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智 陳武強
漢唐以降,朝貢已是維系中國古代封建王朝與邊疆民族關系的主要形式,《后漢書》載:“是歲(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五年,公元49年),烏桓大人率眾內(nèi)屬,詣闕朝貢?!?1)范曄:《后漢書》卷1下《光武帝紀第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77頁。明朝建國后,詔諭包括烏思藏在內(nèi)的邊疆各族首領“恭事朝廷,遣使貢獻”,(2)黃彰健???“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明宣宗實錄》卷86,宣德七年正月丁卯條,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979頁。與明朝“永篤誠好,相與往來”,(3)《明宣宗實錄》卷86,宣德七年正月丁卯條,第1980頁。建立起貢賜關系。烏思藏、朵甘思政教首領陸續(xù)來京或遣使來京朝貢,史書載:“惟我太祖高皇帝膺天明命,汛掃前元。太宗文皇帝神武雄略,威震朔漠,四夷八蠻罔不來貢……”(4)馬文升:《馬端肅奏議》卷3《敦懷柔以安四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27冊,第735頁。凡來自烏思藏的貢使,明廷本著厚往薄來、優(yōu)撫遠人的態(tài)度,賜之以倍利,“切惟四夷來貢者,慕化之誠。朝廷優(yōu)待者,柔遠之道……”(5)馬文升:《馬端肅奏議》卷3《敦懷柔以安四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35頁。在這種“貢物”與“回賜”往來中,朝貢制度重新興起和發(fā)展。然而,在烏思藏朝貢過程中,無序朝貢、違“例”朝貢以及沿途寺僧、流民混入其中等現(xiàn)象越來越多。如何既滿足烏思藏朝貢所需、“籠絡其心”,又保障朝貢活動有序合理進行,制定立法,加強管理,當為首要。于是,各種朝貢“例”應運而生,且逐漸成為明代最為廣泛靈活的朝貢法律制度,“查照洪武永樂年間事例及欽奉累朝奏,蒙詔旨行令光祿寺:今后凡遇外夷朝貢到京,或該筵宴或朔望見辭酒飯,務要照依先年定例……”(6)馬文升:《馬端肅奏議》卷3《敦懷柔以安四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35頁。就其實質(zhì),“例”是明代重要的法律形式,是因時因地因事制宜的單行法規(guī),是“律”在具體適用上的主要依據(jù),具有具體、靈活的特點,(7)由于律具有穩(wěn)定性、不可更改性,所以例“因時而酌定”的特點凸顯了其更加靈活實用性的法律特征,成為了律的及時補充,起到了調(diào)整國家法律體系使之適應社會變革的作用。明代《名例律》附例95條,規(guī)定了法律的基本原則,法律的體例,定罪量刑等內(nèi)容?!耙蚵善鹄?因例生例”。(8)張廷玉等撰:《明史》卷93《刑法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79頁。烏思藏朝貢例亦是如此,其地位和作用尤為重要。烏思藏朝貢之“例”在以往學界的研究中并沒有得到重視,大多數(shù)學者只注重從政治視角探討朝貢制度,忽略了朝貢立法形式和內(nèi)容,以至于迄今都沒有全面清晰反映明代烏思藏朝貢法律規(guī)制的研究成果。(9)關于明代烏思藏“朝貢例”研究,目前研究成果較少。不過,張向耀的《明代關于藏族地區(qū)朝貢定例的原因與過程》(《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第5—9頁)一文對明代藏族地方首領入京朝貢朝覲制度、禮節(jié)和貢物諸問題做了粗略敘述,牛綠花的《元明兩朝對藏傳佛教宗教事務的法律調(diào)整及其歷史啟示》(《青海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第191—195頁)一文從法律視角探討了元明時期對烏思藏宗教事務的管理。當然,對明代烏思藏朝貢問題的研究成果還是相當豐碩,如尹偉先的《明代藏族史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顧祖成的《明清治藏史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9年)、杜長風的《明代烏思藏朝貢述略》(《西藏研究》1990年第3期,第67—73頁)、武沐的《論明朝與藏區(qū)朝貢貿(mào)易》(《青海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第124—130頁)、洲塔、賈霄鋒的《試析明代藏區(qū)土司的朝貢制度》(《西藏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第59—65頁)等對明代烏思藏及涉藏地區(qū)朝貢問題作了探討。這些研究成果,基本上都是從朝貢制度本身或政治、經(jīng)濟等視角進行討論,均很少關注“朝貢例”。本文根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把烏思藏朝貢例分為貢使通關例、貢道貢期例、貢使朝覲及賞賜例等幾個方面,擬對其形式、內(nèi)容、條款等問題逐一梳理分析,總結其特點及歷史作用。
