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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加拿大接受的所有采訪里都會出現(xiàn)一個同樣的問題:為什么選擇來加拿大?或者更加具體一點:為什么選擇來蒙特利爾?
這本來是一個不可能用簡單的方式來回答的問題,而我卻總是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回答。我的回答有時候甚至簡單到只剩下一個歷史人物的名字。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之后的中國,“白求恩”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昂敛焕?,專門利人”的精神引領(lǐng)著數(shù)以億計的中國人進入了他們也許永遠都無法走出的“異域的迷官”。他們因此都變成了“白求恩的孩子們”。我自己就是這“白求恩的孩子們”中的一員。遠在不省人事的年紀,我就對“高尚”和“純粹”充滿了敬畏和向往……我甚至渴望著自己將來也能夠“脫離低級趣味”,并且讓自己的所作所為也能夠“有益于人民”。
面對那同樣的提問,我總是用“白求恩”來回答。在我的祖國,這是一個可以與他的祖國畫上等號的名字。白求恩“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時間是1938年初(他關(guān)于中國的第一篇報道寫于2月14日),而我自己在加拿大安頓下來的時間是2002年初,兩者之間有長達六十四年的時差;白求恩于1939年11月12日凌晨在河北黃石口離開人世(他最后的信寫于11月11日),在中國生活的全部時間不到二十二個月,而我在加拿大生活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十五年,兩者之間也有巨大的反差。但是,這兩點都沒有影響到我回答問題的語氣。我的回答干脆又肯定。同樣的回答更可以具體到蒙特利爾,因為它是白求恩先后生活過八年的城市,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定居過的城市。
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回答不僅顯得過于簡單,還忽略了加拿大這個只有三千萬人口的所謂“西方大國”令人羨慕的許多物質(zhì)上的優(yōu)勢,比如食品的安全、空氣的新鮮、生活的悠閑……因此,它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傾向。聽到這樣的回答,采訪者通常只有兩種反應(yīng):一是不以為然,一是喜出望外。如果是前者,大家相視一笑,采訪轉(zhuǎn)向另外的話題;如果是后者,接下來的問題就會更為尖銳:這又是為什么?于是,我自然就會談起在自己三十年文學道路上占顯赫地位的“加拿大(或者蒙特利爾)時期”:你看,有書為證!
2003年春天,也就是這個時期剛進入第二個年頭的時候,受一部題為《激情的政治》的白求恩文獻的激勵,我充滿激情地寫下了中篇小說《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這是我遠離祖國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作品,作品的主體來自一位北美的名醫(yī)在黃河邊的一個小村莊里寫給自己前妻的情書和遺書。這位名為“懷特”(與漢語的“白”相應(yīng))的名醫(yī)正在前往革命圣地延安的途中。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歸和不朽的路。他向早已經(jīng)離他遠去而他卻依然深愛著的女人縱情傾訴:他說他不愿意淪為億萬陌生民眾的偶像,而只想成為她“一個人的英雄”。這是一部觸及靈魂又吸引眼球的作品。它被選入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說金庫”,在“金庫”第一輯與《阿0正傳》等十一部中國現(xiàn)當代經(jīng)典并列。
