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范大學
王洪羽嘉
縱觀西方文學的演變,始終與人類精神和生命意識的變化息息相關,可以說文學史也是文學圍繞人本意識的演變而不斷做出調(diào)整的歷史。進入新千年,丹·布朗(Dan Brown,1964—)的《達·芬奇密碼》(TheDaVinciCode)長期處于熱門小說榜單上,具備大多數(shù)暢銷書難以具備的生命活力。暢銷固然離不開市場運作等外部因素,但也與常讀常新的內(nèi)容密切相關。據(jù)漢語譯者朱振武回憶,《達·芬奇密碼》漢譯本起初不被看好,因為先鋒小說的意識流、拼貼等新潮手法盛行一時,布朗的小說卻以故事性見長,在一眾先鋒小說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以今日的后見之明,正是具有“文化蘊涵和危機意識”(朱振武2023: 119)的故事性以及相輔相成的文學手法,賦予小說公共品格,助其突出重圍。從“人”的角度看,作品表達了“對當下世界人們精神生態(tài)的深切關懷、對人類生存現(xiàn)狀和未來命運的隱憂”(朱振武2014a: 8)。漢語譯者朱振武多次強調(diào)該作是文化懸疑小說,其“文化”價值使之不同于普通的通俗小說。作品回應了一代讀者的人文價值取向與倫理選擇,彰顯了作者的現(xiàn)實關懷。21世紀是科學的時代、全球化的時代,如果說自然選擇過后,人類面臨倫理選擇,即“人的本質的選擇”“做獸還是做人的兩種選擇”(劉紅衛(wèi)、聶珍釗2022: 8),在科技迅速發(fā)展的當代社會,科學技術對人的改變與挑戰(zhàn)則預示著不久的將來人類或面臨科學選擇?!哆_·芬奇密碼》倡導一種多元化的人文價值觀,通過展示特殊的時代意識與開放空間,討論當下人們所面對的倫理選擇。同時,作品中倫理選擇對宗教標準的超越,也為思考處于高速變化中的未來人類命運和倫理標準提供了啟發(fā)。
趙憲章在探究新時代的文體特征時曾經(jīng)指出,藝術符號與一般文化符號的區(qū)別在于文化符號系統(tǒng)的能指和所指往往是固定的、明確的、高度對應的,而藝術符號系統(tǒng)中的所指常常發(fā)生越規(guī) (趙憲章2019: 17)?!哆_·芬奇密碼》以盧浮宮博物館館長、郇山隱修會大師雅克·索尼埃遭離奇謀殺為起點,圍繞符號學專家羅伯特·蘭登與索尼埃孫女索菲·奈芙尋找圣杯的冒險層層展開。由于主人公尋找圣杯的核心在于利用宗教文化符號的暗示功能破解索尼埃留下的密碼,該作常常被看作宗教文化小說。可是文學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文化,從符號層面來說,正是由于文學在審美的驅使下常常發(fā)生變化,打破符號系統(tǒng)中業(yè)已形成的指向性。布朗在《達·芬奇密碼》中將宗教文化符號轉換成藝術符號,時時對符號的顯性含義進行破壞和顛覆,在文學層面上對其“象征”進行創(chuàng)造性化用,甚至暗示符號的“反象征”性,進而強化作品的文學性。
“反象征”是象征的一種特殊形式,指向象征的“自我否定因素”(紀薇、趙曉彬2006: 28),即通過破壞原象征的指向,淡化其專制和崇拜意味。因此,“反象征”并非一味地“反對”象征,而是“反轉”象征,是在象征的內(nèi)部對象征進行自我批判。在《達·芬奇密碼》中,如果布朗以常規(guī)手段書寫宗教和文化象征,那么符號的“能指”將強調(diào)宗教文化符號的特定屬性,而其“所指”則將迅速指向它約定俗成的抽象含義或者某個具象的存在??墒?布朗將“能指”和“所指”拋入了一個更顯靈活隨機的游戲中,打亂了兩者之間已然俗約化的指向關系,加入了符號在傳統(tǒng)解讀中并不具備的不確定因素。比如他對《最后的晚餐》中意指關系的破壞:這幅畫一般被認為描繪了耶穌與十三門徒的最后的晚餐,而在《達·芬奇密碼》中,其中一個門徒被置換成了女性,小說將這位女性解釋成耶穌俗世的妻子抹大拉的瑪利亞。