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海岳名言》是米芾書學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中，“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一句更是對后世學書者影響深遠。而清代學者倪濤編撰的《六藝之一錄》中有兩種不同的表述，即“貴形”與“貴和”。通過借助對《六藝之一錄》編纂過程的考辨，證明兩種不同表述存在的可能原因，由此進一步分析“貴形”與“貴和”各自的合理之處，以期對米芾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味論書、儒家的中和觀有進一步的理解。

關鍵詞：《海岳名言》；《六藝之一錄》；以味論書；和味

《海岳名言》皆米芾平時論書之語，反映其書學美學思想。米芾重視魏、晉書跡的古雅自然，主張以情作書，反對“遣詞求工”的論書方法，在此作中對運筆、布格、筋骨、體勢等都有獨特見解。

本文對四庫全書本中的倪濤《六藝之一錄》錄米芾《海岳名言》中“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1]一句中的“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進行考辨。在此版本中，《六藝之一錄》卷二百七十四所錄《海岳名言》原文為“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而其后的卷三百三十所錄原文為“變態(tài)貴和不貴苦”。前后文的用詞用句也存在出入，但是不改變原意?！百F形”一本作“貴異”，“不貴作”一本作“不貴撰”均費解，不是本文論述的重心。本文只針對“貴形”與“貴和”的問題進行考辨。

一、《 六藝之一錄 》編纂

就《六藝之一錄》卷二百七十四與卷三百三十的內容存在差異的問題，可從其定稿時間找尋原因。汪惟憲《積山先生遺集》中有《六藝之一錄序》，其中稱“吾鄉(xiāng)倪先生山友，于書周見洽聞，至其握管作字，輒拙滯無古法，年七十一……撰成字書三百二十卷……受其書，歸而讀之，凡五閱月始畢課?！盵2]從“歸而讀之，凡五閱月始畢課”一句可知這是汪惟憲第一次閱讀全稿。倪濤生于康熙八年（1669年），通過序中“年七一”可知，首次定稿時間在乾隆四年（1739年），此時的《六藝之一錄》應該是三百二十卷。倪濤初次定稿后，又收到了許多朋友寄來的資料，從而進行了增補，才有了如今北大圖書館藏稿本的四百二十卷。因此，卷二百七十四與卷三百三十的內容有重復和出入是完全可能的情況。

二、《 海岳名言 》不同版本對比

現(xiàn)把米芾《海岳名言》明刻百川學海本、倪濤《六藝之一錄〈海岳名言〉》四庫全書本、萬經(jīng)《分隸偶存〈海岳名言〉》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辨志堂刻本原文摘錄如下，并附釋義。

米芾《海岳名言》明刻百川學海本：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倪濤《六藝之一錄〈海岳名言〉》四庫全書本卷二百七十四：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在，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倪濤《六藝之一錄〈海岳名言〉》四庫全書本卷三百三十：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其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和不貴苦，貴異不貴撰，一筆入俗，皆字病也。

萬經(jīng)《分隸偶存〈海岳名言〉》清乾隆三十四年辨志堂刻本卷一：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秀潤乃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這兩句話的釋義：字要有骨力格調，肉須裹筋，筋要藏肉，這樣就能俊秀豐潤，結構妥帖，不落俗套。要做到險而不怪，老而不枯，豐而不腫。圖變求新，貴在形態(tài)巧妙而不在苦用蠻力。苦則怒張，怒則怪異，貴在形態(tài)巧妙卻又不能做作。做作就成畫畫了，而寫字成了畫畫，那就俗了。這些都是寫字的弊病。

三、《 六藝之一錄〈 海岳名言 〉》“貴形”與“貴和”

因《六藝之一錄〈海岳名言〉》四庫全書本所錄有關詞句的內容有兩種版本，且卷二百七十四的內容與明刻百川學海本《海岳名言》的內容只有“生”與“在”一字之差，當是抄錄時筆誤所致，其余內容完全一樣，因此不存在編纂《四庫全書》時產生“貴形”與“貴和”的訛誤問題，故本文不再討論《四庫全書》本身對《六藝之一錄》流傳版本的影響，而在《六藝之一錄》自身的基礎上進行考辨。

