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進通接到緊急命令
妻子李燕微胖,大眼睛、高鼻梁,個頭兒不高,頭發(fā)卷曲。朱進通第一次領她回家時,母親歡喜得笑瞇了眼,拉著李燕的手說,這女子手掌厚、頭發(fā)密,臉蛋嫩得如涼粉,有福。
這天,李燕左手挎著朱進通胳膊,右手拎著剛為女兒朱珠買的泡泡機,一家三口從利州市政務大廳出來。朱珠沖朱進通囔囔,爸爸爸爸,帶我去廊橋上吹泡泡吧!從廊橋上吹出去的泡泡能飛很高很遠,能飄到河灘里的蘆葦花上去。
朱進通此時仍陶醉在快樂的精神世界里,從包里掏出剛剛辦好的《不動產權證書》反復看了兩遍,證書上的國徽圖章在陽光下十分耀眼,房產證上寫著李燕的名字。朱進通購買的商品房在“濱利陽光”小區(qū)十號樓四〇二室,一百四十八平方米。利州雖是秦嶺以南的一座四線小城,風景卻很優(yōu)美,美得吸口空氣都能醉人。嘉陵江和南河將小城分割成老城、新城和開發(fā)區(qū)三片?!盀I利陽光”坐落在新城,與那座藍色玻璃到頂?shù)娜诿襟w中心隔了一條馬路,離萬達商業(yè)區(qū)不到一公里。
一年四季,這個南方小城始終被鮮花和亞熱帶綠植包裹著。早晨起床,朱進通習慣用袋子拎了保溫桶,先沿著南河邊的塑膠跑道快走五公里,然后再去小吃街買妻子和女兒愛吃的餛飩或米涼面或酸菜豆花粥?;氐郊?,喚妻子和女兒起床吃早點時,朱進通臉上始終蕩漾著成熟男人特有的快樂。
朱進通自言自語,這可是在南河岸邊如意湖旁啊,若我爸還活著,他一準兒會樂瘋了。
女兒朱珠不懂朱進通此時的心情,只有妻子最懂。女兒仍拽著朱進通的衣袖撒嬌,爸爸,你昨天答應帶我去廊橋上吹泡泡的,誰撒謊誰就會變成猴子。朱進通將房產證重新放回袋子,認真拉好拉鏈,彎腰將女兒抱起來,在臉蛋上親出了響聲,可我也答應了媽媽,今天去鹿渡鎮(zhèn)看你媽媽的媽媽,還有你小舅。女兒立馬一臉不悅,嘟著嘴說,廊橋上還有我同學,他們都知道你是解放軍。此時,朱進通才讀懂了女兒的心思,伸出彎曲的食指在女兒高高的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爸爸這次有三十天假期,只要你不上學,不去學舞蹈,我每天都可以陪著你。朱珠很開心也很熱烈地在朱進通臉上親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朱進通被女兒夸得有些得意忘形,索性將女兒舉過頭頂架到脖子上,邊跑邊說,爸爸現(xiàn)在就回家,換上軍裝后就帶你去廊橋吹泡泡,下午再去看望你外公外婆。
妻子李燕緊追在身后大聲喊叫,朱珠多大了,你還把她架到脖子上,小心別閃了腰。
瞬間,女兒嘴里發(fā)出了“嘎嘎嘎”的歡快笑聲,臉上綻放出如花般的笑容。
回到家,朱進通將裝有《不動產權證書》的文件袋交到李燕手上,叮囑,一定要鎖進保險柜,加上各種稅費和裝修,這可是小一百萬元??!按我現(xiàn)在的工資收入,省吃儉用干十幾年才能買下這套房。李燕從朱進通手里接過文件袋,與朱進通聊起了家常,表妹蓉子的老公在西藏阿里當兵,剛晉三級軍士長工資就比你高一倍還多,前一陣在成都天府新區(qū)買了房,兩萬多一平方米。朱進通以試探的語氣問,我也申請去艱苦地區(qū)干幾年?李燕立馬拉了臉,我也就說說而已,在西藏當兵太苦了,表妹的老公過去也曾是小帥哥,是利州中學著名的“小白臉”,如今成啥了?被高原的紫外線曬成了茄子色,看著要比你大十歲。
就在朱進通換了迷彩服、作戰(zhàn)靴,催促著女兒抓緊穿鞋子準備出門時,放在餐桌上的手機突然間“炸響”。朱進通抓起手機接通電話后,連長花義詩的聲音傳了過來?;ㄟB長沒了往日的熱情,沒有問候、調侃,聲音冷酷地命令朱進通,上級緊急通知,所有休假人員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歸隊,任何人不得請假或延誤。
朱進通一下子愣在了屋中央,腦子里閃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難道是有戰(zhàn)事了?朱進通將女兒朱珠拋在一邊,疾步走進臥室,一臉歉意又有些結巴地告訴還陶醉在幸福中的李燕,部隊來通知了,要提前歸隊,我得馬上搶下午三點的高鐵票返回部隊。
李燕愣在了原地。她瞪大眼睛問朱進通,剛回來三天又要走?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離了你這個軍士長地球就不轉了?朱進通解釋,具體情況還不清楚,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必須按時歸隊。李燕眼睛里立即就有了眼淚,嫁給你十年,相聚時間不到一年,你這輩子欠了我們。朱進通將女兒抱起來,又將李燕攬進懷里,再過四年我就到退休年齡了,將來當牛做馬我也要把欠你們娘兒倆的還上!
李燕瞬間潸然淚下,就這樣的日子你媽還催著要二胎。生下來誰帶?趁早打消這念頭吧!
馬守亭打算陪“馬莎拉蒂”
去大唐不夜城
山里的日子比起城市似乎總是慢半拍。已是上午九點,紅彤彤的太陽才慢騰騰地從峽谷山尖上冒出來,潔白的霧還淺淡地飄浮在山腰沒有散去。陣管二連連長馬守亭問炊事班班長劉建宏,上次給朱進通朱班長岳母拔的那些“筋骨草”裝上車了嗎?劉建宏告訴馬守亭,已經讓順子放后備廂了,還塞了些曬干的木耳和野蘑菇,滿滿當當?shù)?。從馬守亭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劉建宏的做法很滿意。他又特別叮囑,下周“花斑”就要產崽了,你們要照顧好,我答應過營長,“花斑”產崽后若有公狗,就送營部一條。
“花斑”是連隊收留的一條懷了孕的流浪狗。剛闖入陣管二連時,“花斑”是一條名副其實的“癩皮狗”,骨瘦如柴。當時,順子舉起木棍要將“花斑”驅趕出去,卻被馬守亭攔住了,說,現(xiàn)在連隊不養(yǎng)豬了,每天賞點剩菜剩飯給它就夠了,也算積德呢!從此,二連就多了一條生命。半個月之后,剩菜剩飯竟然將“花斑”養(yǎng)得皮毛光滑,有了寵物狗的模樣。閑暇時,戰(zhàn)士們常常在院子里逗“花斑”撒歡尋開心。
馬守亭掃了眼連隊的兩幢營房和球場兼訓練場,才戀戀不舍地向百米外的停車場走去。
順子叫高云順,是陣管二連的文書兼通信員兼通勤車司機。因為早已有了安排,高云順駕駛的“勇士”已經打開車門在路邊候著了。高云順一邊用抹布擦拭前擋風玻璃上的水霧,一邊哼著西北網紅創(chuàng)作的歌曲:“春天來了,把你手拉上,蘭州的商場逛一逛,給你買衣裳……”去年央視元宵晚會后,這首歌的原唱被當?shù)卣埖侥陈眠M行了一次擁軍慰問演出。他抱著弦子、戴著狗皮帽子自彈自唱的獨特演唱風格,在某旅掀起了一次小高潮,收獲了一大批粉絲,每當閑下來,士兵們總會學他捏著嗓子唱上幾句。營區(qū)很清靜,高云順的歌聲也很清晰。
連隊駐在伏狼山區(qū)最深處的西溝,距離旅機關四十七八公里,山谷里不通公交車,沒有電信基站,若想與家人通電話,還得徒步到四點三公里外的開闊地帶才能搜索到信號。
剛發(fā)動引擎,高云順突然想起還有一份需要上報的季度政治教育計劃忘帶了,便一臉歉意地沖馬守亭撒了個謊,連長,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得去解決一下問題。馬守亭佯裝不悅,剛才還準備帶你媳婦兒去蘭州城里買衣裳,這就拉稀了?你這叫“懶驢拉磨屎尿多”。
高云順一臉傻笑也不辯解,一路小跑著返回了連部。
就在馬守亭看了兩次手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高云順一臉緊張地向“勇士”沖過來,磕磕巴巴地說,連長,您不能休假了。馬守亭拉長臉問,開什么玩笑,咋就不能休假了?休假報告是旅長、政委親自簽字批了的。高云順也一臉嚴肅地說,值班員剛接到旅作戰(zhàn)值班室電話通知,所有人員停止休假,已經休假的二十四小時內必須歸隊,任何人不得請假或延誤。馬守亭問,啥情況啊,指導員知道了嗎?高云順說,值班員給坑道里打電話了,指導員馬上回來。馬守亭望著山谷口感嘆,這可咋解釋啊,上周還給馬莎拍胸脯,保證陪她去西安看大唐不夜城的唐裝秀表演,這不是老天爺有意與我過不去嗎?
馬莎是駐地城市一家快遞公司的總經理,也是馬守亭正在追求的對象。因為馬莎平常總愛開一輛紅色瑪莎拉蒂跑車,人們便習慣了稱馬莎為“馬莎拉蒂”。
高云順問,連長,咋辦?這假還休不休了?馬守亭一臉怨氣地吼道,還休個毛線啊休,你繼續(xù)去機關辦事,辦完事抓緊回來,別忘了把捎給朱班長的草藥送到四營。
朱進通曾經是馬守亭新訓時的排長。別看馬守亭是連長,而朱進通只是軍士長,在陣管二連,幾乎人人都知道馬守亭是朱進通的忠實粉絲。高云順當兵第一年,朱進通就已經是“東風快遞”和“中國火箭軍”的紅人了,“東風夜話”連續(xù)十幾個夜晚播送宣傳朱進通事跡的報告文學《兵王名叫朱進通》,文章被推送到某信息平臺后,點擊率一夜之間突破十萬。
“牛神”牛炳祥很牛
牛炳祥的崗位很特殊,他平常在作戰(zhàn)保障營上班,戰(zhàn)時在地下指揮坑道的指揮控制室上班。昨晚七點到今早七點,輪到牛炳祥參加值大夜班,所有人都盯著大屏幕上的“敵情”熬了整宿沒敢眨眼睛。下班后,所有參加值班的人又困又累,按規(guī)定回宿舍補覺。
睡到中午,開飯?zhí)枌⑴1榈乃瘔魯囆蚜?。班長說,吃午飯吧,吃了再睡。牛炳祥懶得睜眼睛,還在似夢非夢中游蕩著呢,我夢到喝啤酒、吃麻辣小龍蝦了,真過癮。班長說,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吃貨,我早晨特意看了食堂的食譜,中午有你愛吃的韭菜盒子和紅燒金鯧魚。牛炳祥睜眼瞪著班長看了一陣,確認班長沒開玩笑,漸漸從睡夢中走了出來,嘴里還在叨叨,美食的誘惑對我來說比金錢及其他誘惑更難抗拒。牛炳祥三兩下完成穿衣、穿鞋、戴帽全套動作,沒來得及洗漱就跟著班長集合去了食堂。班長是全營最老的士官,據(jù)說是參謀長鄧宏旗的小舅子,每到雙休日,班長總會跑到參謀長家混一頓好吃的。
全營集中在二百平方米的大食堂吃自助餐,四葷四素、兩種主食、一個湯,外加一人一盒酸奶、一個蘋果或香蕉。雖然很困,牛炳祥還是吃得酣暢淋漓、一臉滿足,吃完打著飽嗝將餐盤送到了清洗消毒臺前,與正在收拾餐具的炊事班長開起了玩笑,就這伙食你年底還想評功評獎?炊事班班長瞬間一臉尷尬,咋了,不滿意?我們改進不行嗎?牛炳祥一臉壞笑,若全吃成肥胖癥,體能考核過不了關還不全賴你?炊事班班長這才明白“牛神”是在拿自己開心,舉手在牛炳祥肩膀上重重地擂了一拳,我看你這“牛神”就是個“牛鬼蛇神”,從明天開始,給你們吃窩頭加清水煮白菜!牛炳祥很神秘地將嘴附在炊事班班長耳畔輕聲說,一個人格完整的人有兩種追求,一種是精神層面的,是思想文化;一種是物質層面的,是吃飯穿衣。炊事班班長佯裝生氣,滾,給我談人生,你還嫩了點!