通過男性與女性的對照,耶穌的凡人屬性凸顯出來,其神性特征則被解構,神被降格為普通男性,而在人類繁衍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女性卻被升華為女神。這種詮釋途徑一方面必須利用《最后的晚餐》的宗教意義,因此小說并未強烈否定畫作具備宗教特征的事實,可是另一方面,它也徹底地打破了畫作原本的人物形象和相互關系,并在其基礎上創(chuàng)造一種與常規(guī)解釋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解讀。小說弱化了名畫的宗教屬性和神的意義,反而強化自然界人類繁衍的價值,體現(xiàn)當代文學的科學立場。因此,布朗對《最后的晚餐》的宗教象征的反思,不在于顛覆,而在于如何在科學時代重構其象征意涵,賦予其開放的、符合時代科學精神的意味。
小說中符號的象征陷阱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象征作用的懷疑態(tài)度。在具體的解碼過程中,符號常規(guī)的象征意義有時使蘭登和索菲跌入陷阱,讓形勢陷于膠著。在倫敦,提彬利用“倫敦騎士身后為教皇 (Pope) 安葬”的提示,將蘭登和索菲引到圣殿教堂,并在圣殿教堂奪得了拱頂石。蘭登之所以會被誤導,是因為當他們看到“騎士”一詞時,經(jīng)驗性地認為“Pope”指向與“騎士”語境相似的“教皇”。而根據(jù)這一解讀思路,蘭登與索菲已經(jīng)被“騎士”和“教皇”完全帶入宗教文化符號的場域,長時間地陷入了象征的陷阱。讀到“圓球”,他們也自然而然地將其理解為某個宗教象征,正如索菲的心理活動,看到密碼之初她就理所應當?shù)鼗貞浧鹗セ閳鼍?頗有“得意而忘象”之感。當秘密被解開,“Pope”和“教皇”全然無關,反而指向了在最初進行詞條搜索時就被蘭登排除了的信息——詩人蒲柏,于是“騎士”即為與蒲柏來自同一歷史時期的牛頓,“圓球”則是賦予牛頓科學靈感的蘋果。這一轉折徹底消解了符號原本的解釋方向,破壞了宗教象征。作者有意地通過這段情節(jié),表明宗教象征的神圣性、穩(wěn)固性在增強意義深度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解讀對經(jīng)驗性的依賴、對意義唯一性的追求。正如中國有“香草美人”的君子隱喻、“望帝啼鵑”的哀思愁情,西方的宗教象征常常具有規(guī)范性和確定性,然而“得意而忘象”“舍象而忘言”實則背離了使用象征的初衷,強化了根深蒂固的俗約化觀念。作者以近代科學之父牛頓的形象,對宗教語境下的騎士和教皇形象進行轉換,在宗教思想觀念及其帶給當代讀者的文化障礙中注入科學元素,使象征符號融入當代文化語境,體現(xiàn)作品的時代性和這個時代所需要的科學性。
從密碼的設置看,丹·布朗提倡的是一種消解象征意義深度、返回語言的解碼方式。索尼埃設置密碼時,不取“Pope”被宗教賦予的“教皇”之義,只將其作為缺少實際語義的姓名,雖然姓名也來自人為定義,但比前者更利于促進隱喻從“具象物中解放出來,作為語言自身而存在”(耿占春2007: 226)。相應地,他也常常強調(diào)詞語在語言層面已然具備的隱含意義,將語言從現(xiàn)成的象征模式中解放出來,從語言內(nèi)部尋找新意?!哆_·芬奇密碼》中人物之名多有豐富含義,作者充分利用語言本身,賦予單詞的發(fā)音、字碼的拆開與組合以重要的信息功能。法希 (Fache) 類似于法語中“發(fā)火”(fcher)一詞的第三人稱變位,作者通過建立姓名與“發(fā)火”的動態(tài)效果的聯(lián)想,使法希脾氣火爆、橫沖直撞的特點躍然紙上,這是以語言本身呈現(xiàn)“象”,利用了“語象化”的手法。雷米·萊格魯?shù)?(Remy Legaludec) 的姓名拆解重組會得到棍棒 (cudgel) 和過敏癥 (allergy) 二詞,這就暗示了導師對雷米的利用以及雷米的最終死因(1)詳見: 朱振武. 2010. 解密丹·布朗.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索尼埃留下的密碼“P. S”若取字面縮寫,是他對孫女的代稱“索菲公主”,而Sophie又是第一層密碼“智慧古語”的英語變體,這則是通過消解“象”的意義縱深,恢復“言”天然的意義深度,使“言”的作用得到最大程度的發(fā)揮。