朝貢制度由來已久,中國古代封建統(tǒng)治者強調(diào)天下一統(tǒng),邊疆少數(shù)民族皆以時朝貢,體現(xiàn)出中原王朝與邊疆民族間的一種政治關系。洪武七年(1374)三月,明太祖朱元璋在給禮部的詔書中明確表達了這一觀念:“古者中國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邦遠國則每世一朝,其所貢不過表誠敬?!?10)朱國禎輯:《皇明大事記》卷13《諸夷朝貢》,明崇禎刻《皇明史概》,第1066頁。顯而易見,明朝統(tǒng)治者把朝貢更多地看作是一種上下禮制,如果不來朝貢,則視為“不臣”,不管是海外諸藩屬國,還是邊疆民族地方政權皆如此。明代烏思藏朝貢屬于后者,本質(zhì)上屬于地方向中央的朝貢。通過朝貢,明朝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的關系更加密切,藏族民眾對明朝的認同感明顯得到提升。
明朝規(guī)定,烏思藏政教首領或所遣貢使來京朝貢,由其所轄地的各驛站負責接送。進入內(nèi)地后,由邊地州縣安排官吏負責查驗札付、印信、勘合、貢道、貢期等是否屬實合法,之后才能起送貢使赴京朝貢。換句話說,貢使進京朝貢,通關手續(xù)必須符合通關“例”的相關規(guī)定,確保合法有效,否則邊關不予通行。具體程序是:
烏思藏貢使入關后,首先,由邊關查驗朝貢番書、印信等。之所以要對朝貢公文、印信等進行審查,目的是防止某些寺僧偽造文書朝貢,“烏思藏大乘法王、闡化、輔教、贊善番王,舊例三年差人一朝貢,彼因道險少來。而長河西番僧往往偽作印信番書,以冒賞賜”。(11)《明憲宗實錄》卷219,成化十七年九月辛卯條,第3792頁。為此,明廷強調(diào),藏族政教首領差人進貢,持有“印信、番本咨文,方許入貢”。(12)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7冊,第907頁。成化年間,明憲宗敕諭闡化王說,“爾(闡化王)今后仍照洪武舊例,三年一貢,自成化三年為始。所遣之人必須本類,不許過多。所給文書,鈐以王印,其余國師、禪師等印,皆不許行。惟襲替謝恩者不在三年之限。仍戒來人,毋得夾帶投托之人。朝廷已敕經(jīng)過關隘官司盤詰辨驗,如有偽冒,就便挐問。如此,則事有定規(guī),人無冒濫,庶不失爾敬事朝廷之意。”(13)《明憲宗實錄》卷21,成化元年九月戊辰條,第420、421頁。
其次查驗勘合?!翱焙稀笔敲魍⑻刂频呢暿谷胴晳{證,主要頒給邊疆少數(shù)民族及外藩。邊疆少數(shù)民族方面,勘合數(shù)量有多有少。明廷頒給烏思藏“闡教等四王人各賜敕一道,勘合二十道,該貢之年,道經(jīng)四川、陜西,比號既同,仍有王印奏本方許放入?!?14)《明憲宗實錄》卷219,成化十七年九月辛卯條,第3792頁。頒給長河西、魚通、寧遠等處,朵甘及董卜韓胡諸宣慰司“亦各給勘合六十道,其入貢道經(jīng)四川,比號驗放一如例……從之?!?15)《明憲宗實錄》卷219,成化十七年九月辛卯條,第3792頁??焙仙蠈懹谐⑴鷾食暤呐囊约俺曃锲返刃畔?“凡有軍民疾苦,及奉信符辦過事務,進貢方物之類,俱于勘合內(nèi)填寫”。(16)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108《朝貢四·朝貢通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85頁。若屬于該貢之年,烏思藏首領遣使進貢,“邊官亦照例驗放,不許過多?!?17)《明憲宗實錄》卷219,成化十七年九月辛卯條,第3792頁。由此可見,“照例驗放”是貢使通行的首要條件。也就是說,烏思藏入貢,只有印信、公文、勘合符合進京朝貢例者,邊關才允準通關放行,無表文、印信、勘合者一律禁止入貢。
永樂初,明朝放松了對四夷朝貢貿(mào)易的嚴格限制政策,加之明朝對烏思藏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貢使的優(yōu)厚賞賜,至宣德、正統(tǒng)年間時,烏思藏等涉藏地區(qū)赴京朝貢人數(shù)急劇增加。禮部奏稱:“宣德、正統(tǒng)間,番僧入貢,不過三、四十人。景泰間,起數(shù)漸多,然亦不過三百人。天順間,遂至二、三千人。及今前后絡繹不絕,賞賜不貲,而后來者又不可量,且其野性暴橫奸詐?!?18)《明憲宗實錄》卷21,成化元年九月戊辰條,第420、421頁。到了成化年間(1465—1487),大規(guī)模違例朝貢和冒貢、濫貢者不斷出現(xiàn)于邊疆地區(qū),給沿邊社會治理帶來嚴重問題。因此,加強對貢使入關公文、信符、勘合的審查工作尤顯關鍵。周洪謨上奏稱:“烏思藏等處入貢,其貢使數(shù)逾舊制,一歲中有至三四千人者,賞賜糜費,不可勝計。自長河西諸番,皆冒以圖利?!?19)焦竑撰:《玉堂叢語》卷2,顧思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7頁。鑒此,他建議應該“依海外諸番例”,實施新的烏思藏朝貢條例:“各給與符二十道,入貢,備填貢使物數(shù)于上,仍識以舊賜金印,至關驗,以防詐偽?!?20)焦竑撰:《玉堂叢語》卷2,顧思點校,第57、58頁。明憲宗同意其請,下詔實行。此后,明廷加強了對烏思藏貢使的邊關審驗工作。