牛炳祥出飯?zhí)孟屡_階,營部通信員楊彬從后面追上來拽住了他,營長家的電腦突然壞了,他兒子上不了網課急得直哭。牛炳祥問,啥意思?通信員說,現(xiàn)在誰不知道你“牛神”是電腦專家?營長讓我請你去他家看看,只要你能出面,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營長家在一墻之隔的家屬區(qū)公寓樓。
牛炳祥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后抱怨,少給我戴高帽,我還要補大夜班的覺呢!楊彬見牛炳祥一臉不情愿,便提醒牛炳祥,你又擺“牛神”的譜了,你上次外出誤了班車,還是營長用電動車把你從城里馱回來的呢!牛炳祥說,那又咋了?楊彬說,我勸你還是掂量掂量再決定。牛炳祥盯著一臉稚嫩的楊彬看了一陣,調侃道,你這新兵蛋子還蠻有心計嘛,這事我都忘了你卻記得清楚。楊彬死乞白賴地拽著牛炳祥的胳膊,一邊向家屬區(qū)走一邊說,你比我多當一年兵就叫我新兵蛋子?也不怕閃了你舌頭。牛炳祥說,小同志,這就是軍營的規(guī)矩,多當一個月的兵也是老兵。楊彬有些急了,得得得,你老我嫩行了吧,營長兒子上不了網課急得直哭,我不信你就忍心不管。再說,今年的大學生轉干指標馬上就要下來了,你不想給營長留個好印象?牛炳祥伸出手指頭在通信員腦門上重重地彈了一下,小屁瘦猴兒快成精了,轉干必須本科畢業(yè),我是在讀大學生還沒畢業(yè)你不知道啊?再說了,我的志向是計算機博士,我要回學校完成學業(yè)曉得不?
牛炳祥跟在楊彬身后,順著林蔭大道走了十多分鐘就到了家屬區(qū)。敲開營長家的門,只見營長的兒子程龍正凝神靜氣、有模有樣地趴在茶幾上畫畫。牛炳祥曾經在營里見過程龍,程龍媽媽出差時,營長帶著程龍來營區(qū)玩過,很多帶程龍玩過的女兵都在背后夸程龍是數(shù)學神童。接過程龍姥姥遞過來的水杯,楊彬說了聲“謝謝”后跟程龍說,牛叔叔是從北京著名大學來當兵的高材生,又是全基地指揮系統(tǒng)信息化比武的冠軍,快去打開電腦,讓你牛叔看看出了啥情況。
看來,楊彬是營長家的???。
程龍雖然只有六七歲,卻向牛炳祥投來半信半疑的眼神。程龍嘴里嘟囔,破電腦配置太低,可能中毒了,我爸媽折騰到半夜也沒修好——小孩講大人的話,逗得一屋子人直樂。程龍已經坐到電腦桌前,啟動電源,輸入密碼,指頭竟然在鍵盤上敲得行云流水。
程龍學著大人的腔調對牛炳祥說,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總出現(xiàn)亂碼,還經常死機,有點像外星人入侵的感覺。牛炳祥嘴角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笑,但他并沒理會程龍,順手取過電腦旁邊的殺毒軟件,先敲出幾組英文指令,將軟件升級,然后殺毒,再重新啟動,僅僅兩分鐘時間,電腦就恢復了正常運行。
一直站在牛炳祥旁邊的程龍大喜過望,當即從抽屜里取出一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遞給牛炳祥,一副頂禮膜拜的表情,對牛炳祥說,羊叔,你真牛,比我爸媽強多了。牛炳祥毫不客氣地吃了巧克力,伸手撫摸著程龍的頭說,我姓牛不姓羊,記住了,上網課就好好上網課,別再從不知名的網站下載游戲了,容易中毒。程龍一臉調皮的表情,說,記住了羊叔!牛炳祥習慣性地伸出指頭重重彈了一下程龍的腦門,這小屁孩還挺壞,記住了,我姓牛,不姓羊。
回到連隊,牛炳祥鉆進被窩剛躺下,楊彬又將牛炳祥從床上拽了起來,表情神秘地告訴牛炳祥,教導員找你有急事,要你立刻到營部去。牛炳祥一臉疑惑,是不是因為我上周去地方網吧沖浪打游戲的事?還有完沒完!楊彬警告說,機關也來人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
牛炳祥有些惶恐,嘴里不停地嘟囔,不就是雙休日到地方網吧沖個浪嗎?多大個事啊,還拿炮轟?檢查寫了,批評我也接受了,不至于關我禁閉吧?
灼熱的陽光下,牛炳祥再次跟在楊彬身后出現(xiàn)在林蔭道上,急匆匆穿過梧桐樹掩映的小道向東疾走約二百米,就到了作戰(zhàn)保障營營部。從一樓爬到三樓,楊彬不知啥時候已經沒了蹤影,牛炳祥在辦公室門口凝神喘勻了氣息,才走了進去。
牛炳祥喊報告進屋時,營長、教導員和另外一個并不熟悉的上尉軍官已經到了,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并不像楊彬講得那么嚴肅。教導員親自挪過一把椅子放到牛炳祥面前,表情輕松地對牛炳祥說,比武場上的淡定威武勁兒哪去了,搞那么嚴肅干什么?說完,營長指著上尉軍官向牛炳祥介紹,這位是政治工作部的姬干事,女字旁,皇姓姬。被教導員稱作姬干事的人將一直握在手里的文件夾遞給牛炳祥,字斟句酌地說,牛炳祥同志,你是名牌大學在校生入伍,上個月剛剛成為預備黨員,現(xiàn)在有一項光榮但不艱巨的任務需要你來完成。
牛炳祥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直至參軍,還是第一次經歷眼前這樣的場面。姬干事繼續(xù)對牛炳祥說,經研究決定,在明天的動員大會上,你代表大學生士兵發(fā)言,我們已經提前為你起草好了發(fā)言稿,你先看一遍,有什么好的建議或修改意見,提出來我們進一步修改。
姬干事遞給牛炳祥的稿子是打印好的,只有三頁紙,字數(shù)不足一千五百字,牛炳祥很快就將稿子一字不落地讀完了。但是牛炳祥抬眼在營長、教導員和姬干事臉上掃了一圈后,并沒有立即將文件夾遞還給姬干事,而是從頭至尾又將稿子重讀一遍后才抬頭問,能告訴我去哪里嗎?西藏還是新疆?營長搖了搖頭,表情嚴肅地說,在明天上午動員大會正式宣布命令前,我們都不知道目的地,在作戰(zhàn)保障營,目前這件事加上你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必須嚴守機密。教導員問,對發(fā)言稿有什么意見或建議嗎?牛炳祥思考一下后如實回答,有兩處需要改:第一,我家在蘇北鹽城地區(qū),經濟并不十分發(fā)達,我家也不富裕;第二,我學計算機專業(yè)不錯,是“智班”不是“姚班”,而且,我的人生規(guī)劃里還沒有在部隊干一輩子的打算,差兩個月,我就服役滿兩年了,我必須返校完成學業(yè)后再決定未來。
營長、教導員和姬干事對視后,姬干事說,這不是原則問題,也不是傷筋動骨的事,你現(xiàn)在就跟我去機關一起修改。明天,基地司令員宣讀命令后,旅里的徐政委將宣布動員令,另外還有老軍士長和副總師先后登臺發(fā)言。切記,明天大會之前,今天給你安排的事只字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多嘴多舌的羊乃鳴
朱進通當了近三十年兵,經歷了多次重大軍事行動,對突如其來的重大任務或事件早已見慣不驚,對各種各樣的大會、座談會、聯(lián)歡會、慶功會更是習以為常,甚至對各種迎來送往的規(guī)格程序都爛熟于心。十年前,旅里在禮堂召開大會,要求三天內更換所有標語和燈箱,做到路邊無雜草、樹上沒黃葉、路口設崗哨、夜晚有巡邏、營區(qū)無閑人。新來的指導員猜測,可能是要搞大評比、大檢查。朱進通嘿嘿一笑,咱倆打賭,一定是有特別重要的領導人要來檢查戰(zhàn)備情況。指導員說,你輸了咋辦?我輸了拿半個月工資請全連吃雪糕,你輸了一樣!結果,指導員輸?shù)酶蓛魪氐?。在大人物視察的第二天,朱進通真去服務社抱回來兩大箱雪糕分給了全連官兵。當然,錢是指導員出。
朱進通還是朱進通,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軍士長。每當士兵們向朱進通伸出大拇指時,朱進通只是淡然一笑,我不過多穿了幾條軍用褲衩、多過了幾座橋而已。在發(fā)射四營,朱進通兵齡最長——按馬守亭的話說,老朱是油條,炸的時間太長了。
無論多么重要的會、多么重大的活動、多么重要的講話,只要講到“但是”,新的情況就要出現(xiàn)了,要么講問題,要么受批評,要么有困難,這個“但是”已經多次被朱進通的經驗所驗證。第二日上午九時,旅機關禮堂被官兵們塞得滿滿當當。如往常開大會做報告時一樣,在紅色帷幕上金光閃耀的軍徽下布置了主席臺,主席臺上鋪了紅布,每個座位上都擺了座簽、話筒及陶瓷茶杯。主席臺左側還安放了一個發(fā)言席,也擺了話筒。不同的是,這次的主席臺沒有擺放鮮花,正上方也沒懸掛橫幅。各營隊在隊務科值班參謀的指揮下,按照劃分的區(qū)域有序落座后,并沒有按程序組織各營拉歌便直奔了大會主題。
隊務科長劉太行是陜西渭南人,個頭兒在一米八五以上,聲音洪亮卻略帶沙啞。在“全體起立、立正、稍息、整理著裝”的口令聲后,劉科長雙手握拳提到腰際,轉身跑步到主席臺前立定,大聲向主席臺正中的將軍敬禮并報告:“司令員同志,火箭軍第?菖?菖?菖基地第?菖?菖?菖旅參加動員大會集合完畢,應到?菖?菖?菖?菖人,實到?菖?菖?菖?菖人,?菖?菖人值班執(zhí)勤,休假出差人員全部歸隊到齊。請指示!值班員劉太行!”
一整套動作加軍語行云流水,看得羊乃鳴羨慕不已。
少將叫趙春嶺,是基地司令員。加上這次,羊乃鳴已經近距離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是趙司令員陪火箭軍某上將來旅里視察,第二次是在西北發(fā)射場帳篷前的營地吃盒飯。跟趙司令員在西北戈壁灘蹲成一圈吃盒飯的事,羊乃鳴打電話告訴了爺爺,司令員來我們連隊吃飯了,我們蹲在帳篷前的沙地上圍成一圈,他很年輕,寬額、大眼、絡腮胡、寬肩、細腰,一臉冷峻,帥極了。與父親通電話時,羊乃鳴還為這事與父親戧了幾句。父親說,你打電話總惦記著家里那幾條藏獒,從不關心我和你媽媽咋樣,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羊乃鳴說,我這不是正在成長著嗎?父親感嘆,我在你這個年齡時已經碩士畢業(yè)了。羊乃鳴回戧,我們司令員與你一般年紀,他現(xiàn)在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父親被戧得當即無語,兩人也就聊不下去了。
趙司令員還禮后下達命令:“請坐下!”
數(shù)千人的部隊便“唰”一聲整齊地坐下了,凝神靜氣地等著大會開始。已經坐在主席臺的旅長沒有像往常那樣習慣性地用指頭彈敲麥克風,也沒有用嘴對著麥克風先“喂喂”兩聲,而是站起來離開座位,抬頭挺胸地走到主席臺正中,剛勁有力地揮舞著戴了白手套的雙手,指揮剛剛坐下的部隊唱響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在禮堂開大會、聽報告、看演出或看電影是常有的事。今天這套程序和開大會的形式,對于羊乃鳴來說,既新鮮又好奇。羊乃鳴的鄰座是全旅著名的朱進通,朱進通曾經也是羊乃鳴新兵訓練時的排長。雖然朱進通當時還是二級軍士長,但大家仍然習慣稱他為排長。發(fā)射四營八連連長花義詩是河南焦作人,據(jù)說花義詩剛當連長時,出于尊重將朱進通喚作“朱老”,“朱老”被花連長用河南焦作話喊出來,立馬就變了味兒,朱進通在大庭廣眾之下沖花連長大發(fā)雷霆,你直接叫我“豬腦”好了。后來,又有人稱朱進通為“老朱”,朱進通也不開心,你為什么不直接叫我“八戒”呢?世界上有我這么帥氣的“八戒”嗎?其實,朱進通最愛聽別人叫他“朱三通”。
“朱三通”名字的由來,源于朱進通曾經操作過的三種導彈設備,他對武器的“電路、液路、氣路”樣樣精通。每次訓練考核或實彈發(fā)射遇到故障,現(xiàn)場指揮員第一時間都會問,“朱三通”呢?快叫他來看看。只要朱進通答了“到”,就沒有排除不了的故障。
羊乃鳴用胳膊碰了碰朱進通,略略側了頭,壓低聲音對朱進通說,排長,禮堂坐得滿滿當當,陣管營那么遠都來了,一定有重大事件要發(fā)生。朱進通只回應了兩個字,閉嘴!
