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寧 張靜怡
“瘦馬”非馬,其實指人?!稘h語方言大詞典》“瘦馬”條:“舊時指被人買去養(yǎng)著、自小學習歌唱、長大了賣給人家作姨太太的女孩。吳語?!?1)許寶華、[日]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中華書局,2020年,第6025頁。明清江南地區(qū)將豢養(yǎng)這類女孩子以獲利的習俗稱為“養(yǎng)瘦馬”。又由于這類女孩多數被富人賣去做妾,林語堂遂將“揚州瘦馬”意譯為“The Concubine Market of Yangchow”(2)林語堂編譯:《揚州瘦馬》,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9頁。。
談起瘦馬,人們首先想到揚州。這主要因為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揚州瘦馬》一文影響巨大。短文雖寥寥數百字,卻詳細描述了明末揚州瘦馬的種種情狀,使得這一奇特習俗,伴隨張岱的聲名紛紜眾口,流播天下?!暗搅饲宕腥~,‘揚州瘦馬’經過二百來年的揚名,此詞幾乎通俗到可以作‘典故’使用?!?3)胡忌:《揚州瘦馬考述》,胡忌:《菊花新曲破:胡忌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80頁。
對此現象,現代學者也早有關注。前述林語堂就曾將張岱短文全文翻譯為英文,向西方介紹這一獨特習俗。(4)參見林語堂編譯:《揚州瘦馬》,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當代胡忌先生《揚州瘦馬考述》則以逾萬字長文,就揚州瘦馬之背景、稱名、程序、藝事、歸宿等問題予以詳細考察。(5)參見胡忌:《揚州瘦馬考述》,胡忌:《菊花新曲破——胡忌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71-299頁。此外,揚州文化專家韋明鏵先生的《“揚州瘦馬”》也沿著全面考述的思路,從稱名、背景、過程等角度進行考述。(6)參見韋明鏵:《“揚州瘦馬”》,《讀書》1983年第4期。另潘洪鋼《清代揚州的“養(yǎng)瘦馬”風俗》(7)參見潘洪鋼:《清代揚州的“養(yǎng)瘦馬”風俗》,《民俗研究》2005年第2期。、劉玉紅《明清“養(yǎng)瘦馬”風俗小考》《“養(yǎng)瘦馬”考源》(8)參見劉玉紅:《明清“養(yǎng)瘦馬”風俗小考》,《華夏文化》2008年第1期;劉玉紅:《“養(yǎng)瘦馬”考源》,《文史雜志》2008年第3期。、王寶紅《“養(yǎng)瘦馬”風俗補說》(9)參見王寶紅:《“養(yǎng)瘦馬”風俗補說》,《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等文,也分別從不同角度對這一習俗進行考證和解讀。但以上研究都把考察重點放在了“揚州”。盡管胡忌與王寶紅二文均指出:養(yǎng)瘦馬習俗當不限于揚州,而流行于明清江南一帶。但由于資料缺乏,諸文對于除揚州之外其他地區(qū)的敘述都非常簡略。這就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瘦馬”產生于揚州、且僅盛于揚州的錯誤印象。
筆者近年梳理“養(yǎng)瘦馬”相關文獻,所獲已不下幾十種。而新發(fā)現的清代臥龕《吳閶納姬竹枝詞》二十首更令人稱奇,這組竹枝詞不僅涉及多面,篇幅可觀,且于每首詩歌之下,另加詳細注釋,言說豐富。尤其可貴的是,全文洋洋數千言,所敘全在“蘇州瘦馬”,大可補前賢研究之缺欠。作者臥龕于嘉慶初年某夏之初赴吳門納姬,盤桓有日。“以小故齟齬遂不果。然此事之原委曲折,則洞悉焉”,后“冬夜無聊,憶其事,作竹枝詞二十首”。(10)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因親歷其事,故系現身說法。其于蘇州瘦馬之種種委曲,陳說詳盡,與張岱《揚州瘦馬》比較,已遠過之。因略加旁求,整理積獲,針對“蘇州瘦馬”條列(一)緣起(二)時段、稱名與類別(三)迎娶步驟(四)語言、妝容與伎藝(五)參與、費用與盈利(六)策略與短長(七)地域與余波(八)參證與衍說共八類十七目,分加論說,用補前賢敘說之缺漏,兼糾今人認知之偏頗。
蘇州“瘦馬”始于何時?或許不遲于胡忌先生所說:“可見在清代中葉,揚州瘦馬的舊規(guī)舊習早已擴展到江南一帶了?!?11)胡忌:《揚州瘦馬考述》,胡忌:《菊花新曲破:胡忌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85頁。生活于康、乾時期的昆山人龔煒,在他所著《巢林筆談》中記:“郡人有收取婦女,涂飾賣人作婢妾者,謂之瘦馬家,蓋以嬌養(yǎng)得名?!?12)龔煒撰,錢炳寰點校:《巢林筆談》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第96頁。龔文所說“郡”,即指蘇州。又龔氏生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這比臥龕竹枝詞記述的年代,已經提前了約百年。生活年代略早于臥龕的蘇州吳江人郭麐,在《樗園銷夏錄》卷下,也有關于吳中(蘇州一帶)“養(yǎng)瘦馬”的記載。(13)參見郭麐:《樗園銷夏錄》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64頁。足見,蘇州養(yǎng)瘦馬,其時間要比清代中葉為早。又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一《兩縣令競義婚孤女》也曾出現瘦馬一詞。(14)參見馮夢龍著,可一居士點評,張明高校:《醒世恒言》,中華書局,2015年,第5頁。小說雖托言是江州德化縣故事,但據馮夢龍為長州(今蘇州)人的身份判斷,他很可能是依據蘇州風俗來敘述、描寫的。綜合以上相關記述可以判斷,蘇州瘦馬極可能在明代就已存在,并非遲至清代中葉才有。