成化四年(1468)三月,明廷規(guī)定:今后烏思藏番僧人等進貢,必須遵守原定三年一次限期和額數(shù),“審有番王印信文憑,方許存留起送?!?21)《明憲宗實錄》卷52,成化四年三月戊辰條,第1053頁。然而,西藏地方無印信、文書來京朝貢者仍屢見不鮮。成化五年(1469)七月,鑒于烏思藏贊善王遣舍人阿別等違例朝貢,“兼無番王正印文書”的情況,(22)《明憲宗實錄》卷69,成化五年七月丁酉條,第1368頁。四川都司提出兩個建議:一是番僧必須照年例進貢,二是令番僧各具印信、文書會同進貢。(23)《明憲宗實錄》卷69,成化五年七月丁酉條,第1368頁。四川都司提出的朝貢建議是一個全新的政策思路,但禮部認為,“烏思藏地方廣遠,番王數(shù)多。若令各照年例進貢,則往來頻繁,驛遞不息;若令會同進貢,則地方有遠近,難以齊一?!?24)《明憲宗實錄》卷69,成化五年七月丁酉條,第1368頁。因此,應該令各王各具印信文書于應貢年份,陸續(xù)來貢,且不許超過所定人數(shù),明廷敕令:各番王“永遠遵守”。(25)《明憲宗實錄》卷69,成化五年七月丁酉條,第1368頁。又《明史》:“令諸王于應貢之歲,各具印文,取次而來。”(《明史》卷331《贊善王傳》,第8583頁)同時規(guī)定:各番王不能一擁而至,要分批分次朝貢。禮部此議的確比“依年例朝貢”更加具體些。從理論上講,禮部提出的“遵例入貢”、分批朝貢之策應該是比較合理的辦法。成化十七年(1481),禮部又上疏稱:“長河西番僧往往詐為諸王文牒,入貢冒賞。請給諸番王及長河西、董卜韓胡敕書勘合,邊臣審驗,方許進入,庶免詐偽之弊?;虻雷?不許補貢?!?26)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31《長河西魚通寧遠宣慰司傳》,第8592頁。顯然,頒給諸番王敕書、勘合、文牒者,是為了防范長河西等地番僧冒充烏思藏貢使赴京朝貢騙賞問題。
可見,在規(guī)范烏思藏貢使朝貢的法制化過程中,頒行和查驗勘合成了一項關鍵措施,根本目的是防范假冒行為,維護正當?shù)某曋刃?。從實施效果?查驗印信、公文、勘合對從邊關源頭限制和阻止冒貢入京起到了一定作用。當然,要完全辨識烏思藏朝貢隊伍中沿途混入的魚龍混雜人員確有難度,這也是后來勘合制停止的客觀原因。
隨著朝貢體系的逐步建立和發(fā)展,愈來愈多的烏思藏、朵甘思及其他涉藏地區(qū)首領或親自或遣使來京朝貢,加強對貢使及朝貢活動的管理,維護朝貢秩序迫在眉睫。為此,明朝尋求訂立朝貢法律法規(guī),對烏思藏貢使在入貢期限、貢使人數(shù)等方面進行約束。在相繼訂立的朝貢法律規(guī)制即朝貢例中,針對貢道、貢期和朝貢規(guī)模的條款數(shù)最多。
貢道為貢使進貢路線。(27)郭鳳霞、周元剛和劉永文等人從交通、使臣互往等視角探討了漢藏關系。郭鳳霞在《明前期對入藏交通的經(jīng)營與防護》(《青海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第118—120頁)一文中認為,明朝通過恢復和重建舊有驛站體系、打擊道路沿線對往來使臣的劫掠活動等,提供了內(nèi)地與西藏之間交通和漢藏往來關系保障;周元剛在《明代河洮岷地區(qū)交通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一文認為,明朝在河洮岷地區(qū)建立了東連內(nèi)地、西通烏思藏、北達甘涼、南至四川的交通網(wǎng)絡,加強了對河洮岷地區(qū)的控制及漢藏往來關系;劉永文、韓殿棟、李軍的《明代進藏人員論析》(《西藏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第84—90頁)一文認為,明朝派出的進藏人員中包括政府官員、宦官、僧人及藏族首領等,他們或宣布詔諭或設置驛站,充分反映出明朝的主權意識和漢藏頻繁往來的關系。明朝規(guī)定,諸蕃朝貢需“辨其貢道、貢使、貢物遠近多寡豐約之數(shù)”,(28)張廷玉等撰:《明史》卷72《職官志一》,第1749頁。意味著烏思藏貢使進京朝貢須遵守朝廷對朝貢路線、朝貢期限以及貢使人數(shù)的相關制度。
有明一代,針對邊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首領、土司土官朝貢,明朝制定了來貢線路的法律規(guī)定。關于烏思藏、朵甘思及其河洮岷州等所謂“西番”藏族地方,明朝實行的是羈縻政策。洪武、永樂年間時,朝廷已對四夷少數(shù)民族朝貢做出了一定要求甚至法律規(guī)定,包括對來自西藏地方及其他涉藏地區(qū)的朝貢使者。如洪武十六年(1383),明朝設置長河西等處軍民安撫使司,讓其每年一貢,“于四川比號雅州入貢,每貢止許五六十人,多不過一百人”;(29)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7頁。洪武十八年(1385)規(guī)定,朵甘思“每年一貢,給以勘合,于四川比號雅州入境,每貢止許五六十人,多不過一百人?!?30)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7冊,第908頁。董卜韓胡則“每年一貢,于四川比對勘合、人數(shù),照朵甘思例”(31)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顯然,董卜韓胡每次朝貢仍然為五六十人的規(guī)模,最多不能超過一百人??墒?當時朝廷鼓勵藏族地區(qū)首領朝貢,希望以此建立和加強與藏族地區(qū)往來聯(lián)系。所以,明中央對西藏等涉藏地區(qū)朝貢的規(guī)定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他們或三年一貢或一年一貢,朝貢相對比較自由。同樣,明臣前往西藏地方,通常會選擇交通道路較好的甘青線入藏。
