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庫全書總目》一方面沿承《隋志》,重視總集的文學功用,但論述比《隋志》更為細致全面。一方面,《總目》更強調(diào)總集的學術功用,認為總集可保存文獻,可為考證、??敝Y,為典故之藪,有存史之用;另一方面,《總目》也重視總集的現(xiàn)實功用,認為一些總集有益于現(xiàn)實、政治、風教,能夠反映社會風習。《總目》最重總集的學術功用,較傳統(tǒng)只強調(diào)總集的文學功用,其總集功用觀有所拓展和轉(zhuǎn)變,也更為系統(tǒng)、全面,是站在學術總結(jié)期的富有總結(jié)意義的認識。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總集;功用觀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98(2023)0-0165-08
《隋志》給“總集”下的定義為:“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zhuǎn)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1]1089-1090據(jù)此,郭英德先生認為“總集生成的最初動因,不是為了保存典籍,而是為了讀者和作者的實用。易言之,便于讀者翻檢和作者取則,這是總集的原初功能”[2]101。總集是為那些有意于文學的讀者服務的。許云和先生有著大體一致的意見,認為晉南北朝的總集編撰“擔負起文學教育的責任和義務,為培養(yǎng)文學創(chuàng)作人才、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服務”“目的是便于讀者翻檢和作者取則”[3]。也就是說,《隋志》所述總集強調(diào)的是總集的文學功用,這也正是我國傳統(tǒng)總集最重要的功用。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關于總集功用的認識亦多是從文學角度出發(fā)。但更為重要的是,四庫館臣站在官方立場上,基于總集不斷增加及類型不斷豐富的事實,更多地強調(diào)了總集的學術功用,也重視總集的現(xiàn)實功用,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全面、又獨具特色的總集功用觀。
一、對總集文學功用的認識
與《隋志》一樣,《總目》認為總集有重要的文學功用,并從多個方面予以揭示,較《隋志》所論更為全面。
首先,《總目》最為重視總集的文學批評功用,認為總集可以表達編者的文學批評觀念,這也是關于總集最早的認識之一。如鐘嶸《詩品序》有言:“謝客集詩,逢詩輒?。粡堧[《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保?]62作為批評家的鐘嶸,對謝靈運和張騭編纂總集時“逢詩輒取”“逢文必錄”,即無選擇地集錄詩、文意致不滿,認為總集應對作品有所揀擇,反映編者的文學批評識見。《總目》承前人之見,在多篇總集提要中強調(diào)總集能夠反映編者的文學批評意見。如李攀龍編《古今詩刪》,始于古逸,次錄漢魏六朝詩,復次唐詩,唐以后即錄明人作品,卻不及宋元人作,《總目》認為如此選錄乃因:“蓋自李夢陽倡不讀唐以后書之說,前后七子率以此論相尚。攀龍是選,猶是志也?!保?]1717表明的是前后七子不讀唐以后之書的文學復古主張。又如清人王士禎編明人徐禎卿、高叔嗣二人詩為《二家詩選》,徐、高二人在明代文壇皆有較高聲名,往往被看作復古派的代表性人物,徐禎卿還名列前七子,但二人創(chuàng)作實有獨特之處,往往以陶、謝、韋、柳為宗,形成古澹深遠的風格。王士禎選此二人詩作為一集,在《總目》看來乃因“士禎之詩,實沿其派,故合二人所作,簡其菁華,編為此集”[5]1730。王士禎的詩學趣味與主張同于徐、高二人,是他編錄此集的原因。