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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的直播

        2023-04-29 00:00:00房偉
        萬松浦 2023年2期

        老郝嘆息著,在抖音直播間凝視著自己。那是張即將衰老的臉,瘦長臉型,濃眉,眼睛勻稱細(xì)長,皺紋陰險地藏在額前。有點苦命相,也能找到點殘存的英俊。

        手機抖動,臉也跟著抖,哭泣似的,好似魔法附身的寶物攝取了魂。

        手指轉(zhuǎn)得飛快,調(diào)整美顏參數(shù),使用各類工具,他更加“粉嫩”了。直播間的粉絲,夸他長得帥,有點“老年賈寶玉”的風(fēng)流。

        他開始“唱歌”。他只會對口型,不會演唱,聲音沙啞如破裂的瓦罐。然而,他的口型對得好,自然流暢。粉絲也知道是假的,還是有很多人點贊。《三月里的小雨》《大約在冬季》《一場游戲一場夢》,都是年代老歌。

        他給抖音直播間放了幾個煙火效果。美麗的火焰,淡紫色的光暈,在他的臉旁不斷變幻著點與線的軌跡。直播間色調(diào)也可以變化,他簡直愛上了自己,就像垂死的貓愛上仁慈的王子。他忍不住又給自己的臉上加了一個虛擬墨鏡。

        快點講弟弟的故事吧,“超市龍傲天”。網(wǎng)友們催促。

        這是他的網(wǎng)名,沒啥寓意,就是很“牛逼”的意思。

        也有粉絲留言,求他別唱了。他慢條斯理地喝了點水。茶杯是90年代風(fēng)格,印有郭富城頭像的搪瓷杯。那時郭富城留著蘑菇分叉頭型,非常流行。

        親人們多支持哇!他在直播間拱手作揖,再放出幾個沙漠流金效果,配合網(wǎng)絡(luò)神曲《她會魔法嗎》,氣氛越來越火爆,直播間人數(shù)噌噌上漲,很快到一千了,鮮花、大火箭、豪車,各種小禮物大寶貝都刷起,直播間五彩紛呈,就像春晚直播現(xiàn)場。

        老郝眩暈了,作為“建軍煙酒超市”的老板,他還是個不大不小的“網(wǎng)紅”,有五千粉絲,每次直播,都有數(shù)百人聽他講故事。

        相較唱歌,他更擅長講故事。他不是“棉襖姥爺”“東北大妞”那類播主,人家有唱歌實力,專業(yè)出身,情境設(shè)計也好。老郝還是喜歡訴說。他要感謝抖音。從前他也愛講話,沒人要聽他講,就連爛柿餅?zāi)樀姆世掀?、送快遞的兒子也不要聽他講。他們說,他講話啰里啰唆,全無趣味,也沒卵用,錘子錢也搞不到。

        說起弟弟的故事,那話就長了。

        諸位親人,那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我在北方某縣城長大。父親早年當(dāng)過民辦教師,后來在供銷社工作。我們兄弟三人,老大是大學(xué)畢業(yè),在政府部門當(dāng)領(lǐng)導(dǎo);弟弟是老小,最得父母疼愛。

        1988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和老三去水塘耍水。那是一個改變命運的下午,天很熱,也很平常。我們都在讀高二,我的成績很差,弟弟比我強太多,家里人都說,弟弟能考上大學(xué),像大哥那樣。我水性比老三好,弟弟游泳像搖擺的母雞。那天下午,學(xué)校有課外活動,學(xué)習(xí)“小英雄賴寧”,同學(xué)們都杵在操場聽演講。我們偷偷溜了出來。

        大喇叭里,劉金花聲嘶力竭地朗誦演講稿。多年后,我聽說,劉金花下崗了,在家?guī)Ш⒆?,她老公是跑運輸?shù)?。我還記得,多年前她勾人的聲音。這娘們就是災(zāi)星。我們兄弟的噩夢全都因為她。

        水塘就在學(xué)校后面,不是很深。十年后,那里被浙江房地產(chǎn)商買下,填平后蓋起高樓,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的痕跡。我對弟弟說,跳進(jìn)去洗澡,很涼快的。老三有些猶豫,他揮舞細(xì)麻稈似的胳膊,說,老師說過,水塘有危險,淹死過人。我啐了他一口,說,高大頭的屁話,你也信?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就是這德性,跟屁蟲。弟弟的臉漲紅了,扭動著身體,咬著唇說,我不是不敢去,你不要侮辱高老師。

        高大頭是弟弟班級的班主任,最喜歡弟弟,經(jīng)常表揚他。我薅了一把弟弟的頭發(fā),悻悻地說,未來大學(xué)生,黑貓白貓,捉到耗子就是好貓,我現(xiàn)在熱得要死,就是要游野泳。

        諸位網(wǎng)絡(luò)看官,莫嫌噦唆,馬上就到高潮,別提急呦。

        我這樣大膽,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那片池塘,我早就去過,沒啥問題,里面還有不少魚。我盤算著摸幾條,回去后,讓老媽煎著吃。我媽最喜歡吃魚,肯定會表揚我。弟弟是膽小鬼,如果他不敢下來,也就罷了;如果下來,我肯定要捉弄他一番。