博爾赫斯在哈佛大學開展講座期間,曾質疑為何幾個世紀以來的文學總是采用同一種隱喻模式,他希望新時期的文學能發(fā)明出不屬于既定模式的隱喻。博爾赫斯對“既定模式”的討論是以被讀者當成隱喻看待的隱喻為范圍(2)詳見: 博爾赫斯. 2015. 詩藝. 陳重仁,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但從詞匯本身出發(fā)的隱喻,以及從物的外觀出發(fā)的比喻,都不在“既定模式”之內(nèi)。丹·布朗無疑對文學的“既定模式”也有著獨到的思考,無論是對名畫背后宗教歷史的新解,還是對密碼或人名在語言層面的利用,他都有意識地淡化語言與現(xiàn)成象征的聯(lián)結,減少語言對現(xiàn)成意象的依賴,其創(chuàng)作正是破壞“既定模式”的有益實踐。若從宗教文化的維度考察布朗對名畫密碼的設計、對牛頓謎語的層層解碼以及對人物身份的設置,布朗更是將科學因素融入宗教符號之內(nèi)。科學話語的加入,既是對宗教意象聯(lián)想方式的解構,又是對話語霸權的挑戰(zhàn),具有時代意義。
丹·布朗通過反象征書寫,對達·芬奇畫作、牛頓歷史身份進行再闡釋,進而重解歷史資料,突出宗教信仰與科學創(chuàng)造在人物身上的重疊,其巧妙設計有利于在宏觀意義上重新思考古老宗教和科學之間的關系。
布朗對宗教并非持一味地貶斥的態(tài)度,面對傳統(tǒng)宗教與現(xiàn)代統(tǒng)治秩序的對壘,他從未用老套的二元對立原則將傳統(tǒng)宗教逼到令人憎恨的境地。小說中,雖然虔誠的天主事工會主教阿林加洛沙和教徒塞拉斯走上迷途,犯下了重大錯誤,卻并未被塑造成絕對惡的代表。提彬的蒙蔽沖淡了兩個人物極端行為中的惡的成分,突出了他們的可憐之處,使他們能被看作統(tǒng)治秩序中的犧牲品。而且阿林加洛沙在得知自己的一時野心給多個無辜家庭帶來惡果以后,努力補償死者家屬,進行懺悔;塞拉斯則在沾染血腥的同時感到強烈的內(nèi)疚和苦楚之情,沉浸在苦修中尋求內(nèi)心的安寧。作者遵循善惡論,但卻緩和了善惡的二元關系,使其“在西方文化的倫理體系中發(fā)生裂變”(唐毅、牛曉帆 2020: 154)。他既突出了阿林加洛沙和塞拉斯人物內(nèi)心的復雜性,也暗示讀者,這兩個宗教人物并非面臨善與惡的清晰較量,相反,他們身處一組難以處理的倫理悖論之中。正如在《哈姆雷特》中,如果哈姆雷特殺死克勞狄斯,那么他將得報殺父之仇,完成為人子的責任。但是,在殺害既是國王,又是繼父的仇人的同時,他又會犯下罪行,陷入倫理困境。阿林加洛沙與塞拉斯的行為也起于倫理困境,為捍衛(wèi)信仰,他們不得不主動跳入提彬的陷阱,可是與此同時,他們破壞了社會的道德準則,甚至觸犯了法律。如果說塞拉斯的暴力和阿林加洛沙的野心都是他們身上的“獸性因子”,也就是尚未被教化的動物性本能,宗教信仰就是用來束縛和壓抑住人身上的“獸性因子”的教誨手段。作者對宗教的教誨功能是認可的,故而給這兩位虔誠的教徒以悔過的機會,盡管作惡已經(jīng)不能彌補,但他們身上善與惡的分裂最終形成了統(tǒng)一。
丹·布朗對基督教的看法是思辨的。他探尋了其存在的合理性與其倫理觀的邊界,這一思考又具體落實在信仰狂熱所帶來的排他性問題上。阿林加洛沙在梵蒂岡之行中,曾到訪岡多菲堡。此地給他留下的印象不佳,因為這個場所浸潤在時代科學發(fā)展的氛圍中,未保持宗教的“純潔性”:“那是一個開闊的空間,但裝修并不高雅,那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風格中還夾雜進了天文學的形象”(丹·布朗 2014: 139),看到堡內(nèi)的科學講堂標牌,主教不禁疑問“梵蒂岡不在關鍵的轉折期為人們提供連貫確實的精神指導,卻有閑情為旅游者提供天體物理學講座”(丹·布朗2014: 139)。在主教看來,宗教精神神圣而不可侵犯,相較之下,科學講座不過是閑時娛樂,信仰天主與科學之間矛盾不可調(diào)和。