再如王士禎選錄盛唐之作所成《唐賢三昧集》,《總目》以為乃“重申嚴羽之說”,主神韻以矯前后七子、公安、竟陵之弊。[5]1730與總集可以表達編者的文學批評觀念的認識相關,《總目》還認為總集是人之性情的反映?!犊偰俊酚诳滴醭帯队x唐詩》提要有云:“撰錄總集者,或得其性情之所近,或因乎風氣之所趨,隨所撰錄,無不可各成一家。故元結(jié)尚古淡,《篋中集》所錄皆古淡;令狐楚尚富贍,《御覽詩》所錄皆富贍;方回尚生拗,《瀛奎律髓》所錄即多生拗之篇;元好問尚高華,《唐詩鼓吹》所錄即多高華之制。蓋求詩于唐,如求材于山海,隨取皆給。而所取之當否,則如影隨形,各肖其人之學識。” [5]1727正如文如其人,總集亦如其人,編者有怎樣的性情與文學追求,總會在總集中表露無遺。
其次,總集可以反映文學的發(fā)展情況。我國古代的總集,如《文選》選錄自先秦至南朝梁的作品為一集,是為通代總集;如《唐文粹》《宋文鑒》《明文衡》,選錄一朝作品為一集,是為斷代總集。這種以時代為斷限的總集可以很好地反映所及時代文學的發(fā)展情況,《總目》即多言總集的此種功用。如明馮惟訥所編《古詩紀》,上起先秦,下迄六朝,且“有韻之作,無不兼收”,搜羅頗富。《總目》認為“溯詩家之淵源者,不能外是書而別求” [5]1716,指出由此集即可明古詩之發(fā)展源流。又如明人王志堅編《四六法海》,錄魏晉至元四六駢文,《總目》于此集提要先明四六文發(fā)展源流,指出四六文本源出古文,隨著時代發(fā)展越來越講究偶對、詞采、聲律,從而古文與四六文分途,觀點是相當客觀辯證的。而通過《四六法海》,“四六之源流正變,具于是編矣”,且該集分體編錄,尤可見每體由古變儷之初。[5]1719又如收錄一代作品的總集,康熙朝所編之《全唐詩》,錄作者二千二百余人,詩作四萬八千九百余首,依作者身份、詩體等分類,每類之中依作者先后時代為序,《總目》以為“得此一編,而唐詩之源流正變,始末釐然”[5]1725??偧粌H能反映文學之發(fā)展源流,一些總集尤能見文學轉(zhuǎn)捩之關,如明人梅鼎祚所編《宋文紀》,收劉宋一代之文,《總目》認為魏晉文與齊梁文頗有差別,前者“清俊之體猶存”,后者“纂組之風漸盛”,而文質(zhì)升降之關鍵,正在劉宋之時,彼時“雖涉雕華,未全綺靡”,《宋文紀》之編,正“可以見風氣轉(zhuǎn)移,日趨日變之故焉”[5]1721。
再次,總集能夠或反映,或引領,或糾正一時文學風氣??偧窃谝欢ǖ奈膶W風氣中產(chǎn)生的,也總是反映著一時的文學風氣,《總目》就有“撰錄總集者”“或因乎風氣之所趨” [5]1727的認識。在《總目》看來,一些總集的編纂正是一時文學風氣的晴雨表。如宋人編有《蘇門六君子文粹》,收錄了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陳師道、李廌六人之文,前四人為蘇門四學士,陳師道曾得蘇軾薦官,李廌文章亦得蘇軾賞識。此集之編,《總目》引陸游《老學庵筆記》“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語,認為屬“風會所趨”而成。[5]1704又如明人所編《西湖八社詩帖》,乃閩中人祝時泰游于杭州,與友人結(jié)社西湖上,互相倡和而成的詩集?!犊偰俊芬詾椤懊髦灸辏v學者聚徒,朋黨分而門戶立;吟詩者結(jié)社,聲氣盛而文章衰。當其中葉,兆已先見矣”[5]1751,可見明人結(jié)社風氣由明中葉已漸興。好的總集,不僅反映文學風氣,還能引領文學風氣,由《文選》而形成的“選體”,對后世就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犊偰俊分匾暱偧瘜ξ膶W風氣的引領作用,如宋姚鉉所編《唐文粹》,于文、賦惟取古體,而駢體者不錄;于詩亦惟取古體,而五七言近體不錄。姚鉉本非不善近體之人,選錄總集如此,《總目》認為乃因:“蓋詩文儷偶,皆莫盛于唐。盛極而衰,流為俗體,亦莫雜于唐。鉉欲力挽其末流,故其體例如是。”至唐,駢文最盛,且已產(chǎn)生流弊,故而“于歐、梅未出以前,毅然矯五代之弊,與穆修、柳開相應者,實自鉉始”[5]1692,姚鉉選此集意在倡古體,且時在歐陽修、梅堯臣倡古體之前,實與穆修、柳開共同開風氣之先。又有一些總集的編者著意與一時弊習抗爭,所編起到了糾正習氣的作用。如黃宗羲所編《明文?!?,《總目》以為所收作品“空所倚傍,以情至為宗”,原因在于“明代文章,自何、李盛行,天下相率為沿襲剽竊之學。逮嘉、隆以后,其弊益甚。宗羲之意,在于掃除摹擬”[5]1730,黃宗羲編此集針對的就是自前七子以來形成的剽竊模擬之風,期以“情至”糾之。
