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邡，古蜀方國的天上人間。5000年前，一支古蜀部落從岷江上游營盤山出發(fā)，翻越龍門山，一路向南走出高景關。先民們憑著自己的智識，在水草豐茂、林木蔥蘢的河谷岸邊、平疇曠野“逐水而居”，駐足什邡桂圓橋，輾轉廣漢三星堆，聚落在成都金沙。

古老的什邡，作為人類文明演進節(jié)點上的重要端口和承載，古蜀文明早期崛起的脈絡清晰獨特，源遠流長。其間還有一個古老的文化基因里抹不去什邡的名號，它就是漆藝。

漆器蜚聲海外

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能夠單獨以某種材料為主體，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貫穿幾千年的藝術門類并不多，而漆藝算是其中一個。

中國漆藝是“一腳站在過去，一腳站在未來”的藝術板塊，有歷史，有未來，也有市場。

早在8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原始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用漆樹上割取的天然汁液（生漆，古人叫大漆）涂在木制器物表面，能帶來一層經久不朽的保護膜。漆器，就此誕生。

大漆又名天然漆，來自原始森林和自然漆樹中，是割開漆樹樹皮，從韌皮內流出的一種白色粘性乳液，具有防腐蝕、耐強酸、耐強堿、防潮、絕緣、耐高溫、抗菌性強等特點，素以中國古代農業(yè)“三大寶”（樹割漆、蠶吐絲、蜂做蜜）譽名。從8000年前的蕭山跨湖橋漆弓，7000年前的余姚河姆渡漆碗，戰(zhàn)國至西漢的漆器，到往后的唐、宋、元、明、清，大漆在中華文明各個歷史階段的文化語境中都有駐足，漆藝留下的完整發(fā)展脈絡，包含了不同時代的藝術表達。

據(jù)史籍記載：“漆之為用也，始於書竹簡，而舜作食器，黑漆之，禹作祭器，黑漆其外，朱畫其內。”《莊子·人世間》也有“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的記載。

漆器，是中國古代在工藝及工藝美術方面的重要發(fā)明；中國，是世界漆文化的發(fā)祥地。雖然歐洲人把漆器叫做“Japan”（日本），把瓷器叫做“China”（中國），但實際上漆器和瓷器都起源于中國。

因四川盛產漆器的主要原料大漆和朱砂，給漆器工藝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物質基礎。在三星堆遺址中就發(fā)現(xiàn)有漆器的殘痕，其中，大漆還被當作金面罩和青銅頭像的黏合劑，表明古蜀先民已熟練掌握割漆、大漆加工、制胎和上漆等工藝技術。商末周初，隨著古蜀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往西南移向郫縣、成都，使這兩個地方的髹漆業(yè)接踵發(fā)展興盛起來。進入戰(zhàn)國時期以后，成都生產的漆器，占據(jù)了國內漆器市場的很大份額，形成了成都—郫縣—廣漢城北鼎足而立的中國髹漆業(yè)中心和以這三大中心為支撐點的“世界漆器生產中心”。由戰(zhàn)國至秦漢，成都享有了“中國漆藝之都”的美譽。

秦統(tǒng)一中國的過程中，成都地區(qū)是最早走向繁榮的城市之一，秦王朝在成都城東設有“東工”。這是一個受朝廷和地方政府雙重管轄的大型官營作坊，主要按照朝廷下達的指標生產各種銅、鐵、陶、漆等制品。漢承秦制，也在當時成都城西郊外設立由中央政府直接控制的官營手工業(yè)作坊，稱為“西工”。《漢書·地理志》載，西漢在全國8個郡設有工官，其中蜀郡、廣漢郡是以生產貴重漆器著稱的地方，專事提供皇室享用的御用品。大量署有“蜀郡工官”（西漢時成都、郫縣皆屬蜀郡）和“廣漢郡工官”的漆器行銷華夏?！妒酚洝分忻枥L了當時漆器生產的盛況：“木器髹者千枚”“漆千斗”。揚雄《蜀都賦》中亦稱：“雕鏤器，百伎千工?！?/p>

秦漢時期，成都郡和廣漢郡的漆器生產以國家為后盾，財力、物力雄厚，不計成本，因而聚集起一大批技藝高超的工匠，也開啟了我國早期漆器生產的繁榮時期。

從西漢起什邡就屬于以成都為核心的經貿區(qū)范疇，盛產漆、鹽、茶，是川西平原的“望縣”。兩漢時期，成都、郫縣和廣漢城北什邡所產的漆器已獨步天下，蜚聲海外。

1993年4月，考古人員首次在什邡元石鎮(zhèn)馬井糧站附近的基建工地，發(fā)掘出兩座川西地區(qū)少見的秦漢大型木槨墓。兩座墓共出土銅器、陶器、漆器、木器等器物58件。此次發(fā)掘中最有特色和價值的是3件漆器和9件木器，其中墓1和墓2各有一大漆盆，直徑分別為48厘米和46厘米，均為紅底黑彩。一件內外均繪有多層勾連圓點紋連續(xù)圖案，圖案規(guī)整秀麗，時代特色明顯。另一件則為手繪三魚白虎紋飾，造型生動自然，線條優(yōu)美流暢，裝飾性極強。三條魚環(huán)盆一周，中繪飛騰狀白虎。此虎保留著早期鳳鳥造型的特點，是一種鳥虎合一的過渡型變體造型。這兩件漆器形大，制作精，美觀實用，堪稱當時漆器中的精品。另外墓2還出土了一個外髹黑漆內飾朱彩的圓形漆奩，為我們進一步研究秦漢時期四川和什邡的人文歷史提供了極具價值的文物資料。