景泰以來至成化年間,來自烏思藏、朵甘思的入京貢使不斷增加,給沿線地方軍民帶來較大困擾與經(jīng)濟負擔,迫切需要相關法律法規(guī)對其進行約束和限制。這就是明朝制定新的烏思藏朝貢例,對其在朝貢次數(shù)、人數(shù)及規(guī)模等方面進行規(guī)限的原因。
成化三年(1467)五月,陜西按察司副使鄭安上疏說:進貢番僧中真正來自烏思藏的只占到三分之一,其余皆為“洮、岷近境寺僧、番民詭名希賞”(32)《明憲宗實錄》卷42,成化三年五月丙子條,第859頁。而來,財政虛費很大。明廷令陜西鎮(zhèn)守巡撫、巡按等巡視官員及都布按三司詳議番僧進貢事宜,訂立《番僧朝貢條例》。《明史》載:“進貢番僧自烏斯藏來者不過三之一,余皆洮、岷寺僧詭名冒貢。進一羸馬輒獲厚值,得所賜幣帛,制為戰(zhàn)袍,以拒官軍……會廷臣議,請行陜西文武諸臣,計定貢期、人數(shù)及存留、起送之額以聞,報可。己而奏上,諸自烏斯藏來者皆由四川入,不得經(jīng)赴洮、岷,遂著為例?!?33)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31《西番諸衛(wèi)傳》,第8543頁。于是,新的番僧朝貢條例經(jīng)過陜西地方巡視官員建議,報請禮部的醞釀、會商和研討,正式形成了明確決議:所有來自烏思藏的朝貢使者皆由四川入,不得經(jīng)洮、岷一線進京朝貢,這就是《成化三年例》,它是對之前貢使入京線路亂象的整治和規(guī)范,也是今后貢使朝貢的基本路線規(guī)定。成化六年(1470)四月,“乙丑,定烏思藏贊善、闡教、闡化、輔教四王三年一貢,各不過百五十人,由四川入……”(34)談遷:《國榷》卷36,憲宗成化六年四月乙丑條,張宗祥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284頁。自后,《成化六年例》規(guī)定的“貢道自川入”成為烏思藏等地區(qū)朝貢必須遵守的法律。
事實上,明代漢藏交通有多條通路,前期以青藏道為主要入藏通道,中后期變?yōu)橐源ú氐罏橹鳌?35)李淮東:《明代漢藏交通的興衰演變——以明朝使臣入藏活動為中心的探討》,《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2期,第100頁。按明廷的規(guī)定,明代中后期經(jīng)四川道入貢的藏族地方政教首領是烏思藏闡化王、闡教王、輔教王、朵甘思、長河西等處軍民安撫使司、董卜韓胡等,占朝貢之多數(shù);從陜西道入貢的是烏思藏贊善王、河洮岷、西寧等藏族地方首領,烏思藏“闡化、闡教、輔教三王差來人,從四川布政司比號;贊善王差來人,從陜西布政司?!?36)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7冊,第907頁。從以上這些規(guī)定可以看出,新“例”在制定時也考慮了明朝與烏思藏各政教勢力所轄領地及其與明京距離遠近的客觀因素。
貢期就是指朝貢時期,具體為每幾年朝貢一次。洪武年間,明朝已訂立了專門的朝貢例(成化時期被稱為“洪武舊例”),但訂立時間和內(nèi)容史無記載。不過,成化元年(1465)明憲宗敕諭闡化王曰:“爾父祖以來,世修職貢。洪武年間,三年一貢,來朝不過三四十人,往來道途亦守禮法。近年以來,增加漸多,絡繹不絕,恃朝廷柔遠之意,所至騷擾。察其所以,多有四川等處不逞之徒,買求印信,冒作番僧,貪圖財利,壞爾聲名。爾居遐僻,何由得知?茲特敕諭,爾今后仍照洪武舊例,三年一貢,自成化三年為始?!?37)《明憲宗實錄》卷21,成化元年九月戊辰條,第420、421頁。根據(jù)此敕諭分析,洪武“例”就是關于烏思藏朝貢的法律法規(guī),具體內(nèi)容是關于烏思藏“三年一貢”的朝貢規(guī)制。(38)《四夷考》卷之四《西番考》曰:“成化元年,禮臣以為言詔諭闡化王,令遵貢期,三歲一至,毋多人,毋雜用國師禪師等印。未幾,番僧札巴堅參等以秘密法進天子,愛幸之,法王封號,至累數(shù)十字,道從用執(zhí)金吾仗,賜予駢蕃,其徒錦衣玉食至數(shù)千人矣?!眳⒁娙~向高:《四夷考》卷4《西番考》,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3頁。另據(jù)《明會典》載:洪武七年,烏思藏被明廷賜銀印、給勘合,“后每三年一貢,各番王差人填寫原降勘合”,(39)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7頁。并攜帶印信、番本、咨文方許入貢,“每貢各許一百人,多不過一百五十人。”(40)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7頁。大乘、大寶二法王,“不給勘合,進貢不常,止許差僧徒十人赍印信番本隨同四王進貢之人赴京。”(41)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7頁。這也表明洪武七年后,烏思藏朝貢是每三年一貢。朵甘思,從洪武十八年起“每年一貢,給以勘合……每貢止許五六十人,多不過一百人?!?42)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