《總目》亦重總集能有益于習文者。如前所引,《隋志》最為重視總集能有益于讀者,《總目》也很重視總集的這種功用。如明人唐順之所編《文編》,因編者重視為文之法,《總目》指其于所收錄文章,能“標舉脈絡,批道窾會,使后人得以窺見開闔順逆,經(jīng)緯錯綜之妙。而神明變化,以蘄至于古。學秦、漢者,當于唐、宋求門徑;學唐、宋者,固當以此編為門徑矣”[5]1716,認為此集能為習文者門徑之用。又如明人茅坤所編《唐宋八大家文鈔》,《總目》以為編者一則能于八大家卷帙浩繁的著作中進行繁簡適中的選錄,二則集中所附評語雖所見不深,但恰有益于初學者,故而“一二百年以來,家弦戶誦,固亦有由矣” [5]1719。再如康熙朝所編《歷代賦匯》,錄自周末訖明末賦四千余篇,《總目》引揚雄“能讀千賦則能賦”之語,認為習文者由此集而能“沿波得奇,于以黼黻太平,潤色鴻業(yè),亦足和聲鳴盛矣” [5]1727。
《總目》又揭示了文學史上某些概念的形成與總集的莫大關系。文學史上的有些概念的形成往往與總集關系密切,如因有《文選》,后來才有“選體”之謂。《總目》注重揭示總集的文學功用,如指出“唐宋八大家”之稱的沿習其實就來自于總集。于明人茅坤所編《唐宋八大家文鈔》,四庫館臣有提要云:“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順之。順之所著《文編》,唐、宋人自韓、柳、歐、三蘇、曾、王八家外無所取,故坤選八大家文鈔??济鞒踔煊乙巡射涰n、柳、歐陽、曾、王、三蘇之作,為《八先生文集》,實遠在坤前。然右書今不傳,惟坤此集為世所傳習。”[5]1718指出了引導“唐宋八大家”這一名詞流行的三部總集,一是明人朱右所編《八先生文集》,二是明人唐順之所編《文編》,三是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而因《唐宋八大家文鈔》流傳最廣,與此稱的形成、流行關系最大。于此頗可見總集對于作家接受的巨大作用。
綜上,關于總集文學功用的認識,《總目》比《隋志》更為細致、全面,這一方面緣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總集類型增加,功用也隨之擴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四庫館臣對此問題更為系統(tǒng)化的思考。
二、對總集學術功用的重視與強調(diào)
相對于文學功用,《總目》更為重視總集的學術功用,特別關注總集獨特的學術價值,發(fā)掘總集的學術意義,如北宋佚名所編之《宋文選》,所選皆為北宋之文,屬于宋人選宋文的典型。因為編選者與所選作品屬于同一時代,《總目》指出這部總集尤能反映當時的事實與風氣:“中無‘三蘇’文字,而黃庭堅、張耒之文則錄之;豈當時蘇文之禁最嚴,而黃、張之類則稍寬歟?又其中無‘二程’文,蓋不以文士目之也?!币姵霰彼萎敃r蘇文之禁頗嚴及當朝人不以文士目二程之事實。并明確指出“宋人選宋文者,南宋所傳尚多,北宋惟此集存耳”[5]1695,這就是這部總集最重要的價值。又如南宋書肆所編之《古文集成前集》,錄自春秋以逮南宋文章,而以宋文占十之八,《總目》特別強調(diào)此集“當日名流,其集不傳于今者,如馬存、程大昌、陳謙、方恬、鄭景望諸人,亦頗賴以存。所引諸評,如槐城、松齋、斅齋、郎學士《戴溪筆議》《東塾燕談》之類,今亦罕見其書,且有未知其名者”,且此集為“宋人選本,傳世者稀,錄而存之,亦足以資循覽也”,[5]1703它的價值一則在于存當時無集傳世之人之文,并存他書罕見之評;二則為宋人選宋文。再如元人傅習所編之《元風雅前集》《后集》,《總目》甚為重視,主要乃因“元時總集傳于今者不數(shù)家” [5]1709??梢钥闯觯诳偧嵋?,四庫館臣表現(xiàn)出非常明確的學術意識、敏銳的學術眼光。相對于《隋志》,《總目》強調(diào)、重視總集的學術功用,這是對總集功用認識的拓展,有著重要的意義與價值。