臥龕《吳閶納姬竹枝詞》所述,則為清代乾隆、嘉慶之交,大約公元1800年前后之事。作者臥龕之生平、姓氏雖均不詳,然據詩中信息,仍可判斷竹枝詞寫作的準確年代?!秴情嫾{姬竹枝詞》(以下簡稱《竹枝詞》)其三:“觀前廟側近城東,父母人家雅淡風。添重花封看架子,出城遙指翠簾櫳?!弊宰?“女家有二:貧家之女女功是勤,雅淡娟好,身價不重者謂之‘父母家’,多在城東圓妙觀城隍廟左側?!?15)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作者記述當時蘇州這類瘦馬集中在城東“圓妙觀”和“城隍廟”左側。這里的“圓妙觀”應為“元妙觀”,屬作者錯記。清代“玄妙觀”為蘇州繁華之地,后因避康熙名諱,曾改“玄”為“元”,今仍是繁華商業(yè)區(qū)。據此,則作者所記,當不早于清康熙朝。又《竹枝詞》其十一:“相逢豈有別離情,慣唱陽關三疊聲。葉譜工尺防錯板,鳳頭鞋子拍輕輕。”注云:“小姐唱曲曰開口,索錢數星曰扇金。擫笛者曰先生。《陽關折柳》時曲也。蘇曲近宗葉譜?!?16)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原文“擫”字誤作“懨”。這里提到的“葉譜”,指葉堂《納書楹曲譜》。葉堂為康乾時期蘇州人,字廣明、廣平,號懷庭,著名曲家,其所創(chuàng)唱派被稱“葉派唱口”,為世所宗。約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著《納書楹曲譜》。據注釋“近宗”字眼,當時葉譜應剛開始流行,故作者所記,顯然是嘉慶初(公元1800年前后)的事情。
臥龕竹枝詞當中雖然沒有出現“瘦馬”名稱,但依據龔煒和馮夢龍所述,蘇州當地很早也是以“養(yǎng)瘦馬”來指稱這一習俗。更直接的證據是生活于明末清初的褚人獲(1635-1682)在《堅瓠續(xù)集》卷四“金陵詞客”條當中的記述:“金陵一詞客,僑寓吳門,家蓄粉頭為業(yè),俗名養(yǎng)瘦馬?!?17)褚人獲:《堅瓠續(xù)集》卷四,(臺北)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78年,第5708頁。這里的吳門即蘇州,可見就瘦馬稱名而言,蘇、揚并無不同。至于其名稱來歷,則源出唐代詩人白居易《有感三首》之“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18)白居易:《有感三首》,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十三冊,中華書局,2003年,第4977頁。詩句。香山居士此處將“養(yǎng)瘦馬”和“教小妓”并提,是因為在他眼里,這兩種人都“一樣傻”,所以才相提并論、等量齊觀,后世也才有了以“養(yǎng)瘦馬”比擬“教小妓”的說法。這種解釋也并非后人臆造,起碼可以上溯到清代初年。清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八“養(yǎng)瘦馬”條:
揚州人養(yǎng)處女賣人作妾,俗謂之“養(yǎng)瘦馬”,其義不詳。白香山詩云:“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年間,已聞?chuàng)Q一主?!彼温靡?以為養(yǎng)瘦馬之說本此。(19)趙翼:《陔余叢考》,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852頁。
文中的宋漫堂,即清初著名詩人宋犖,可見這一解讀到清初已經比較流行。后徐珂《清稗類鈔》第十一冊“揚州之妓”條,也曾沿用這一說法。(20)參見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十一冊,中華書局,2003年,第5175頁。另有學者指出,“瘦馬”之稱或與古代以“馬”稱呼女人有關。胡忌先生對此考述甚詳,劉玉紅《明清“養(yǎng)瘦馬”風俗小考》也持此說。這一解釋雖然存在合理成分,但前說顯然更能貼合“養(yǎng)瘦馬”“以養(yǎng)獲利”之意圖,故當以前說為是。
言及類別,蘇州瘦馬與揚地相似,約略分父母家和架子家兩大類。《竹枝詞》其三注釋記載“女家有二:貧家之女女功是勤,雅淡娟好,身價不重者謂之‘父母家’”,而另一種“架子家”則是“以幼女質錢于人,若揚之養(yǎng)瘦馬家”。(21)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簡單說,架子家是養(yǎng)別人的孩子,父母家是養(yǎng)自己的孩子。父母家的特點是雅淡娟好,不事鉛華,講究女工,講究生活能力,且價格不高,適宜相對講求實用的買家。另一類架子家更具產業(yè)性質,是把別人的孩子買來,教養(yǎng)一段時間,然后出售以獲利。期間不僅要教行坐言笑,而且要學習書畫歌管等伎藝,甚至包括一些女性的美容技法。到最后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婚姻,也全部由“假母”來主持操辦,不容親父母插手干涉??梢?架子家屬于更高檔次的瘦馬,瞄準的是對審美有著更高追求的客戶。所以,女性伎藝也就不局限于簡單女工,還包括音樂藝術等內容。由于耗費比父母家更高,學習伎藝更多,所以,價格要比父母家高出很多,屬于瘦馬當中的“審美型”。
揚州瘦馬當中“架子家”居多。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二:“廣陵蓄姬妾家,俗稱養(yǎng)瘦馬,多謂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22)王士性撰,呂景琳點校:《廣志繹》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第29頁。又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廣陵姬”條:“揚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為恒業(yè),即仕宦豪門,必蓄數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數十人?!?23)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廣陵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7頁。據此推測,蘇州瘦馬當中的架子家也應該占據大多數,而父母家占比較小。