        弟弟脫掉“鐵臂阿童木”黃色汗衫(短衫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產(chǎn)品,媽媽托人在青島買了一件,只給了弟弟),小心翼翼地疊好,再脫下短褲,一點點地蹭著挨到水里。他四處張望,好似羞澀的女人。我哈哈大笑,說,誰要看你的屁股。

        弟弟被激怒了,劃動胳膊,細(xì)小的影子在水面游動。我只看到他的后腦勺,起起伏伏,仿佛一塊發(fā)了霉的年糕。我想提醒他,注意水草,不要往深水游。還沒說出口,弟弟的腦袋擺了擺,沒了下去,我揉揉眼,老三的手也消失在水面。水面清涼而安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只灰翅的雀,瘋狂叫著,從頭頂飛過。我似乎聞到新鮮鳥屎的氣息?;胰更c了一下水面,倏地飛遠(yuǎn),再也沒了蹤影。

        灰雀就是老天的啟示。從那天起,我就變得有點迷信了。

        網(wǎng)友“會笑的解語花”,我沒想害死弟弟。我水性不錯,那時腦筋混亂,頭腦里都是弟弟被淹死的畫面。很多年后,我不斷回憶,大概下午四點多,夕陽有點沉,漂在湖面,碎玻璃似的,水的氣味又臭又腥,我突然想起湖水淹死過人的傳說。我應(yīng)該像英雄少年賴寧,跳入水中救人。我救的還是弟弟,更沒啥說的,可我當(dāng)時嚇傻了。

        網(wǎng)友“貞子小姐姐”,你是90后?你不曉得小英雄賴寧,我不奇怪,可你不該懷疑我,那不是講驚悚故事。

        諸位看官,老鐵們,欲知弟弟的故事,且聽下回分解,別忘刷禮物呦……

        疫情起來后,豐原小區(qū)也屬于靜態(tài)管理范圍。

        老郝兼著兩家電商的收貨點,疫情期間,他擔(dān)負(fù)淘菜菜的小區(qū)團長。每天早上六點開門,進(jìn)貨;下午,網(wǎng)購的菜來了,他頂著日頭給大家分配。他教年輕人如何在深夜搶菜,有的家里是孤寡老人單住,他主動送菜上門。小區(qū)封了棟樓,說有密接者,他也抹著眼淚,把菜捧到樓下,讓人家用吊繩吊上去,還沖著人家劃拉V形手勢——大家都說,老郝這個小老板,真是個好團長。

        老婆暗地罵他,老騷包,有這精力,多想想兒子結(jié)婚的事。

        小超市的工作,瑣碎熬人,老郝有時會算錯賬,老婆又罵,罵他是窩囊廢。

        下午五六點之后,老婆替他幾個小時,九點,還要老郝來收攤。老婆白天不出去,小區(qū)廣場舞也不讓跳,她迷上在家搞瑜伽。老婆又肥又短,老郝見到老婆齜牙咧嘴地拉筋、劈腿,擔(dān)心這不是瑜伽功,而是老婆的眼神,長長短短,痛得要人命。

        不管再忙,黃昏那幾個小時是屬于老郝的。老婆知道他搞直播,也不大管他。據(jù)老郝說,也能搞到錢,反正老郝時常給她從微信轉(zhuǎn)錢,說是網(wǎng)友打賞的。老婆覺得,老郝肯定認(rèn)識了幾個不正經(jīng)的老娘們,否則誰給他打賞?

        無所謂,五十歲了,啥沒見過,有錢就好。

        兒子結(jié)婚要錢,老郝真沒錢,沒錢就沒房,沒房就沒兒媳,沒兒媳就沒孫子。

        小超市沒顧客時,他在里面貨物間拉上窗簾搞直播。小超市人多,他就回家,在臥室里搞。不能當(dāng)著別人的面搞直播,老郝在直播間挺撩騷的,講個俏皮話,唱個歌子,很靈活??善綍r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就臉紅,結(jié)結(jié)巴巴。

        那天忙到六點,才等來老婆換崗。老婆帶了飯,辣椒炒大腸,外帶一小盤豬血。老婆難得賢惠了一次,給老郝弄了喜歡的口味。老郝瞇起眼,搓著手,開了瓶洋河大曲,說,今天難得呦。老婆說,趕緊賣唱,多搞點錢。

        老郝嚼了幾口大腸,不知怎的就沒了味道,又綿又韌,像幾塊抹布。

        老郝灰溜溜地走了,飯沒吃幾口,心里堵得慌。他轉(zhuǎn)回家,兒子躺在床上玩手機。疫情起來,快遞公司停了工,兒子天天就是打游戲看視頻,臉色卻越來越陰沉,閑的沒錢閑死,真比忙的有錢忙死要痛苦得多。

        你搞直播,別加小區(qū)的好友,人家都知道了。兒子伸著脖子,鼓著腮吹氣。

        兒子矮胖敦實,圓鼓鼓的臉,鼻子像被踩扁的青蛙,沒有絲毫遺傳老郝的顏值基因。這段時間窩在家里,眼看著肥肉像肥皂沫,不斷增長。老郝讓他多鍛煉,也沒啥用。他就是一無是處的“懶宅”,如今因為疫情就更有理由耍賴了。

        不用你管。老郝硬硬地頂了一句。

        直播間就靠女老吳等幾個廣場舞大媽打賞呢,他又沒出賣色相,干啥違法亂紀(jì)的事,不就網(wǎng)絡(luò)聊天嘛,現(xiàn)在的年輕人頭腦這么封建?