（一）“苦”

因為《六藝之一錄》卷二百七十四之“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與卷三百三十之“變態(tài)貴和不貴苦”僅“形”與“和”字之差，故首先解析本句中的另一個關鍵詞——苦。

“苦”字由“艸”和“古”字組成?！捌H”表義，是指一種草本植物。“古”是“苦”的聲符?！翱唷钡谋玖x是指苦菜，即茶。許慎《說文解字》載：“苦：大苦，苓也。”[3]由于茶的味道是苦的，故苦也引申為苦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載：“此乃黃藥也，其味極苦，謂之大苦。郭云甘草，非也，甘草枝葉全不同。苦為五味之一，引申為勞苦?！盵4]潘運告箋注《海岳名言》：“苦，急躁?！肚f子·天道》：‘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尚⑹瑁骸?，急也?！盵5]其中引用了《莊子·天道》中的“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6]斫輪指斫木制造的車輪，這句話是說砍削（木材）制作輪子，（榫頭）做得過于寬緩，就會松動而不牢固，做得太緊了，又會滯澀而難以進入。這里的“苦”字其實就是表示一種通感。松緊是觸覺感受，甘苦是味覺感受。甜的食物美味可口，可以直接吞咽；而苦的食物難以下咽，人們吃的時候會有抵觸心理，進而給人滯澀之感。用甘苦描寫松緊，即用味覺描寫觸覺的通感。而米芾《海岳名言》中的“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屬于用味覺描寫視覺的通感，亦可稱為“以味論書”的書法鑒賞方式。將“通感”使用在藝術評論中早已有之。南朝梁《文心雕龍·總術》云：“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斷章之功，于斯盛矣?！盵7]這是從正面的角度對作品對審美境界的描寫，涉及了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與中國古人重視直觀體驗的思維方式密不可分。錢鍾書在1962年發(fā)表的《通感》一文中正式提出了這一概念，他說：“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盵8]米芾反對刻意做作以及過于狂肆的書風，即“不貴苦”。正如其在《論草書帖》中批評唐代狂草書家作書浮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辯光尤可憎惡也?！盵9]米芾認為張旭草書的線條或臃腫不堪或纖細如絲，給人以“苦”的感受——滯澀、浮躁、急躁。這種破壞魏晉古法的書風，正是米芾所貶抑的。

（二）“形”

因《六藝之一錄》卷二百七十四與較早版本的內容基本一致，因此首先討論“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一句。

“變態(tài)”就是改變字體原有的形態(tài)，對字體進行變形處理。否認“一筆書”的形態(tài)無變化：“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10]（《海岳名言》）米芾認為書法的變態(tài)貴在“形”。“形”與“苦”相對，“苦”為作書時急躁之意，“形”指對字的結構采取一種“悠游自在”的經(jīng)營方式。如其所言“章子厚以真自名，獨稱吾行草，欲吾書如排算子，然真字須有體勢，乃佳爾?！盵11]（《海岳名言》）其中，“體勢”即指形體態(tài)勢?！笆廊硕鄬懘笞謺r用力捉筆……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要得“形”首先要“鋒勢備全”[12]?！白Ω麟S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盵13]（《海岳名言》）從這句話可以看出米芾追求“字”的意趣，強調篆籀的章法應大小錯落，變化多端，排斥均勻分布，強調“活勢”，在審美上提倡自然真趣。綜上，可知米芾崇尚的“形”主要指字勢具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自然之美。

（三）“和”

《六藝之一錄》卷三百三十中“變態(tài)貴和不貴苦”一句，雖疑為定稿后補增內容，且與明刻百川學海本《海岳名言》的內容有出入，但這一段文字所提出的要求：“肉須裹筋，筋須藏肉”“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都是在追求一種“和諧”之美，而將“形”改為“和”，似乎更能表達米芾的本意。