與所記揚州瘦馬不同,蘇州瘦馬之“架子家”當中,還有一類比較高檔的出身名門的瘦馬。《竹枝詞》其五注云:“此相架子家者,其家半屬梨園部。中又有規(guī)仿世家,則架子家之大者?!?24)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梢?架子家本身也有不同的品級層次,有些會在自己的報單(關于自己身份的介紹和說明)上,明確標明自己乃名門之后。當時有些名門閨秀,會因家門劫難,流落瘦馬之群,故而自標清高。當然也不排除有些架子家假托名門,自高身份,以邀厚值。
蘇州還有一種“姐官小姐”比較有特點,又叫“等大”,有“等她長大”的意思,很像后世的童養(yǎng)媳,與瘦馬身份近似?!吨裰υ~》其十八注云:“又有一種姐官,十二三歲即與人為養(yǎng)妾,謂之等大,高于婢女一等,日后去留任討主。其身契書以綠紙,喜帖必以赤柬書之,后幅多書吉祥之語?!?25)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與瘦馬不同的是,這類女子的賣身契要用綠色紙張書寫,以示區(qū)別。
蘇州瘦馬之相看與迎娶,手續(xù)復雜,步驟繁多,作者對此記載也最為豐富。今據竹枝詞略加梳理,條陳如次:
一為相看,是由討主(主顧)對瘦馬進行初步考察?!吨裰υ~》其八載:“短發(fā)茸茸真漢女,弓鞋窄窄假潘妃。低頭無限嬌羞意,一點紅潮上頰飛?!弊⒅^“攙婆掠女短發(fā)示討主,則曰真閨女;卷袖出手,則曰真正好水色;按裙出足,則曰真小腳。再三問之,則曰些須著高底,名步步高。其實蘇人之婀娜生姿,半在于此,雖雙鉤一握者,亦為之增其媚也。相畢而去曰落位。”(26)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這里的“雙鉤一握”即“裙下雙鉤,不盈一握”意,說的是女性腳小。據作者記述,初步相看具體有“三看”:看發(fā)、看膚色、看腳。這與張岱所記頗為類似:
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毕掳?。曰:“姑娘借手睄睄?!北M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币蝗诉M,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27)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51頁。
“相看”當中也有詢問,主要是主顧就感興趣的問題詢問瘦馬?!吨裰υ~》其九:“度曲調絲與做繃,排行姓氏又年庚。倚欄細聽黃鸝語,不是鉤辀格磔聲?!弊⒃?“問年幾何,則應曰若干歲;問行幾,則應曰第幾;問有父母否,有父則應曰有阿伯,有母則應曰有阿婆,父母俱在則應曰全。問解引線生活否,則應曰做繃子;未習繡者,或調絲,或唱曲,皆以實對。惟姓氏、居址則所言皆不可信,恐討主挖根,媒人必預禁之。問之詳者,觀口輔審聲音,以觀缺齒、短舌諸病。”(28)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與張岱《陶庵夢憶》所記比較,這里的問詢更加詳細,具體有“七問一看”。“七問”分別問年齡、排行、父母、女工、伎藝、姓氏、住址;“一看”是看口舌,也是對瘦馬的進一步考察?!般^辀格磔”此疊韻詞本來形容鷓鴣的叫聲,鷓鴣叫聲不佳,黃鸝叫聲好聽,故有此對擬。這個詢問過程,顯然比張岱所記揚州瘦馬詳細、繁復了很多。
第二,初次相看之后,還有“復議”,其中包括“大復”。這也是竹枝詞記載比較詳細的地方?!吨裰υ~》其十四注釋:“屬意后再相謂之復議。聘后再復謂之大復。小姐解發(fā)重綰謂之卸頭。洗面更妝謂之落面。甚而蓮瓣可解而觀之,腋間可使拭而嗅之,如是未見者幾希矣。若有眷屬者直可令其至家使婦女察之,則幾希亦不可得而遁也?!?29)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原文“蓮瓣”誤作“蓮辯”,已改。這里顯然已經屬于近距離考察,甚至可以是卸妝后的仔細考察,如脫襪子看腳,聞腋下的味道,辨別是否有狐臭等。
第三,“大復”之后,要繳納定金若干,謂之“小定”,這也是其他記載所無?!吨裰υ~》其十五注釋:“大復后無異說,于財禮內與銀數鍰,謂之小定。小定后雖有他媒領相者至,不納。然此后亦有橋塞(事不成)者。”(30)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小定之后,也有一定比例違約的,所以謂之“小”。這個程序,在張岱所記當中,與之類似的是“插帶”,即“看中者,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其鬢,曰‘插帶’”(31)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1頁。。其性質略同,都是以小額財物,起到“訂金”作用。
第五,在完成“緝根子”、確定所選瘦馬沒有問題之后,才能“立喜帖”,這個步驟叫作“擺做”。立喜帖時,一方面要各方同押,尤其是要得到官方的“官帖戳記”,有類似公證的意思;另一方面,討主交財禮。至此,整個生意才算完結。故《竹枝詞》其十九云:“移得桃源一樹花,云中雞犬亂如麻。到頭一著真關鍵,財禮交時人進家?!弊⑨?“媒人狡獪最不可信,事諧尤宜慎之。擺做(小姐至討主家,然后立喜帖,交財禮也)則無慮矣?!?33)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
以上五個步驟,相看、復議、小定、緝根子、擺做,可以稱作迎娶“蘇州瘦馬”的五部曲。而五項內容,幾乎均為其他記載所無,可以補充這一習俗的很多細節(jié),彰顯蘇州瘦馬的特色。
