父親和村莊的幽默,簡樸而無深刻可言。
4
有一段時間回南角墩,父親總是用紅棗燒肉。一開始我并沒有太多在意。這確實是有些“意境”的吃法??晌矣X得這種做法顯得有些太過高級。霉咸菜燒肉似乎更像村莊的樣子。連續(xù)幾次遇到就讓我覺得不安。我本以為棗子是過年時候收來的晚輩年禮所剩,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是刻意買來的。我有些意外的感觸——他開始琢磨生活的滋味。這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
他在村莊里的辛勤,他的血性,他口舌之快的幽默,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所有的村莊幾乎都在這種狀態(tài)中默默地承受與生長。正因為這些無數(shù)普通的日常堅守,才又讓人感受到別樣的滋味。如果沒有這種滋味,那些普遍同質(zhì)的生活很難成立與延續(xù)。
父親是擅長做飯的。村里面很多男人都是一把“好勺子”。鍋臺上的功夫并非女人的專長,男人對味道的理解和操作可能顯得更有力道和深度。他們還會在本味之余吃出芬芳的意思——這也可能是飽暖之后的無聊之意。
可是,村莊是不怕無聊的,亦如它無須深刻。
父親沒有什么學習廚藝的途徑。我想他的方法只能是吃出來的。他有幾個非常拿手的菜,支撐著他抵達以及逾越在這個村莊七十二年的光陰。
那一年洪澇圍困了南角墩。大水像是怒火沖天的暴躁情緒,隨時都要傾瀉發(fā)作。人們在決定放棄家園的時刻,踞守在岌岌可危的大堤上張望。魚就像是廢話一樣,不斷地從河流的嘴中被吐出來,沒有危害但令人厭煩。我從來沒有見過三蕩河有那么多的魚,就像我不曾了解村莊或者父親有那么多的情緒。父親像一只瘦弱而無奈的鸕鶿,一次次地奉命鉆到水下去堵漏。他并非因為什么職責去冒險,但人們前所未有地期待他幫忙解決眼下的困境。
他隨手撈了一條十多斤的鯉魚,用幾乎充滿恨意的刀斧將其肢解。所有的草木就像大地潮濕的頭發(fā)一樣,無法升騰起一點火熱。他拎起機器邊的柴油倒了上去,黑煙像烽火臺上的消息一樣傳播開來。我看見他將各種粗糙的佐料倒進鍋里。這口架在岸邊的鍋,與火以及人之間有著最近的距離。這種下廚的情形,去除了一切多余的形式,只是火與鍋以及肉身之間的蠻力糾纏。他把那劣酒倒進了鍋里,魚腥和酒精混雜出一種不安的情緒。
在男人們舉起酒杯后,我接過母親手上盛過來的一碗肉。我只能說那些是肉,似乎和魚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對于父親而言它自然也不是生命,就是一堆沒有任何情緒的肉。這是我嘗過的最為艱難和不堪的味道,除了熟透了有點熱量之外,這一鍋魚給人太多焦灼的負面情緒。日后,當我在任何一個地方舉箸面對那種肥大鯉魚的時候,都會心有余悸地想:這堆肉上有沒有魚腥和柴油混合起來的古怪味道?
父親卻對此舉常常沾沾自喜。他也常和我們回憶起這一次頗有些豪邁的經(jīng)歷。他日后也告訴我一個經(jīng)驗:鯉魚肉的味道是下等不可取的。我沒有想到,我以為他對村莊的一切是無感的,而原來他有著自己對于滋味的嚴肅判斷。
我淺讀了父親以及村莊——此后,我開始關(guān)注村莊和父親所在意的滋味。
我以為村莊的本意應該在乎草木的滋味。葷腥的滋味當然是關(guān)鍵且重要的,但葷腥其實無須多言或費力。比如一塊肉,對于村莊來說,并不用太多的演繹。當然,或炒,或熗,或燒,或湯,這只是形式上的豐富,而肉的滋味是自身內(nèi)質(zhì)決定的。可草木清淡,它們的滋味反而需要更多的想象力。也許這些應該是母親們的事情,而在南角墩卻常常是男人們的拿手好戲。
也因為生活的百般調(diào)教,一個辛勤而有血性的男人幾乎是有些幽默地學會了打理百味。百味并不是夸張,單一種咸味就有許多詭異而奇妙的變化。這些,都在那雙抓握過無數(shù)過往的辛勤雙手上掌握著。
他每年都腌肉。這在他是一件大事。他開春后都要修繕門口的豬圈。豬圈選址是他親自決定的,他對此十二分的滿意,并經(jīng)常說:銅勺一響,喉嚨作癢——這樣的豬容易生長。也許廚房的動靜正好調(diào)節(jié)豬的生物鐘。他不管多辛苦的年歲都要養(yǎng)一頭豬。沒有糧食的時候,就喂它們樹葉野草。他把豬養(yǎng)到冬至時候就請人來殺掉。殺豬人是他的干兄弟,只要一掛小腸和豬毛抵作工錢。
他腌肉的態(tài)度非常虔誠。這是一個家庭很長一段時間里形成的規(guī)矩和傳統(tǒng)。他的手藝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煩瑣和神圣。具體的方法和尺度都在他手上。他不知道從哪里學得,也沒有傳給其他人的意思。腌肉的時候,又不經(jīng)意間得到一味令人驚艷的菜,被稱之為“豬腦”。起先我沒有能搞清楚這些究竟是什么。也許因為取料過于庸常,他難以啟齒。腌肉入鹵的血污收集起來,放在飯鍋上蒸熟,凝結(jié)成血塊,嫩如豬腦,撒上新蒜后咸香無比。
日后他不再做這種廉價的味道。他又開始琢磨一些流行的滋味。他的番茄炒蛋做法甚至令我震驚,與網(wǎng)上名廚的教程如出一轍。他當然沒法抄襲,這些只是村莊和父親自己的理解,就像他一生覺得肥白才算是肉。他們對味道的取舍,不過是對以往某種缺失的補償。
父親的這些手藝從我們這一代開始失傳,就如辛勤、血性以及幽默也逐漸消弭。我也不難理解這些滋味,而只有村莊和父親作為當事人站在光陰里,一切才有可能是成立的。最后——辛勤、血性或者幽默都成為一種滋味,就像父親身上的酒味見證了南角墩七十二年的生長。這些時間并不短促也談不上漫長。對于一個普通村莊而言時間多的是,且再難熬也總有一種迷人的模樣。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