        老郝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門,安好直播架,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一天最美好的工作。

        諸位親人們,我又回來啦,想死你們了!

        疫情期間,大家多多保重哇,少出門,多鍛煉,有空聽“傲天”講故事……

        弟弟沒死,他像塊小肥皂,泡在水里,腫白而脹大。

        高大頭和其他幾個老師尋到了這里,可能是我尖厲的喊叫吸引了他們。

        高大頭給弟弟做胸部按壓。渾濁的湖水從弟弟的鼻子和嘴巴逃出去,翠綠色的,像一群驚慌的小鳥。

        我聞到一股惡臭,“哇”地吐了一地。

        弟弟睜開眼,直勾勾地看著我,說,老二,你欠我一條命。

        大家莫名其妙,只有我曉得,弟弟怨我不肯救他。我想救的,英雄賴寧的身影,不斷閃現(xiàn)在腦海。我那時蒙圈了,挪不動腳。

        弟弟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性情大變。他原來挺乖,學(xué)習(xí)好,可能是腦子的確進(jìn)了水,他的成績直線下降,很陜連我都不如了。他抽煙,喝酒,和縣城西關(guān)的痞子混。高大頭很痛心,他欣賞弟弟,努力挽救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他拍著弟弟的腦袋,說,是不是真進(jìn)水啦!可沒有水從里面涌出,讓弟弟堵塞的智慧變得清明。

        弟弟依然一天天沉淪下去,就像神秘的水塘。我在夢中多次見到。弟弟一點點地沉入水,我站在旁邊,什么也做不了。

        我和老三中學(xué)畢業(yè),雙雙在家閑著。我沉默寡言,在縣水泥廠當(dāng)臨時工,累得又黑又瘦。弟弟和流氓打架,差點被砍掉了耳朵。

        父親摸著他紅腫的耳朵,淚光閃動。

        老三擺了擺腦袋,有點不耐煩,說,摸個求,爛命一條,死不了。

        父親從不責(zé)備弟弟,正如他從不表揚我。假如我昏倒在水泥廠,他只會繞過我,裝作若無其事,好像我是一袋沉默的水泥;哪怕弟弟殺了縣長,他也會毫不猶豫幫他掩埋尸首,盡全力幫他逃亡。

        “窗邊的小豆豆”,你是80后吧?你們大部分是獨生子女,不了解大家庭的感受。所有孩子里,父母總要偏心疼一個。沒有理由,就是這樣。這許是前輩子因緣,大哥是拿來炫耀的,弟弟是拿來疼的,只有我,算個屁,是個可有可無的“閑屁”。

        “決定命運的時刻”很快又到了。

        父親鄭重地找到我和弟弟。他抽劣質(zhì)紙煙,眼被煙熏得紅腫。他靜靜地吸煙,讓煙霧遮攔著他的眼,就像隱藏在水塘里的鱷魚。

        老二,你讓一下吧。父親說。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啥子事?

        我問父親,父親不說,只盯著我看,許久,緩緩地擠出幾個字,老三腦殼不靈醒。

        難道我很聰明?我憤憤地想,肯定有好事,否則父親不會這樣。

        父親轉(zhuǎn)過頭,嘟噥了幾句,我也沒聽清。他拍著屁股上的塵土,連同煙霧繚繞的身影,飛快消失了。母親進(jìn)門,宣布了“大喜事”。父親要提前退休,弟弟可以“頂班”,補進(jìn)縣信用社工作,全民工,鐵桿飯碗。當(dāng)然,大哥在這事上也幫了忙。

        可惜,名額只有一個。

        老三腦殼進(jìn)過水呦,母親拉過弟弟,當(dāng)當(dāng)?shù)貜椓藥紫?,像彈一個空罐頭瓶,遺憾地對我說,你身體壯,水泥廠的活,你弟也干不了。

        老三翻著白眼,欠揍的德性,好像好事落到他頭上理所當(dāng)然。

        我咽了口唾沫,看看弟弟的腦殼,像泡在水中的棉花套,就使勁地點點頭。母親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弟弟吹了幾下口哨,謙虛地說,哪個想要坐銀行柜臺,煩死了。

        那天我跑出去喝酒,喝得爛醉。這也太偏心了,哪怕“石頭剪子布”猜拳,我心里也能平衡一點。我想敲弟弟的腦殼,對這個爛棉絮包講,你的命,還給你了,兩不相欠。

        “會笑的解語花”,咱們是同齡人哇,謝謝你的大火箭!這都是大家庭害的。如若不然,以我的能力和顏值,現(xiàn)在早就是信用社領(lǐng)導(dǎo)了,哪里會淪落到離開家鄉(xiāng)幾千里,在這南方城市開個蠅子大的小賣部,困頓一生……