迎娶蘇州瘦馬的手續(xù)為什么如此繁復、且須有類似今天“簽合同”的步驟?這是因為當時瘦馬交易過程中不乏種種欺詐行為。前引龔煒《巢林筆談》卷四記:
而瘦馬家往往驅使螞蟻百端誑驅,呈樣者以丑易美,隱年者指婦作女,甚有鼓樂送至舟中,喜嬪詭言新人害羞,且莫相接,而又以遺忘箱籠為辭,登岸脫去。(34)龔煒撰,錢炳寰點校:《巢林筆談》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第96頁。
當時的不良商家不僅會以丑易美,以已婚之婦冒充少女,甚至以泥偶代替真人。還有一種類似后世“放鴿子”的欺詐,蘇州袁景瀾(1804-1879)《吳郡歲華紀麗》記載:“吳下奸媒,豢養(yǎng)雛女,買為人妾,聘財到手,乘隙潛逃,名放鵓鴿?!?35)袁景瀾撰,甘蘭經、吳琴校點:《吳郡歲華紀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87頁。而諸如此類的欺詐不僅存在于買賣過程,有些在收養(yǎng)階段就發(fā)生了。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卷四“瘦馬”條載,當時的南京,瘦馬家一旦“遇有貧家好女子,則百計誘之”(36)吳熾昌:《客窗閑話》卷四,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8頁。。文中所記徐孺人母女,即被金陵瘦馬家脅迫欺詐,后得官員幫助,方才脫離苦海。由此觀之,當時有些瘦馬家?guī)в小昂谏鐣鄙省?/p>
古代各行各業(yè),常有行業(yè)內部類似黑話的語詞系統,稱“市語”“春點”“砌口”“切口”。這些語匯只在行業(yè)內部流行,它的出現和流行往往是該行業(yè)發(fā)展到發(fā)達程度的標志。這些語匯一般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行為描述;二是對于行業(yè)內部人和物的指稱。清代蘇州瘦馬行業(yè)也存在大量類似切口,足可為俗語、市語研究提供豐富的語言個案。以下綜合所述,略陳大概:
德國科德寶集團旗下的專業(yè)特種潤滑劑公司——克魯勃最近推出基于智能手機的先進解決方案,為中國客戶提供產品應用現場的數字增值服務。通過使用克魯勃在線(MyKlüber)APP,客戶能夠快速輕松驗證克魯勃產品真?zhèn)?,并獲取支持生產運行的相關產品信息。
表1 蘇州瘦馬行業(yè)語言一覽(37)參見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347頁。
此外尚有前述一節(jié)提到的“復議”“大復”“小定”“緝根子”“立喜帖”“擺做”等,都是當時瘦馬行的行話。以上詞匯,除了少數見于其他文獻記載,也均為竹枝詞所獨有,足稱可貴。另據其他記載,尚可補充“蘇州瘦馬”之“語匯”還有:看錢,指由看家付給瘦馬方的小費;白螞蟻,乃瘦馬生意中介的通稱。
有關“看錢”的記載,出自前引龔煒《巢林筆談》卷四:“居間謂之白螞蟻,言其無縫不棲也。此輩相為表里,于是買妾者輒往揀擇,中意則昂其價,否則犒以零星,謂之看錢。遂有浮浪者,但辦看錢,故作揀擇,以恣調趣。”(38)龔煒撰,錢炳寰點校:《巢林筆談》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第96頁。從這條記載可以看出,所謂“看錢”,數量應不多,是真正的“小費”。至于其具體數量,張岱《揚州瘦馬》記:“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39)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1頁。明末陸人龍《型世言》第二十回則記相看者當時“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40)陸人龍撰,覃君點校:《型世言》,中華書局,2002年,第201頁。。其兄長陸云龍(1587-1644)生活于明末,則陸人龍生活年代也應與張岱相近。這里記載的是花費五七十個錢,就可以看遍瘦馬全身,應該是比較準確的計數。否則,蘇州那些浮浪子弟也不會冒充看家,以作調戲了。
蘇州瘦馬的妝容也值得注意。與揚州瘦馬類似,蘇州瘦馬同樣特別注重“頭”與“腳”?!吨裰υ~》其六:“梳妝時世近如何?撲鬢旁邊茉莉多。春色動人憑一笑,打諢原是好攙婆?!弊宰?“近日梳頭名撲鬢,蟬翼分張,螺窩深露,花枝逾咫,招飐可人。夏日珠蘭、茉莉,香氣尤濃,好風徐來,醉人神魄,此則小姐無貧富,每日不惜百錢之費也。扶小姐者為攙婆,又謂之攙娘。娘年不拘老少,以善詼諧,能指撥,使小姐神情流動者為在行?!?41)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舍得打扮,為了美麗不計花費,是當時蘇州瘦馬的共同特征。頭上插鮮花的做法也很有特色。今天蘇州還有“夏日三白”的說法,指的是夏天的三種白花:梔子花、白蘭花、茉莉花。每年夏日花開時節(jié),街頭會有大娘游走兜售,香氣襲人。
與蘇州比較,記載當中的揚州瘦馬的頭飾似乎更為多樣,生活于清康熙年間的費軒有《揚州夢香詞》【望江南】詞:
揚州好,曾記過頭家。裝點輕蚨裁杏葉,挑開四鬢是蘭花。腸斷嫁天涯。(注:當時貧家籍其梳裹,曰“頭家”,又曰“養(yǎng)瘦馬”?!靶尤~”“梅花”“道士冠”,皆婦女香纂高底名?!疤m花頭”,四髣挑開,梳成似蘭花,故名。)(42)邗江區(qū)史志辦、邗江區(qū)檔案局編:《望江南·揚州好》,廣陵書社,2018年,第11頁。
這些頭飾都可以與蘇州的“撲鬢”相互參照。另:從整體妝扮風格看,蘇州瘦馬似乎和揚州瘦馬都追求“素雅”?!吨裰υ~》其七:“玉色單衫墨色裙,千篇一律竟誰分??|衣金艷翻嫌污,羅帶香溫不用薰。”注釋:“蘇人喜淡妝,屏去紅紫而綠領鑲襟,窮極工巧。曾不逾時,又換新樣。女家不能具者,賃之衣肆,薰香則尤不慣?!妒阍~》云:‘定知羅帶內,銷魂別有香’。”(43)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