而長篇小說《白求恩的孩子們》奇特的經(jīng)歷更是有力的證明。小說的創(chuàng)意和題目最初出現(xiàn)在2007年深秋的一個黃昏。當時我正走在從蒙特利爾大學回家的路上。剛結(jié)束的寫作課上,老師和同學們對我的詩作的冷淡反應(yīng)令我對自己的期末作品更加擔憂。我原來是想嘗試一組以不同城市的名字為題的詩作來完成這個很有難度的期末作品,看來新的文體不是正確的方向。我憂心忡忡地走過瑪麗女王大道,走近“1989年12月6日公園”。這座特殊的公園是紀念加拿大歷史上最大槍殺慘案的場所。那場慘案發(fā)生在一個歷史上的巨大年份,又發(fā)生于地球上的一個渺小地點:蒙特利爾大學理工學院主樓內(nèi)的一間教室。有十四名女性學生在慘案中罹難,她們的年齡與我相仿。也就是說,如果她們生在中國,她們也會像我一樣在不省人事的年紀就能夠流利地背誦《紀念白求恩》……這時候,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向我襲來。我突然想給整整兩代中國人的精神導師寫信,告訴他最近這四十多年來他那數(shù)以億計的孩子所經(jīng)歷的特殊事件。我在紀念公園旁邊停下了腳步。我抬頭仰望寬闊又湛藍的天空。我感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一聲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呼喚迅速穿過我哽咽的喉管和顫動的嘴唇:“Dear Dr.Bethune……”
親愛的白求恩大夫……這就是長篇小說《白求恩的孩子們》受精的一刻。
從那一刻到今天,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栋浊蠖鞯暮⒆觽儭吩跁r間的迷宮里走過了一條奇特的文學之路。它首先是一部生硬的英語原創(chuàng),接著是一部流暢的漢語新作……現(xiàn)在,經(jīng)過對漢語版本的英譯和原作者用英語直接對英譯進行的“重寫”以及翻譯者對“重寫”的最后潤色,它以更加成熟和高雅的體態(tài)重新回到了英語的世界。在英文版的鳴謝部分,讀者將會看到一長串非凡和平凡的名字,它們是《白求恩的孩子們》用十年時間走完的“回家”之路的路標。
我說這是一條奇特的文學之路,不僅因為它牽涉眾多的人物,跨越了不同的語言,經(jīng)受過特殊的氣候……還因為它一路上不斷被奇跡纏繞。這些看似無法理喻的奇跡給我那個簡單的回答提供了更有說服力的理據(jù)。
下面的這個奇跡出現(xiàn)于2017年4月21日上午9點32分。
前一天晚上,《白求恩的孩子們》的英譯終于全部完成。而我經(jīng)過將近一個多月超負荷的工作,已經(jīng)衰竭到了“不欲生”的程度。關(guān)掉電腦之后,我立刻給一位朋友打電話,問他第二天能不能開車過來接我。我的借口是要去位于蒙特利爾北郊一個公共交通不太方便的地方取一份材料。這位朋友雖然是以做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為生,卻是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專業(yè)的碩士,平時也酷愛寫作。他當然知道我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想見見面、聊聊天,稍稍緩解一下衰竭的身心。從他爽快的應(yīng)答,我猜想自己這一個多月的失聯(lián)狀態(tài)也快讓他忍無可忍了。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朋友9點整如約而至。他將地址輸入導航系統(tǒng)之后,馬上與我談起了這一個多月來他自己在閱讀上的收獲和在寫作上的長進。進入位于皇家山東北面街口眾多的普拉托區(qū),交通開始出現(xiàn)擁堵。而興奮的交談又讓我們一次次錯過導航系統(tǒng)的指引,一次次偏離已經(jīng)規(guī)劃好的路線。我終于有點不耐煩了,堅持要朋友在前方的那個路口左轉(zhuǎn),并且立刻關(guān)掉導航系統(tǒng)。我們拐進了一條我們都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小街。在小街上行駛一百五十米左右,車來到第一個交叉路口。朋友順從醒目的停車標記踩下剎車之后,問我下一步怎么走?!拔以趺粗??!”我用猶豫不決的語氣說著,將身體稍稍前傾,搜尋著細雨中的街面,希望能夠馬上看到一個清晰的提示……突然,我的身體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接著,我用驚恐萬狀的語氣說:“這是怎么回事?!”
