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曦 丹顏

我曾以為，少年時的一切不如意都源自父母的無能，但當真正的風雨來臨時才發(fā)現(xiàn)，一直默默付出、包容的父母才是自己身后最寬廣安寧的海。

家道中落，我成了自卑的孩子

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上小學以前，爸媽的服裝生意順風順水，后來又轉(zhuǎn)戰(zhàn)電信業(yè)，賺得盆滿缽滿。不過，我并不是很快樂，因為忙事業(yè)，爸媽很少陪我。也許是為了彌補，他們給我花錢從不吝惜，我要什么，他們眼都不眨就買給我。上學后，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同學們羨慕我，甚至有人為了得到最新款的文具刻意討好我。我似乎找到了快樂的源泉：有錢真好，被人捧著的感覺真好。

公主一樣的生活在我10歲那年戛然而止。隨著手機的興起，爸媽的生意漸漸蕭條，我爸把所有資金用來“理財”，結(jié)果被騙得血本無歸。債主急紅了眼，綁架了我。爸媽各種疏通，總算把我救出來。也許是那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我變得特別容易激動。

為免我再次受到傷害，爸媽迅速變賣了家產(chǎn)還債，從別墅里搬出來，擠進租來的24平方米的老破小。我爸操勞過度，得了肝病，那幾年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媽一個人打零工支撐。幾萬元的貴族學校上不起了，我被迫轉(zhuǎn)入普通中學。

從公主淪為灰姑娘，我既憤懣又羞恥，成績迅速下滑。于是決定曲線救國，走藝考路線。但學美術(shù)更燒錢，為了我，我媽每天要打4份零工。

美術(shù)生大都來自富裕家庭。我雖然成績拔尖，但貧窮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禁忌。我怕同學看不起，極力掩飾這一切，沒錢買高級畫具，就主動留下來幫老師打掃畫室，撿同學們丟掉的畫筆、橡皮，再花十幾元買一個漂亮的筆卷，把文具通通放進去。一個月后，我豪橫地拿著筆卷出現(xiàn)在畫室。看著同學們羨慕的眼光，我得意極了。吃不起5元一份的盒飯，我就假裝抱怨飯不好吃，買個面包，邊啃邊作畫。

為了掩飾貧窮，我堅決不同意申請助學貸款。我爸氣得要命，卻拿我沒辦法。他哪里知道，我在學校里早就給他們立了假想人設(shè)：我媽是有文化、說話輕聲細語的貴婦，我爸是做生意的大老板。

擺脫貧窮，我變得囂張而跋扈

爸媽可能是覺得虧待了我，對我依然嬌縱，這也助長了我的驕橫氣焰。過生日，我媽帶我買新衣服，預(yù)算只有五六百元，我看上的卻是同桌1800元的真絲裙。我媽試圖說服我放棄，可服務(wù)員鄙夷的眼神一再撩撥我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我不管不顧地和我媽吵起來，我媽拗不過我，只得咬牙買下。買這條裙子的代價是，我家吃了3個月白菜土豆。

我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我媽去打工時騎的，又破又舊，另一輛新的供我上學專用。因為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我和我媽發(fā)生了很大的不愉快。那是高中畢業(yè)前的冬天，上課時我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放學后忘了打開，和同學們有說有笑地走出教室，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大老遠就看見我媽推著破自行車站在門口，一瞬間，生氣、心疼、害怕、尷尬幾種情緒在心頭翻滾了一遍，就在我媽沖我招手的一剎那，我只剩下了憤怒。

同學三三兩兩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禮貌地和我媽打招呼：“阿姨好！”一聲又一聲讓我無比難堪。我媽毫無察覺，大著嗓門不停嘮叨：“打了好多電話你都不接，媽媽擔心死了，怕你又出事……”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沖到頭頂，忍無可忍地沖她大吼：“你為什么要騎這個破車來！”然后一腳踹在自行車上。我發(fā)完脾氣揚長而去，我媽默默推著車跟了我一路。