公元1至2世紀，橫跨歐亞非三個大洲的羅馬帝國迎來了盛世年華，谷物、酒、羊毛、麻、織物、玻璃器皿等食物和原料，已不能滿足羅馬貴族和富人們的生活需要，他們四處尋求來自東方的高檔工藝品和奢侈品，而中國的絲綢、漆器等便成為羅馬帝國各大市場上頗受歡迎的高檔商品，特別是精美的漆器價值不菲，令羅馬貴族和富商們爭相求取，其中相當部分漆器來自成都地區(qū)。

土漆源自什邡

那么，三星堆、金沙遺址和“東工”“西工”“廣漢郡”漆器生產的主要原料——土漆又來自何處呢？

據(jù)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先秦史學研究員段渝先生考證：“當源自與廣漢毗鄰的什邡。從今茂縣南界牛心山發(fā)源的洛水，向南貫穿什邡、廣漢，使這兩個縣自遠古時代起就山水相依，緊密相連?！睋?jù)《漢書》載：“高帝六年，分置廣漢郡，統(tǒng)縣十二，有廣漢、什邡、雒……”

《史記》《漢書》等文獻上稱什邡為“什方”，或“汁方”，著名民族史學家任乃強先生考證兩漢時的“汁方”是一個民族部落的音譯，它就在今天的什邡。“汁”義為原始的“漆”字?！熬壒牌咦峙c十字極相似，作十與葉，像割漆樹取汁之形……隸變乃作七與十”。何謂“漆”？中國古代對“漆”字定義很早，東漢許慎撰寫的中國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中就對“桼”字釋曰：“桼，木汁也，可以髹物，從木象形。桼如水滴而下也?！薄敖褡肿髌岫鴹R廢矣。”原來“漆”字本意在古代謂之漆水。漆樹主要生長在山區(qū)，而什邡“山地多漆樹，其人蓋即割漆之發(fā)明者與推廣髹漆之法者，故被稱為汁方……汁液之汁，正可說明是保存取漆之原義”。“汁方”也就是“漆方”。據(jù)任乃強先生推斷，“汁方”同古蜀族一樣，是同時在龍門山脈地區(qū)發(fā)展起來的。不過蜀族開辟成都平原早，崛起強大得也早，而“汁方”開墾綿雒平原收功很晚，直到李冰導洛后才成為“沃壤”。所以，直至秦滅蜀以前，“汁方”都是從屬于蜀國的部落。

由此看來，在整個商周時期，“汁方”都是以割漆與髹漆作為主要文化特征的部落。“汁邡”疑為發(fā)明用漆的部落。誠如任乃強先生所識：“‘汁方’發(fā)明了割漆，即以漆業(yè)行商華夏。彼稱為‘汁方’，與蜀族之以蠶絲行商而被稱為‘蜀方’是一樣。顯然，處于三星堆文明時期的‘汁方’部落是古蜀國民族大家庭成員之一，其地所產的生漆當首先供給古蜀國發(fā)達的手工業(yè)之需；然后剩余產品才有可能或才會被允許同蜀之蠶絲一道，北上中原，與殷商進行交通。與此同時，‘汁方’部落的大批髹漆好手隨著‘汁方’之漆一道，進入三星堆手工作坊，參與手工藝品的制作，承擔髹漆關鍵工序工作并培訓蜀族漆工?！庇纱苏f來，居于廣漢城北受廣漢郡管轄的什邡、雒縣，是一個生產制造重要漆器的地方，其制作工藝在兩漢時期就已經名揚海內外，而其所用的土漆就出產自什邡山區(qū)的漆樹林。

就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雕花漆木器來說，它以木為胎，外髹土漆，木胎上還雕有鏤孔，器表飾著雅致的圖紋。據(jù)文物修復工作者對三星堆金面罩與銅頭像（出土前，二者原是粘合在一起的）之間的“一層極薄的呈棗紅色的硬殼”進行紅外線光譜儀測試的分析，“金面罩粘貼到銅頭像上是用‘中國漆’之類的樹脂作為粘合劑的”。由此可見，三星堆時期的古蜀人已經熟練掌握了制漆用漆工藝。