這種追求素雅的妝容風格,其實是一種較高層次的審美。就衣服顏色而言,它摒棄了比較俗的大紅大紫,而改用含蓄的色調。從竹枝詞看,蘇州瘦馬的衣裝做工也極為講究,特別注重入時。為了獲得討主青睞,有些瘦馬還專門去租賃衣服,但卻摒棄薰香。薰香的特點是比較濃烈,而且表面。但作者似乎更欣賞“暗香”。羅帶初解,暗香始來,在作者一類文人眼中才更有味道??梢娞K州瘦馬之妝容細節(jié),無不追求格調精致,頗能投合當時江南文人雅士的審美趣味。
關于揚州瘦馬的伎藝,學者已多有論說。與揚州比較,蘇州瘦馬也往往兼習多種伎藝。比如“父母家”以女工等為主業(yè),“架子家”則多涉歌、管、書法等藝術伎藝。且據竹枝詞所記,蘇州瘦馬的伎藝水平似乎整體上好過揚州:“揚藝疏,蘇則度曲搦管紛紛也?!?44)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以“架子家”為例,培養(yǎng)者要“教之行、坐、言、笑、書畫、歌管”,此外尚有“做繃子”(刺繡)、調絲(琵琶之類的絲弦樂器,蘇州尤以琵琶為多見)等。(45)參見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346頁。竹枝詞關于蘇州瘦馬伎藝稍優(yōu)的說法,在沈德符關于揚州瘦馬的記載當中也可以得到證實:
又見購妾者多以技藝見收,則大謬不然。如能琴者不過顏回或梅花一段,能畫者不過蘭竹數枝,能奕者不過起局數著,能歌者不過玉抱肚、集賢賓一二調,面試之后,至再至三,即立窘矣。又能書者更可哂,若仕客則寫吏部尚書大學士,孝廉則書第一甲第一名,儒者則書解元會元等字,便相詫異,以為奇絕,亟納聘不復他疑。到家使之操筆,則此數字之外,不辨波畫。蓋貌不甚揚,始令習他藝以速售。耳食之徒,驟見未免歡羨,具法眼者必自能辨。(4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廣陵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7-598頁。
據此,則揚州瘦馬的各項伎藝,都不過僅為“入門”級水平。相反,竹枝詞當中則對蘇州瘦馬的伎藝頗多首肯,尤其是書法和唱昆曲兩項?!吨裰υ~》其十:“未卜畫眉人是否,先看寫韻態(tài)何如。詎應把作涂鴉視,綠樹陰濃小楷書?!弊⑨?“能書者,授以毫楮作楷書數行;遇夏日,解書綠樹陰濃等詩?!?47)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這里顯示瘦馬能寫楷書,能用楷書書寫簡單詩句。據詩意,考察瘦馬書法不僅要考察其伎藝,還要看其寫字時的韻態(tài)。從句意判斷,瘦馬所寫應是小楷,女性習書常以此入門。
唱昆曲也是蘇州瘦馬的重要伎藝,瘦馬以能唱昆曲者為上品。當時蘇妓外出蘇州者稱蘇幫,若能唱昆曲,則身價不菲。(48)如當時上海有記載:“滬上為煙花淵藪,隸籍章臺中者,皆非一處之人。以蘇幫為上,麋臺土艷,蕪草皆香,茂苑春濃,名花有種。土著則亦能效吳語,學吳歈。歇浦水溫,自饒豐韻。泖峰山秀,妙擅風流,皆竊附于蘇,如大國之有附庸焉。其次則為揚幫,邗上繁華,二分月色,竹西歌吹,十里花光,固夙昔著名焉?!眳⒁娡蹴w:《淞濱瑣話》,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105頁。前文引《竹枝詞》十一注釋中的“陽關三疊”應為泛指,即離別之曲。而《陽關折柳》則是湯顯祖“四夢”之一《紫釵記》當中的折子戲,出《六十種曲》原本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本折在舞臺上為生旦為主的唱工戲,以纏綿的曲調配搭秾麗的曲詞,加之多變的舞臺調度,恰切展示了二人依依不舍的別離之情,是可以與《西廂記·長亭》媲美的離別折目(49)參見王寧:《昆劇折子戲敘考》,黃山書社,2011年,第126頁。,學者曾稱之為昆劇舞臺的“三別戲”之一。(50)參見王亞瓊、王寧:《三美兼具 異曲同工:昆劇舞臺“三別”戲簡論》,《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在清唱之歌場,也是較為流行的名曲。昆曲度曲,特別講究板眼,度曲者往往會以拍手應合板拍節(jié)奏。這里的瘦馬則以鳳頭鞋子打板按拍,以應節(jié)奏,故有“葉譜工尺防錯板,鳳頭鞋子拍輕輕”(51)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的說法。蘇州是昆曲發(fā)源地,蘇州瘦馬擅長昆曲,也是情理中事。
因為長期存留發(fā)展,當時的蘇州瘦馬其實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產業(yè)鏈條”,參與其中的人林林總總,賴此為生者也形形色色,值得仔細考察。在蘇州瘦馬的迎娶活動中,除了小姐(瘦馬本人)和討主(主顧)之外,買和賣兩個方面均有不同身份的人參與其中。如討主除了一般富人娶妾者,還有梨園戲班。媒人也分一般媒人、上扇媒人、下扇媒人、茶標多種。此外還有我們上文所說的“白螞蟻”,應該是中間人的總稱。這些中間人,在張岱筆下則通稱“牙婆駔儈”(52)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頁。,可見竹枝詞的記載更加詳細。
瘦馬家庭方面,父母家、架子家是參與主體。此外有扶小姐的女性,即攙婆、攙娘。衣肆也會為瘦馬提供臨時租賃的衣服。先生則為瘦馬度曲時吹笛伴奏。另據詩歌所記,既然瘦馬要學習度曲、女工等伎藝,則此類教師必不可缺。計有女工師傅、昆曲師傅、歌管師傅、書法師傅等。至于瘦馬行坐言笑,也似應有專門人員調教。明清江南本有“閨塾師”,便是教授大家閨秀各類伎藝的人。瘦馬的師傅,應與閨塾師類似。