好在苦日子終于到頭了。幾個月后，我順利被本市的美院錄取，因為成績出色，我和一個畫室簽訂合同，預(yù)支了大學學費。

大學期間，我的生活像開了掛，在畫室的月收入從三千元逐漸漲到七八千元，后又被提拔成負責人，月入近兩萬元。后來，我干脆從畫室出來單干，月收入達到十幾萬元。

錢來得容易，我越發(fā)自以為是，租了三室一廳的大房子，請爸媽來住。我爸不肯來，我媽不放心我一個人住，搬來照顧我。為了和我爸賭氣，我買了兩只高級鸚鵡，放進給我爸安排的房間。

我又成了公主，什么貴吃什么，仿佛只有這些才配得上我高貴的身份，吃剩的進口葡萄就喂鸚鵡。我給鸚鵡買上百元的沐浴液，故意在我媽面前炫耀：“咱們過去的生活還不如我的鳥兒?，F(xiàn)在好了，讓你和老爸吃香喝辣！”我承認，我的孝順里帶了一絲報復，對父母帶給我少年時困窘寒酸的報復。

我出手闊綽，膽大敢干，一下子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一呼百應(yīng)，萬眾矚目。只有我媽不安心，常提醒我：“孩子，做人要踏實啊。”

走過輕狂，我讀懂了父母的心

變化來得特別快。2020年年底，我的工作室倒閉了，先前的收入都賠了，還欠了不少債，男友也離我而去。我一直瞞著家里，但爸媽不知怎地看到了我的轉(zhuǎn)租啟事，跑來找我。

工作室里只剩下我和笨重的石膏像，空空蕩蕩。雇不起工人，我打算自己把石膏像扔了，一出門，看到我爸站在門口，他什么都沒說，默默地扛起石膏像下樓。收拾完東西，我爸給了我一張卡，里面有6萬元，都是之前我給他們的，我爸一直幫我存著，一分都沒花。我以為他會罵我一頓，可他只說了一句：“省著點兒花，好好過日子。”

接過錢的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我爸的頭發(fā)白了不少。這些年，我們家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他從沒抱怨過，也沒刻意掩飾過。我問我爸：“見到舊朋友，不會覺得丟臉嗎？”我爸說：“人活著，總會起起伏伏，踏踏實實過好當下就好，別人的眼光不重要?！蔽野趾苌賹ξ抑v大道理，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清醒了不少。我用近乎瘋狂的方式報復著童年時代的自卑與缺失，一心抱怨父母，卻忘記了人終究要靠自己成長。

我開始反思，反思這二十幾年自己走過的每一步。思考了幾夜之后，我決定先還債。因為之前太過跋扈，我得罪了不少同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但是沒關(guān)系，我還有力氣，可以去快遞站打工。我每天灰頭土臉地進進出出，細心的媽媽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樣。那天我正蹲在一堆快遞中間忙活，倉庫的大狗突然狂吠起來，我抬起頭，我媽就立在不遠處。我以為她會立即叫我回家，可她遲疑片刻，轉(zhuǎn)身走了。那天回到家，看到在廚房忙碌的媽媽，我親了她的臉頰：“媽，謝謝你。”

收到第一個月工資后，我跟爸媽報喜，他們也拿出自己的工資卡，一共6782.5元，是爸媽這一個月的打工收入。我們都笑起來。

送快遞的工作雖然勞累，但每天能有一百多元的收入，我覺得特別充實。憑自己的雙手吃飯，怕什么呢！不用每天提心吊膽，不害怕遇到熟人，不害怕謊言被拆穿，原來爸媽說的踏實是這樣的感覺。

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去母校送快遞，收快遞的是我的專業(yè)課老師。她吃驚地問我怎么送起了快遞，我說：“做什么都是做嘛，一樣。”老師搖搖頭：“你專業(yè)這么好，可惜了?！?/p>

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心頭五味雜陳。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藝術(shù)的那份執(zhí)著絲毫未減。晚上，我接到了那位老師的電話，她說自己在一間工作室兼職做攝影，還有一個崗位月薪8000元，問我愿不愿意來。我欣然答應(yīng)。

這一次，我特別努力，是那種踏踏實實的努力。我進步很快，一年后就從助理攝影師升級為攝影師，月薪過萬，漸漸獨當一面。在我的勸說下，我爸終于同意搬過來，我們一家三口住進了兩室一廳的廉租房。

日子一點點變好，經(jīng)歷過人生的起落，我終于明白，從現(xiàn)在起，做一個真實、踏實的人，愛自己，愛父母，才是人間正道。我才26歲，未來還長，一切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