除了烏思藏、朵甘思地區(qū),明朝規(guī)定其他各地番僧應照烏思藏例、朵甘思例進行朝貢,如董卜韓胡依照朵甘思例,每年一貢。(43)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四川威州??h金川寺番僧,“每三年一貢,每貢許一百人,多不過一百五十人。”(44)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雜谷安撫司,“每三年一貢,每貢許一百人,多不過一百五十人。”(45)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松潘茂州等處,“本地番僧每年朝貢許三十名,多不過五十人。附近烏思藏地面者,亦照烏思藏例,每三年許二三十人,多不過五六十人?!?46)李東陽等重校:正德《明會典》卷99《朝貢四·事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08頁。四川芒部隴氏“如程番府例,令三年一入朝,貢馬十二匹”,(47)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11《四川土司傳》,第8008頁。這是明代前期的情況。
明中期成化年間,烏思藏朝貢規(guī)模越來越大,朝廷申明各地貢使應遵守“洪武舊例”朝貢,并于成化元年九月,“戊辰,定烏思藏番僧三年一貢例”。(48)《明憲宗實錄》卷21,成化元年九月戊辰條,第420、421頁?!冻苫昀芬?guī)定:今后闡化王等朝貢“仍照洪武舊例,三年一貢,自成化三年為始。所遣之人必須本類,不許過多。所給文書,鈐以王印,其余國師、禪師等印,皆不許行”,(49)《明憲宗實錄》卷21,成化元年九月戊辰條,第420、421頁,參見葉向高:《四夷考》卷4《西番考》,第43頁;又見《明史》卷331《闡化王傳》,第8581、8582頁。并要求烏思藏朝貢必須嚴格遵行。成化元年明朝對贊善王等“定三年一貢例”,(50)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31《贊善王傳》,第8584頁。對規(guī)范藏族朝貢具有一定作用。
前文已述,成化三年,明朝已制定新的朝貢條例,新“例”規(guī)定:自今起,番僧朝貢“定與年限、人數(shù)及存留起送若干名”,(51)《明憲宗實錄》卷42,成化三年五月丙子條,第860頁。即限定貢期、人數(shù)、起送人數(shù),以及來朝賞賜一應物品寶鈔、食茶、布褐等物件的數(shù)量和規(guī)格。(52)《明憲宗實錄》卷42,成化三年五月丙子條,第860頁。此例訂立僅三年后,禮部又議請制定新的朝貢條例——《成化六年例》,其中規(guī)定:“烏思藏贊善、闡教、闡化、輔教四王三年一貢,各不過百五十人”(53)談遷著,張宗祥點校:《國榷》卷36,憲宗成化六年四月乙丑條,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284頁。,國師以下不許朝貢。另外,“長河西、董卜韓胡二長官司或間歲貢,人不過百,茂州番僧歲許三五十人。其近烏思藏者,貢不過五六十人。仍降敕各番王示以期額?!?54)談遷著,張宗祥點校:《國榷》卷36,憲宗成化六年四月乙丑條,第2284頁。這明顯是減少朝貢人數(shù)的重要措施,具體到各法王就是贊善、闡教、闡化、輔教四王貢使不能超過150人的規(guī)模,四川長河西、董卜韓胡二長官司貢使人數(shù)不能超過100人,茂州番僧不能超過50人。其他接近烏思藏者都不能超過五六十人??梢?《成化六年例》嚴格限制了烏思藏等地的朝貢規(guī)模。
到了隆慶三年(1569),明廷訂立《隆慶三年例》,規(guī)定:烏思藏、長河西等處軍民安撫使司、雜道長官司和直管招討司等地區(qū)“三年一貢”。(55)何喬遠撰,張德信、商傳、王熹點校:《名山藏》卷109《西戎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12、3113頁?!堵c三年例》是一個涉及范圍更大的朝貢條例,它的頒行意味著此后烏思藏、朵甘思、陜西及四川威州??h金川寺、雜谷安撫司等地必須嚴格執(zhí)行新的朝貢期限、人數(shù)等方面之規(guī)定。其次,“至隆慶三年,俱限三年一貢,定名數(shù),每處赴京,毋過十人,余留邊候命,賞賜有全有減,著為令”,(56)葉向高著:《四夷考》卷4《西番考》,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5頁。標志著此朝貢“例”上升為“令”而成為國家常法,其法律地位顯著提升。
總之,明代中期以來,河洮岷一帶藏族、寺僧混入烏思藏朝貢隊伍中冒貢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故明中央政府訂立了許多朝貢例、“事例”、“法例”的法律法規(guī),對烏思藏貢使的入貢線路、貢期、人數(shù)進行限制。
按照朝貢流程,貢使至京后,需先將貢品交驗有關部門接收。依“朝貢通例”之規(guī)定,烏思藏貢使所貢之物先由會同館呈報禮部,之后由主客部赴會同館點檢、移付禮部、開寫報單、(館夫)領貢品儲存。貢品交驗后,會同館安排貢使入驛下榻,然后擇日上朝覲見皇帝。關于貢使朝覲,明代制定有極其復雜的禮儀。洪武二年(1369)九月,“定蕃王蕃使禮”,(57)朱國禎輯:《皇明大政紀》卷2之18,明崇禎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一六》史部16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8頁。這是文獻記載明朝最早頒行的蕃使朝貢禮制。