        直播時,老郝哭了,也不知是為弟弟還是為自己。那期直播效果非常好,粉漲一千多,打賞也翻了幾倍。

        你給予直播以藝術(shù)的光芒!“會笑的解語花”私下留言,狠狠夸贊了一番。

        “會笑的解語花”是小區(qū)的女老吳。這幾句夸獎,老郝倒非常受用。

        女老吳的丈夫在非洲做糧食生意,一年難得回來一趟。女兒在加拿大讀書,也難得回來。疫情大起,一家三口被隔在三個國家,只能每天視頻,報報平安。

        女老吳五十多歲,從某文化單位退休。她白胖,喜歡化妝,穿黑絲,鬢角白發(fā)染了,猛地看去好像四十歲左右,她還用香水,很遠(yuǎn)都能聞到。

        女老吳原本生活充實忙碌,上午健身,下午美容,黃昏廣場舞,晚上打麻將。疫情期間,美容院、健身房和麻將館都關(guān)門整頓,廣場舞姐妹組合也風(fēng)云流散,各自居家抗疫,修身養(yǎng)性女老吳空有滿腹精力無處發(fā)泄,滿腔的愛無處給予,只能移師抖音,靠發(fā)短視頻假唱K歌打發(fā)歲月。

        女老吳原在工會上班,喜歡文藝,但沒啥造詣,她無意之間刷到“超市龍傲天”的抖音,才發(fā)現(xiàn)那個帥氣憂郁的大叔原來就是門口小超市的店長。老郝的老婆,也跟著跳廣場舞,女老吳這樣有錢又美的貴婦從不拿眼皮夾她??僧?dāng)她得知帥氣的“龍傲天”居然是這個肥短婆娘的男人,心里著實為老郝鳴不平?!昂脻h無好妻”,時也運也,都抗不過命。

        女老吳原不喜歡網(wǎng)上買東西,她更喜歡逛奢侈品店,生活用品就在超市解決。如今疫情嚴(yán)峻,就是女王也要親自下單搶菜。別人搶菜,都是焦慮滿滿,女老吳下單,卻勝似閑庭信步,只在意每天要有東西買,這樣就可以拿貨時和“龍傲天”討論藝術(shù)。

        老郝白天忙得像條死狗,沒時間搭理女老吳。感謝抖音,還有直播時間,女老吳化身“會笑的解語花”,成了“超市龍傲天”的鐵桿粉絲,還帶動一群跳廣場舞、健身、美容的中老年婦女,每天都給老郝點贊刷禮物。抖音空間里,女老吳對姐妹們說,你們瞧仔細(xì)“傲天”哥,就是不開美顏,側(cè)臉看,也有幾分鄭少秋的味道。姐妹們哈哈大笑,都說老吳口味獨特,人家都是泡“小鮮肉”,你卻鐘愛“老咸魚”。

        女老吳不以為然,“小鮮肉”適合當(dāng)夜宵,“老咸魚”是醬菜,每餐必備,慢慢品味。

        疫情愈發(fā)不妙,核酸改成一天一測,老咸魚“龍傲天”依然沒被拿下,女老吳有些不爽,也沒辦法,線上聊得親熱,線下互動少得可憐。小區(qū)不讓聚集,老郝經(jīng)營小區(qū)唯一的超市,大家隔著一定距離,戴著口罩,快速拿走預(yù)訂東西,這可苦了女老吳,只能在抖音里撩來撩去。直播間不用戴口罩,能舒暢地交流。

        這幾天狀況不錯,也是疫情影響,很多人開不了工,在直播間閑逛的人就多了。老郝給老婆的錢多,膽氣就壯,聲音也粗了不少。

        晚上九點,老郝直播完,再去小超市收攤,就有些疲憊,可兒子也指望不上,飯不會做,家務(wù)不肯干,疫情之前還能送快遞,如今閑在家里,人像長了毛的爛肉。

        多和兒子談?wù)勑?,討不到女人別抑郁了,老婆看著吭哧吭哧壘貨汗流浹背的老郝,小心翼翼地說。

        老郝丟下箱方便面,擦擦汗,心肝肺里的小火苗,被澆了酒精,不可遏制地盛大起來。

        泡女都不會,老郝氣咻咻地說,不是整天在游戲里嘛,也能認(rèn)識女玩家的!

        老婆冷笑說,兒子臉皮薄,不像你,直播間那個浪勁,我都臉上發(fā)燒!

        你在我的直播間7老郝鼓著眼,憤憤然地說。

        撩騷我不管,老婆沒好氣地說,別陷太深,當(dāng)心被老妖精吃個精光!

        老郝面皮充血,仿佛一棵被扒光的老玉米,瞬間成了赤裸的水果。他嘶吼著,還不是為了多掙點錢養(yǎng)家……

        說了幾句,老郝有些心虛,嘟嘟嚷嚷,也不知辯解還是自嘲。老婆見惹煩了丈夫,也不敢多言,轉(zhuǎn)移話頭說,直播間老說你弟弟,這也不好。

        藝術(shù)加工!老郝說,直播和說相聲、唱評彈一樣,都是編故事,郭德綱還整天編派于謙的父親王老爺子的故事呢,怎能當(dāng)真?