(一)重視總集網(wǎng)羅放佚,搜集、匯輯、保存文獻之功
四庫館臣在《總目》總集類敘中將總集分為兩種類型:“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保?]1685一為具有搜集、匯輯、保存文獻之功的“全”式總集,一為存優(yōu)去劣、為讀者之助的“選”式總集?!犊偰俊吠怀隽恕叭笔娇偧瑢ⅰ熬W(wǎng)羅放佚”的“全”式總集放在“刪汰繁蕪”的“選”式總集之前。許云和先生認為這一排列順序“就表明了總集編撰重心的轉(zhuǎn)移。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經(jīng)千百年的滄桑變幻,一些文學作品固然有幸被保存了下來,但更多的是‘散無統(tǒng)紀’,至為可惜。因此,保存古代典籍成了歷史賦予總集編撰最重要的責任”[3]。
《總目》最為重視總集搜集、匯輯、保存文獻的功用,一則在于存數(shù)代或一代文獻。如《古文苑》錄東周迄于南齊的詩賦雜文,所錄皆史籍、《文選》所不載者,使“唐以前散佚之文,間賴是書以傳”[5]1691,于保存唐前文章頗為有功。又如清朝陳焯所編《宋元詩會》,裒輯宋、元詩,窮極搜求,在“宋、元遺集,迄今多已無傳”的情況下,編者“能蒐輯散佚,存什一于千百,披沙簡金,往往見寶,亦未嘗不多資考據(jù)也”[5]1731,于保存宋元詩作頗為有功。又保存宋代詩歌,《總目》認為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總集:清吳之振編《宋詩鈔》和清曹庭棟編《宋百家詩存》。吳之振《宋詩鈔》先出,搜羅宋人遺集百家,且首錄無集傳世者,頗具保存文獻之功,但因“甫刊一帙,即摹印行世” [5]1731,故“竟無完帙”。而后曹挺棟《宋百家詩存》專門針對吳集,所收皆“之振之所未錄”[5]1731,故《總目》于《宋詩鈔》提要強調(diào)“之振于遺集散佚之馀,創(chuàng)意蒐羅,使學者得見兩宋詩人之崖略,不可謂之無功。與廷棟之書互相補苴,相輔而行,固未可偏廢其一矣”[5]1731,又于《宋百家詩存》提要稱“庭棟裒輯成編,以補吳之振書之闕。宋詩大略,已幾備于此二集矣”[5]1733,認為此二集互相補充,已存宋詩大略。再如軼名之《詩家鼎臠》,收錄宋元之際詩人作品,《總目》稱其“宋末佚篇,賴此以存者頗多,亦未可以書肆刊本忽之矣”[5]1705,主要功用在于保存了宋末佚詩。繼如元代作品,《總目》特別重視元蘇天爵所編《元文類》、元賴良所編《大雅集》、清顧嗣立所編《元詩選》。于《元文類》,《總目》引葉盛《水東日記》語,指出“所以考勝國文章之盛,獨賴是編而已” [5]1709?!对娺x》錄有元一代之詩,《總目》稱編者“嗣立稱所見元人之集約四百馀家,方今詔采遺書,海內(nèi)秘藏,大都輻輳”,從而使“殘膏賸馥,轉(zhuǎn)賴是集以傳”,[5]1731而《大雅集》專錄元末之詩,“所錄,多嗣立之所未收”,且“元末詩人無集行世者,亦頗賴以考見” [5]1711。則通過這三部總集,可見元代詩文大觀。終如能反應有明一代創(chuàng)作的總集,《總目》特別重視明人劉仔肩所編《雅頌正音》和黃宗羲所編《明文?!?。劉仔肩為明初人,《雅頌正音》選編同時人之詩以成書,雖因其時諸人之集還未成編,故每人選詩數(shù)量頗為寥寥,但“明初諸家,今無專集行世者,頗藉以略存梗概”[5]1713,此集于存明初詩頗占先機。黃宗羲編《明文?!?,用力頗勤,《總目》贊其“蒐羅極富,所閱明人集幾至二千馀家”,故而“可謂一代文章之淵藪??济魅酥髡?,當必以是編為極備矣”[5]1730。可以看出,《總目》總是力圖展現(xiàn)總集在保存一代或數(shù)代文獻方面的價值,而且致力于發(fā)現(xiàn)較完好保存各代文獻的總集,期為學者之一助。