此后,在洪武十八年,明廷頒布了新的《蕃使朝貢例》,對洪武二年的朝貢禮制做了全面修訂和完善,其主要內(nèi)容是:“洪武十八年定,蕃國初附,遣使奉表進貢方物,先于會同館安歇。禮部以表副本奏知,儀禮司引蕃使習儀,擇日朝見。其日,錦衣衛(wèi)陳設儀仗和聲郎陳大樂于丹陛。如常儀,儀禮司設表案于奉天殿東門外。丹陛上方物案于丹陛中道之左右。設文武百官侍立,位于文武樓南,東西相向,蕃使服其服,捧表及方物狀,至丹墀跪授禮部官受之。詣丹墀置于案,執(zhí)事者各陳方物于案,畢,典儀內(nèi)贊……”(58)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58,第361頁。此“例”為明代第一部系統(tǒng)全面的朝貢禮儀法,對包括接待禮儀、朝覲、宣表等禮儀方面都做了極其細致的規(guī)定。它的最大特點是,番使朝貢禮儀復雜瑣碎、嚴格詳細,從側面反映出明朝“天朝上國”的威嚴性。
不過,鑒于此“例”太過復雜,到洪武二十七年(1394)時,明朝對其進行了修訂,“四月庚辰,更定蕃國朝貢儀”。(59)張廷玉等撰:《明史》卷56《禮志十》,第1423頁。修訂后的朝覲之禮,以“儀”的法律形式頒布,內(nèi)容是:“凡蕃國王來朝,先遣禮部官勞于會同館,明日各服其國服,如嘗賜朝服者,則服朝服,于奉天殿朝見,行八拜禮畢,即詣文華殿朝皇太子,行四拜禮。見親王亦如之,親王立受后答二拜。其從官隨蕃王班后行禮。凡遇宴會,蕃王班次居侯伯之下。其蕃國使臣及土官朝貢,皆如常朝儀?!?60)《明太祖實錄》卷232,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庚辰條,第3395、3396頁。這就是洪武二十七年的《蕃國朝貢儀》,它是對洪武二年和洪武十八年的《蕃使朝貢例》的進一步完善和細化,內(nèi)容仍然是“番使”覲見的法律規(guī)定:先由禮部派員于會同館接待,次日穿自己國家服飾于奉天殿朝見皇帝,行八拜禮節(jié),除此之外的其它細則也有所簡化。(61)《明史·蕃王朝貢禮》亦載:洪武二十七年四月,朱元璋以朝貢舊儀繁瑣,命更定蕃王朝貢禮:“凡蕃國來朝,先遣禮部官勞于會同館。明日,各具其國服,如嘗賜朝服者,則服朝服,于奉天殿朝見。”參見《明史》卷56《禮志十》,第1423頁。盡管這條法規(guī)主要是對朝鮮、日本、西天泥八剌國等外藩及外國貢使來朝禮儀之規(guī)定,但從“其蕃國使臣及土官朝貢皆如常朝”句清楚可知,烏思藏、朵甘思等涉藏地區(qū)貢使朝見禮儀與此相同。有學者指出,明朝雖然對藏傳佛教十分優(yōu)待,“但建立封授關系是建立一種特別的中央與地方的隸屬關系,順序不能改變,即先是朝廷差派使者攜皇帝詔書、禮物前往禮請,隨后是地方首領或宗教領袖奉詔來朝入貢,表示納慨供誠,而后朝廷再視其身份地位給予封號賞賜等。”(62)陳楠:《藏史新考》,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27頁??梢?明朝官方對于烏思藏使者接待、辭行等宴會有著極為嚴格的規(guī)定,內(nèi)容涉及諸多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朝廷制定的各種“朝貢例”及其他形式的法律規(guī)范中。
明朝詳定朝貢法律規(guī)制,其目的主要有二:一是規(guī)范朝貢各方行為,將其納入附合明朝國家規(guī)定的制度范疇,二是保障明朝的“天朝”地位和形象,使烏思藏和邊疆少數(shù)民族朝貢者產(chǎn)生“仰視”、“羨慕”心理。明人馬文升《馬端肅奏議·敦懷柔以安四夷疏》曰:“切惟四夷來貢者,慕化之誠。朝廷優(yōu)待者,柔遠之道。此前代之所行,亦我朝之故事也。洪惟我太祖高皇帝膺天明命,汛掃前元。太宗文皇帝神武雄略,威震朔漠,四夷八蠻罔不來貢,賜以綵鞋、衣服,待以下程,筵晏十分豐厚,使之厭飫,所以畏威感恩,蠻夷悅服?!?63)馬文升:《馬端肅奏議》卷3《敦懷柔以安四夷》,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35頁??傊?明代烏思藏使者朝覲之禮,大體以“例”、“儀”等法律形式發(fā)布,其禮制早在洪武中期即已制定。
烏思藏貢使朝覲之后,通常會由皇帝或禮部對其進行賞賜,并舉行宴會款待來京貢使一行人員。賞賜是明廷懷柔遠人的一貫政策措施,為了規(guī)范賞賜標準,在對烏思藏等邊疆民族首領及貢使進行賞賜的過程中,明廷逐漸出臺了一些朝貢賞賜法規(guī),把賞賜納入法制范圍內(nèi),“貢方物馬匹,給賞如例。”(64)這是嘉靖七年(1528)正月事例,時西夷答牙答族番人納麻肖等二十六人來京朝覲、貢方物馬匹,明廷令“給賞如例”。見《明世宗實錄》卷84,嘉靖七年正月丁酉條,第1907、1908頁。洪武二十六年,明朝規(guī)定:“凡諸番四夷朝貢人員及公侯官員人等一切給賜,如往年有例者,止照其例。無例者,斟酌高下等第,題請定奪。然后禮部官具本奉聞,關領給賜。”(65)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111《禮部六十九·給賜二》,第592頁。依例賞賜,既可避免濫賞情況的出現(xiàn),也可對需要賞賜者及時賞賜。永樂十九年正月,禮部尚書呂震上奏朝廷頒行“蠻夷來朝賞例”,內(nèi)容是:四夷來朝者,“三品、四品人(賞)鈔百五十錠,錦一段,纻絲三表里。五品鈔百二十錠,纻絲三表里。六品、七品鈔九十錠,纻絲二表里。八品、九品鈔八十錠,纻絲一表里。未入流,鈔六十錠,纻絲一表里?!?66)《明太宗實錄》卷233,永樂十九年正月丙子條,第2249頁。這就是永樂十九年的《蠻夷來朝賞例》。從這段史料可以清楚得知,此例根據(jù)不同職務進行不同賞賜。相比洪武時期賞賜例,永樂年間新“例”之條款更加具體細致,它對烏思藏及其他涉藏地區(qū)朝貢給賞做了更加詳細的規(guī)定,主要反映在賞賜物品類型、賞賜物數(shù)量和質(zhì)量等方面,并就無職貢使來京朝貢之賞賜也做了具體規(guī)定。明成祖認為:“朝廷馭四夷,當懷之以恩,今后朝貢者,悉以品給賜賚,雖加厚,不為過也?!?67)《明太宗實錄》卷233,永樂十九年正月丙子條,第2249頁。這大概就是明朝統(tǒng)治者所謂恩懷之心。