其實,基地趙司令員在全體再次起立奏唱《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后,宣讀的命令很簡短,核心內容只有兩句話:第一句話,為實現(xiàn)新時期國家軍事戰(zhàn)略部署,第?菖?菖?菖旅將于三日內搬遷移防到某高原某市的高原戈壁地區(qū);第二句話,?菖?菖?菖旅全體官兵必須嚴守保密紀律,無條件服從命令。雖然趙司令員講話的聲音如洪鐘般擲地有聲、振聾發(fā)聵,雖然旅政委的動員令人激情澎湃,雖然牛炳祥等幾個代表表決心充滿豪氣,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們的發(fā)言上,大家的關注點是移防的消息來得如此突然,如排山倒海、如白日驚夢。很多人都驚呆了——怎么就離開伏狼山了呢?雖然伏狼山地處崇山峻嶺,但這里氣候濕潤、物富糧豐,歷來是屯兵打仗的好地方??!在沙漠戈壁短期演兵可以,長期駐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旅政委在講話結尾時特別強調了“但是”,但是,大家也要有心理準備,新移防的新營區(qū)自然條件很差,環(huán)境比較惡劣;同時,我們還將有極少數(shù)同志留下來看管陣地和裝備,直到全部移交給移防過來的新組建部隊。
羊乃鳴再次用胳膊碰了碰朱進通,排長,政委講的“但是”你聽明白了嗎?我二叔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采過礦,既缺氧又缺新鮮蔬菜,比這里的環(huán)境差遠了,你愿意去嗎?朱進通從嘴里吐出四個字,服從命令!羊乃鳴說,若這個營區(qū)需要人留守,我第一個報名。
朱進通和李燕有了矛盾
其實,在某導彈旅,除陣管營的官兵外,大部分人都曾到即將移防的高原戈壁參加過發(fā)射任務。前年,基地組織一、二、四營攜某新型號導彈武器到高寒戈壁地帶進行極寒地域發(fā)射試驗。兩個月下來,多數(shù)人凍傷了手腳,一多半人的皮膚一年后才恢復原狀。當時記者采訪朱進通時以試探的語氣問,你是藏族?朱進通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答,一直想做一個擁有幾百只羊和駱駝的藏民,每天騎馬唱歌,生活在離白云最近的草原上。記者夸獎朱進通,你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詩人。朱進通說,詩人要狂想奔放,但我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記者追問,談談你對高原駐訓的感受。朱進通如實總結了“三個一樣”:吃飽沒吃飽一樣,睡著沒睡著一樣,感冒沒感冒一樣。對了,應該再加上一條,缺氧時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
記者夸獎道,你真的應該當詩人。
朱進通再次想到了“但是”。因為朱進通是某導彈旅的“朱三通”,他是全旅最老的三個“兵王”之一。他曾經對○○后的士兵們說,我操作導彈時,你們大部分人還是生物分子。
大會結束的第二天下午,喧囂聲終于被集合的哨音替代,發(fā)射四營全員集中在營部門前的場坪上。營長宣布了三件事:第一,半小時后集合,全體進坑道整修裝備,確保明天上午十點前將裝備裝載到火車平板車上;第二,營產、營具必須保持完好無損,屬于個人的所有物件全部帶走,軍官不能帶走的個人物品運回家屬區(qū),等待上級下達新的啟運計劃;第三,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部隊搬遷移防的事,包括父母妻兒,違者以泄露國家機密罪論處,出發(fā)前,所有人的手機交營部文書統(tǒng)一保管。
剛回到宿舍,朱進通的電話就不依不饒地響起來。
電話是李燕從利州打來的。李燕的聲音很甜,甜進了朱進通的心窩窩里。李燕先讓女兒朱珠和爸爸聊了兩句,朱進通就催促女兒把電話交給媽媽,讓她長話短說,說現(xiàn)在忙得很。李燕突然就提高嗓門兒吼道,急什么呀急,火燒房子了還是厭煩咱娘兒倆了?朱進通眉頭緊鎖,抬腕看一眼手表,好吧好吧,再給你一分鐘時間,揀重要的講。李燕說,本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不愿聽我就懶得講了。朱進通很著急,求求你了姑奶奶,抓緊揀重要的講,別啰唆了好嗎?李燕放緩了語氣,我被市婦聯(lián)和軍分區(qū)推薦為全市“十佳好軍嫂”候選人了,若當選要獎勵一級工資,報紙、電視臺和互聯(lián)網上已經公布了我的照片和推選序號。朱進通的臉色瞬間放晴,揮手一拍大腿,這是好事啊,得好好祝賀一下。李燕卻興奮不起來,網上投票很重要,我在幼兒園工作,生活圈子小,認識的人少,能發(fā)動你的戰(zhàn)友在網上幫我投票嗎?朱進通如實告訴李燕,我們要執(zhí)行一項絕密任務,手機將集中統(tǒng)一保管,投票的事怕是幫不上你了。哦哦,還有一件事,我剛用快遞寄了為你媽治關節(jié)疼的筋骨草和木耳、蘑菇,你注意查收。
李燕沒有回應,很快,對方將電話掛斷了。一切歸于沉寂。
朱進通坐在床頭發(fā)了會兒呆,腦子里亂極了,理不出一點頭緒來。當兵近三十年了,部隊從深山溝移防到小縣城,又從小縣城搬到地級市的郊區(qū)小鎮(zhèn),雖然部隊駐地離城市并不遠,但當?shù)匚锂a豐富,經濟還算發(fā)達。即將移防的新營區(qū)條件就不同了,朱進通曾經多次去那里執(zhí)行發(fā)射任務。戰(zhàn)友們私下調侃,那邊最多的是風沙,最亮的是星星,最近的是白云,最獨特的是白天熱、晚上冷,特產是駱駝和羊肉,植被是芨芨草……朱進通自言自語,剩下的軍旅歲月,我老朱將在戈壁灘上度過了。連長花義詩裝出一臉詩人相,遙望西邊的天空暢想,那里的燉馬腸和駝峰肉實在太好吃了,戈壁的落日太壯觀了,有機會一定帶媳婦兒去戈壁灘騎馬……
大家剛找文書移交完手機,簽完字,門外集合的哨音又響了。全營所有人都從屋子里沖了出來,各連集合整隊完畢后,值班參謀宣布,以連為單位乘車去西溝陣地整理裝備,晚飯由陣管二連保障。
就在大家魚貫登車時,通信員急匆匆地從值班室沖了出來,直接跑到正準備登車的花連長身邊耳語了幾句?;ㄟB長又與指導員聊了兩句,就扯了嗓子沖已經坐上車的朱進通喊叫起來,朱進通下車,另有任務。
花連長表情怪異地告訴朱進通,旅首長要親自召集你們開座談會,三點鐘開始,地點在旅黨委會議室。
朱進通抬腕看一眼手表,離開會時間只差二十分鐘,轉身撇下花連長和指導員,學著新兵們的腔調說,拜拜吧您嘞,回來再給你倆傳達座談會精神。
馬守亭為趕路出了事故
動員大會雖然開過了,但近期的話題都離不開這次跨戰(zhàn)區(qū)移防。而馬守亭沒有參與議論,窩在心里的事令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因為這次突然下達的移防命令,一下子打亂了馬守亭說好陪馬莎去西安看大唐不夜城唐裝秀表演的計劃。上午從禮堂開會出來后,他接到馬莎的電話,馬莎很興奮地告訴馬守亭,大唐不夜城的唐裝秀很好看,但長安十二生肖更有味道。馬守亭不知道應該咋向馬莎解釋不能去西安的事,只哼哼哈哈地應付了幾句,佯裝沒有信號就掛斷了,因為旅、營兩級黨委都明令禁止向任何人透露部隊搬遷移防的消息。
馬守亭將一塊餅干掰碎扔給即將分娩的“花斑”,但“花斑”已經沒了往日見到食物時的興奮,腆著大肚子有氣無力地側臥在窩里懶得動彈,甚至眼皮也不愿抬一下。看來,“花斑”的預產期就在這一兩天了。
馬守亭必須遵守保密紀律,必須暫停休假,而且是不打任何折扣地服從上級命令,這條鐵律從穿上軍裝那一天他就一直謹記在心。還有一個問題是纏繞在馬守亭腦子里無法打開的結,這次搬遷移防,存放的武器裝備可以搬走,坑道怎么辦?封存還是移交?他下決心打電話找營長聊聊。
剛撥通營長的電話還沒切入正題呢,營長就打斷了馬守亭的絮叨,閑話以后再聊,我正找你有事呢,你三點前趕到旅黨委會議室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座談會,旅長、政委都參加。馬守亭抱怨,啥急事啊,剛從旅部開會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呢又要去,早知道這樣來回上百公里折騰就吃了頓飯,還不如回老連隊蹭飯吃算了!營長說,別廢話了,抓緊出發(fā)吧,旅長的火爆脾氣你曉得的,遲到了要挨罵的。
掛了電話,馬守亭立即將營長講的話與指導員講了,之后讓高云順開了“勇士”,火急火燎地往旅機關趕。高云順問,連長,你任職已經三年半了,這個時候找你去開會,不會是要提拔了吧?馬守亭一腦門子官司,不想與高云順啰唆,便拉了臉警告,咸吃蘿卜淡操心,集中精力開車!誰知道,就在馬守亭順著高云順的提示,幻想著要當發(fā)射連連長或副營長時,一聲刺耳的急剎聲,“勇士”撞上了散亂著橫在路中央的羊群。在凄厲的慘叫聲中,一只羊已經倒在了血泊中,戴草帽的放羊老漢先是一臉驚愕,繼而橫在了“勇士”前面。
老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隨即號啕大哭起來,我的羊兒啊,我還指著冬天賣個好價錢呢!放羊老漢“啊啊嗚嗚”地抹起了鼻涕眼淚。
馬守亭認識橫坐在車前的放羊老漢。老漢姓隋,家住在緊靠軍事禁區(qū)不遠處的溪水邊。隋老漢七十多歲,背有些駝,孫子在內蒙古的巴彥淖爾武警部隊當兵,兒子兒媳婦兒都在浙江寧波打工。馬守亭剛當連長時,隋老漢曾經拎著羊肉攔過馬守亭坐的車,希望馬守亭能把他孫子從內蒙古調回到家門口來。馬守亭半開玩笑地拒絕了隋大爺?shù)恼埱?,你以為連長是多大個官啊,敢伸手去武警部隊調人?我還想調武警部隊去呢!您就別拿我這個小蘿卜頭開玩笑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在緊要關頭咋偏偏就撞了隋老漢的羊呢!馬守亭猶豫了一下,打開車門迎上去,將隋老漢扶起來問,隋大爺,人傷著沒有?隋老漢用手背揉揉雙眼,盯著馬守亭說,人沒事,可我這羊卻說沒就沒了,羊沒了,我上哪兒弄錢為孫子準備彩禮?馬守亭抬腕看一眼手表,被車撞倒的羊仍在血泊中做著最后的掙扎。馬守亭指著高云順的鼻子就一頓臭罵,關鍵時刻掉鏈子,我真想抽你兩耳光。高云順一臉委屈地辯解,剛才是急轉彎啊,路這么窄,誰知道羊群就橫在路中央?大家都有責任。
責任?你現(xiàn)在講個毛線的責任???