        老三混得比你強?老婆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小心翼翼地說,結(jié)婚這些年,你不談家事,不帶我見你家人,雖說距離幾千里,但現(xiàn)在聯(lián)系方便,這里頭到底有啥事?

        老郝冷笑著說,我爹就是他逼死的。

        自己不上進(jìn),誰也沒辦法。

        父親對老三太溺愛,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服,要什么,從來都是說一聲就行。長大后,父親也強調(diào)他腦殼進(jìn)過水,身子骨弱,讓我把好崗位讓給他。

        大哥開始不同意,他說老二相貌堂堂,扎實肯干;老三不成器,當(dāng)不得好待遇,只有好好磨礪才行。大哥不愧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眼光很毒辣,可惜父親不聽。

        老三會裝,會哄老人開心。他常買些父母喜歡的小零食。他在街頭學(xué)會霹靂舞,跑回家跳給父母看。父親高興地哈哈大笑,夸他是個藝術(shù)家。

        溺水事件之前,他有些怕我。被救上來之后,人卻無恥了。他總在我耳邊叨叨,他當(dāng)時有多慘,他詭異地笑著說,老二,我在水里聽到你罵呢,說淹得好,淹死你個混蛋。

        我本是不怕事的人,可老三有些邪乎,我總感覺他在水里被啥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才如此荒誕。這么一想,我又有些內(nèi)疚,不愿和老三一般見識了。

        老三剛到崗位,工資高,制服鮮亮,還有個人樣。他喜歡穿信用社發(fā)的黑西裝,在我面前溜達(dá)。我剛從廠里回來,舊工裝全是泥,腰疼得伸不直,放尿都彎著腰。老三點上支高檔紅塔山香煙,裝腔作勢地吐著煙圈,說,老二,看我這派頭,像不像周潤發(fā)?我苦笑點頭,說,放過我吧,欠你的,都還了,還要怎樣?

        老三吹著口哨,滿意地離開了。有那么一刻,我真羨慕弟弟。如果那天掉到水里的人是我多好,能坐在銀行辦公室,穿著制服西裝,嘩嘩啦啦地數(shù)票子,真是美死了。

        我明白,即使我掉進(jìn)水塘,父母也不會讓我去信用社——除非弟弟考上大學(xué)。弟弟之所以沒考上大學(xué),全是溺水所致——如此說來,我自作自受,罪有應(yīng)得。

        好了些日子,老三原形畢露了。附在他身上的那只鬼,蠢蠢欲動。老三熱衷企業(yè)吃請,也愛上了跳舞。他雖只是業(yè)務(wù)員,因為哥哥的關(guān)系,也參與信貸業(yè)務(wù),總有企業(yè)家請老三吃飯,給他送禮。他照單全收,還把禮物提回家炫耀。父母忙著給他介紹女朋友。

        “會笑的解語花”,我只有羨慕嫉妒恨的份兒。雖然我長得還行,但家人對我的婚事也不上心,父母只想讓我干著臨時工,先熬幾年再說。

        老三很快出事了。他胡亂擔(dān)保,別人請他吃飯,喝頓大酒,再找個小姐,他稀里糊涂地簽字。那人拿了貸款,消失得無影無蹤。信用社賬目填不上,領(lǐng)導(dǎo)找到了家里。

        父親感到恥辱。父親早些年干了近十年民辦教師,在當(dāng)?shù)睾苁苋俗鹬?。后來在信用社工作,誰也不能挑出半點理,雖然后來內(nèi)退了,但大哥當(dāng)了縣里領(lǐng)導(dǎo),父親走到哪里,說話還是腰桿筆直。老三讓父親丟了臉,他在一天里好像老了十歲。

        后來?當(dāng)然是全家人幫老三“集資還債”。父親本來給我和弟弟都留了份彩禮錢,給我們結(jié)婚用,如今也都拿出來。父親悲哀地看著我,喃喃地說,老二,幫一下吧,老三他腦殼進(jìn)過水,不太靈光的。

        我望著父親,那一瞬間,那張蒼老的臉?biāo)坪跤嘘幱芭肋^,類似水草般的東西,散發(fā)著陰險邪惡的氣息。這讓父親的眼角都耷拉下來,不停流淚。

        網(wǎng)友“貞子小姐姐”,我真不是講鬼故事。我是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你別搗亂,讓我扣分呀。

        老三嚇得逃到河南躲了一陣,單位看在父親和大哥的面子上,沒有算他曠工,只把他調(diào)離信貸口,他成了—個普通員工。

        你們以為這樣就完了?弟弟繼續(xù)作下去,他要把這個家拖向地獄!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親們,我要去收攤啦。

        最近疫情緊張,大家咬牙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老郝琢磨著,把直播停幾天,晚上唱歌講故事,累了。老婆不愿意,見他掙得錢來,滿心歡喜,讓兒子幫著打理小店。最近沒啥生意,存貨賣得差不多了,主要收集大家網(wǎng)購的東西,再分發(fā)下去。這活兒看著不重,可操心,哪家哪戶弄錯了,就是麻煩事。

        三十三號樓有戶人家,男主人是從上?;貋淼模m然沒啥反應(yīng),小區(qū)卻很緊張,每天測核酸,封了三十三號樓,樓外拉了警戒線,吃喝用度,都要從樓下運上去,平時有志愿者和小區(qū)物業(yè)管理人員幫忙,老郝因是購物團長,也幫著送過不少次。