此外,明朝實行“以茶馭番”政策,鼓勵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納馬,朝廷酬之以茶,名為恩賞,實則各取所需。具體如何賞茶,主要依據(jù)“茶馬例”(68)陳武強:《明代茶馬例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25—38頁。的規(guī)定進行。如宣德元年十一月,明宣宗諭行在禮部尚書胡濙曰:“昨日御馬監(jiān)言,‘番國師、剌麻所進馬各有高下,賞賜亦宜分等第?!搜砸嗫刹伞H舾呦峦瑑r,則被將謂朝廷混然無別,所進下者固喜,高者心必不平。卿等宜斟酌適中?!?69)《明宣宗實錄》卷22,宣德元年十一月庚子條,第595、596頁。于是禮部定議:“中馬一,給鈔二百五十錠、纻絲一匹,下馬一,鈔二百錠、纻絲一匹,下下馬一,鈔八十錠、纻絲一匹,有疾瘦小不堪者,每一馬鈔六十錠、絹二匹?!?70)《明宣宗實錄》卷22,宣德元年十一月庚子條,第595、596頁。這是一種分等賞賜的辦法,后來茶馬賞賜基本依據(jù)此原則。成化十三年十二月,“禮部奏:‘大能仁寺都綱捨剌藏卜并靜修弘善大國師鎮(zhèn)(鎖)南堅參等奉命往臨洮等處回,各獻馬、駝等物,都綱等如講經(jīng)例給賞。其國師查無賞例,今議擬加賞彩段一表里。上等馬每匹加賞纻絲一匹,駝只如回回例,每只彩段三表里?!瘡闹!?71)《明憲宗實錄》卷173,成化十三年十二月癸卯條,第3123頁。這段史料的主要信息有三:(1)靜修弘善大國師鎮(zhèn)(鎖)南堅參等人出使西部邊疆臨洮等地有功,故朝廷給予賞賜;(2)都綱賞賜依據(jù)原“講經(jīng)例”賞,但“講經(jīng)例”具體內(nèi)容已無可查知。(3)截至成化十三年,朝廷并無國師賞賜條例,故賞賜無例可引。鑒此,本次國師鎖南堅參等人進獻馬有功,給賞彩段一表里(上等馬加賞)。進獻駝者依“回回例”賞,至于“回回例”具體內(nèi)容也無可查知,但從史料可以推知,應該是給進獻者賞賜三表里彩段。進而可以得知,禮部議定新國師賞賜條例的原則是:依貢使貢馬、駝等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不同分別給予彩段、纻絲等物賞賜,體現(xiàn)出明朝對藏族朝貢賞賜,因時因事,訂立了相應法律法規(guī)給賞,賞賜逐漸走向制度化。
不過,總體上來看,明朝對烏思藏朝貢賞賜的隨意性較大,賞賜范圍較廣,賞賜物品較多。《賢者喜宴·噶瑪崗倉史》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此后,皇帝的金字使者大國師扎西桑波仁欽和灌頂國師洛追桑波等人奉旨前來,為法王送來皇帝賜的一百五十塊茶、一百匹彩緞表里、三十余根旃檀木、兩個大銀飾器具等;皇太后賜予的六個金柱幡以及諸多特制佛器”。(72)巴臥·祖拉陳瓦:《賢者喜宴·噶瑪崗倉史》,周潤年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26頁。此次明朝皇帝為法王所賜茶、金銀器皿之種類頗為豐富,且數(shù)量巨大。明朝厚賞邊疆民族首領及貢使政策,一定程度上加強了邊疆少數(shù)民族對明朝的心理導向和認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除了賞賜,明廷接待烏思藏貢使時還會舉行大小不同的宴會,“凡四夷來朝,循例賜宴”。(73)張廷玉等撰:《明史》卷56《禮志十》,第1414頁。對烏思藏貢使的宴請有兩種:一是會同館奉旨宴請,二是皇帝臨殿宴請。宴請有著較為嚴格的禮儀規(guī)定,其中,僅是接待、辭行宴會的酒食規(guī)格、種類、數(shù)量品名等及其變化,包括宴會的座位和陳設,就有各種朝貢賞賜例。如洪武二十六年定《欽賜筵宴例》曰:管待夷土官筵宴,“凡諸番國及四夷使臣土官人等進貢,例有欽賜筵宴一次、二次。禮部預開筵宴日期,奏請大臣一員待宴及行光祿寺備辦,于會同館管待。教坊司用樂,鴻臚寺令通事及鳴贊供事,儀制司領宴花,人一枝。若使臣數(shù)多,分二日宴。如遇禁屠齋戒,移后三四日舉行?;剡€之日,差官伴送,沿途備辦飯食。經(jīng)過去處茶飯管待,各有次數(shù),許鎮(zhèn)守總兵或三司,或府衛(wèi)正官二三員陪席。”(74)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114《禮部七十二·管待夷土官筵宴》,第602頁。此例規(guī)定,光祿寺于宴請日前負責供辦齊全物料。宴待當天,由禮部和會同館具體負責管待,同時教坊司負責慶典事宜,這就是宴待包括烏思藏等四夷貢使的禮儀程序。由于各種宴會的規(guī)格不同,其宴待蕃使土官的禮儀、物品、飯食、茶酒等也各不相同,“下程有常例,有欽賜”,(75)張廷玉等撰:《明史》卷72《職官志一》,第1749頁。皆辨其等。宴會的次數(shù),“有一次,有二次”,(76)張廷玉等撰:《明史》卷72《職官志一》,第1749頁。烏思藏等處喇嘛番僧及松潘茂州洮岷等處番僧“各筵宴一次”。(77)烏思藏等處剌麻番僧、罕東衛(wèi)、安定王、阿端地面、長河西、朵甘思、董卜韓胡、金川寺、雜谷安撫司、打喇兒寨、達思蠻長官司、松潘茂州洮岷等處番僧“各筵宴一次”。參見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114《禮部七十二》,第603頁。
