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麗潔
檢點《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以下簡稱《從大都到上都》)的作者羅新的經(jīng)歷,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博士則轉(zhuǎn)入歷史系,以后就主要從事歷史學的研究。如此,此書稱得上是文學專業(yè)與歷史專業(yè)的奇妙結(jié)合,以文學的注重感性、長于描述沖淡了歷史過于板正的一面,同時以史學的實證與考據(jù)功夫挽救了文學的虛飄,使整本書呈現(xiàn)出厚重而不失潤澤的面目來。
作者是個妙人,讀他的文字,時刻能感覺到他作為學者的矜持,雖然用徒步的方式行走,想努力跟路上遇到的各色人等打成一片,可事實上做不到。他一直端著身架沒有放下來,將自己和人群的距離隔得很清楚,這與學生口中“羅老師刻意保持和學生的距離”的說法是一致的。與此同時,作者對同類人又保持了高度敏感,路上但凡遇到一個“談吐不似一般村民”的人,都要追問人家是不是老師,羅老師對教師這個職業(yè)的忠誠度委實讓人感動,也增加了資歷尚淺的我的信心。但是,對少數(shù)同類人的認可,正可見出與多數(shù)人的隔膜,羅老師在本書的后記中將旅游者與旅行者進行了仔細區(qū)分:“旅行者不是來獵奇的,你短暫地(哪怕是淺淺地)融入你所經(jīng)過的一切地方,你不是高高在上的游覽者,你是背負行囊汗流浹背的過路人,你是需要而且一定會得到同情的遠行客?!薄@然他把自己歸入旅行者的行列了。然而在我看來,他并沒有真正成為旅行者,他做到了背負行囊汗流浹背,也獲得了同情(吃飯住宿時常被減免費用),但始終保持著未必高高卻一直在上的姿態(tài)。旅途中唯一一次真正忘情的時刻,是在瓦窯村看村民打升級:“我蹲在一個穿紅上衣、戴珍珠項鏈的中年婦女背后,看她起牌、出牌,看得入迷,忘乎所以,竟然支起招來。從我的支招中獲利的這一位似乎看出我的牌技更高,或癮頭更大,而且出于禮貌,把牌交給我,說:‘你來打,你來打。我猛然意識到我并不是在三十年前的北大32樓,趕緊推辭:‘你打你打,我馬上要走了?!薄x者看到這里,大概不免莞爾一笑,這才是教授與村民平等、罕見的得大自在的時候。
作者的學院式知識分子做派不獨表現(xiàn)在身份的矜持上,也包括近乎嚴苛的旅行計劃。每天開始與停止行走的地點都是提前計劃好的,絕少有變動,而且有板有眼。比如今天在甲地止步,但預定的旅館在前面乙地,那就讓旅館的車來接,次日再坐車返回甲地重新開始行走,以此保證全程步行,一點也不偷工減料。嚴謹當然是好習慣,在缺少監(jiān)督的情況下能做到不茍尤其難得,作者能取得那么多學術(shù)上的成就,與這種自律的習慣肯定是分不開的。但事實上古人行旅,勢必無法做到如此精確,他們會有走冤枉路的時候,有挨餓與投宿無著的時候,有流連山肴野蔌的時候,有醉酒遲起的時候,甚至有遭遇盜匪侵襲的時候??傊畷性S多意外情況發(fā)生,不可能完全按計劃來,保證走的每一步都不浪費。在這個意義上,計劃的周全、執(zhí)行的嚴格以及完成的順利,并不一定完全值得贊美?!拔覜]想到自己這么快就喝完了一瓶啤酒,王抒問要不要加一瓶,我沒敢,怕喝得迷迷糊糊影響走路?!薄吹筋愃频脑?,總不免有些替作者遺憾。按照作者所說,徒步是對主流的抵抗,但作者徒步的方式,卻又有意無意地迎合了主流的標準,帶有完成科研任務(wù)似的緊張感,這大概是生當此世的人很難擺脫的習性或曰宿命吧。
忘了在哪里看到過一句話,大意是年輕時讀游記,喜歡漂亮的辭藻與修辭,待年紀大點,興趣就變了,更愿意看路上遇見什么人,小酒館里吃了什么飯,價錢如何,與人聊點什么話之類的細節(jié)。此語真是深得我心。我在這本書里試圖尋找的也多是此類細節(jié)。作者在這一點上沒讓人失望,盡管他只寫飯菜不記價錢,多少有些美中不足。他喜歡記錄沿途風景,從城市到郊區(qū),從山地到高原到沙漠的地形變換,田地里的莊稼從玉米大豆變成了蕎麥莜麥,小動物也從蜜蜂蝴蝶變成了土撥鼠和狐貍。所有這些,細心的作者全都捕捉到了。書中幾處速寫則生動再現(xiàn)了作者筆下的風景與人物,我們不妨摘選兩則來欣賞:
迎面一個老鄉(xiāng)騎著黑驢過來,驢的額頭上那塊紅條布雖然褪色了,依然非常顯眼。這個騎驢的老鄉(xiāng)戴著米黃色耐克棒球帽,一副大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張臉,只看得清黑黑的顴骨和鼻子,以及緊繃的嘴唇和下巴。我對那一副鐵鐙很感興趣,因為過去很少看見騎驢的有這么齊全的裝備。他當作鞍韉兼褡褳坐在屁股下面的,是一個印著美國星條旗的大化纖袋子。
進入老掌溝,最強烈的感覺是,如同回到了春天。灌木和喬木似乎剛剛進入花期,白楊樹正在吐出一團團的白絮。我猜想,此地物候比北京至少晚了兩個月。讓大家不約而同發(fā)出感嘆的,是兩側(cè)高聳筆立的山巖。山勢之奇麗,崖壁之陡峭,景色之壯美,堪稱一路所見之最。
可以看出,無論寫景狀物,作者筆下都楚楚有致,頗具婉曲之妙。保持對世界的新鮮感和感知力,有能力并且有耐心把它們詳細地描述出來,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特別美好的事。
除了描述沿途所見所聞外,歷史學者的身份也使得作者對腳下土地的過往懷有濃厚的興趣。在行走開始之前或者在行走結(jié)束之后,作者一定翻閱了大量的史料筆記與詩文別集,鉤稽出一系列“從大都到上都”沿線豐富動人的故事,穿插在行走的間隙講述,使得這趟旅途越發(fā)顯得斑駁厚重,充滿了歷史的縱深感。
在所有這些講述中,我最感興趣的系列故事是關(guān)于徐渭的。
學文學的人對徐渭的了解,大多來自文學史書上的介紹,讀徐渭的作品,也基本局限于《四聲猿》一類劇本,在腦子里形成一個狂狷天才的模糊印象。在《“題未定”草·六》中,魯迅早已說過:“選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 ”因舉例證明蔡邕并非只是碑文中顯示那種學究,還有可見于《述行賦》里的血性,而陶淵明其人更絕非選家所選《歸去來兮辭》與《桃花源記》里的那種飄飄然可以概括,還有《閑情記》里的垂憐美色,以及“刑天舞干戚”式的金剛怒目,而“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而若想獲得這種對于一個人全貌的真實判斷,非讀全集莫辦?!稄拇蠖嫉缴隙肌分幸龅男煳嫉墓适?,再一次讓讀者明白了這個道理。
“明代徐渭(1521—1593)在他五十六歲那一年,即萬歷五年(1577),應(yīng)時任宣大總督的老同學吳兌之招,前往宣府,在明朝的北部邊疆生活了大半年?!惫适率沁@樣開頭的,在接下來的旅途中,隨著所到之處與徐渭游蹤的重疊,作者對徐渭的描述也越見生動。由于徐渭在北地生活之時,正是隆慶和議之后不久,邊境一片和諧,因之徐渭筆下的邊塞詩也呈現(xiàn)出與文學傳統(tǒng)不太一致的溫情脈脈,比如“虜帳朝依水,胡酋夜進觴,舞兒回袖窄,無奈紫貂香”,再如“滿城屠菜馬,是鼻掩綿羊”。還有一首詩,寥寥數(shù)句記載了一個復雜動人的邊地故事:“沙門有姊陷胡娃,馬市新開喜到家。哭向南坡氈帳里,領(lǐng)將兒女拜袈裟?!薄说慕憬惚粨锶ィ颉榜R市新開”而姐弟重逢,姐姐已然嫁人且生兒育女,遂將穿袈裟的弟弟帶到自家氈帳里,哭泣著讓兒女拜認舅父。亂世中的人生遭際,無論相聚還是別離,都讓人悵惘不已。
而更打動我的則是徐渭在寺廟里與老僧一起度過的客居的寒夜:“東房老衲憐牢落,夜夜來吹鶻打鵝?!彼^“鶻打鵝”,羅老師的解釋是用蘆笙吹奏的《海青搏鵝曲》。我于音樂一竅不通,也不知道內(nèi)蒙一帶人民在明朝時是不是會吹奏蘆笙,只從簡單的資料中查知元代有《海青拿天鵝》的琵琶曲,事見元代楊允孚的《灤京雜詠》百首之“為愛琵琶調(diào)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涼州》曲,彈出天鵝避海青”一首,詩末注云:“海青拿天鵝,新聲也。”但此曲為琵琶曲,屬弦樂,與徐渭詩中“吹”字不合。但不管怎么說,北地寒夜,聽老僧吹奏“鶻打鵝”這樣充滿地方風情的激越樂曲,都是難得的人生體驗。何況,羅老師還細心考證出,兩人圍爐夜話時,爐子里燒的是蔚州炭——一種在當時最受歡迎的、開采便宜的優(yōu)質(zhì)無煙煤。簡直不能想象更周到的作者了,我想要讀的旅行記就是這樣的,疏處可走馬,密時不透風,每一個細節(jié)的處理都能搔到癢處,真是異常愉快的閱讀體驗。