        女老吳住在三十四號樓,緊挨三十三號,生怕被傳染,樓也不敢下,悶在家玩手機視頻。老郝和女老吳同住—個小區(qū),地位卻截然不同。老郝住在七號樓,是小區(qū)最早一批居民,戶型只有七十五平米,這還要感謝老郝的岳父。當(dāng)年岳父力排眾議,借錢給老郝買下這套房。岳父沒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拿他當(dāng)兒子待。老郝不負(fù)眾望,細(xì)心照顧岳父。老人家?guī)啄昵叭ナ懒?,走之前還夸贊這個女婿??烧f起來,老郝這個外鄉(xiāng)客,總有“倒插門”的意思,平時有些怕老婆。女老吳則不同。三十四號樓和三十三號樓,是小區(qū)最晚建的兩棟復(fù)式單元樓,每戶足有一百八十平米,是豐原小區(qū)的“小豪宅”。老郝沒少羨慕這兩棟樓的住戶,如今看到三十三號樓被黃色警戒線封住,頗感慨了半天。

        傲天兄,能陪我私聊嗎?

        下午三點,小雨驟起,春天還沒過,小區(qū)又悶又熱,仿佛一個倒扣的熟雞蛋,老郝半躺在椅子上打盹兒,臉上唰地出汗,被那信息驚醒了。

        這一天老郝是料到的,沒想到這么快。自從開直播,“會笑的解語花”是絕對鐵粉,不管打賞、點贊,還是刷禮物、拉人氣,人家用了心血。加了好友,見到現(xiàn)實版女老吳,老郝也沒失望。雖說不是傾國傾城,相較肥短的老婆,算是“七仙女”了。更何況,人家還是退休女干部!有閑情,又有閑錢。桃花運早十年,說不準(zhǔn)老郝早按捺不住,跳了出去。他早年是帥哥,否則岳父也不會招贅?biāo)@樣一個窮北方人當(dāng)女婿。老婆出嫁時,嘴里像倒了蜜,不斷冒著甜甜氣泡。早些年生活不易,他在這南方城市扎根,生兒子,養(yǎng)活一家人,實在沒閑心搞別的。感謝抖音,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這世界人與人接觸變得更容易了。如今老郝是“美人遲暮”,雖說力不從心,畢竟有女人倒追,感覺還是相當(dāng)酸爽。

        居家抗疫很枯燥,難熬哇,老郝沉吟著,手抖抖地、不聽使喚地打下幾個字。

        空虛,寂寞,退休的女人原本如此,原來有很多事填充著,如今整天悶在家里,都快瘋掉了,傲天哥哥,救救我……

        女老吳發(fā)了語音,很火辣。老郝瞄了四周一眼,沒啥人,業(yè)主訂的網(wǎng)貨要五點才由指定的大卡拉過來。小超市燈光昏暗,貨架子上只有零散的肥皂、蚊香和毛巾,地上堆著各種包裝紙盒,煙酒貨柜在里面散發(fā)著一股陳年潮味,綠色塑料珠子窗簾隔著點風(fēng),隔不斷星星點點的雨聲,與潮味攪動在一起,變成了某種莫名的悲哀。

        給你講故事吧,要到高潮了,你是鐵粉,擁有提前專享服務(wù)。老郝說。

        女老吳發(fā)來一連串“?”,老郝趕緊躲到小超市里間,開了私聊,當(dāng)倆人頭像都擠在手機小框里時,老郝仿佛再次聞到女老吳身上的香水味。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說:

        有段時間,我們有種幻覺,老三變好了,又變成了聰明懂事的好學(xué)生。

        我們幫他平了虧空,大哥還幫他說了親事。老三長得有點瘦弱,不如我英俊,但他有個好工作,還是有姑娘愿意跟他??h水利局張科長的女兒看上了他。那是位好姑娘,還是中專畢業(yè)生。

        我在水泥廠吃了幾年水泥粉,苦受著,也掙不到錢,就迷上了養(yǎng)雞,養(yǎng)了上千只雞,錢是大哥幫著借銀行的。我起早貪黑,就想著小雞場能走上正軌,也討個媳婦。雞都得了雞瘟,不聲不響地死掉了。它們離開我,連個招呼都沒打一下。

        我只能回到水泥廠。水塘的鬼影,肯定是衰鬼,他讓老三倒霉,更牽連了我。

        那是1997年春節(jié),香港回歸那年,我愛上劉德華的那首粵語歌《世界等一等》:“人生的風(fēng)景/就像大海的風(fēng)涌/有時猛有時平/親愛朋友你要小心/人生的環(huán)境/乞食也會出頭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順命歹都是一生”……歌詞寫得多好,可世界能等我嗎?