馬守亭翻遍衣服和公文包也沒有找到一分錢,思來想去,毅然從腕上取下手表遞到隋老漢的手上說,隋大爺,咱倆認識這么久了,您得相信我。我現(xiàn)在急著趕到機關去開會,已經急得火燒房子了,這是女朋友給我買的高級手表,值九千多塊,回頭我?guī)Я隋X去找你換。
隋老漢將馬守亭的手表舉起來在陽光下看了又看后,才將血泊中的羊拖到路邊,給“勇士”放了行。
但是,馬守亭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只是這次,旅長破天荒地沒有罵人。
政委也稱牛炳祥“牛神”
作戰(zhàn)保障營離機關只隔著一個足球場,牛炳祥順著足球場外的跑道向辦公大樓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極為稀少,營區(qū)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為移防搬遷而緊張地忙碌著。
環(huán)顧左右,榮譽墻前沒有人,牛炳祥便刻意在自己戴著大紅花的光榮榜前多停留了一會兒。牛炳祥覺得自己立三等功戴紅花、掛綬帶的樣子很帥,帥得自己都有些自戀。只是,部隊移防后,這道風景將很快成為歷史。
往常路過這里時,牛炳祥都是低頭匆忙走過,不好意思停留。這天,他足足在榮譽墻前停留了兩三分鐘,這可是他在全基地指揮系統(tǒng)信息化大比武中,過五關、斬六將奪得冠軍得來的榮譽。說實話,當初腦子一熱報名參軍時,他壓根兒沒想過會立功。因為這個三等功,縣武裝部組織人敲鑼打鼓去他家里堂屋,在“光榮之家”旁邊多掛了一個鍍金的“三等功臣”牌子。那以后,父親和他講話的語調都變得溫和了。
牛炳祥卡著時間提前兩分鐘進入會議室,人還沒到齊。參加座談會的人并不多,十二人。會議室正面墻上掛著大比例尺世界地圖和中國行政區(qū)劃圖,靠地圖一側分別坐著旅長、政委、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外加姬干事和隊務科參謀?;鶎訁娜艘彩橇鶄€,座位在會議室靠門的一邊,分別是后保處副處長林樹森、陣管二連連長馬守亭、一級軍士長朱進通、列兵羊乃鳴、大學生士兵牛炳祥,還有一個軍士長叫茍小平。
下午三點過了十分鐘,旅長有些沉不住氣了,臉越拉越長,臉色由紅漸漸變紫,在第三次抬頭看墻上“滴答”轉動的鐘表時,馬守亭一聲急促而洪亮的“報告”聲傳進了會議室。馬守亭向旅長、政委敬禮時滿頭大汗、一臉惶恐,誠懇地向旅長、政委解釋,路上出了點情況,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粗R守亭緊張而又滑稽的表情,原本拉了臉的旅長卻少有地笑了,你杵在那里等酒還是等菜?馬守亭便一臉尷尬地拉開椅子坐下了。政治部主任請示旅長、政委,會議是不是開始?旅長手一揮,打斷了主任的話,直接切入了主題。今天找大家來,是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們,這是一項非常神圣而又嚴肅的任務。旅長喝了口茶后繼續(xù)說,按照火箭軍機關批復,部隊部署調整搬遷移防后,旅機關現(xiàn)有營區(qū)將由新組建部隊接收,在新組建部隊進駐前,由后保處林副處長帶五名同志負責看管,其中A口由陣管二連連長馬守亭帶朱進通、牛炳祥和羊乃鳴三名同志負責看管,并確保封存陣地長期處于良好的戰(zhàn)備狀態(tài)。至于什么時候移交、交給誰,得等候上級正式通知,也許三個月,也許三年。
政委的目光在被念到的同志臉上掃了一圈,表情嚴肅地強調,旅黨委確定讓你們幾位同志留守,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此事保密程度高,事先沒有征求你們意見,大家可以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林樹森一臉興奮,說,感謝組織對我的關心和特殊照顧,我兒子今年面臨小升初,這下踏實了。馬守亭埋著頭沒有講話。朱進通一臉通紅,歪著脖子問,我當兵三十年一直沒有離開過發(fā)射營,又是第四發(fā)射營的第一號手,為什么要讓我去西溝守坑道?旅長解釋,我剛才已經強調了,留存在坑道里的武器在退役前仍要保持作戰(zhàn)性能,你是全旅有名的全能號手,上級批復的留守名額又少,必須可釘可鉚,旅黨委認為,你留下來是最合適的人選。朱進通心里雖然不爽,但也清楚這種時候反對毫無用處,便擰開面前的礦泉水瓶,將五百毫升水一飲而盡。政委盯著牛炳祥問,大家都叫你“牛神”,你這個高材生有什么想法?牛炳祥說,早知這樣,我就不應該在動員大會上發(fā)言,其實,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親手按下導彈發(fā)射按鈕。政委笑了笑,又指著羊乃鳴問,小羊,你有什么想法?羊乃鳴提高嗓門回答,革命戰(zhàn)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我爺爺?shù)男脑妇褪亲屛以诓筷犓ご蚰?,爭取早日入黨,退伍后投身國家經濟建設。政委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想法很真實,只要努力,夢想就一定能實現(xiàn)。
其實,羊乃鳴得知自己不用去高原戈壁的消息后,內心是歡喜的。他不想去新營區(qū)的思想是受了二叔的影響:二叔十年前去戈壁灘開礦時,也曾是斯斯文文、白白凈凈的“小鮮肉”;開了幾年礦回來,肚子變大了,胡須變長了,嗓子變粗了,臉膛紅里透著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還從西部領了個高大健碩的少數(shù)民族媳婦兒回來,搞得爺爺有些接受不了。
政委又問馬守亭為什么低著頭不講話,馬守亭以無可奈何的聲音問,決定還能改變嗎?政委搖了搖頭,沒有極特殊情況不能改變。馬守亭又問,我今后是連長還是班長?他們總不能叫我組長吧?馬守亭的話逗得一直繃著臉的旅長笑出了聲,考慮到責任重大,你去年又被評為“四有”先進個人,黨委已經研究過了,今后就叫哨長吧。另外,為了巡邏安全,上級特意為你們編配了兩條狼狗。
馬守亭的表情瞬間陽光燦爛。
旅長發(fā)布的關于編配狼狗的消息,令羊乃鳴興奮得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真的嗎?太棒了!這活兒我喜歡。牛炳祥說,牽著警犬背著槍在軍事禁區(qū)巡邏的場面我只在演二戰(zhàn)的電影里見過,酷斃了。
旅長沒有理會牛炳祥,轉過臉對羊乃鳴說,因為你從警校畢業(yè)后訓過警犬,去重慶警犬基地接犬的任務就交給你和朱進通了,明天,最遲后天就出發(fā)。
羊乃鳴爺爺病危
某導彈旅按時間節(jié)點移防,是上層早已謀劃好的事,只是因為保密程度高而不被絕大多數(shù)人所知。政委在審閱姬干事為羊乃鳴幾個人寫的發(fā)言稿時透露了一個細節(jié),基地司令員和政委春天到北京參加開訓動員大會時就知道了部署調整的戰(zhàn)略規(guī)劃,但具體時間、地點一直處于絕密狀態(tài)。以至部隊移防時動用幾組專列、人員分乘幾趟高鐵、家屬什么時候才能隨遷,旅長、政委也是移防前三天參加基地黨委擴大會時才知道的。
座談會結束后,旅長、政委特意將馬守亭和朱進通留下來交代了一件事:羊乃鳴是家里的長孫,羊乃鳴的爺爺已是肺癌晚期,正在陸軍特色醫(yī)學中心治療,最多還能撐一年半載。羊家的家族企業(yè)是重慶著名的上市公司,現(xiàn)在羊氏家族正為誰來執(zhí)掌企業(yè)的事鬧得不可開交。為這件事,羊乃鳴的姑夫從北京給基地首長打來電話,希望能批準羊乃鳴在爺爺離世前回家見一面。
馬守亭和朱進通一臉驚訝但并未接話。
政委特意告訴朱進通,這次你與羊乃鳴一道去重慶接收兩條狼狗,狗要挑最好的狗,人要安全歸隊。至于羊乃鳴爺爺患癌癥的消息,家人要求對羊乃鳴暫時保密。朱進通猶豫了一下問,他姑夫是什么人啊,還給基地首長打電話?政委說,我剛才嘴瓢了,不該問的不要問。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他爺爺是一級戰(zhàn)斗英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經在全國做過英雄事跡巡回報告。
從會議室出來,朱進通對馬守亭說,這個羊乃鳴竟然有個英雄爺爺,又有他姑夫的背景,今后一定前程遠大。馬守亭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今后我們四個人就綁在一駕馬車上了,我們之間怎么稱呼咱得先講好。馬守亭有意轉移話題,朱進通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是啊,我們幾個“豬、馬、牛、羊”全齊了,馬哨長帶的小分隊堪稱動物世界??!馬守亭抱怨,我堂堂大連長掌管三個兵、兩條狗,夠悲催的了,你還有心思開我玩笑,若我女朋友知道了,還以為我犯了多大錯誤呢!朱進通說,悲催個啥?我年長你十歲,你是上尉我是軍士長,我可從沒認為自己比別人低一等。馬守亭說,大道理我都懂,可我心里還是有疙瘩解不開。朱進通說,我們做的事多了不起,幾十年后,跟子孫們吹牛時我們有的是資本。說著說著,朱進通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領導面前唱高調,指著陽光下正在為裝備披掛偽裝網的士兵們說,這畫面真好,拍張照片可以登報紙。
馬守亭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朱進通為什么轉移話題,也就順著朱進通的話說,這次帶羊乃鳴去接警犬,業(yè)務上你得聽他的,安全你得負全責。
朱進通和羊乃鳴聊愛情
重慶是一個謎一樣的城市,也是朱進通四十多年來去過的除北京外最大的城市。但重慶與北京有著本質的不同,北京大氣雄渾,文化底蘊深厚;重慶商業(yè)氣息濃,煙火氣息十足,解放碑、洪崖洞……讓常年鉆山溝的朱進通大開了眼界。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重慶,還有那么潑辣的重慶妹兒,還有辣到腸子深處的火鍋,還有穿行在高樓大廈之間的城市輕軌。原來,大山之外的世界如此豐富多彩,有北京、上海、深圳,更遠的地方還有紐約、倫敦、東京、巴黎。本以為自己在利州買的一百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夠大了,沒想到羊乃鳴家住著奢華的別墅,開著賓利汽車。感嘆之余,朱進通多少有些失落,從心底發(fā)誓,今后退役了,一定要帶妻子和孩子到全國各地走走,把這些年只顧鉆山溝的遺憾找補回來。
朱進通領著羊乃鳴拎著水果去陸軍特色醫(yī)學中心看望了羊乃鳴的爺爺。老人家雖然骨瘦如柴,但精神狀態(tài)似乎不錯。閑聊時,他撩起肚子和腿上的衣褲,撫摸著傷疤講了他戰(zhàn)斗的故事,說,那時我們的胳膊不夠長、拳頭不夠硬,否則我們會少死很多人,會打得更漂亮。三年前大閱兵時,我看過你們展示的大家伙,那才是國家的王牌、底牌。聽了羊乃鳴爺爺?shù)脑?,幾天來一直很自卑的朱進通總算找回了自信和自豪。