“信仰天主的人,是無法進行準確無誤的科學研究的” (丹·布朗2014: 139),阿林加洛沙主教如是說。然而,小說中與天主事工會對立的郇山隱修會卻云集各個時代的各類杰出人物,其中不乏在科學領域頗具建樹的飽學之士。歷史上的達·芬奇在科學方面頗有造詣,除了繪畫以外,還在建筑、數(shù)學、幾何、動物學、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地質學、地理學、物理學等領域有獨特見解。小說也抓住達芬奇的科學興趣和發(fā)明天分,探索其科學創(chuàng)造背后的宗教原因,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對其畫作重新闡釋,理解其中的宗教態(tài)度。于是達·芬奇的種種行為皆為其郇山隱修會大師的宗教身份服務,他的科學創(chuàng)造在他的宗教身份中找到了憑據(jù)。小說不局囿于傳統(tǒng)認知,將歷史人物的身份進行改寫,正是在這種改寫中,達·芬奇的種種創(chuàng)造變得事出有因,有跡可循??茖W家牛頓同樣被賦予重要的宗教身份,砸中牛頓的蘋果甚至成為解開拱頂石之謎的重要隱喻。這便說明科學隱喻無處不在,雖然應該區(qū)分文學隱喻和科學隱喻,但科學隱喻也可以存在文學之中(3)詳見: 劉金明. 2014. 科學中的隱喻研究: 功能與特征. 山東外語教學 (6): 48-51。。達·芬奇和牛頓被塑造成郇山隱修會這一宗教團體的領導者,在當代語境下看來,不可謂不是小說中宗教與科學的和諧。如果說科學的發(fā)展已經(jīng)破壞了基督教傳統(tǒng)價值觀,那么人物的形象設置具有倫理選擇的印記,充當了兩者調(diào)和的載體,促使兩者從分裂走向統(tǒng)一。
而在宗教與科學之爭背后,其實是權力秩序之爭。女主人公索菲的身份和特質體現(xiàn)出宗教元素與現(xiàn)代秩序間的張力。作者在索菲出場時就有意地將她塑造成一個集膽魄與智慧于一身的現(xiàn)代女性。她發(fā)揮聰明才智,利用電話留言給蘭登傳遞信息。又魄力十足地將警方的追蹤器丟出窗外,爭取出逃時間,可以說在蘭登躲避警方的過程中,是索菲主導行動。索菲是中央司法警察局密碼部的探員,她從屬于現(xiàn)代統(tǒng)治秩序,但同時她也是秩序的破壞者,一路幫助蘭登,阻礙警方辦案。她身份的復雜性反映了現(xiàn)代因素與古代因素的重疊。通過瑪麗·肖弗爾的訴說,索菲被證實是古老的墨洛溫皇室的血脈,是抹大拉的瑪利亞和耶穌基督的嫡親后裔。古老的傳說與現(xiàn)代社會的秩序在人物身上的重合,預示著古老宗教所留下的那一絲歷史痕跡終能在現(xiàn)代社會中安存,而智慧古語的經(jīng)驗也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新變在激蕩中統(tǒng)一,啟迪現(xiàn)代秩序的發(fā)展與思變。
小說多次暗示現(xiàn)代人要重新思考宗教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位置與生存之道。如果說索菲的身份體現(xiàn)丹·布朗對古老傳統(tǒng)積極方面的肯定,那么天主事工會的描寫則代表他對陳舊觀念的警惕,他意欲表明傳統(tǒng)在啟迪現(xiàn)代秩序的同時,也有反思自身之必要。天主事工會是一個執(zhí)著于宗教本身的虔誠教派,但過分嚴苛的肉體苦行使它在現(xiàn)代社會引起巨大爭議,迫使羅馬教廷出于政治考量,不得不與其脫離關系。宗教發(fā)展對現(xiàn)代秩序的啟示,源于其根本上的權力屬性。派系之間、人物之間的沖突矛盾都具有權力斗爭與倫理選擇的印記。阿林加洛沙主教與塞拉斯之所以為提彬所利用,正是因為提彬掌握了以阿林加洛沙主教為首的天主事工會即將與羅馬教廷脫離關系的事實,主教對權力的渴望促使他不得不做出選擇,但他個人對權力未必有極度需求,作者強調(diào),是宗教的政治屬性促使他為了教會發(fā)展不得不選擇參與斗爭。主教的選擇困境指向了宗教世界與現(xiàn)代秩序的交會。羅馬教廷需要適應現(xiàn)代社會,故將不利于其現(xiàn)代化進程的天主事工會淘汰出局。但后者在梵蒂岡羅馬教廷曾經(jīng)的話語權,則來自于它在梵蒂岡銀行遭遇財政困難時的資金援助。