        還是說那年春節(jié)。全家人喜氣洋洋,老三要訂婚,大哥也要升遷縣委辦公室正主任,父親身體比從前好了很多。為了大年三十團圓飯,母親準(zhǔn)備了整整一天,晚上吃的是羊肉餡餃子,你們南方人吃不慣,真是香,我至今還回味著。

        那時北方的冬天真冷,屋外的冰溜子,掛在房檐下,從屋里看去,就像掛著一排亮晶晶的串珠,煤爐燒得旺,餃子熱氣騰騰,大家歡聲笑語,大哥與大嫂還唱了柳琴戲,我喝了不少酒,這是我在家里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

        輪到我給父親敬酒,院子大門讓人撞破了。一聲巨響,震得玻璃都簌簌發(fā)抖。那些人開著農(nóng)用車來的,大約十幾個,拿著棍棒,兇神惡煞一般。為首的是個肥壯漢子,他穿著白衣白褲,在空中撒著紙錢,在院中的那棵大柳樹下大聲叫罵。

        大年三十到別人家鬧喪,是非常惡毒的詛咒。父親一生都要臉面,從未經(jīng)歷過這般事,他顫巍巍地走出去,大哥也跟出來,呵斥那些歹人。肥壯漢子遞過來一沓按著鮮紅手印的欠條,讓我們家還債。

        都是弟弟欠下的。他愛上了在地下賭場耍錢,一年欠了近百萬巨款……

        父親的臉先是慘白,又浮起一片病態(tài)殷紅。他羞愧地笑了,聲音卻比夜梟還難聽。

        老三逃走了。他丟下筷子,將最后一個餃子麻利地塞進(jìn)嘴里,抹了抹嘴,抓起黑皮衣,消失在夜色里。他身后跟著一群瘋狂的債主。他們點起火把,開著農(nóng)用車,在春節(jié)夜晚的田野,追逐著逃亡的弟弟。他們不斷飄動,猶如夜空飄過無數(shù)星光,閃閃爍爍,總是無法靠近。

        父親癱倒在地上,腦中風(fēng),那是過年期間,醫(yī)院值班的少,人沒搶救過來。

        后來我也離開家,南下陌生的城市。我多年未回過家,也再沒見過老三。

        有人說他跳人一條河,被淹死了;也有人說,他順著河游走,最終逃到緬甸湄公河,成了一個船員。沒人知道真假。老三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的一生都與水有關(guān)。我總覺得,是那條水鬼附在老三身上,才讓他做出那些荒唐事。

        他氣死了父親,我這輩子不會原諒他。也許他逃走后會后悔,可人生哪有后悔藥?

        讓你失望了,“會笑的解語花”,我終于講出了這個故事,心里好受些。二十多年了,我可以松口氣了。

        我們何時相見?算了吧,疫情這么厲害,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認(rèn)識你,也是我的緣分……

        老郝坐在陽臺上。

        和陰暗潮濕的小超市不同,這間陽臺又長叉大,采光還好。打開密封的窗,陽光照進(jìn)來,老郝把腿搭在晾衣架上,春天浩浩蕩蕩的風(fēng)溫暖地包裹著他。陽光曬久了,有些皮疼,緊繃繃的,老郝看到幾只灰雀,圍著他嘰嘰喳喳亂叫?;胰杆坪跤行┭凼欤苍S就是幾十年前,老三溺水的池塘上空飛舞的那只。

        陽臺在五樓,有點高度,老郝舉著手機,瞇起眼,思忖著,如果有遮陽板,遮住反光,直播效果也許更好些。

        樓下亂糟糟的,穿著藍(lán)色防護(hù)服的醫(yī)務(wù)人員仰著脖子喊他,還有幾個綠衣服警察也扯著嗓子喊。黃色封鎖警戒條幅,橫七豎八擋在樓前。還有,就是遠(yuǎn)處三三兩兩散開的,戴著口罩的圍觀群眾。他毫不費力地認(rèn)出了老婆和兒子的身影。

        老郝有些眩暈,這一天早晚要到來,他確切知道,可無能為力。他低下頭,看著樓下螞蟻般黑黢黢的人群。這不是直播間啊,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關(guān)注他7他趕緊打開手機,進(jìn)入抖音,這也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場直播了吧。

        女老吳躲在靠陽臺的窗簾后面,頭發(fā)散亂,眼袋發(fā)腫,慌亂地戴上口罩,帶著點哭腔,說,老郝,先下來吧,別想不開!

        直播間里擦出的愛情小火花,一發(fā)不可收拾。老郝在直播間“大火箭”禮物的攻勢下,最終敗下陣,答應(yīng)到女老吳的公寓約會。老郝謊稱要在小區(qū)小涼亭直播,偷偷去找女老吳。正當(dāng)倆人情濃意濃時,樓下突然亂了,開來幾輛防疫中心的車,加上一群大白,封住了三十四號樓。據(jù)說是三十三號樓居民趁著管理員不注意,冒著生命危險通過陽臺搭板跑到三十四號樓打麻將。

        這下慘了,三十四號樓也要封掉了。

        老郝提著褲子往樓下趕,最終被攔在樓下。時間長了,老郝出不來,老婆孩子都知道了。老婆去過老郝直播間,曉得他倆有點膩膩歪歪,如今事情敗露,自然大鬧了一頓,可也只是在手機上吵吵。老婆說了,反正老郝是倒插門女婿,隔離期結(jié)束,馬上就去法院,讓他凈身出戶。兒子不管閑事,埋在床上打游戲,只讓母親暫時關(guān)了小店,回家給他做飯。