朋友費解地看著我,“什么怎么回事?”他問。
我沒有馬上回答他。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走了。“我們不走了?!蔽铱隙ǖ馗嬖V他,并開始尋找停車的位置。
“為什么?”朋友還是疑惑不解。
這時候,我的眼淚已經(jīng)與窗外的細雨融為一體?!澳憧?!”我指著車左前方馬路邊的墻面說。
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朋友馬上也看到了墻面上那巨幅的白求恩畫像。
親愛的白求恩大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在距離第一聲“親愛的白求恩大夫”的呼喚將近十年之后,為什么在《白求恩的孩子們》超高強度的“重寫”和翻譯剛剛?cè)客瓿芍螅瑸槭裁丛谝淮斡忠淮巍捌x路線”之后,為什么在一個表面上沒有任何道理的轉(zhuǎn)彎之后……我們這些“白求恩的孩子們”會最終又被帶到你的面前?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如此的奇跡就足以回答最近我在加拿大接受的所有采訪里都會遇到的那同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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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長期困擾我自己的問題是:為什么一個異域的迷官會與另一個異域的迷宮相通7最近,因為圍繞著《白求恩的孩子們》的奇跡不斷顯現(xiàn),我對這個問題的解決產(chǎn)生了迫切的向往。但是,卡洛琳的那一聲驚嘆不僅讓我徹底看清了問題的難度,也徹底打破了我對最終解決的幻想。
還是要從蒙特利爾的藍色都市文學節(jié)說起。這個至今已經(jīng)舉辦十九屆的國際文學節(jié)是蒙特利爾的文化品牌。而因為文學節(jié)組委會將本年度的“多元文化獎”授予《深圳人》英文版,我成為文學節(jié)上最受關(guān)注的作家之一。通常,文學節(jié)組委會只給每一位受邀作家安排兩三場活動,而我卻被安排了四場??辶帐俏覅⒓拥氖讏龌顒拥闹鞒秩?。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活動。從主題里的“巴別塔”這個詞就知道它與語言有關(guān):它要求每位參加者用自己的母語朗讀一段自己的作品。這是我在文學節(jié)期間參加的嘉賓人數(shù)最多的活動:一共有七位作家參加。他們中的一位來自克羅地亞,一位來自意大利,四位(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代表加拿大本土的作家也來自不同的母語背景(也許正好可以作為加拿大多元文化社會的案例),而今年文學節(jié)的頭號明星印度作家阿麗塔-德塞不僅長期居住在美國并且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寫作課教授,且與語言的關(guān)系更是充滿了傳奇色彩:她的母語是德語和孟加拉語,但是她最后卻是用英語的寫作征服了世界。德塞自己曾經(jīng)三次進入布克獎的最終角逐,這已經(jīng)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業(yè)績,而她還培養(yǎng)出了一位“青勝干藍”的女兒:在她第三次進入布克獎終選名單后的第七年,她的女兒基蘭·德塞成為布克獎的得主。這恐怕是布克獎歷史上很難再現(xiàn)的傳奇。
我在活動之前的兩天才收到主持人卡洛琳的郵件。有點反常的是,文學節(jié)活動主持人的第一個郵件通常是群發(fā)的郵件,對所有的參加者做統(tǒng)一的部署,而卡洛琳的郵件卻直接面對個人(這樣說來,她應(yīng)該是分別給七位參加者寫了類似的郵件)。不知道這種“反常”是出于她職業(yè)的敏感還是出于她本性的認真。從郵件開頭簡單的自我介紹,我知道她是Le Devoir(加拿大最有影響的法語報紙)的記者。而從隨后關(guān)于活動的詳盡解釋中,我對活動的流程有了清楚的概念。