二則在于存人。一些作家沒有文集傳世,作品賴總集得以流傳。如宋人鄧忠臣所編《同文館唱和詩》,錄編者與同文館同舍之張耒、晁補之、蔡肇、余幹、耿南仲、商倚、曹輔、柳子文、李公麟、孔武仲等共十一人唱和之作。這十一人中,唯張耒、晁補之、孔武仲三人有專集傳世,蔡肇、鄧忠臣雖曾有專集,至編《四庫全書》時已不存,其余諸人則有集、無集已不可考,故《總目》稱“殘篇闕句,實藉此以獲見一斑”[5]1693,《同文館唱和詩》對保存這些作家部分作品及促其流傳起到了作用。又如清人史簡所編《鄱陽五家集》,錄自宋末至明初鄱陽黎廷瑞、吳存、徐瑞(附其子徐弢集)、葉蘭(附其父葉德新詩)、劉炳諸人集,諸人之中,惟劉炳有專集傳世,其余諸家“頗賴此刻以存”[5]1733。一些總集又于存聲名不大之作家有專功。如宋人孔延之所編之《會稽掇英集》,乃延之官會稽之時,搜巖剔藪匯集有關會稽山水人物之紀錄賦詠而成集,所錄多出名人集本之外,故世所罕見,“如大歷浙東唱和五十馀人,今錄唐詩者,或不能舉其姓氏,實賴此以獲傳”[5]1694。再如宋人陳起所編《江湖后集》,為續(xù)《江湖前集》之刻,收同時人之集,“俾宋季詩人姓名、篇什湮沒不彰者,一一復顯于此日,亦談藝之家見所未見者矣”[5]1702。特別是某些特殊的群體,創(chuàng)作不多,存世不易,一些總集專門保存了這類人的作品。如宋人李龏所編《唐僧宏秀集》,選自皎然以下唐代釋子五十二人之詩五百首以成,唐代僧人有專集者本就不多,僧人作品往往散在各書,散佚頗多,《總目》贊“龏能裒合而存之,俾殘章斷簡,一一有傳于后;其收拾散亡,要亦不能謂之無功也”[5]1700,于存僧人之作頗為有功。又元人馮子振與釋明本唱和之梅花詩各一百首,編為《梅花百詠》一集。釋明本雖有《中峰廣錄》存世,但不錄此梅花詩,馮子振全集則已久佚無存,《總目》以為《梅花百詠》“雖游戲之作,而半爪一鱗,猶可以窺見崖略”[5]1707。
三則存一地英華。宋代以后,專錄一地文獻的總集多了起來,《成都文類》《全蜀藝文志》《中州名賢文表》《新安文獻》《赤城集》等,《總目》往往稱贊它們存一地文獻之功。又如宋人李庚等所編之《天臺前集》《前集別編》《續(xù)集》《續(xù)集別編》等天臺諸集,皆錄天臺一地創(chuàng)作,雖有詩而無文,但《總目》以為“雖僅方隅之賦詠,而遺集淪亡者,每藉此以幸存百一,足為考古者采摭之所資”[5]1700,諸集為考天臺一地文獻頗為有益。
(二)強調(diào)總集為考證、??敝Y
總集既有保存文獻的重要功用,一些編纂精審的總集自然也成為考證、校勘文學作品的重要依據(jù)。《總目》強調(diào)總集的考證、校勘之功,深入發(fā)掘了這些總集的文獻學價值。
有些產(chǎn)生較早的總集可助考證作品的出處。如徐陵所編《玉臺新詠》,錄詩多《文選》所不載,又因較早出,于作品出處的記載成為后人的重要依據(jù)?!犊偰俊芳囱裕骸坝秩珩T惟訥《詩紀》載蘇伯玉妻《盤中詩》作漢人,據(jù)此知為晉代,梅鼎祚《詩乘》載蘇武妻《答外詩》,據(jù)此知為魏文帝作。古詩《西北有高樓》等九首,《文選》無名氏,據(jù)此知為枚乘作?!讹嬹R長城窟行》,《文選》亦無名氏,據(jù)此知為蔡邕作。其有資考證者,亦不一。”[5]1687從《玉臺新詠》可考知一些詩作的創(chuàng)作年代,也可考知一些詩作的真實作者,但《總目》所言亦有誤處,如古詩《西北有高樓》等,《文選》標為無名氏,《玉臺新詠》標為枚乘作,竟以《玉臺新詠》為是,就有失考察,今天的學術界亦不認同此說。