        一場直播一場夢,“超市龍傲天”不過一個晚上,就被打回原形“郝建軍”。小區(qū)防疫上通知他,啥時封閉解除才能離開三十四號樓,否則法律責(zé)任自負(fù)。

        老郝懵懵懂懂想起,兒子談過一個女孩,人家要買個新房。老婆勸他幾次,讓他賣了現(xiàn)在的房,再貸款給兒子買新房,他們自己弄個破舊小房對付。老婆聲稱,她可以住在新房,給小兩口看孩子。小舊房老郝一個人住就行,不耽誤他直播。

        老郝如果凈身出戶,這些麻煩都省了,當(dāng)然,還有更方便的解決方式。

        老郝情急之下,有了想跳樓的沖動。老婆和兒子并不上前勸說,都戴著口罩,站在外圍看。防疫要求,必須嚴(yán)格執(zhí)行。女老吳也不湊上前,怕傷著自己。老郝騎在鐵絲網(wǎng)上,扭頭對女老吳說,解語花,怎么還不進(jìn)直播間?房間里人數(shù)都要上萬啦。

        都是鬧著玩的,都是假的!女老吳怒吼,有點情緒失控。

        人這輩子不就是真真假假?老郝毫不在意,又說,熱鬧一陣算一陣?yán)玻?/p>

        女老吳抽噎著,說,她現(xiàn)在沒啥錢了,丈夫和她已經(jīng)離婚,女兒在國外開銷很大,她只想和老郝玩玩,沒想和老郝結(jié)婚,也不想涉足他的家庭。

        沒關(guān)系,老郝說,我也騙了你們,直播不就是講故事嘛。

        老郝給她展示了幾條短信,是家鄉(xiāng)的高大頭老師、劉金花同學(xué)發(fā)來的。直播還真是厲害,這兩位多年沒見過面的友人,居然找了過來,在抖音空間里把他大罵了一頓,說他無中生有,胡亂編派故事。

        老三的事,都是假的?女老吳問。

        老三是有的,老郝苦笑著,手指敲著晾衣架,在水塘淹死啦,我沒把他救上來。

        后面的故事,都是你胡扯的?

        有真有假,老郝說,我就是“不成器的弟弟”,亂貸款,欠賭債,氣死父親,都是我干的。我沒在水泥廠干活,也沒養(yǎng)過雞,我就是個不成器的騙子,我偷走了弟弟的人生,可還是一事無成。我從家鄉(xiāng)逃走二十多年,也不知當(dāng)初那個未婚妻是否再嫁了,那些賭債他們怎么幫我對付的。直播讓我和過去又連接在一起啦。

        女老吳一時無語,想了想,又說,你現(xiàn)在生活也穩(wěn)定了,為何不回去看看?咋想著在抖音里講故事?

        老郝沒有回答,將臉扭向手機,激動地說,親們!今天才是案情揭秘!小禮物刷起來呦,還有跳樓秀的小福利送大家哇。謝謝網(wǎng)友,不擔(dān)心封號,今天是最后一天啦!

        直播間彈幕亂飛,禮物很熱鬧,不斷有人詢問“龍傲天”搞的是真是假。

        老郝不再解釋,他口干舌燥,很想喝點水,再唱一首劉德華的《忘情水》。他把手機拴在陽臺窗戶上,脫掉上衣,露出松弛垮塌的皮膚。底下的人一片騷動,女老吳叫了一聲,厭惡地關(guān)上陽臺玻璃拉門。春天如酒般濃烈的氣息,從高空墜落,仿佛將他吸入了一個奇異空間。那里有無數(shù)璀璨焰火,飄舞的飛機、汽車、大火箭、金鉆等各式卡通禮物。

        那是直播間?老郝不曉得,可他愿意死在這個美麗新世界。大部分卑微又恐懼的人,都生活在謊言之中,有別人的謊言,最可怕的是自己的謊言。那就是—個個牢籠?!獋€謊言,需要無數(shù)謊言去證明它的真實,時間長了,自己都會把謊言當(dāng)真實。至少,在直播間,他可以做“超市龍傲天”,一直做下去,有女粉絲,有掌聲和打賞。

        恍惚之間,老郝仿佛又變成了蹲在湖邊發(fā)抖的少年,那種因弱小而生的恐懼無處不在。幾十年了,他走了幾千里,也沒有走出那個池塘。幽暗昏沉的下午,空中傳來學(xué)校操場劉金花同學(xué)深情的朗誦,池塘冒著無數(shù)藍(lán)色氣泡,仿佛有無數(shù)漂亮的褶皮水鬼,戴著白色口罩,從湖水中緩緩游動而來。

        老郝的左腳伸出了陽臺,空蕩蕩的,卻似乎有著水的質(zhì)感。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他的耳邊,響起了女老吳尖厲的叫聲,可他已無所畏懼。

        他最后瞅了一眼手機,直播間粉絲直線上升。如果再有一盤辣椒炒肥腸,一碟炒豬血,再配上洋河大曲,人生就要達(dá)到巔峰嘍……

        (房偉,作家、教授,現(xiàn)居蘇州)

        責(zé)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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