在瘦馬售賣過程中,“父母家雜親”也有參與,因此,《竹枝詞》十三談到費用時,有“父母家雜親使用謂之總禮”的說法。(53)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據《竹枝詞》其十八記載,在立喜帖的時候,不僅要官帖戳記,而且要瘦馬的兄弟、父母、媒人親押,共同見證擔保。從討主角度看,除了討主本人,討主的女性親眷有的也會參與其中?!吨裰υ~》其十四注釋:“若有眷屬者直可令其至家使婦女察之?!?54)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這里是讓討主家的女眷近距離考察瘦馬,因女性更方便仔細考察。此外,據《竹枝詞》其十六記載,在最后分錢時,下面這些人都要從“硬三扇”當中分一杯羹,包括官媒(官方媒人,未必會去做媒,只是最后要見證蓋戳兒)、小甲(應為本地甲長之類)、野人(未詳)、公帳(閑漢無賴,當地的地痞流氓),可見這些人也都屬于實際或名義上的參與者。
以上所記參與者多數為其他記載所缺或所略,可以補前文記述的不足。而張岱所記迎娶時另有廚子和小唱弦索兩類人,則為竹枝詞所無,恰可互補:“廚子挑一擔至,則蔬果、肴饌、湯點、花棚、糖餅、桌圍、坐褥、酒壺、杯箸、龍虎壽星、撒帳牽紅、小唱弦索之類,又畢備矣?!?55)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1頁??梢?看似簡單的一個娶妾買女,在當時的蘇、揚一帶,涉及的各類人物卻頗為繁多,形成了完整的產業(yè)鏈條,是一項典型的“社會活動”。
至于迎娶費用,可以先從討主角度考察。一攬子式的有“財禮”,是小姐的總身價,到最后立喜帖時一并交付。在相看環(huán)節(jié),討主還須支付“見面費”,這筆錢叫作“花封”或“花金”,一般標準是父母家為錢半緡,架子家一千錢。據《巢林筆談》卷四記載,當時蘇州地區(qū)的相看者如果看不上瘦馬,也會“犒以零星,謂之看錢”(56)龔煒撰,錢炳寰點校:《巢林筆談》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第96頁。。若瘦馬能唱曲,在唱曲時也會索要少許銀錢,謂之“扇金”。
財禮部分也可以細分,如前所述“六禮全金”或“六禮全銀”,媒金、總禮等等。在“小定”(初步確定意向)的時候,也要付給一定訂金,一般是“銀數鍰”(57)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可見,迎娶瘦馬,所費頗可觀,尤其架子家,非一般小民所能承受。瘦馬方面也有一定費用,如父母家為了不留后患,會臨時租賃房屋去見討主。有些瘦馬會臨時租賃衣服,以美妝容。當然,所有的瘦馬都會精心打扮,如前述之插戴花朵等,均會產生妝扮費用。
盈利是從瘦馬賣方計算,由于作者洞悉其間關竅,因此所言甚詳?!吨裰υ~》十六:“媒人假母本蟬聯,蕉剝瓜分最可憐。除卻三分三扇去,賣兒能得幾多錢?!弊⒃?“財禮每百金除三分之一為媒金,謂之硬三扇。官媒、小甲、野人、公帳(閑漢無賴之稱),以及四十八分,皆彼派給,于討主無與。此惟強有力而解事者能之,否則下扇媒人、上扇媒人僅以財禮十分之二三給其父母,而架子家與媒人牽聯染指外,仍計原質之數三分索利,又計女來幾年,飲食衣飾、拍曲教繡之費若干,再加以三分之利,父母之所得僅矣,吁可憫哉。”(58)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
如上,除了各種參與者瓜分掉的錢財,真正歸于女孩父母的盈利其實比較可憐。據作者記述,財禮當中百分之三十要作為“媒金”,由官媒、小甲、野人等瓜分。而有些弱勢的父母,僅僅可以得到全部財禮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而架子家和媒人除了串通作弊,扣留財禮外,還會按照原來質押錢數的三分來索要利錢,在計算這些年小姐的衣食妝容、教育等費用總額基礎上,再加三分利息,扣除自己的份額。所以,熟悉內情的作者才會發(fā)出“賣兒能得幾多錢”“吁可憫哉”(59)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的感慨。
在迎娶蘇州瘦馬的過程中,買賣雙方均不乏相關策略和技巧,竹枝詞提到兩點。首先是相看時,父母家往往會“借房相親”。《竹枝詞》其四:“深巷紆回第幾灣,小軒半是董家山。知他鶯燕窠何在,任指芳林碧樹間?!弊⑨?“此相父母家者,媒人必借他人之居,肩輿挽女至,模糊姓氏,恐討主知其底蘊,無所售巧也。蘇之貧家亦必灑掃陳設。吳諺云:‘家家條幅董其昌’,信然?!?60)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這個是行內規(guī)矩。因為父母家都是自己的孩子,如果在自己家里相親,很容易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都要用轎子抬到別處,再約人來相。
二是“指東打西”?!吨裰υ~》其十二:“萬紫千紅斗艷陽,目成心與憶孤芳。春來綽約惟春草,卻說秾華在海棠。”注釋:“媒人狡黠之尤,能察討主神氣所屬,故昂其值,不得不以術馭之。如屬意某甲,故言某乙之佳,俟其矜重再三,始思其次于乙,若降以相從,非值廉則無寧已而者,彼亦恐事不諧,稍遷就矣。然此為謹約者言之,豪華之家又非此論。白香山詩云:‘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終須買取名春草,處處將行步步隨’?!?61)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作者在這里提供了一種“指東打西”法,即看上甲,卻偏說乙好,以便實惠購買。當然,作者也說這只是對于想節(jié)約的人家而言,如果是富豪人家,還是要揀好的購買。少年瘦馬與主人步步相隨,主人會體面很多。這些有關策略技巧的記述,也是蘇州瘦馬特有的。
“短長”,指蘇州瘦馬在作者眼中的優(yōu)缺點。據竹枝詞作者所記,當時的蘇州瘦馬與揚州相比,似有“七長一短”。《竹枝詞》其一:“山娟水膩說吳門,廿四橋頭哪足論。況是春光最多處,過墻梅杏總銷魂?!弊⒃?“蘇州山水秀娟,其地多產麗人,而又能為新妝新聲,故非他郡所及。納姬者每對舉蘇揚。究之揚不逮蘇遠甚,揚非肥重即枯槁,蘇則秾纖合度者多也。揚恃脂粉與蘭麝,蘇則天然自喜者慣也。揚髻太高,蘇則綰發(fā)能作時新也。揚眉太細,蘇則掃黛略加修節(jié)也。揚性惰,蘇則調絲刺繡比比也。揚藝疏,蘇則度曲搦管紛紛也。且揚多戀母家,稍失意輒思去;蘇無此習氣,至人家頗知長久生活計。至于豐神絕世,妝束隨時,其妍蚩又有目者共辨,不待抑揚始見也。所不能為之辭者,雙灣稍遜耳!止此一,而亦不盡然,故云揚不逮蘇遠甚。蘇之待字者亦不盡城中人,常熟、無錫諸縣,或隔郡,或旁州,恒萃于蘇,教養(yǎng)久即與蘇人一,實為艷麗之都會云。”(62)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