更多的總集可為??敝Y。如前所提及宋人鄧忠臣所編《同文館唱和詩》,所錄十一人作品,有三人有專集傳世,然別集所載與此總集頗有互異,《總目》即詳舉其例:“如補之五言‘官醪持餉婦’,《雞肋集》‘官醪’作‘宮壺’;七言‘詩似涼風凄有興’句,《雞肋集》‘凄有興’作‘來有思’。此類頗多,題目亦往往不相合,亦未嘗不藉為參訂之助矣?!?[5]1693又如前及宋人所編《蘇門六君子文粹》,所收六人中“李廌集,世無傳本。今始從《永樂大典》裒輯成帙,頗藉此書相補苴;又張耒集,寫本僅存,字多舛誤;陳師道集,刊本較詩差詳,較文則略,亦頗藉此書以勘正云” [5]1704,對于那些無別集存世、別集舛誤較多、別集不完整的作家,總集起到的考證??敝透?。再如明人偶桓所編《乾坤清氣集》,錄有元一代之詩,因編在明初,故多見舊刻,《總目》指出“如《題金淵集》詩,《山村集》《竹素山房集》皆作吾衍,此本作屠彝。《烏夜啼》《將進酒》《趙孝子歌》三首,《玉山草堂雅集》作柯九思,此作雅琥,皆足以考異。其余字句互異諸集者,不一而足。甚如倪瓚《春日云林齋居詩》凡六韻六十字,而與本集相同者僅十七字。桓受知倪瓚最深,是必其手授定本,為編《云林集》者所未見矣”[5]1712-1713,則賴《乾坤清氣集》。一些作品的作者需重新考訂,一些作品與別集所載頗有不同,但此總集更為可信,頗可為??笨加喼Y。
(三)以總集為典故之藪
一些總集,特別是以主題類分、或主題專一者,《總目》往往強調(diào)它們?yōu)榈涔手挕H缢稳似逊e中所編《古今歲時雜詠》,先按從元日、立春、人日以至冬至、除夜的節(jié)氣時令分類收錄相關詩作,又按從正月、二月以至十二月(無十一月)的月份收錄相關詩作,所收詩自漢魏跨至兩宋,《總目》以為“摘錄編類,莫備于此,非惟歌詠之林,亦典故之藪,頗可以資采掇云”[5]1696,確實為人們了解相關節(jié)令典故,及進行相關寫作提供了極大方便。又如明程敏政所編《新安文獻志》一百卷,搜羅南北朝以后文章事跡有關新安者成集,前六十卷分類輯錄鄉(xiāng)先達詩文,后四十卷分神跡、道原、忠孝、儒碩、勛賢、風節(jié)、才望、吏治、遺逸、世德、寓公、文苑、材武、烈女、方技十五子目,收錄紀先達行實之文,如此則南北朝以后新安各種人物之文章、事跡具備于此集,《總目》以為“凡徽州一郡之典故,匯萃極為賅備,遺文軼事,咸得藉以考見大凡”[5]1715。又如康熙朝所編之《御定題畫詩》,裒集自古以來題畫之詩共為一集,錄詩近九千首,分為三十門,分類頗為細致,如《總目》所言“樹石別于山水,名勝亦別于山水,古跡別于名勝,古像別于寫真,漁樵、耕織、牧養(yǎng)別于閑適,蘭竹、禾麥、蔬果別于花卉,配隸俱有條理”。細致的分類匯輯,自然利于人們了解相關的典故、事跡并接受利用,即《總目》所謂“披覽之馀,覺名物典故,有資考證” [5]1726。
總集的學術功用是指向多個方面的,除上文所論外,《總目》還看重總集“存史”的功用,認為總集有重要的史學價值和意義,此點已有他文專論,不再贅述。
三、強調(diào)總集的現(xiàn)實功用
除了文學功用和學術功用,《總目》還強調(diào)總集的現(xiàn)實功用,雖然相關言說沒有前兩者多,但也是關于總集功用認識的重要方面。
(一)總集有益于政治、現(xiàn)實、風教
自真德秀《文章正宗》出,總集有“談理”一途,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密切起來,有些總集專為有益于現(xiàn)實、政治、風教而編,《總目》往往予以強調(diào)。如呂祖謙所編《宋文鑒》,分門別類錄宋人文章,《總目》特為強調(diào)其中論政、論學之文,以為此類文章在《宋文鑒》中“不一而足,安得盡謂之無補”,并引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記朱子語,稱“此書編次,篇篇有意,其所載奏議,亦系當時政治大節(jié),祖宗二百年規(guī)模與后來中變之意,盡在其間,非選粹比也”,[5]1698認為此集非一般的選、粹類總集可比,所載奏議文尤有關宋二百年間政治大節(jié)。又乾隆朝所編《御選唐宋文醇》,選唐宋八大家及李翱、孫樵十家之文,因為乾隆帝御定,且載有康熙帝、乾隆帝御評,故四庫館臣評價極高:“其上者足以明理載道,經(jīng)世致用;其次者亦有關法戒,不為空言?!保?]1728不從文學的角度論說此集,而只強調(diào)它的價值在于經(jīng)世致用、有關法戒。