“和”，不論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還是美學中都是一個重要的觀念?！吨芏Y·春官·大司樂》：“以樂德教國子，中和抵庸孝友?！盵14]《荀子·王制》：“中和者，聽之繩也?！盵15]先民認為音樂要有“中和之美”，而飲食的味美也在于“和”。儒家思想中的“和”這一范疇，其源起與“味”有著密切關聯(lián)?！渡袝ふf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盵16]鹽、梅是調味料，鹽咸，梅酸，這里說的“和羹”是鹽梅調制而成，實際上是用咸酸之味代指五味，所謂“和味”，乃是五味調和之義?！抖Y記·禮運》：“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調以滑甘?！盵17]這些說法雖略有出入，但都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味覺感受不以“咸”“酸”“甘”“苦”“辛”某一味為尚，而以各種味的調和為尚。

明代項穆的《書法雅言》繼承了儒家關于“和味”的思想，他還將這種審美取向體現(xiàn)在“中和”美學思想中。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和》中寫道：“書有性情……圓而且方，方而復圓，正能含奇，奇不失正，會于中和，斯為美善?！盵18]“中也者，無過不及是也。和也者，無乖無戾是也?！盵19]“中和”強調將書法藝術形式中對立的、有差異的兩個方面進行調和。項穆認為王羲之是“中和”之美的典范。

統(tǒng)觀《海岳名言》該段全部內容，無一句不在強調書法“中和”的重要性，可逐句觀之?！白忠歉?，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在”：“秀潤”即秀勁潤澤，需骨、筋、肉恰如其分而又有機地結合。“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布置”謂每字的結構乃至全篇的安排與風格。要險而不怪，老而不枯，豐而不腫?！胺€(wěn)”與“險”對應動靜、“老”與“潤”討論剛柔。只有動靜結合、剛柔相濟才能不至走向極端?！白儜B(tài)貴和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變態(tài)”講筆墨形態(tài)的變化，強調變化中的協(xié)調，與孫過庭“違而不犯”的觀念相合。

王世征在論文《在抑唐崇晉中確立自我——略論米芾的“真趣”觀》中曾引用米芾《海岳名言》中的這一段話，所用版本正為《六藝之一錄》卷三百三十中“變態(tài)貴和不貴苦”一句，且后世論書者引述此段時也常用“貴和”而非“貴形”。究其原因，當為“和”字更能強調變化中的協(xié)調和“違而不犯”的觀念，且在儒家文化的視野里，作為“味論”范疇之一的“和”，與此句后文中同樣可以表示味感的味覺詞“苦”形成了語義上的呼應關系，更符合中國人遣詞造句的習慣。

四、辨“貴形”“貴和”的意義

不論是“貴形”說還是“貴和”說，均有其各自的意義所在。不同的用字微妙地影響了文段所要表達的思想，但都殊途同歸，共同指向一個要求，那就是“自然”。若用“貴形”一說，則體現(xiàn)了宋人之“尚意”與晉人“尚意”的不同，與米芾個人的書法實踐也更為貼合，因為追求自然始終貫穿于米芾書法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若采用“貴和”一說，則更符合儒家的傳統(tǒng)審美觀念，與米芾本人的創(chuàng)作觀念也并不矛盾——書寫者要正確處理意與法、動與靜、形與神等諸多因素的關系，達到“和”的自然之境。

《海岳名言》誕生于宋代“尚意”浪潮，其反對法度，講究“意足我自足”，追求天真自然。同時，它提倡論書應簡言明了，反對前賢的華麗辭藻，這也是比較先進的理論觀點。對《海岳名言》中“貴形”“貴和”的考辨，可以使人們對中國古代書法鑒賞方式，以及米芾的創(chuàng)作思想、藝術審美觀、技法創(chuàng)作觀有進一步的了解，同時可以幫助研究者和讀者拓寬視野，關注到“和”與“苦”位于味覺思想范疇下的延伸意義，重新重視“通感”在書論中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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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邢馨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