將兩條狼狗接回哨所那天,部隊已經通過公路和鐵路機動,悄無聲息地從伏狼山區(qū)消失了。家住旅機關營區(qū)外水泵房里的老光棍邢瘸子指著每日緊閉的大門,對挖野菜的潘二嫂說,部隊是半夜開走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陣勢,早晨再也聽不到吹起床號的聲音了,聽不見他們唱歌出操的喊叫聲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潘二嫂說,常言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營盤在,兵就在。
住著幾千人的大營院突然間只剩下了林樹森、老士官茍小平和新雇來的幾個保安,曾經喧囂的營院變得空寂,雜草也開始瘋長,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的野貓野狗偶爾從足球場上穿過,成了一道風景。表面上,林樹森管了一個連長、四個兵、兩條警犬,實際,林樹森每天能看見的只有茍小平和七個保安。
嚴格地講,朱進通和羊乃鳴接回來的是兩條花棕色的德國牧羊犬,但大家仍然習慣稱它們?yōu)槔枪?。個頭兒稍大的公犬叫“大寶”,母犬叫“小麗”,名兒是羊乃鳴起的,他說這名兒叫著親切好記。留在西溝哨所的人少,但有了“大寶”和“小麗”,山里的歲月就不孤寂了。連隊之前養(yǎng)的“花斑”和剛生下不久的三條土狗,初見到大而健壯的狼狗時,顯得非常膽怯,低吠了幾聲便遠遠地躲在角落里,溫順地擠成一團。這之后的日子,狼狗與土狗們生活在一個空間卻少有來往。
閑下來時,士兵們要么仰望天上的星星,要么用剩下的饅頭喂螞蟻,要么逗狗們玩,日子過得緊張而又稀碎。輪到馬守亭做飯了,朱進通與士兵們開起了玩笑,現(xiàn)在的西溝陣地,狗比人多,兩條狼狗、四條土狗,剛好湊夠一桌。牛炳祥卻不以為然,四條土狗與兩條狼狗完全不生活在一個層面上,狼狗有編制、有經費、有住所,脖子上掛著個有編號的犬牌,你們沒有看見嗎?土狗往狼狗面前一站,表情不自在不說,還直哆嗦。朱進通反駁道,無論貴賤,它們都是一個祖宗。
馬守亭先將喂狼狗的牛肉送進食盆,順手給“花斑”家族丟了些剩飯菜,之后提醒士兵們,山里有狼,狼群每年都會襲擊禁區(qū)周邊的村民。狼狗的任務是陪我們執(zhí)行任務,土狗的任務是陪我們取樂,有它們我們就不寂寞。如果冬天大雪封山斷了供給,我們還可以拔幾根蘿卜燉一鍋狗肉,那叫一個香。誰知,馬守亭這句玩笑話卻招惹出了麻煩,羊乃鳴怒目圓睜當即發(fā)了飆,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誰敢燉狗肉我就敢敲掉誰的門牙。已經跨進食堂門的馬守亭扭頭反駁,那你今后也不準吃牛肉羊肉。
原本和諧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而又尷尬。
從那天開始,大家休閑聊天時只談狼狗,很少再談論“花斑”家族的事。
朱進通帶著羊乃鳴去接狼狗那幾天,牛炳祥每天除了巡邏、讀書,就是在用磚頭壘起的“花斑”家不遠的小土丘上溫習功課或彈吉他。山里的日子除了巡邏就是迎送太陽的起落,實在太寂寞了。
“大寶”和“小麗”成為西溝哨所成員后,確實讓哨所熱鬧了幾天。但也就幾天時間,大家才發(fā)現(xiàn)狗比人難伺候,狗舍比士兵們的居住環(huán)境差不到哪里去,伙食費每天還比戰(zhàn)士多出七元五角。每次繞著陣地巡邏一圈回來,人累得快散架了,狗卻還歡實著,無論“花斑”家族如何獻媚討好,“大寶”和“小麗”都旁若無狗、自得其樂。按照分工,朱進通、羊乃鳴與“大寶”一組,馬守亭、牛炳祥和“小麗”一組,如果不進坑道,兩個小組隔天就會換上迷彩服,肩挎沖鋒槍,牽著狼狗輪流巡邏。朱進通用電子手環(huán)認真計過步,繞著禁區(qū)巡邏一圈,大約二十一點四公里,需要走近三個小時的山間小路,相當于一個半程馬拉松的里程。
第四次巡邏時,羊乃鳴對朱進通說,排長,我們已經見過獐子、黃羊和蛇了,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狼?。坷潜任覀儭按髮殹眰€頭兒大嗎?狼真的很兇悍嗎?朱進通說,我看過電影《狼圖騰》,狼性格兇殘,我們這輩子最好別遇上。羊乃鳴說,剛進山時覺得山里空氣新鮮,飛鳥成群,后來覺得“大寶”和“小麗”可愛,現(xiàn)在感覺不一樣了。朱進通停下來用木棍搗掉黏在靴子上的泥團,低下頭問,現(xiàn)在啥感覺?羊乃鳴說,我可能得抑郁癥了,精神是空的,夜里做夢除了狼就是我爺爺。朱進通說,誰說不是啊,每天除了輪流做飯就是巡邏或進坑道保養(yǎng),晚上數(shù)星星,白天兵看兵,剩下的人打牌少一個,下棋多一個,感覺山里的蚊子都是公的。羊乃鳴問,你是不是想嫂子了?嫂子長得漂亮嗎?朱進通一臉得意地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羊乃鳴,鄉(xiāng)下柴火妞,漂亮算不上,但很耐看。嫁給我時她才二十二歲,我三十三歲,她那時剛從幼兒師范畢業(yè),在我眼里,她比電視里的明星還漂亮,真的,有點像馬曉晴年輕時的模樣。
羊乃鳴問,馬曉晴是誰???許晴我倒在電影里見過。
朱進通說,馬曉晴當明星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把蜃小?,你談過戀愛嗎?“羊仔”是牛炳祥給羊乃鳴起的外號。羊乃鳴一臉羞澀,談過好幾個呢,最后一個叫小麗,哈韓,因為我放棄當警察選擇當兵與我分手了。朱進通說,從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一定很漂亮。羊乃鳴說,我看過一本歐洲童話,說漂亮的女人前世都是妖怪。朱進通指著不遠處的大石頭對羊乃鳴說,那塊石頭是我們走出禁區(qū)的標志,到那里歇歇吧,講講你的愛情故事。羊乃鳴喘著粗氣說,要講你先講。朱進通說,我沒有愛情故事,大地震時我正在老家休假,是我親手把你嫂子從廢墟里刨出來的,那時她還是個黃毛丫頭,滿臉泥土根本看不出模樣,后來,我資助她上完高中又讀完了幼師。她發(fā)誓要嫁給我,長大后真的就嫁我了。
正聊著呢,隋大爺趕著一群羊從山間小徑迎著朱進通和羊乃鳴過來了,嘴里哼著當?shù)氐拿耖g戲曲碗碗腔。羊乃鳴說,從進哨所到現(xiàn)在,這老漢是我見到的第一個陌生人。朱進通將雙手握成喇叭狀,沖隋老漢喊道,大爺快回吧,別再往前走了,前面是軍事禁區(qū)。
“大寶”狂吠著企圖掙脫繩索向隋老漢和羊群發(fā)動攻擊,卻被羊乃鳴死死拽住了,呵斥道,“大寶”,安靜點,再鬧我抽你!
隋老漢盯著朱進通看了一陣,嘴里嘟囔著,啥禁區(qū)不禁區(qū),這一大片以前都是分給我家的林地。羊乃鳴問,大爺,這山里真的有狼嗎?你見過狼嗎?隋老漢說,狼?自從你們駐進來后就再沒見過狼了,但村里有人見過,前一陣埡口上鄧老漢家養(yǎng)的牛還被狼咬傷了呢!
朱進通對隋大爺說,大爺,太陽快下山了,早點回吧!
已經趕著羊群向山下走了幾步的隋老漢突然轉身問,你們馬連長在家嗎?我孫子讓我把三千塊錢還他。朱進通問,在啊,還他啥錢?隋老漢說,上次馬連長的車把我的羊撞死了,當時他把手表押給我了,后來我讓他用三千塊錢把手表贖了回去。我孫子說了,人不能貪心,羊不值那些錢。朱進通說,您留著吧大爺,他不差錢!
羊乃鳴說,看來馬連長也真夠背的,一只羊在當?shù)卣娴牟恢等K。今后你退休了若沒事做,就到我家工廠來當保安隊長,我一個月給你開一萬元。
朱進通說,你小子想當我老板?沒門。
馬守亭和“馬莎拉蒂”的愛情
馬守亭的家在離駐地三十多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上,與市區(qū)和哨所兩地形成了等邊三角形。從部隊下達移防命令那天開始,馬守亭就失眠了,每天只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從一連之長到管三個人、兩條警犬的哨長,失落只是造成失眠的原因之一。之前,馬守亭每月可以回家休息三天,如今只有四個人,壓力大任務重不說,每個人還要輪流當炊事員,打掃廁所衛(wèi)生,事事都得親力親為。每次輪到朱進通做飯時,還算不錯,飯菜變著花樣來;牛炳祥會木耳炒肉片、西紅柿炒雞蛋;羊乃鳴就只會煮面條了,做了三次飯,兩次把鍋燒煳。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不樂意,牛炳祥和羊乃鳴偷偷吃泡面已經不是秘密,這事,著實令哨長馬守亭惱火。
馬守亭領著牛炳祥巡邏剛回到營區(qū)門口,禁區(qū)外放羊的隋老漢就扛著一只殺好的羊堵在了門口。隋老漢說,孫子來信批評我了,讓我把錢全退還你,再送你們一只羊。
馬守亭沒有收隋老漢退回的錢。這不年不節(jié)的,咋把羊殺了?隋老漢一臉沮喪,不瞞你說,這只羊不知是被狼還是野豬咬死的,我一個人在家也吃不了這些。羊乃鳴很詫異也很緊張,山里真的有狼?為什么狼不吃了羊?隋老漢說,過去山里有狼群,現(xiàn)在也許只有獨狼或兩三只狼了,所以只叼走了一只羊。馬守亭見隋老漢聊這事時眼里充滿了恐懼和淚水,也不與大家商量,便收下了隋老漢的羊,又給隋老漢兜里塞了兩千元錢。他當即宣布,今晚改善伙食,吃青岡木烤羊肉,大家便一陣歡呼。因為烤羊肉太具誘惑力,山里沉悶的日子瞬間又鮮活了。
接下來,大家劈柴的劈柴,切肉的切肉,腌制的腌制,羊乃鳴則坐在馬扎上用柳條穿羊肉串。隋老漢離開時,馬守亭特別叮囑,今后放羊時別再到荒涼的地方去,別讓狼傷著了你。
趁著大家都在忙活,馬守亭給林副處長打電話匯報了狼攻擊隋老漢羊群的事。半小時后,林樹森回了電話,剛才請示旅作戰(zhàn)值班室了,旅長指示,今后巡邏時必須子彈上膛,確保陣地安全是第一要務,戰(zhàn)士生命至高無上。林樹森還告訴了馬守亭一個好消息,昨天去市公安局談軍警民聯(lián)防聯(lián)控的事,巧遇你未婚妻馬莎,她說你已經失蹤一個月了,一點音訊也沒有,準備最近到山里找你。聽到馬莎的名字,馬守亭的情緒立馬有些失控,我與她聯(lián)系兩次她都不接電話,她父母接電話了,卻死活不同意我倆的事,說我這小小的連長根本配不上快遞公司老總,還吹牛皮說,不久的將來馬莎會成為上市公司董事長。林樹森調侃道,快遞公司算個毛線啊,我們“東風快遞”不比她那個小小的“奔馬”快遞公司牛?董事長再牛,結婚后還不得聽咱馬哨長指揮?馬守亭不想在電話里與林副處長瞎貧,領導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若不是移防搬遷停止休假,我早就攻下馬莎這個山頭了。林樹森見馬守亭有些急了,便征求意見,我設法派車把馬莎給你送到哨所去?到時候就看你攻打山頭的本事了。馬守亭當即急了眼,你是想讓我違反保密紀律啊?可千萬別讓她進山來,下周批我兩天假,我進趟城,我自己設法把事情搞定。
晚上喝著可樂吃烤羊肉時,馬守亭與大家聊起了與馬莎的婚事。朱進通抓起一串烤好的羊肉遞給馬守亭,頭兒,這事就講究個水到渠成,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費多大勁也瞎忙。當年我抗震救災救下李燕時,她才十二歲,那時哪想到十年后她成了我媳婦兒?馬守亭說,你那是緣分,王八綠豆看對眼兒了,我從二十六歲開始,高矮胖瘦、工農商學兵見了六七個,一個也沒成。第一次與馬莎見面,我從山里坐馬車去的公交站,馬莎的秘書開了一輛瑪莎拉蒂來約定的地方接我,一看見她秘書女里女氣的樣子我心情就不爽。牛炳祥驚問,她秘書是個男生?馬守亭說,后來才知道那人是她表弟,比她小六七歲呢!一直在烤羊肉的羊乃鳴突然插話,瑪莎拉蒂有什么牛的?下次你們去重慶,我開賓利接你們!
牛炳祥學著羊乃鳴的重慶腔說,小屁娃兒嘴上的毛都沒長齊,你懂個屁!