徐渭還寫在蒙古人家做客:“胡兒住牧龍門灣,胡婦烹羊勸客餐。一醉胡家何不可?只愁日落過河難?!睂懧飞吓加龅拿雷巳荨⒕湫g(shù)、又為家中妹妹索要甜食的少年:“胡兒處處路旁逢,別有姿顏似慕容。乞得杏仁諸妹食,射穿楊葉一翎風。”
這哪里是世人所以為的那個放縱不羈、行止失常的徐渭呢?這分明是帶著好奇與欣喜深入邊塞生活的江南書生,是具有敏銳觀察力和上佳描述力的浪漫詩人。他筆下記錄的,是生命中一段難得的遼闊無拘的悠游時光。
作者的梳理幫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與文學史中的描述大不相同的、立體多面的徐渭形象,成功激起了我閱讀徐渭與邊疆史料的雙重興趣。
我得承認自己是個略有些挑剔的讀者,作者的尋章摘句,固然是關(guān)乎腳下正在行進的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有時卻并沒給人親切或渾然一體之感,有些可能是行走前的預備,更多的則可能是事后整理時補入的資料。但另外一些看似無意引用的資料,卻又讓我覺得無比妥帖,讀的時候,甚至連它們與“從大都到上都”這段路途毫無關(guān)系都全然未覺。比如引明王士性《廣志繹》里的一段文字:
晉俗勤儉,善殖利于外,即牧畜亦借之外省。余令朗時,見羊群過者,群動以千計,止二三人執(zhí)棰隨之?;蚨阂粫r相值,皆各認其群而不相亂,夜則以一木架,令跳而數(shù)之。妓婦與肩酒肴者日隨行,剪毛以酬。問之,則皆山以西人。冬月草枯,則麾羊而南,隨地就牧,直至楚中洞庭諸湖左右澤藪度歲,春深而回。每百羊息羔若干,剪毛若干,余則牧者自得之。
講的是山西的牧羊人趕著羊群在晉楚之間千里游牧的動人故事,可以算是我讀到的最好的中國故事之一。用時髦的話講,就是既有詩與遠方,又不放棄世俗的歡娛,想來會是很多人怯于聲張的理想生活吧。
徒步又似乎格外能觸動久遠的記憶。行走在豐源店鄉(xiāng)時,作者坐在路邊草地上假寐,恍惚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密云火車站,那時與幾個同學正準備坐火車去承德,“就在那時候,我注意到爬出花壇木欄桿的牽?;ㄌ俾?,以及藤蔓上粉色和藍色的牽?;āo法解釋,我那時竟被這些牽牛花深深感動。坐在豐源店鄉(xiāng)X404路邊草地上半睡不睡的那一瞬間,我再次看到了當年的那些牽?;?,那么真切,連花瓣上的露珠都晶瑩透亮”。
又一次,在小廠鎮(zhèn)古老的集會開始前一日,作者與旅伴在一家餐館午飯,“各點了一碗刀削面,外加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盤土豆絲,一盆家常豆腐”,然后聊起共同的往事,聊起早夭的青年學者劉聰,“現(xiàn)在,在遠離北京、遠離熟人的地方,忽然想起她,竟然一下子沉浸到往事之中”。于是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述劉聰爽直、敏悟而短暫的一生,還提到芝加哥大學東亞藝術(shù)研究中心為劉聰樹立的紀念碑——一塊中國鄉(xiāng)村的磨盤石,“往事就是這樣。生命就是這樣。不期然地,在這個涼爽的高原之夜,疲憊之下,恍惚之間,又一次想起故人”。
類似情形的出現(xiàn),大概是長時間徒步旅行最吸引人的地方,難得脫離日常生活秩序,不被瑣細而龐雜的信息圍裹,單調(diào)的行走也容易讓思維松弛與簡化,對沿途的光影變幻與花香蟲鳴增加了許多敏感,潛伏在記憶深處的一些細節(jié)遂因之浮出水面,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與人相遇。甚至,不妨用這樣的廣告詞來號召人參與徒步:“去徒步吧,找尋生命中深藏的記憶,在旅途中與塵封的往事不期而遇?!?/p>
如果問我讀游記時究竟想讀到什么,我的答案可以給出來了:我想讀到看人打升級的忘形,讀到對騎驢老人的素描,讀到另類徐渭,讀到晉楚間的千里游牧,讀到不期然念及的故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