又清人汪森所編《粵西文載》,乃汪森為官桂林府通判時所集,分山川、城郭、官署、學校、書院、宮室、橋梁、祠廟、軍功、平蠻等子目錄文,《總目》認為所錄皆“有關政體者,故于形勢扼塞,控置得失,興廢利弊諸大端,紀錄尤詳” [5]1731,指出此集于治理此地有重要意義。又《柴氏四隱集》,集錄宋人柴望及其從弟隨亨、元亨、元彪作品,此四兄弟,宋亡后皆隱跡不仕,時稱為“柴氏四隱”,《總目》以為他們“諒節(jié)高風,萃于一門,雖遺編零落,而幽憂悲感之意,托諸歌吟者,往往猶可考見。存之足以勵風教,正非徒以文章重矣”[5]1705。此集不但保存了四人文章,更重要的是展現(xiàn)了柴氏四兄弟的高風亮節(jié),存之足以激勵世俗,有益風教。
(二)反映社會風習
總集總是產(chǎn)生于一定的時代和社會風氣中,因而往往能夠反映時代和社會風氣,《總目》重視總集的這種功用。如明人周履靖編纂、姚士粦刪定的《梅塢貽瓊》,編者周履靖本為隆、萬間隱士,頗有聲名,此集乃當時勝流為其著作所寫之題詠序跋匯編而成,《總目》以為它尤能反映“明季山人例以標榜相尚”[5]1754之社會風習。又如明人劉兌編有《頻陽四先生集》,收錄張紞、李宗樞、楊爵、孫丕揚四人詩文,編于孫丕揚以右副教御史家居之時,其人尚在,其集已編,《總目》以為“殊乖古人蓋棺論定之義。明季標榜之習,大率如斯矣” [5]1756,編者為逢迎奉承而編此集,頗顯明末之不良風習。再如明人張邦翼所編《嶺南文獻》,采集粵中先哲之文分類成編,起于唐人張九齡,迄于明萬歷年間,共集二百六十余人作品,但于明人創(chuàng)作收錄最多,十居其九,《總目》以為“蓋時彌近而所收彌濫,亦明季標榜之習氣也”[5]1758??梢钥闯?,四庫館臣對明季社會風習甚為不滿,有借總集提要進行批評之嫌。
相比《隋志》,《總目》更重視總集的學術功用,也多論及總集的現(xiàn)實功用,這與《四庫全書》編纂之時的學術風氣有很大的關系。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論述清代學術有云:“國初,漢學方萌芽,皆以宋學為根柢,不分門戶,各取所長,是為漢、宋兼采之學。乾隆以后,許、鄭之學大明,治宋學者已鮮。說經(jīng)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為專門漢學?!保?]341乾隆時期,漢學已逐漸成為學術主流,四庫館臣絕大多數(shù)都是漢學家。如梁啟超所言:“四庫館就是漢學家的大本營,《四庫提要》就是漢學思想的結(jié)晶體。就這一點論,也可以說是:康熙中葉以來漢、宋之爭,到四庫開館而漢學派全占勝利?!保?]24-25漢學不僅重實證,更期于學有實用,益于國計民生,這也是編纂《四庫全書》的指導思想。乾隆帝《圣諭》即稱修纂《四庫全書》以“稽古右文,聿資治理”[5]卷首1,要求在選錄書籍時“當采詩文之有關世道人心者”[5]卷首7。這些主張在編纂《四庫全書》的過程中得到了嚴格地貫徹執(zhí)行,《總目》專列有《凡例》言:“圣賢之學主于明體以達用,凡不可見諸實事者,皆屬卮言?!币虼耍瑢τ谀切┎磺袑崉盏闹?,要“并辟其異說,黜彼空言,庶讀者知致遠經(jīng)方,務求為有用之學” [5]卷首18,不予收錄。具體的提要中,如史部卷五十五《周忠愍奏疏》提要有云:“明末積習,好以嘩訐取名,其奏議大抵客氣浮詞,無裨實用。起元諸疏,尚多有關國計民生,非虛矜氣節(jié)者比。其人其言,足垂不朽。”[5]501史部卷七十五《兩浙海防類考續(xù)編》提要有云:“古之圣賢,學期實用,未嘗日日畫太極圖也?!保?]657對于著述之能益實用頗為贊賞。
在這樣的學術風氣影響下,四庫館臣很明確地寄于總集實而有征、經(jīng)世致用的希望,因此強調(diào)總集的學術功用與現(xiàn)實功用也就很自然了。