活動的當天,水管工將近中午才進入我的公寓,處理衛(wèi)生間頂部的漏水問題。他們一直忙到我限定的最后一刻才草草收工。我?guī)缀跏蔷o跟著他們離開。我一路小跑著上汽車、下地鐵,最后總算按照卡洛琳在郵件里提出的要求,及時趕到了會場。她的第一句話不是評價我的滿頭大汗,而是提出文學節(jié)之后要對我進行采訪。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專業(yè)”水平。我一邊擦著汗,一邊告訴她,我的第二部英譯作品很快就要出版了。還沒有等我將話說完,她打斷我說:“是《白求恩的孩子們》嗎?!”這同樣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專業(yè)”水平??磥硭窃趯ξ易隽顺浞值耐诰蛑蟛盘岢霾稍L要求的。我說“是的”。接著我將話說完。我說我覺得等到新書出版的時候再做采訪效果會更好。“否則你還會做第二次的。”我用玩笑的語氣“恐嚇”說??辶蘸孟駴]有接受我的恐嚇。她說活動之后我們再進一步溝通。
活動進行得非常順利。不過我前面六位朗讀者的開場白都顯得過于嚴肅。這就將制造“高潮”的壓力留給了最后的出場者。我走上舞臺,同樣用嚴肅的語氣說:“很多人都稱漢語是二十一世紀的語言。我是用漢語寫作的作家,我也迷戀自己的母語,但是我卻不相信這種說法?!鄙陨酝nD了一下之后,我接著用嚴肅的語氣說,“我的論據(jù)非常簡單?!庇忠粋€小小的停頓之后,我給出那簡單的論據(jù),“如果漢語是二十一世紀的語言,人們怎么還能夠‘讓美國重新偉大起來’呢?”全場頓時爆發(fā)出了掌聲和哄笑。大家都知道“讓美國重新偉大起來”是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家喻戶曉又備遭非議的競選口號。大家都知道我是在用一個富于自我犧牲的玩笑來呈現(xiàn)“民族主義”的悖論。等會場安靜下來,我言歸正傳:“所以,我們不必再去爭奪語言的霸權(quán),而是應(yīng)該一起來欣賞語言的美?!苯又矣闷胀ㄔ捓首x了《白求恩的孩子們》的結(jié)尾部分(現(xiàn)在想來,如果我用長沙方言朗讀也許會更加地道)。從會場的氣氛和聽眾的表情,我很清楚,漢語的美已經(jīng)打動了蒙特利爾這個特別的黃昏。
活動結(jié)束之后,我被一些熱心的聽眾圍住,卡洛琳沒有機會再與我進一步溝通。她離開的時候說會通過郵件與我繼續(xù)討論關(guān)于采訪的安排。我再次提醒她將我推后采訪的意思轉(zhuǎn)告給她的領(lǐng)導。沒有想到第二天中午,她居然打來了電話。她說她估計我還沒有看到她上午寫給我的郵件。她說她已經(jīng)與報社的領(lǐng)導匯報過了,他們還是堅持要馬上采訪。這是我在加拿大十五年的移民生活中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效率。這是中國的效率。
在隨后的幾天里,經(jīng)過三輪反復,我們最后確定了采訪的時間和地點。因為她選定的咖啡館在我不熟悉的區(qū)域,我還是提早出門,也提早趕到。正好攝影師和她的助手也提早過來了。她們拍照離開之后,我坐到咖啡館落地窗邊的拐角沙發(fā)上,背對著街景。正好茶幾上有一份Le Devoir,我隨意翻動著報紙,猜測自己的照片將來會在哪個版面上出現(xiàn)??辶諟蕰r到達。她也覺得我們沒有必要那么正式,就坐在這個比較休閑的角落采訪很好。她在另一側(cè)的沙發(fā)上,正好面對著落地窗和街景。
采訪的前一部分聚焦我的成長環(huán)境和《深圳人》的創(chuàng)作背景。大概三十分鐘后,卡洛琳將話題轉(zhuǎn)向《白求恩的孩子們》。她首先提問兩個關(guān)于小說本身的問題。然后,她提及報社一位同事的父親曾經(jīng)將白求恩的兩部英語傳記譯成法語,是研究白求恩的專家。這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多年前我還在地鐵站邊那座教堂的舊書市場上買過一本白求恩的法譯傳記,那應(yīng)該就是卡洛琳這位同事的父親的作品。我讓她將譯者的名字寫給我,我說希望將來她能夠介紹我們認識。卡洛琳說她從來沒有在實際生活中見過這位同事的父親,只是見過他的照片。不過她保證可以通過她的同事找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
就在這個時候,卡洛琳的臉色陡然一變。她沖動地盯著窗外,用法語發(fā)出了那一聲驚嘆。“這太奇怪了!”她驚嘆說。我問她什么太奇怪了。“他來了?!彼匀欢⒅巴?,喃喃地說。我問她誰來了。“我那位同事的父親?!彼f。我震驚地轉(zhuǎn)身面向著窗外。我看見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從窗邊的人行道上走過。更奇怪的是,他沒有走過咖啡館,而是走進了咖啡館。