牛炳祥樂極生悲
部隊移防后,按慣例每周一上午都要安排茍小平開著“勇士”去一趟西溝哨所,主要任務是去運送蔬菜、肉食及報刊信件。這天又到了周一,林樹森安排茍小平去鎮(zhèn)上采購了蔬菜、肉食,將屯集了一周的信件、快遞打成捆一起送過去??熘形缡稽c了,“勇士”才到達西溝哨所。
這天的霧散得很早,哨所的操場上晾曬著士兵們的被褥、衣服,晴空里散亂地飄著幾片潔白的云朵。
這天正巧輪到牛炳祥煮飯。按照朱進通出發(fā)前口述的操作方法,牛炳祥將冰凍的牛肉解凍后切成塊,先用清水洗,再在鐵鍋里加了蔥、姜、蒜、八角和料酒,將牛肉炒出香味,再倒入高壓鍋燜上;備好胡蘿卜和洋蔥后,牛炳祥又用電飯煲燜了一鍋夠四個人吃的米飯。抬腕看一眼手表,離開飯時間還有近一個小時,牛炳祥就從屋子里拖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破舊躺椅,舒展開身體躺在門前的石榴樹下溫習功課。就在這時,隨著一聲剎車聲,留守處的“勇士”停到了營房左側不遠處的場坪上。
茍小平習慣性地按了兩聲喇叭,牛炳祥如同盼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般從躺椅上彈了起來,堆了笑容跑步迎上前去。歡迎歡迎,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我們最可愛的茍班長,有我的信嗎?牛炳祥的語氣中包含著親切的調侃。茍小平說,每個人都有信,還有郵政快遞和包裹,這條路自從部隊移防后爛得跟他娘的搓衣板一樣,屁股都被顛成三瓣了。
牛炳祥繼續(xù)調侃,從留守處到西溝總共四十七公里,快遞至少要走七天,這快遞應該叫“慢遞”才對,馬哨長找了個快遞公司的老板做女朋友,卻不能解決我們自己的“慢遞”問題。茍小平誤認為牛炳祥的話是在發(fā)牢騷,臉上立馬不悅,與快遞公司有什么關系?過去一個旅的營區(qū)如今就我們兩個軍人管理,即使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我當兵二十多年,兒子都能打醬油了,軍士長混成了你們的通信員,你還要咋?牛炳祥知道自己的話讓茍小平產生了誤會,連忙往回找補,茍班長永遠是我們的最愛。
茍小平沒接話,將兩筐菜、一摞報紙信件從車后廂里卸下來讓牛炳祥簽字后,又從駕駛座上取出一個快遞信封親手交到牛炳祥手上,這是你母校寄來的快遞,林副處長讓我必須親手交給你簽收。
接過信封那一瞬間,牛炳祥臉上綻放出了鮮花般明艷的笑容,他當即雙手顫抖著將遲到的快遞打開。學校正式通知,牛炳祥按政策免試回母校讀研究生。牛炳祥將錄取通知書高高舉起,太陽在天空中放出一圈又一圈絢爛的異彩。錄取通知書上,校長和校黨委書記的藍色名章是那么的親切厚重。娘啊,我的親娘啊,我可盼到你了!牛炳祥親吻錄取通知書后,眼眶里盈滿了淚水,思緒又回到了北京那個聞名天下的校園。兩年軍旅生涯中,牛炳祥參加了全基地指揮系統(tǒng)信息化大比武,拿了第一,立了三等功,還成了預備黨員。當然,他也因為到地方網吧沖浪,在全連做過檢查。從學校報名參軍時,高中老師曾打電話責怪,你可是我們縣一中的驕傲啊,我們對你的期望是成為頂級大學的著名教授,我們的期望是你的雕像能立在我們校園里。大學室友勸牛炳祥,計算機領域的高深莫測猶如浩瀚無窮的宇宙,從“智班”畢業(yè)的人都是美國、英國名校炙手可熱的搶手貨,你若服兩年兵役回來,整個計算機世界早已改天換地了。父親說,早知道你想當兵,就不應該花那么多錢培養(yǎng)你考大學。
牛炳祥正仰望天空暢想著,營區(qū)巨大的爆炸聲將他震醒了。茍小平看向廚房,一臉驚恐地盯著牛炳祥問,是什么東西爆炸了?是煤氣罐還是高壓鍋?不會是炸藥吧?
牛炳祥突然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沒有在意扔在路邊的蔬菜和報紙信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廚房奔跑過去,腦子里一片空白,每天能走二十多公里山路的腿,此時也軟了。
廚房里已經一片狼藉,天花板上、墻壁上飛濺著已經燉爛的牛肉、草果、八角、辣椒和姜片,廚房的玻璃被炸得粉碎,“花斑”正領著它的崽們舔食散落一地的牛肉。剛從坑道歸來的馬守亭、朱進通和羊乃鳴也在第一時間沖進了廚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但誰也沒講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牛炳祥一屁股坐在滿是油漬的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怎么這么蠢啊,我為什么不關了煤氣再出去啊,我為什么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我他媽的就是一頭蠢豬,啊啊啊……馬守亭盯著茍小平說,這事瞞是瞞不住了,林副處長肯定會打電話來罵我們的。羊乃鳴看了馬守亭一眼,安慰大家,好在沒傷著人,這已經是萬幸。朱進通上前狠狠地踢了牛炳祥屁股一腳,這算屁大個事啊,你就號上了,是男人你就站起來,先想想中午吃什么,然后再解決安裝廚房玻璃的事。馬守亭一臉無可奈何,中午只能將就著吃面條了,晚上召開安全形勢分析會,牛炳祥必須做深刻檢討。
太陽早早隱到了山邊,山里的秋天冷颼颼的。馬守亭建議,在球場上的路燈下開會吧!穿上大衣。朱進通抱怨,這么冷的天,“花斑”的崽們都不愿出門了。馬守亭很執(zhí)拗,天冷咋了?天冷讓人清醒。哨所的四個人便圍坐在路燈下開起了安全形勢分析會。牛炳祥讀完書面檢討后,朱進通也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取出了書面檢查,稱是自己粗心大意才導致了高壓鍋爆炸,并請求處分。馬守亭很驚訝,你瞎攪和個啥呢,還嫌不亂嗎?朱進通說,我快退休了,牛炳祥還生活在早晨,若上面追究責任,一切過失都算到我頭上,咱不能耽誤了一個未來計算機博士的前程。
會結束后,羊乃鳴跟在朱進通后面去了趟廁所。羊乃鳴調侃朱進通,朱排,你是高人,你又教了我一招兒。朱進通瞪著眼睛問,高招還是損招?羊乃鳴說,牛炳祥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的為人。
羊乃鳴不敢跟牛炳祥告別
就在這個紅葉染醉的秋天,原本就空寂的西溝哨所又少了一個人。“牛神”牛炳祥在守了三個月坑道后要離開西溝陣地,回北京那所著名大學了。離開西溝那天,通往山里唯一的專用公路又被山洪沖垮了,馬守亭在電話里與林副處長商量,想花錢從隋老漢家租一輛馬車將牛炳祥送到山口,然后由林副處長派車將牛炳祥送到四十八公里外的市區(qū)高鐵站。林副處長說,因為要迎接新組建部隊,留守處目前暫時派不出人接替牛炳祥的崗位,兵少任務重,你們休假的事暫時往后推一推。
早晨,山里又淅淅瀝瀝地飄起了細雨,山里的霧到上午十點也沒散去。朱進通早早起床為大家蒸了芹菜豬肉餡包子,熬了一大鍋牛肉粉絲湯,還在湯里撒了胡椒粉和碧綠細碎的香菜。餐桌上,牛炳祥在湯里加了一勺辣椒油后,一口氣喝了兩大碗,然后打著飽嗝抹了抹嘴,感嘆道,再也喝不到這么好喝的牛肉湯了。離開食堂時,朱進通找來一個塑料袋,裝進幾個包子塞給牛炳祥,高鐵上不讓泡方便面,包子帶路上吃。牛炳祥眼睛紅紅的,一臉真誠地說,高鐵很快,三個多小時就到北京了,真的用不著。當年去北京上大學時,我媽也像你今天這樣。朱進通沒有接話,將牛炳祥緊緊地擁在懷里。
牛炳祥說,今后再見面我得喊你朱叔了,退休后帶上嫂嫂和侄女來北京玩,我陪你們在校園里轉轉,請你們吃地道的老北京涮羊肉、鹵煮。馬守亭伸手在牛炳祥肩膀上拍了拍,小氣鬼,要請就請北京烤鴨。牛炳祥說,請就請,當兵這兩年,北京市發(fā)給我一筆服役補助,到時你們約好一起來,我去前門請你們吃正宗的全聚德。馬守亭囑咐,今后無論做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你都要注重細節(jié),細節(jié)決定成敗。牛炳祥說,記住了,記在我第一根肋骨上了。小馬哥,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見到你那個開瑪莎拉蒂的馬莎,如果見了,一定告訴她,再牛的人也別瞧不起咱當兵的。沒有我們這些常年蟄伏在山里的火箭軍,瑪莎拉蒂阻擋不了敵人的堅船利箭。
馬守亭笑著說,總有一天我會告訴馬莎,未來的著名計算機專家牛炳祥院士說了,瑪莎拉蒂阻擋不了敵人的堅船利箭,那得瞧咱火箭軍。
在哨所,羊乃鳴與牛炳祥年齡相近,脾氣也相投,每當牛炳祥溫習功課時,羊乃鳴都會去溪水邊摸魚或采野果給牛炳祥吃。牛炳祥彈吉他的水平雖然不高,但羊乃鳴只要得空,都會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靜靜地欣賞牛炳祥彈奏。牛炳祥為此很得意,誰說我彈吉他如彈棉花?“花斑”“大寶”“小麗”和羊乃鳴都是我最忠實的粉絲??膳1樽叩倪@天,羊乃鳴卻一大早就沒了蹤影。牛炳祥問,“羊仔”跑哪兒去了?昨晚還哭鼻子抹眼淚地說舍不得我離開呢!
趕馬車的隋老漢催促,別娘兒們嘰嘰的,我一會兒還得去放羊呢。牛炳祥一臉歉意地沖隋老漢笑笑,轉身對朱進通說,麻煩你告訴“羊仔”,我那把吉他放他床頭了,留個念想。朱進通學著隋老漢的腔調說,別娘兒們嘰嘰的,一會兒我們還得去坑道呢!已經坐上馬車的牛炳祥又跳下了車,特別認真地對馬守亭和朱進通說,有件事一直悶在我心里,感覺對不起你們和全旅戰(zhàn)友。牛炳祥接著說,上次在全旅動員大會上發(fā)言時我沒講真話,我從軍的目的沒有那么純粹。馬守亭說,你講得挺好的呀,當時聽得我們鼻子都酸了,心潮澎湃啊!牛炳祥低頭解釋,稿子是姬干事替我寫的。其實,當初報名當兵是因為我家里窮,我想的更多的是減免上大學的學費和畢業(yè)后可以保送研究生。
朱進通伸手在牛炳祥腦袋上拍了一下,你這傻瓜,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私心。出發(fā)吧,未來可期。馬守亭催促,上車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隋老漢手中的鞭子抽響后,載著牛炳祥的馬車順著蜿蜒曲折的山路漸漸消失了。
羊乃鳴卻突然冒了出來。羊乃鳴很傷感地說,“牛神”一走,我再也聽不到他彈吉他唱歌了。馬守亭拉了臉批評羊乃鳴,剛才送“牛神”時你去哪兒了?相處這幾個月難道就沒有一點感情?羊乃鳴滿臉淚水,我一直在跟“大寶”和“小麗”講話,我怕與他分手時忍不住哭出來。
“牛神”離開哨所后,馬守亭總愛一個人望著通往山外的公路發(fā)呆,朱進通的話也少了,羊乃鳴的心變得更加孤寂,“大寶”和“小麗”成了他真正的朋友。
朱進通失去了與李燕的聯(lián)系
伏狼山區(qū)的秋天漫長且多雨,常常一下就是三五天,很有些江南梅雨天的感覺。因為接連下雨,不知是天氣還是食品原因,活潑可愛的“小麗”染了痢疾,變得萎靡不振。為防止“小麗”傳染“大寶”,羊乃鳴將“大寶”與“小麗”暫時隔離開來,“小麗”被囚禁在籠子里,“大寶”外出巡邏時,“小麗”無精打采沒了精神頭兒。倒是“花斑”家族活得歡實,整天在營區(qū)里瞎竄,不到飯點兒不落窩。
又輪到朱進通做飯了。三個人的早餐真難做啊,朱進通將頭天蒸熟的饅頭放鍋里熱了熱,又煮了一鍋改良后的“朱氏”胡辣湯,給“大寶”和“小麗”切了牛肉片用微波爐打熱,抬腕看一眼手表,正好七點半,便鼓起腮幫子吹響了早餐哨。
當兵近三十年,操作過四種型號導彈武器,三次擔任導彈發(fā)射“第一號手”,多次受到軍委總部首長接見的“朱三通”,如今卻淪落到腰里扎著圍裙,頭上頂著白色炊事帽,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油煙味的地步,也真是沒誰了。
坐到餐桌前,朱進通將饅頭掰開往里面灌進一大勺辣椒醬,咬一口滿嘴流油。馬守亭很好奇地問,難道你一點也不怕辣嗎?朱進通說,這加了牛肉粒的辣椒醬香是香,但不夠辣,若再加點青花椒和花生碎就好了。說完,他又沿著碗邊吸溜了一大口胡辣湯,便開始自我炫耀,我朱進通前世一定是大人物家的廚子,做啥都好吃,你就說這鍋胡辣湯,一點也不比河南名廚手藝差,若再加點羊肉丁、海帶絲、黃花菜,那味道就不用說了。馬守亭感嘆,得了吧,你這“朱三通”都快變“朱三吹”了,自從牛炳祥走后,吃飯都能吃出寂寞來。朱進通說,誰說不是呢,感覺人都快發(fā)霉了。一直少語的羊乃鳴接話說,明天輪到我做飯了,廚房只剩了一棵白菜、半把粉絲、兩三斤豬肉,這路再搶修不通,過一兩天得把鍋吊起來當鐘敲了。馬守亭說,別總叨叨,我今天上午去旅部開會,多少帶些菜和肉回來,餓不著你們。