功用觀是《總目》總集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犊偰俊氛J為總集的功用表現(xiàn)于文學、學術、現(xiàn)實等各個方面?;诳偧l(fā)展的事實,并受時代學術風氣及《四庫全書》編纂目的的影響,《總目》一方面更多地強調(diào)總集的學術功用,相較于前人集中言說總集的文學功用,展現(xiàn)出總集功用觀的重要拓展和轉(zhuǎn)變;另一方面其認識更為系統(tǒng)全面,也更為細致具體,富于總結(jié)意義,體現(xiàn)出學術總結(jié)期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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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Function of General Collection of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ZHAO Jun-ling,GUO Nai-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follows the Sui Zhi in emphasizing the literary function of the collection, but its discussion is more detailed and comprehensive than that of the Sui Zhi.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places more emphasis on the academic function of the general collection, which is considered to be a source of documents, a source of evidence and proofs, a source of allusions, and a source of history.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also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realistic function of the general collection and believes that some general collections are beneficial to reality, politics, customs and education, and can reflect social habits." Compared with the traditional emphasis on the literary function of the general collection,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pays the most attention to the academic function of the general collection. Its functional view of the general collection has been expanded and changed, and it is more systematic and comprehensive, which is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academic summary period.
The General Catalogue of Siku Quanshu; the general collection; view of function
(責任編校:朱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