三星堆遺址距今4800年至3100年左右，是在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范圍最大、延續(xù)時間最長、文化內涵最豐富的古城、古國、古蜀文化遺址。而什邡桂圓橋遺址被發(fā)掘后，專家們認為，該遺址最早可追溯到5000年前，早于三星堆一期文化和寶墩文化，是目前成都平原上出土的年代最早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桂圓橋遺址發(fā)掘揭示了三星堆一期、寶墩文化的來源，形成了成都平原新石器晚期文化到古蜀文化的發(fā)展序列。什邡境內相繼還發(fā)現(xiàn)有介于桂圓橋遺址一期與三星堆遺址一期之間的文化遺存——什邡靜安遺址和什邡星星村遺址。這些遺存說明桂圓橋一期時，人們從山區(qū)進入平原后，在到達三星堆之前的主要活動區(qū)域集中在什邡地區(qū)。

由此可知，用于金面罩和青銅頭像上的粘合土漆，當來自“汁方”部落，是“汁方”漆農或漆工帶進三星堆的。而以土漆作金屬品的粘合劑，在殷商時代的古蜀國甚或中國當屬一大發(fā)明。這個發(fā)明是“汁方”工匠和古蜀工匠在發(fā)達的髹漆業(yè)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是長期豐富的髹漆技術應用經驗的積累。

什邡先民們發(fā)明割漆和髹漆，為什邡贏得了“漆鄉(xiāng)”這張古老而璀璨的地標名片，給什邡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漆樹渾身是寶

漆樹屬落葉喬木，成年樹種高達20米，具有較高的觀賞價值。5月至6月盛開錐形花序，嬌艷秀美，入秋后漆葉由淡黃變得透紅，與漫山樹林相映成趣，宛如色彩斑斕的彩林畫卷，讓人賞心悅目。什邡西北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位于龍門山中段，四季分明，空氣清新，森林覆蓋率90%以上，林相結構層次分明，其間有大量的原生漆樹。其中海拔2100―3000米的上、中環(huán)山多生長大木漆；海拔800―2100米的中、下環(huán)山多生長小木漆。據(jù)《什邡縣志》林業(yè)志和相關資料記載：解放初期，什邡山區(qū)有漆樹15150株，1951年全縣產漆為8400斤，1955年商業(yè)部門即收購土漆9400斤，1956年增加到12900斤。1982年，又陸續(xù)引進良種漆樹；到1983年，全縣共有漆樹53萬余株，其中成片的381畝。據(jù)林業(yè)部門最新統(tǒng)計，2021年底，什邡市山區(qū)有漆樹面積25.36公頃，且該區(qū)域屬于可活動范圍，具備成片采割的條件。據(jù)古籍記載和實地考證，什邡鎣華鎮(zhèn)石門村就有以漆樹命名的老地名“漆樹溝”。漆樹溝一帶尚有大量的大木漆樹和小木漆樹，在小煤窯興起以前，漆業(yè)是山區(qū)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漆農的家庭條件也是當?shù)刈钜髮嵉摹?/p>

生漆的質量，主要取決于漆樹所生長的環(huán)境、土質及開割的方法和采集生漆的時間。什邡山區(qū)割出來的生漆漆性穩(wěn)定，油面飽滿，光亮如鏡，是業(yè)界公認品質最好的生漆。20世紀四五十年代，什邡鎣華集市每遇逢場生漆交易均有千斤以上。20世紀60—80年代，生漆為國家二類戰(zhàn)備物資，由縣土產公司統(tǒng)一管控。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五光十色的人工合成漆成為漆的主流?；て犭m然在無毒、耐久、抗酸堿等方面不敵大漆，但隨著工業(yè)化發(fā)展，傳統(tǒng)髹漆藝術日漸式微，就連與之相關的“髹”字，也成了生僻字，令人扼腕嘆息。

漆樹渾身是寶，它有一個腎形的核果，其中含有大量的油脂，可以用來榨油食用，山區(qū)百姓玉米饃香甜可口的秘籍就是用“漆米子”油煎出來的；漆油冷卻后容易固化，因此又稱漆蠟，可用于肥皂、甘油、蠟燭、上光蠟、化妝品的生產。但近年來，由于市場缺少了與生漆相關的加工產業(yè)，運用性產業(yè)不能全面形成經濟支撐，什邡山區(qū)的漆樹沒有能夠繼續(xù)體現(xiàn)其應有的經濟價值。

當前，全國很多地方都已宣布他們的漆藝宣傳戰(zhàn)略，利用屬地資源條件努力打造漆藝在地品牌。比如，湖北荊州的大漆產業(yè)基地、廣東的漆藝藝術小鎮(zhèn)、廈門的紅頂藝術區(qū)、福州的中國漆都、貴州大方的“中國漆器之鄉(xiāng)”、四川筠連的“國漆之都”等文創(chuàng)策劃和設想紛紛亮相，而作為古蜀漆鄉(xiāng)的什邡，漆樹沉隱江湖“養(yǎng)在深閨”，千百年來默默地在什邡山區(qū)生長著。今天，我們完全可以把發(fā)展大漆產業(yè)作為培育地方特色經濟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抓手，創(chuàng)新思路，大膽探索，力爭走出一條以傳統(tǒng)漆文化助推鄉(xiāng)村振興的發(fā)展新路子。

（作者系什邡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