在作品中,宗教內(nèi)部、政教之間,權力與金錢的爭鋒暗自涌動,作者認為宗教世界也是資本鏈的運作產(chǎn)物,是政治世界權力之爭的表達,是現(xiàn)代社會斗爭的縮影。甚至,宗教的政治秩序未嘗不是資本社會中現(xiàn)代秩序的雛形。小說指出現(xiàn)代銀行的運作理念正是由圣殿騎士團所創(chuàng)造,達官顯貴將金子存入臨近的圣殿教堂,再依據(jù)憑證在其他圣殿教堂取出。但這其中又蘊藏了一個倫理悖論。圣殿騎士團的理念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了資本運轉的新模式,給人們帶來了資金管理的自由,更新了財富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但這又加速了傳統(tǒng)宗教規(guī)則的衰落。正如丹尼爾·貝爾所說,追根溯源,現(xiàn)代人的種種自由和自我滿足產(chǎn)生于“對清教主義和信教倫理的拋棄”(Bell 1976: 71)。就是在這樣一種宗教文化的裂痕中,否認自身超驗道德根基的“新教工作倫理”得以確立(4)卡林內(nèi)斯庫指出,“波普享樂主義”根源不在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而在于資本主義體制,資本主義體制就產(chǎn)生于新教工作倫理,也就是否定宗教自身的超驗道德根基。詳見: 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 2015. 現(xiàn)代性的五幅面孔. 顧愛彬, 李瑞華, 譯. 南京: 譯林出版社。,并促成資本主義體制和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產(chǎn)生,提升現(xiàn)代技術與科學發(fā)展的更新速率。作者有意地將宗教的運轉體系與現(xiàn)代化體系相比較,回應宗教在現(xiàn)代社會中水土不服的相關論調(diào),表明宗教與現(xiàn)代生活并不天然對立,但作者也通過盲目、狂熱的主教和教徒形象,啟示讀者在新的歷史語境下以開放的眼光認識宗教和社會、宗教和科學的關系,從而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宗教。
小說中,達·芬奇的藝術創(chuàng)造表明人智在與神智的博弈中占據(jù)上風,象征人的價值的確立;牛頓的科學發(fā)現(xiàn)則意味著科學使人無需信仰神明就能得到真理,一定程度上象征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的失落。布朗通過對這兩位歷史人物的身份的改寫,將科學與宗教的沖突弱化,讓宗教的歷史在科學時代找到一個合理的存在之所。他最直接的做法是改造耶穌的身份,彌合宗教與現(xiàn)實的距離?!恶R太福音》說到耶穌肉身屬于所羅門的后代,布朗刻意地利用了這一點,把耶穌和抹大拉的瑪利亞塑造成王室成員,指出兩人的結合是一種政治聯(lián)姻,是意圖通過政治聯(lián)盟鞏固所羅門的王族地位。作者強調(diào)宗教的政治性與權力需求,進而將宗教世界去神圣化,降格成充滿權力斗爭的人間世界,于是即便是神,也與人間統(tǒng)治者一樣需要精心謀劃自己的統(tǒng)治。這樣一來,面對與權力、道德相關的倫理問題,宗教與人間現(xiàn)實的距離被拉近了,神性和人性的界限模糊了。