聊到這里,朱進通剛剛還昂揚的情緒瞬間又萎靡了。因為沒能回家參加全市“十佳好軍嫂”頒獎晚會,妻子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信了,巡邏時,他在禁區(qū)外打過幾次電話,妻子也不接。朱進通對馬守亭說,你今天去山外開會時,看看有沒有我的信。馬守亭“哦”了一聲后問羊乃鳴,你有啥事嗎?羊乃鳴說,“小麗”已經連續(xù)拉了四天肚子,按理應該帶它去市里看看病,但現(xiàn)在交通中斷不說,還找不到個替班的人,設法幫我搞點“痢特靈”之類的藥回來。
早餐后,馬守亭換了迷彩服,穿了雨衣,準備去旅機關留守處開會?!盎ò摺焙歪虃儾恢獜氖裁吹胤降鸹匾恢煌米釉谠鹤永镒分鹚阂?,鬧得很歡實。馬守亭若有所思,若這坑道今年底交不出去,我們就種點白菜、豆角、土豆,養(yǎng)幾只雞和兔子,省得到了山洪季節(jié)總為給養(yǎng)犯愁。
臨行前,馬守亭特別交代,你倆今天巡邏時多帶點水和餅干,就別趕著回來吃午飯了,我開會回來時給你們帶點橋頭“老馮家鹵肉”,晚上改善生活。羊乃鳴抱怨,被褥潮濕,衣服幾天晾不干,這日子不知啥時是個頭。馬守亭伸手在羊乃鳴肩膀上拍了拍,一臉神秘地宣布,林副處長在電話里透露,新組建的導彈旅近期就要搬遷過來,牽著狼狗巡山的日子快要結束了。
朱進通從兜里掏出一張寫了李燕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馬守亭,說,頭兒,一定別忘了,到了山外給我妻子打個電話。馬守亭問,打通了講啥?朱進通說,我是啥情況你介紹啥情況,她想聽啥你講啥。
這天,朱進通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沙啞著嗓子哼起了歌:“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衣背……”
馬守亭和馬莎的故事遠沒有結束
林副處長召集的會其實不應該叫作會,參會的只有兩人,林副處長講,馬守亭聽,十幾分鐘就結束了。議題只有一個,新改編的某新型號導彈旅將于二十二日凌晨兩點正式入駐營區(qū),基地首長要求,在移交過程中要確保不少一件營具、不損一棵花木、不缺一顆螺釘,確保安全順利。
二十二日,也就是三天后。
林副處長在傳達完上級指示后,又讓馬守亭在保密協(xié)議上簽了字,協(xié)議內容與前不久部隊移防時幾乎一致。因為部隊搬遷移防屬重大機密,要確保任何人不得向外界走漏風聲。林副處長特別給馬守亭交代,原本應該給你半天假去會會馬莎,但目前是非常時期,頭緒太多,事太雜,西溝的一切全拜托給你了,這時候出了任何差錯,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馬守亭笑著問,能不能透露一下我的去向?林樹森說,你比我前途光明,移交工作結束后,我就脫軍裝了。聽林樹森這樣講,馬守亭也就不好意思再往下打聽了。
從會議室出來,馬守亭站在旅機關辦公樓前的臺階上,仰望著天空愣了一會兒神,心想,看管陣地這副擔子終于要放下了,寂寞難耐的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馬守亭先給朱進通的妻子李燕打通了電話,告訴李燕,最近朱進通在山里執(zhí)行任務,信號不好,也不允許使用手機,接著,又問李燕家里咋樣。李燕那邊接了電話卻不講話。馬守亭安慰李燕,也許老朱國慶節(jié)前就能休假了。李燕那邊卻聲音哽咽,她告訴馬守亭,前一陣孩子患肺炎住了半個月醫(yī)院,剛出院自己的腳又扭傷了。馬守亭說,那我讓他完成任務后盡早休探親假。李燕卻說,最艱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不在乎這幾天,讓老朱先忙工作。
給李燕打完電話,馬守亭又給馬莎打了電話。馬莎冷冰冰地說,正在開會,一會兒打給你。馬守亭突然感覺自己與馬莎的愛情已經走到了盡頭,心里不免有些悲涼,抬頭繼續(xù)仰望天空呆站了一陣,眼眶里竟然充滿了淚水。什么他媽的財富美貌都是扯淡的,今生今世若能娶上李燕這樣明事理、有胸懷的好媳婦兒,就是死了也值。當然,馬莎這人真心不錯,只是經濟條件、生活條件不一樣,聊天時就無形間有了隔閡,就如同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上次到留守處開會時,林副處長曾將馬莎召到營區(qū)來過一次。馬莎還是開著她那輛紅色瑪莎拉蒂跑車,跑車在營區(qū)顯得很惹眼。林副處長在路邊店要了驢肉火鍋端回宿舍招待,馬守亭和林樹森都破例喝了一瓶啤酒,馬莎因為要開車只喝了可樂。馬守亭如實告訴未婚妻,山里值守的工作結束后,很可能會隨部隊移防到西部的大戈壁工作。聽完這消息,馬莎瞪大眼睛問,跑那么偏遠的地方去干嗎?現(xiàn)在公司業(yè)務發(fā)展很快,急需幫手,再說,咱倆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父母都希望我們能早些要個孩子。馬守亭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我說了不算。馬莎當即轉身出了門,去停在院子里的車里取回一摞現(xiàn)金扔到林樹森桌上,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問題是鈔票解決不了的。馬守亭很驚訝地瞪著未婚妻,這手段在地方上可能管用,在軍隊可行不通。
馬莎很漂亮,很有氣質,也很有本事,算得上商界女強人。但馬莎也有弱點,凡事她都自以為是,特立獨行、風風火火。當初政委家屬介紹馬守亭認識馬莎時,馬莎就直接告訴政委家屬,馬守亭一是帥,二是冷,是我的菜。雖然馬莎的父母對馬守亭的經濟條件頗有微詞,但經不住政委家屬巧舌如簧對馬守亭人品素質大加夸獎,馬莎的父母終究還是點了頭,初步定在春節(jié)前領結婚證。
誰知,在得知馬守亭將可能調到西部戈壁去服役的消息后,馬莎突然間又沒了音訊,多次打電話對方都是忙音。那之后,馬守亭一門心思忙著移交的事,忙得腳打后腦勺。每到夜里歇下來,想起與馬莎的婚事,馬守亭的心情沮喪極了,但他臉上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父親說過,男人有心事時,一定不能寫在臉上,一定得裝在心里。
通往西溝陣地的公路終于搶通了。茍小平駕駛的“勇士”快開到禁區(qū)時,隋老漢的羊群又堵在了路中央,好在視線開闊,“勇士”遠遠地剎住了車。這時,馬守亭才猛然想起,由于一路想著煩心事,竟然忘了給“小麗”買藥。這可壞了菜了,若“小麗”病好了也就罷了,若一直還拉肚子,羊乃鳴還不得埋怨?
牛炳祥的校園
北京與伏狼山不同。伏狼山春天最美,漫山遍野都點綴了各種艷麗的野花。而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是秋天,給人的感覺總是短暫而金黃,厚重而豐美。行走在北京那所著名校園的金黃里,牛炳祥既親切又陌生。校園里的學生們總是行色匆匆,要么拎著電腦包,要么背著書包,而老師們大都嚴肅莊重,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冷峻。隱匿于路邊草地里的音箱正在播放馬友友的大提琴獨奏曲,是什么曲目牛炳祥已經想不起來了。同一宿舍的室友打開水回來后沖牛炳祥說,宿管大嬸表揚你了。牛炳祥問,為什么表揚我?室友說,宿管大嬸在樓道里教育兩名外地考來的新生,讓他們虛心向八一三室的牛炳祥學習。打開水的男生學著宿管大嬸的唐山話說,你瞧瞧人家牛炳祥,身姿那叫一個挺拔,走路帶風,言語有禮,你們都應該去當幾年兵。
牛炳祥笑了笑,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很另類?。靠磥砦乙矐撊豚l(xiāng)隨俗了。室友說,其實我也挺崇拜你的,當兵兩年啥也沒耽誤,立功、掙錢、保研,現(xiàn)在走路時都帶風,目不斜視、身姿挺拔。牛炳祥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那是你們沒見過我們司令員和旅長,他們都參加過大閱兵,那身板、那軍姿才叫有型呢!
走在校園里,牛炳祥遠遠地看見了那張熟悉的照片。那張他在軍營里穿著軍裝、戴著大紅花的照片。在圖書館前的櫥窗里貼著的,陸軍、海軍、空軍、火箭軍、戰(zhàn)略支援部隊的人都有,他們都是從這個校園入伍的立功受獎人員。櫥窗里的牛炳祥挺帥,嘴角掛著淺淡的微笑,像極了電視里的明星。
從校園里的大紅橫幅可以看出,一年兩次的大學校園征兵又開始了。
學院黨委書記對牛炳祥說,今天晚上學院要搞個活動,想請你給同學們講講從軍經歷。牛炳祥一臉認真,也可以講講我的失誤和挫折嗎?也許對他們更管用。書記遲疑了一下,主要講你的成長,從青澀到成熟,也可以捎帶著講講挫折。
羊乃鳴賣弄狗和犬的區(qū)別
回到西溝哨所,馬守亭立即組織朱進通和羊乃鳴開了短會,傳達了林副處長召集開會的內容。按照林副處長的意見,馬守亭對三個人的工作重新進行了分工。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從明天開始,大家早中餐吃面包和方便面,晚飯推遲到晚上七點。
朱進通高興地說,這種打牌少一個,下棋多一個的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馬守亭說,其實,這里四季分明,春天鳥語花香,夏天蟬鳴蛙叫,秋天云遮霧繞,冬天白雪皚皚,更適宜修仙。朱進通以試探的語氣問,頭兒,下一步怎么安排我們這些人?還繼續(xù)守坑道?馬守亭沉默了一陣后說,目前還不清楚,林副處長說他可能要脫軍裝了。馬守亭告訴朱進通,開完會后與李燕通了電話,前一陣她沒接你電話沒回信,主要是你閨女生病住院了,接著李燕又把腳扭了,當然,現(xiàn)在她們娘兒倆都已經康復。李燕還特別叮囑,讓你暫時別回去,先忙工作。朱進通說,難怪這一陣夜里總做噩夢,害得我又添了好些白發(fā)。
羊乃鳴問,你倆扯半天了,“小麗”的藥買了沒有?馬守亭猶豫了一下,“小麗”還拉肚子嗎?羊乃鳴突然提高了嗓門兒吼道,就知道你對“小麗”的病不上心,如果“馬莎拉蒂”要天上的星星,你是不是會架了梯子去摘?講完,羊乃鳴一臉憤怒地站起來,飛腳踢翻了身邊的凳子,繼續(xù)沖馬守亭吼道,“大寶”和“小麗”是有編制的軍犬,不是普通的狗,它們都是有靈性的生命,懂得珍惜生命的人才是值得尊重的人,“花斑”還被我們當成寵物養(yǎng)呢!
馬守亭的臉色瞬間黯然,無精打采地解釋,回來路邊沒見到藥店,再說了,我也沒有時間繞道龍棚鎮(zhèn)衛(wèi)生院。至于你說的“馬莎拉蒂”,也許成為過去式了,我們已經斷了聯(lián)系!朱進通瞪著羊乃鳴的臉吼道,你小子激動個屁呀!“小麗”喝了你扯的水黃連不是已經不拉了嗎?一會兒去開個午餐肉罐頭看看“小麗”吃不吃,不吃咱再去龍棚鎮(zhèn)衛(wèi)生院買藥。
見羊乃鳴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馬守亭感嘆,過去當連長時,全連七十多號人我說一不二,現(xiàn)在真是越混越差了,開快遞公司的甩了我這個搞“東風快遞”的,新兵蛋子也敢對我大喊大叫,這叫啥?這就叫虎落平陽。朱進通擔心馬守亭的話再次招惹羊乃鳴不開心,立馬轉移話題,今晚我燉了紅燒肉,燜了一鍋二米飯,還有你們愛吃的烤板栗。羊乃鳴一臉羞愧地低頭向馬守亭道歉,頭兒,對不起,我不應該跟你提“馬莎拉蒂”的事,剛剛看了你捎回來的信,我爺爺患了癌癥,也不知道能不能手術。朱進通與馬守亭對視一眼后安慰羊乃鳴,沒有那么危險,我們前一陣不是見到了嗎?老人家紅光滿面,神清氣爽,一定吉人天相。馬守亭擺了擺手說,唉,這就應了老話兒,家家都有難念的經,這個世界本來就陰陽合璧,人一生下來,苦難和幸福就陪伴著你,誰也擺脫不了。咱們當務之急就是加班,提前把這幾個月的值班日志、營產營具再仔細過一遍,明天一早就進坑道!