作者在此列舉了蘇姬較之揚姬的“七長一短”?!捌唛L”包括身材、化妝、發(fā)髻、眉毛、女工、藝術、態(tài)度,蘇姬都是超過揚姬的。由于這里的發(fā)髻、眉毛,其實也都屬于妝容的范疇,所以“七長”實則可以歸納為四點:妝容、女工、伎藝和態(tài)度。蘇州瘦馬的特點是更懂化妝,尤其是追求素雅和自然之美,這應與蘇州本地的地域文化有關?!耙欢獭笔侵柑K州瘦馬“雙灣稍遜”,說的是蘇州女子的小腳不如揚州。但這也只是相對而言,因為在竹枝詞當中,也本有“弓鞋窄窄假潘妃”(63)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的詩句,可見蘇州瘦馬也是小腳玲瓏,只是稍微遜色而已。至民國初年,江南一帶流行“揚州頭、蘇州腳”的說法。據此,關于蘇州瘦馬“雙灣稍遜”的觀點,如若不是因為時代的變遷,那就應該是作者認知的個體偏差。
資料顯示,除揚州、蘇州之外,偶爾也可以看到關于其他地區(qū)養(yǎng)瘦馬的記載。這一點胡忌、王寶紅二文都有說明,后者還明確提出:“‘養(yǎng)瘦馬’習俗盛行于明清江南一帶?!?64)王寶紅:《“養(yǎng)瘦馬”風俗補說》,《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其實,在蘇州周邊地區(qū)、北京等地也有類似的情況。首先是蘇州周邊地區(qū)?!吨裰υ~》其一注云:“蘇之待字者亦不盡城中人,常熟、無錫諸縣,或隔郡,或旁州,恒萃于蘇,教養(yǎng)久即與蘇人一,實為艷麗之都會云。”(65)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5頁。足見這個產業(yè)鏈已經帶動周邊地區(qū),影響到蘇州周邊的常熟、無錫一帶。瘦馬,質言之是古代的美女產業(yè)鏈條。在這一畸形的社會現象背后,支撐它的是物質生活的豐富甚至奢靡,也是男權極端化的體現。而明清時期的蘇、揚一帶,物質生活極大豐富,才會導致這種消費的凸顯化、產業(yè)化和專門化。在這個意義上,蘇、揚只是起到了一個引領和萃集的作用。
距蘇、揚不遠的南京,也有確切的瘦馬記載。清吳熾昌《客窗閑話》卷四“瘦馬”條:
金陵匪徒,有在四方販買幼女,選其俊秀者,調理其肌膚,修飾其衣履,延師教之,凡書畫琴棋、簫管笛弦之類,無一不能;及瓜,則重價售與宦商富室為妾,或竟入妓院,名之曰“養(yǎng)瘦馬”。(66)吳熾昌:《客窗閑話》卷四,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8頁。
這種風俗與蘇、揚并無二致。又前引《中國俗語大詞典》,在“瘦馬”條下,所附為寧波方言當中的語音,可見,古代寧波也應存有這一習俗。
而在北京等地,盡管并不稱為“瘦馬”,卻仍存在與江南“養(yǎng)瘦馬”類似的習俗。徐珂《清稗類鈔》冊十一“京師之妓”條:“北幫(按:指來自北方的妓女)之養(yǎng)幼女者,教以彈唱,稍長,令至行院為妓,得賃金,京師曰領家,亦猶蘇滬之稱本家者也。”(67)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5153頁。同卷“天津之妓”條又曰:“南幫多蘇、揚人,北幫多直隸人?!?68)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5156頁。足見,在北京以及周邊地區(qū),其實也有類似江南“養(yǎng)瘦馬”的習俗,只是不稱“養(yǎng)瘦馬”罷了。
關于江南一帶養(yǎng)瘦馬習俗曾經持續(xù)到什么年代?有學者謂:“在晚清的文獻中,不見記載,大概此風已衰?!?69)王寶紅:《“養(yǎng)瘦馬”風俗補說》,《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但是依據下面兩條材料,此說似乎也可商榷。徐珂《清稗類鈔》第十一冊“揚州之妓”條:“揚州為鹺務所在,至同治初,雖富商巨賈迥異從前,而征歌選色,習為故常,獵粉漁脂,寖成風氣。閭閻老嫗,畜養(yǎng)女娃,束足布指,涂妝綰髻,節(jié)其食飲,以視其肥瘠,教之歌舞弦索之類,以昂其聲價。貧家女往投之,謂之養(yǎng)瘦馬?!?70)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5175頁。文中明確記載為清代同治(1862-1874)年間揚州事。又據前引袁景瀾(1804-1879)《吳郡歲華紀麗》之《放鵓鴿》詩序所記蘇州事,綜合二者可以推論,江南一帶的養(yǎng)瘦馬習俗到清代末年應還存在。
必須指出的是,明清時期持續(xù)存留于江南的這種公然合法的人口買賣,其實反映了古代男權對于女性的戕害,是經濟奢靡和男權發(fā)展結合而生的畸形的怪胎。它基于男性的偏狹希求,無視女性的自我權利,將女性全然對象化、工具化,繼而物化、商品化,本質上是對女性的褻瀆和侮辱。胡忌先生曾引用《續(xù)金瓶梅》有關揚州瘦馬悲慘命運的描述,正可作為考察蘇州瘦馬情狀之參證。