將耶穌塑造成人是對西方人神傳統(tǒng)的顛覆。古希臘-古羅馬文化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神-原欲-人三位一體的世俗人本意識,人神不同,卻和諧共存。可是在希伯來-基督教的文化體系中,世俗人本意識讓位于自我犧牲、忍讓理性的宗教人本意識,此時上帝是絕對理性、泯滅原欲的化身。人與神的對立性由此被強化,此后西方文學的發(fā)展就是人與神、理性與天然情感此消彼長的斗爭過程。當耶穌被塑造成皇室成員,耶穌的后裔成為皇室隱秘的血脈,彼岸上帝和人間上帝的身份形成統(tǒng)一,神性自然地讓位于人性,二元斗爭被自然地消解??墒侨艘惨c自身的陰暗面進行斗爭,當人的自身主體性得到恢復,其創(chuàng)造性在權力爭奪、資本運作、科學發(fā)展中一步步得到極致的發(fā)揚,人性的選擇、個人力量的合理使用就成為當代要面對的問題。
一方面,科學發(fā)展之快,使現(xiàn)代人在時間與速度面前具有焦慮感和危機感,小說即以信仰危機為例,寫出了時間意識帶來的倫理陷阱。索尼埃遇難,是因為世間流傳著郇山隱修會在“末日”之前將圣杯公之于眾的傳言,這個傳言將會給宗教信仰造成嚴重的威脅,“末日”是宗教時代的末日?!皬囊d降生的那年開始的,歷經(jīng)兩千年,在千禧年過后就結束了”,隨即展開的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吧弦粋€千禧年剛過去……而這個時代的理念是人類會掌握真理,會獨立思考。兩個時代的觀念的轉變是如此之大,而這種轉變就發(fā)生在現(xiàn)在”(丹·布朗2014: 251)。正是在時代的更迭、時間的流動面前,基督教信仰面臨崩壞的威脅,但它在科學的信仰形成之前所做出的最后一搏,卻造成了難以收拾的局面。
另一方面,現(xiàn)代空間開放也代表了人類征服欲的增強,給倫理選擇帶來新的難題。小說中,古老的圣杯最后被安放在盧浮宮的倒金字塔下。盧浮宮是古老藝術作品的殿堂,卻吸引當代各國游客,其代表性的金字塔更是現(xiàn)代化的創(chuàng)造,充滿科技感。古老與現(xiàn)代的張力在這個空間里再次得到確認。故事最初在盧浮宮發(fā)生,此后人物利用便利的現(xiàn)代交通,在短時間內(nèi)流轉于各地,在一張密碼組成的迷宮上尋找古老的圣杯,雖然時間緊迫,卻不影響空間的鋪撒蔓延,這是只有在科技時代才可能完成的冒險。故事的最后,主人公又回到盧浮宮,此時古老的秘密已被解開,卻未被公開,這是發(fā)生在現(xiàn)代世界里的又一次的倫理選擇。
圣杯本身是一個具有變化性質的宗教文化符號。最初的圣杯指向一個實體性的杯子;在布朗筆下,它是《最后的晚餐》中耶穌和抹大拉的瑪利亞之間無形的倒三角形,以抽象之形指向一個確定的存在;而后,他借狂熱的圣杯愛好者提彬之口,又一次將圣杯具體化,將其定義為負載耶穌血統(tǒng)傳說的文獻證據(jù);最終,在蘭登與瑪麗·肖弗爾的談話中,圣杯復又成為一段已逝的傳奇歷史,一個虛無縹緲的抽象符號。這個古老的符號在不同的時空載體中不斷變化,卻最終選擇沉默不語,與當下的時空和諧共存,掩映其中而無處不在,這也正是宗教在現(xiàn)代科學社會中的立身之本與發(fā)展之道。“宗教文化固然可以充實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與科學理性文化形成對立互補之勢”(蔣承勇2018: 273),而面對兩相交鋒中各種各樣的新問題,究竟何去何從,布朗則將問題交給讀者。暢銷書本身是開放性的,它給了讀者參與的空間,使思考主體由作者轉變?yōu)樽x者,即要讀者去思考科技高速發(fā)展之中的信仰與倫理。