為了緩和氣氛,羊乃鳴腆了臉吹牛皮,不就是電腦錄入嗎?我羊乃鳴電腦操作能力雖不及牛炳祥,但在咱們三人中,誰敢排我前面?
朱進通將手舉起來做出要打羊乃鳴的樣子,不吹牛皮會死啊,先去侍候你的“小麗”吧,順便把“花斑”一家子也喂飽了,警犬是狗,“花斑”也是狗。誰知道,朱進通這句話引得羊乃鳴犯了“話癆”,你這就“科盲”了吧?經過訓練可用于輔助人類工作的稱之為犬,而狗則多指寵物。犬有二十個腳趾,狗只有十八個,犬的腳踝上會多出一個腳趾,這個腳趾叫獠,您懂嗎您?朱進通被羊乃鳴的倔勁兒搞得哭笑不得,舉起手來向羊乃鳴揮了過去,你小兔崽子還真給我上起課來了?在我眼里,犬就是狗,狗就是犬,它們是同一個祖宗,如同我們一樣,都是黃帝的后代。
羊乃鳴唱著“秋天來了,桂花十里香,我是你的大眼睛,你是我的小綿羊,尕摩托騎上,皮夾克穿上,你把哥哥的腰抱上,我們去浪新疆……”拎了罐頭去了狗舍。
望著羊乃鳴遠去的背影,朱進通對馬守亭說,這小子真活得像飛翔在天空中的鳥兒,他還不知道他爺爺已經癌癥晚期了呢!馬守亭說,所以我已經向留守處提了建議,讓他留在新單位,下個月就退伍回家。朱進通盯著馬守亭問,那你一定知道我去哪里了?馬守亭說,至于你的去處,林副處長說旅長、政委早有安排。朱進通問,你咋打算?馬守亭說,如果真與馬莎分手了,我還跟你們在一起,去遙遠的戈壁,再不回這傷心之地了。
緊急集合哨驚醒了朱進通
在坑道里累了一整天,感覺身體都快散架了,躺在床上,朱進通卻怎么也睡不著,索性坐起來,從箱子里翻出全家福和女兒的照片看了又看,心里泛起陣陣酸楚,眼淚不自覺就溢了出來。女兒朱珠從小跟媳婦兒李燕生活在一起,每次休假回去,三十天假期過得跟打仗似的,自己家、父母家、丈母娘家三地跑,曾經的戰(zhàn)友知道了還得聚到一起喝幾場大酒,水電氣暖、柴米油鹽的事折騰完了,又到了歸隊的時間,朱進通心里總覺得欠了妻子和女兒的。五年前漲了工資后,朱進通的軍人保障卡就有了兩張副卡,一張歸妻子,上面每月定期轉賬一萬二千元;另一張歸父母,每月轉賬三百元,母卡留在自己身上,所剩的零花錢就不多了。即使這樣,朱進通仍然過著節(jié)儉的日子,如果不探親休假或進城公差,部隊發(fā)啥他就穿啥,當兵三十年沒給自己添過一件名牌衣服。到北京參加“十大礪劍尖兵”頒獎時,妻子親自去商場為朱進通挑了一套打折的西裝,朱進通只穿了一次就壓進了箱底。不是朱進通不喜歡西裝,而是那玩意兒穿上身走路都不自在。有一次隨班車去市里給女兒買生日禮物,同行的戰(zhàn)友午飯時拽著朱進通去吃肯德基,朱進通瞧了一眼墻上的價碼,一份不夠吃兩份的話要花五六十元,轉身到巷子里整了一海碗牛肉燴面,吃了個滿頭大汗、心曠神怡,非常滿足。
老連長花義詩曾經調侃,你快被這個時尚的世界拋棄了。
牛炳祥回校繼續(xù)讀書后,馬守亭終于住上了單間。而朱進通與羊乃鳴仍然住在一間通透的大宿舍里。宿舍很大,陣管二連搬走前,這兒住著一個班,如今羊乃鳴住西邊,朱進通住東邊,兩個差著輩分的士兵躺在床上很少聊天,聲音大了如吵架,聲音小了聽不清。按羊乃鳴的話說,咱倆的思維本來就不在一個頻道上,聊的話題不是缺油就是少鹽。
山里的夜晚很寂靜,有蟲鳴有鳥叫,偶爾還能聽到狼嚎。按照規(guī)定,周一到周五不能開手機,但關于手機管理的規(guī)定形同虛設,因為哨所方圓幾公里沒有基站,所以根本沒有信號,打開上級配發(fā)的高清電視,炎熱的夏天里屏幕上永遠飄著雪花。牛炳祥走后,朱進通就讓羊乃鳴抱著牛炳祥留下的吉他唱歌,羊乃鳴就真的抱著吉他開唱了:“夏天來了,石榴花開了,公園里面浪一浪,我們去照相……”羊乃鳴用重慶方言唱西北民歌,笑得朱進通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
朱進通一笑,羊乃鳴就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羊乃鳴纏著朱進通講故事,可朱進通偏偏是個不會講故事的人,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講得久了就乏味了。羊乃鳴也就不糾纏了,一個人去了牛炳祥之前彈吉他的地方,學著牛炳祥的樣子邊彈邊唱:“新衣裳穿上,新包包拎上,電影院里轉一趟,酒店我們住上……”每當這時候,朱進通都會求饒,求求你別唱了,你硬是把人家的西北民謠唱成了重慶情歌,還不如來一首《望槐》或《黃楊扁擔》呢。
依馬守亭透露的消息,旅長、政委對朱進通的去處已經早有安排,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朱進通在移交完裝備和陣地后將回歸他原所在的四營八連,去戈壁灘上當導彈操作手,重新披上榮耀的戰(zhàn)袍,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唤庸ぷ魍瓿珊?,是先去戈壁灘上的老單位報到還是回老家休假呢?這事搞得朱進通很糾結。
但是,朱進通的內心還是挺興奮的。一是終于可以結束這種三四個人蹲在山溝溝里晚上數(shù)星星、白天兵看兵的孤寂生活了。二是雖然據(jù)移防過去的戰(zhàn)友們講,新營區(qū)缺水、缺蔬菜、缺氧,紫外線也比伏狼山強十幾倍,但是回到原單位能搞老本行當導彈操作號手,還能多領幾年艱苦地區(qū)補貼,有了這些收入,妻子就可以穿得漂亮點,朱珠就能報更好的校外特長班,欠親戚朋友們的錢也可以提前還完了。
做夢娶媳婦兒畢竟是件令人開心的事,美夢總能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拼搏精神。這一興奮,朱進通更無法入睡了,他的腦子里一會兒是導彈發(fā)射升空時震耳欲聾、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一會兒是女兒在他脖子上發(fā)出的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就在天快放亮時,一陣刺耳的哨音將朱進通從木板床上揪了起來。朱進通扯著嗓門兒問,羊乃鳴,什么情況?發(fā)生什么事了?
馬守亭一腳踹開房門沖了進來,快快快,立即起床,隋老漢剛來報告,他放羊時遺留的火苗被大風吹燃了,現(xiàn)在大火離禁區(qū)只有一公里。朱進通,我倆立即趕到現(xiàn)場帶領村民滅火,羊乃鳴,你帶上“大寶”抄小路去為市森林消防隊帶路。馬守亭特別叮囑,天黑路滑,確保安全第一。
“小麗”之死和羊乃鳴的悲傷
羊乃鳴三兩下穿好迷彩服和作戰(zhàn)靴,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去了狗舍。
路燈下,當羊乃鳴將“大寶”牽出犬舍時,“大寶”沒有如往常般撒著歡撲向羊乃鳴示愛,而是死抻著皮帶回望著籠子里的“小麗”。羊乃鳴一著急,用手打了“大寶”幾下,大聲吼道,有緊急任務,你還淘氣!但“大寶”仍然立在原地,固執(zhí)地回頭張望著籠子里的“小麗”,狂吠了幾聲,眼睛里竟?jié)L出了幾滴淚水。此時的“小麗”也一副可憐樣兒,瞬間,羊乃鳴的內心世界崩塌了,變得柔軟了。羊乃鳴蹲下身子撫摸著“小麗”的頭說,你的病還沒好,等完全康復后我再帶你出去。但“小麗”并不理會羊乃鳴,仍然用前爪狠勁地撓著籠門,眼睛里的淚光不住地閃動。羊乃鳴猶豫了一兩秒鐘,最終妥協(xié)了,他左手牽著“大寶”和“小麗”,右手舉著應急燈,在夜暗崎嶇的山路上抄近道向森林消防隊趕過來的方向奮力奔跑。
事后想起來,“小麗”這一劫是自找的,也是躲不過去的,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意。
跑著跑著,“小麗”吐著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趴在地上不動彈了,眼睛里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絕望。
羊乃鳴蹲下身子訓斥,讓你別來別來,你非要來,這下好了吧?幫不上忙還凈添亂。此時,羊乃鳴已經看見了山邊來勢兇猛的大火和山下正在靠近的消防隊員。羊乃鳴沒有猶豫,站起來用繩索將“小麗”拴到路邊的小樹樁上,命令“小麗”,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得在這里等我,我完成任務就回來接你。
但是啊,災難就這么來臨了。
早晨九點,在軍警民的通力合作下,山火在離陣地禁區(qū)不到兩百米的地方被撲滅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焦了陣地周邊的樹木,也燒傷了三位村民,西溝哨所的三名官兵除了毛發(fā)被大火燎焦外,并無大礙。
當羊乃鳴找到“小麗”時,“小麗”的皮毛已經被大火燎沒了半邊,左前腿不知被狼還是野豬撕走了。曾經聰明可愛的“小麗”已經面目全非、邋遢不堪,半睜著眼睛,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
羊乃鳴將“小麗”攬進懷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如果當時我背著你走,怎么會讓你傷成這樣?“大寶”在原地轉了三圈后,將兩條前腿半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地舔去“小麗”身上不斷流淌的血。
羊乃鳴背著“小麗”回到營區(qū)時是正午十二點,“小麗”已經完全沒了生命體征??匆娧蚰锁Q滿頭滿臉狗血、狼狽不堪出現(xiàn)在營區(qū)的樣子,馬守亭又氣又急,罵道,你他媽的是個傻?菖啊,不是讓你帶上“大寶”嗎?誰讓你帶“小麗”去的?這下好了,移交時你用什么交差?
羊乃鳴一臉憤怒地蹲在地上吼道,“小麗”已經死了,有本事你關我禁閉吧!
朱進通一把將羊乃鳴從地上拽起來,又不是天塌地陷,為了一條狗就這個熊樣兒,你還有點爺們兒的樣子嗎?!旅長明天就來組織裝備移交,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羊乃鳴繼續(xù)吼道,它不是狗,是犬!朱進通怒吼,犬和狗是一個祖宗,人都會死,何況是狗!
羊乃鳴站起來走近馬守亭,低了頭說,頭兒,求你件事。馬守亭非常憤怒地問,啥事?講。羊乃鳴說,我想用倉庫里廢棄的冷藏箱給“小麗”當棺材,把“小麗”埋到山后的崗上去。馬守亭說,帶上“大寶”,把“小麗”埋在那棵苦楝樹下吧。
補記
半個月后,羊乃鳴的爺爺走了,羊乃鳴回到重慶渝北區(qū)奔喪。律師當眾宣布,由二十三歲的羊乃鳴出任集團執(zhí)行總經理,羊乃鳴的二叔羊本武出任董事長,羊乃鳴出人意料地謝絕了這項任命。三天后,羊乃鳴被選調到寧夏某軍犬訓練基地擔任訓犬員。
一星期后。因為馬守亭的婚姻,政委的妻子專程請馬莎到中州博物館旁邊的茶室聊了一下午。政委的妻子告訴馬莎,馬守亭已被任命為新組建旅的陣管科副科長并代理科長。周五下午,一輛瑪莎拉蒂停在營區(qū)門口,哨兵攔住穿一襲白色及地長裙的馬莎說,你找誰,請將車停到警戒線外去。女子說,我叫馬莎,我找馬守亭。
三天后,旅長與新組建單位辦完交接簽字儀式后,專程去了一趟西溝。旅長問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朱進通,有什么想法?朱進通說,一,我想補休假;二,我想跟你去戈壁灘。旅長當即表態(tài),同意。但我也有一個要求,新型號武器下個月將正式列裝,我希望你能帶出一批“朱三通”。
原刊責編 邢維瑤
【作者簡介】李宏,四川旺蒼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xié)會第五、六屆理事,第六屆全國“德藝雙馨”電視藝術工作者。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情》《尋找蘇曼》《和平時光》《愛上牡丹亭》《男人帝國》及部分中短篇小說,曾獲解放軍文藝獎、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長征文藝獎。組織拍攝的二十多部電視劇多次獲“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金鷹獎和全軍金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