據《續(xù)金瓶梅》所述,清代揚州存在一個專門以“教訓女子為生理”的“煙花世界”。(71)關于其詳細描述,參見丁耀亢:《續(xù)金瓶梅》,冷成金主編:《古本禁毀小說文庫》,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第276頁。為了迎合男性自私變態(tài)的需求,很多戒條和訓練都對女性帶來了摧殘。如瘦馬的訓練,除了學習琴棋書畫各種伎藝,還需要習練迎合討好技巧,甚至專習床上功課?!独m(xù)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記:“到了十四五歲,又教她熏香澡牝、枕上風情。買一本《春宮圖》《如意君傳》,淫書浪曲,背地里學習出各種嬌態(tài)?!?72)丁耀亢:《續(xù)金瓶梅》,冷成金主編:《古本禁毀小說文庫》,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第276頁。原文句讀有誤,已改。這里的“澡牝”,即女性的私處清洗。為了滿足男性對于處女的變態(tài)需要,瘦馬還必須保持處女之身。《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又其俗最重童女,若還一方白絹者,徵其原值必立返。以故下山者即甚姝艷,價僅十之三?!?73)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廣陵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8頁。如果瘦馬被驗證已非處子,不僅要退回買主付款,而且要立即遣返主家。而這類瘦馬,即使容貌艷麗者,再次售賣時,價格也只有正常價格的十分之三了。
出于利益的考慮,為了防止瘦馬通過“自我滿足”破壞處子之身,當時的女教師也無所不用其極。那些優(yōu)質瘦馬,晚上不僅不能小便,而且還把手指綁起來,私處也要被捆束封閉,其痛苦不難想見。至于日常的限食,則更為常見。(74)參見丁耀亢:《續(xù)金瓶梅》,冷成金主編:《古本禁毀小說文庫》,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第276頁??梢?在江南瘦馬光鮮靚麗的外表背后,隱藏著不知多少窮苦女子的血漬和淚痕。
從地域來看,瘦馬不惟蘇揚、江南有之。就時間而言,瘦馬似乎也不止明清有之。僅從曾經在蘇州做太守的白居易的詩歌當中,似乎也能看到一些古代瘦馬的氣息。而明清很多詩文、小說、戲曲的記述,都可以為上溯瘦馬歷史提供邏輯支撐。比如鄭板橋《揚州》一詩記作:“千家養(yǎng)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75)鄭板橋:《鄭板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0頁。鄭氏描述的是當時蘇、揚一帶的獨特現象,放在別處,這種現象確實很難理解。在偏僻地域,生存本為第一必需,其女性尚處于為生計奔忙的階段,過著掙一點吃一點(from hand to mouth)的生活,怎么可能去學習無用的彈唱伎藝?在這個意義上,蘇州的花神廟和瘦馬,都可以視作該地區(qū)經濟發(fā)達、生活奢靡的標志。
在明清小說當中頻頻出現的不止“買女到蘇州”,還有“買戲到蘇州”。(76)如《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當中,就有賈薔從姑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并聘了教習的情節(jié),參見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234頁。明清時期很多達官貴人家里的家庭戲班,都可以看到蘇州美女的影子。而蘇州的閶門,曾被《紅樓夢》作者稱為“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77)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7頁。。唐寅“翠袖三千樓上下”詩句所寫,正是當時的“閶門繁華圖”。(78)唐寅著,周道振、張月尊輯校:《唐寅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8頁??梢?瘦馬所依托的實為江南的富庶。其底層邏輯,其實是男性富貴后的“飽暖思淫”(79)對于江南瘦馬產生的背景和原因,可參看前述胡忌、韋明鏵二文。。據此可以推測,瘦馬之類產業(yè)應至遲在明代已出現。
最后補充一點有關昆曲的信息,也為以往研究者所未及。清代蘇州的瘦馬其實還源源不斷地為戲曲戲班提供演員,一定程度上擔負起了類似后世戲曲學校的職責?!吨裰υ~》其五:“紫檀龕子老郎神,綠戶朱窗箔卷銀。更有報單金墨字,居然閥閱溯簪紳?!痹姾笞宰?“此相架子家者,其家半屬梨園部。中又有規(guī)仿世家,則架子家之大者。”(80)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這一點非常重要,也是以往記載當中缺失并被研究者所忽略的。關于揚州瘦馬的去處,大致有兩途:一是到大戶人家作妾;二是被賣予樂戶。清汪森《粵西叢載》卷十七“桂枝女子”條記錄吳中事:“甚亦有遠方樂戶,訪有女美,謬為富貴人娶之去,無可稽察也?!?81)汪森:《粵西叢載》,《筆記小說大觀》第十八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242頁。但這里的樂戶和梨園還有區(qū)別,樂戶往往指青樓,明清江南很多青樓妓女便是瘦馬出身。
這首《竹枝詞》補充了瘦馬的另一個去處,即梨園戲班?!白咸待愖永侠缮瘛?82)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指的是戲班供奉的老郎神,從供奉的行業(yè)祖師不難看出,這些瘦馬是被戲班而非青樓買去。如果是青樓購買,其供奉的行業(yè)神應該是白眉神(戰(zhàn)國時曾在齊國置女閭七百的管仲),而非老郎。又竹枝詞注釋云“此相架子家者,其家半屬梨園部”(83)丘良任、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三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又明確說明“架子家”的瘦馬,應該有相當一部分被戲班買走??磥懋敃r所謂的“買戲到蘇州”,不少正是買瘦馬。明清時期,即使在江南也并未設立專門的昆曲學校,因而,除了戲班內的師徒傳授,瘦馬之家尤其是“架子家”其實也曾扮演過昆曲戲校的角色,為昆劇班社持續(xù)提供著儲備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