通過符號和人物的反轉,布朗降低了希伯來-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神”的位置,在新的時代語境下對“人”與“神”的地位進行重估,對原本的宗教倫理觀進行反思。當人神之爭落入人性之爭,科技的諸多變化使現(xiàn)代人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都發(fā)生了變化,反過來又給古老的宗教信仰提出難題,給宗教和科學的關系帶來新的思考。朱振武指出,“丹·布朗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對后工業(yè)化語境下人類遭遇的生存危機、信仰危機以及道德危機的揭示和詮釋,是對現(xiàn)實社會中生態(tài)倫理、科技倫理、宗教倫理和行為倫理等當下熱點問題的有力揭橥”(朱振武2014b: 37)。當今時代,變化無處不在,可是在布朗筆下,這種“不確定”并不令人沮喪。當圣杯被理解為記載基督的王室血統(tǒng)文獻時,它砸碎了對作為神的耶穌的偶像崇拜,與此同時又指向了別的人文精神。人們對已經(jīng)確立的偶像和已經(jīng)成為過往的歷史總是抱有先天的信賴,“歷史一切的思想和秘密,包括其中晦暗不明的東西,都變成了神諭”(Pascal 1882: 544)??墒?通過蘭登與瑪麗·肖弗爾的對話,圣杯的所處位置被隱藏起來,它的實際內(nèi)容也不再重要。作者避免了偶像崇拜的再次建立,而圣杯虛無縹緲的美和傳說作為“不確定”的人文因素,卻于現(xiàn)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保存下來。所以,“不確定”意味著砸碎偶像,包容多樣,不僅未給人以頹廢無力之感,而且還建立起一種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社會圖景。人文性,則是獨屬于人類的、科學路上不能被遺棄的財富。
聶珍釗將文明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自然選擇是第一個階段,已經(jīng)結束;第二個階段是倫理選擇,我們正在進行之中;第三個階段是科學選擇,它正在接近我們”(聶珍釗2020: 6)。當人神之爭落入人性之爭,實際上就是《物種起源》重新創(chuàng)造了人類,打破了神的絕對存在,使人從自然選擇階段邁入倫理選擇階段,開始思考更加復雜的問題,諸如何以成為道德的人,何以面對那段有著漫長神明信仰的人類歷史等問題。而在科技快速發(fā)展的今天,由于人類的未來與科學的影響息息相關,人類已經(jīng)開始思考科學選擇的相關議題,諸如人造人的身份、科學對人的改造、人類何去何從的相關問題。“人類的倫理關系正在發(fā)生變化,或者說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異化,在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今天,我們可能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倫理關系和倫理問題”(王振平、陳馨 2023: 75)。在預見科學選擇之爭議的過程中,宗教倫理和科技倫理,乃至其背后人文性和科學性的緊張關系也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來,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為人類文明對科學影響力擴大、人類身份危機和文化危機等問題的焦慮。《達·芬奇密碼》中,宗教文化以權力斗爭的方式出現(xiàn),謀求自身在科學話語之側發(fā)展的可能性,預示了倫理選擇向科學選擇演變過程中傳統(tǒng)文化可能面臨的沖擊。作者將宗教的歷史與科學的歷史結合在一起,使兩者相互轉化,在挖掘兩者各自的人文性、科學性特征的同時,促使人文性和科學性進一步融合,反映人文性與科學性的互補關系。這種立足于人類文明發(fā)展史的解決之道體現(xiàn)出丹·布朗對科學時代的敏銳感知和對人類發(fā)展的積極態(tài)度,對思考人類未來可能面臨的倫理困境具有啟發(f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