對烏思藏貢使的宴請規(guī)格及諸程序的詳細規(guī)定,凸顯明朝對烏思藏朝貢事務的重視。明政府強調(diào),宴待烏思藏等來自邊地貢使,“務要卓面豐腆,酒味真正。宴畢,待宴大臣宣布朝廷優(yōu)待至意。回還之后,各守恭順、管束部落,毋得生事擾邊,自取滅亡?!?78)申時行等重修:萬歷《明會典》卷114《禮部七十二》,第603頁。其根本目的無疑是通過優(yōu)待烏思藏促進邊疆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
朝貢是明朝對西藏懷柔安撫最重要的手段,在明朝中央與烏思藏地方關系中至關重要。為了規(guī)范烏思藏貢使入京朝貢,確保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之間朝貢通道的暢通,明朝及時制定朝貢例,通過法制手段懲治朝貢中的種種不法行為,確保烏思藏朝貢順利進行。綜觀明代烏思藏朝貢例,明顯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明代烏思藏例是關于烏思藏朝貢路線、期限、朝貢規(guī)模、禮儀等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是烏思藏乃至其它涉藏地區(qū)向明廷朝貢的基本法,廣泛運用于烏思藏朝貢事宜的法律實踐中。從法屬性看,烏思藏朝貢例中既含有政治因素,又含有朝貢貿(mào)易方面的經(jīng)濟因素,還涉及進貢禮儀、賞賜等方面內(nèi)容。因此,朝貢例具有綜合法的特征。從法體系看,烏思藏朝貢例是明代法制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除朝貢例外還有一些朝貢“令”、“格”、“儀”等形式的朝貢法律法規(guī),(79)如洪武二十年(1387)十一月頒行的《禮儀定式》,就是由禮部尚書李原名等會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大理寺等官奉敕詳定的關于朝貢筵宴禮儀、出使禮儀等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正德二年(1507)二月,明武宗朱厚熙敕禮部將包括《禮儀定式》在內(nèi)的累朝榜例申明曉諭,令臣民一體遵守。由此可見,此法律曾在明代被奉為定法長期實行。另外,洪武二十七年四月,明太祖朱元璋敕命修訂的《蕃國朝貢儀》,就是一部針對西天泥八剌國、朵甘思、烏思藏、撒立畏兀兒等外夷蕃國使臣及土官朝貢禮儀、宴賞等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明太祖實錄》卷232,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庚辰條,第3395頁)。它們?yōu)槊鞔裳a充了新鮮血液,豐富和完善了明代法律體系,也對藏族法制史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第二,烏思藏朝貢例的制定、修訂與完善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過程。由于烏思藏在明朝治理邊疆中的重要性,明廷對來自烏思藏、朵甘思等地區(qū)的來京貢使極其重視,既頒行貢道、貢期、朝貢人數(shù)、貢使禮儀等方面的法律規(guī)制,又審慎考量烏思藏政治、宗教、民族情狀,因時因地對其修訂增減,使朝貢例凸顯靈活、適用、變通之特征。
第三,明朝雖然制定了關于烏思藏朝貢,特別是對貢道、貢期、人數(shù)等方面的朝貢法律規(guī)制,但違“例”不遵,(80)成化四年五月,禮部奏報大乘法王完卜遣番僧葛竹瓦班綽等人違例從洮州入境來朝進貢(《明憲宗實錄》卷54,成化四年五月庚辰條,第1104頁);正德五年(1510),大乘法王又遣其徒綽吉我些兒等人從河州衛(wèi)以非合法“貢道”入貢?!皩疫`約多人且不如期”(81)葉向高:《四夷考》卷4《西番考》,第45頁。的情況的確存在。而且,明朝中央對烏思藏違“例”朝貢者并非完全采用強硬手段處罰,處置中往往夾雜了“懷柔遠人”的想法,(82)“贊善諸王不遵定制,遣使率各寺番僧百三十二種入貢,且無番王印文,今止留十余人守貢物,余已遣還。禮官言,‘番地廣遠,番王亦多,若遵例并時入貢,則內(nèi)郡疲供億。莫若令諸王于應貢之歲,各具印文,取次而來。今貢使已至,難拂其情。乞許作明年應貢之數(shù)?!瘓罂?。”(《明史》卷331《贊善王傳》,第8583頁)。這就說明,受時代背景和邊疆形勢之影響,烏思藏朝貢例的頒布與實施并沒有完全同步,這是缺陷和不足。
總體來看,從洪武“舊例”到明中葉尤其是成化以來,明中央政府組織職能部門及人員訂立和增修烏思藏朝貢例,對烏思藏朝貢線路、貢期、貢使人數(shù)等制定了較為嚴格的法律規(guī)制。這些以“例”為主要形式的新訂朝貢法律法規(guī)的頒行和落實,比較有效地阻止了朝貢亂象,對保障正常的烏思藏朝貢活動具有重要意義,也對邊疆社會穩(wěn)定起到一定的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