卡洛琳一直緊張地跟蹤著老人的身影,嘴里重復著那一聲驚嘆:“這太奇怪了!這太奇怪了!”看到老人走進咖啡館之后,她趕忙站起來,迎上前去。她向老人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示意我也過去。她接著向老人介紹說我們正在做一個關(guān)于“白求恩”的采訪以及我寫了一部關(guān)于“白求恩”的小說。握手寒暄之后,老人告訴我,除了翻譯那兩本傳記,他還寫過不少關(guān)于白求恩的文章。他甚至提到自己還曾經(jīng)為尋找白求恩的蹤跡到過中國,不過那是在“文革”期間。我玩笑著說那他去的是另一個中國。然后,我問老人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這是我急于想要解決的問題。他說他在這里有一個約會。他接著說他要見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說完就匆匆告辭,朝咖啡館的深處走去。
我和卡洛琳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斑@太奇怪了?!笨辶赵谠僖淮沃貜湍且宦曮@嘆之后繼續(xù)對我的采訪。我相信從這一刻開始,我關(guān)于自己為什么會選擇來加拿大的簡單回答會讓她感覺更加神秘了。我相信從這一刻開始,我關(guān)于自己為什么會選擇來加拿大的簡單回答也會讓我自己感覺更加神秘了。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兩周之后,卡洛琳對我的采訪出現(xiàn)在加拿大最大法語報紙的頭版上。
3
剛剛過去的2017年是我迄今為止的文學道路上最魔幻的一年。從全年的第一個工作日起,魔幻就開始以各種意外的形式顯現(xiàn)。僅僅從1月份的郵件往來就可以看出這種顯現(xiàn)的密集程度:首先是多倫多公立圖書館邀請我參與他們的“名家系列”。那是他們一年中最奢侈的活動。他們還順利地為那場關(guān)于《深圳人》英文版的對話找到了身為“大名家”的嘉賓。接著是《白求恩的孩子們》的法語翻譯在1月10日這一天傳來了她一生中給我的最后一份郵件。我當時不可能知道那是她的最后的郵件。我現(xiàn)在也不相信那是她的最后的郵件。接著就收到了蒙特利爾藍色都市文學節(jié)關(guān)于我獲獎的預(yù)告。那是我這個在國內(nèi)也很少獲獎的寫作者第一次在國際上獲獎。接著的消息來自正在為《格蘭塔》(Granta)雜志編輯加拿大文學專輯的一位著名作家,她說非常希望將我的作品收在這本專輯之中……好了,我在這里不是想再現(xiàn)2017年的“首戰(zhàn)告捷”,而是想展示這一年的“從一而終”,或者說展示這一年最后的魔幻,顯現(xiàn)于這一年11月28甘的魔幻。
這一天,我在日歷上記錄的起床時間是5點30分。起床之后,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則離奇的當?shù)匦侣劊好商乩麪栆粋€爭取公民合法持槍權(quán)利的組織決定于12月6日(就是加拿大歷史上最大的槍擊慘案的紀念日)當天,在“1989年12月6日公園”(就是為紀念慘案受害者建造的街心公園)舉行示威集會。這是何等荒謬的“創(chuàng)意”!盡管那個組織的負責人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反復強調(diào),集會時間和地點的選擇只是為了激起社會對公民合法持槍權(quán)利的關(guān)注,絕不意味著他們欣賞持槍殺人的暴行(事實上,在采訪的過程中,他還反復對那種暴行進行了譴責),他們具有挑釁性的決定還是激起了廣大聽眾的強烈不滿。正在中國訪問的加拿大首相特魯多也發(fā)表聲明,稱這個組織的選擇是對慘案受難者和他們的家屬的“極不尊重”。二十八年前的槍擊慘案發(fā)生在蒙特利爾大學理工學院的主樓里,而蒙特利爾大學是現(xiàn)任首相和他的前首相父親共同的母校。首相的嚴正聲明不僅代表政府的態(tài)度,也飽含個人的情感。在一片反對聲中,這不可理喻的“創(chuàng)意”當然沒有變成現(xiàn)實。12月6日那一天,受害者家屬每年一度的紀念活動正常在紀念公園進行。不過,因為這個插曲,紀念活動組織得特別隆重,而蒙特利爾政府當天出動了成倍的警力。
也正是因為這意外的插曲,我自己和剛剛出版的《白求恩的孩子們》成為這次紀念活動中最意外的組成部分。
事情是這樣的:聽完新聞之后,我立刻也產(chǎn)生了表達的沖動。因為這座紀念公園是十年前我經(jīng)歷《白求恩的孩子們》靈感電擊的地方,因為這座紀念公園也是作品中最關(guān)鍵的場景,支撐著整個作品的結(jié)構(gòu)和情緒,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作品出版之后的這第一個紀念日公開表達對生命的感激。我馬上就給出版商寫郵件,問她能否盡快與The Montreal Gazette(蒙特利爾最大的英語報紙)聯(lián)系,告訴他們我愿意再一次接受他們的采訪(他們在前一年《深圳人》英文版出版之際對我做過后來用一個整版發(fā)表的采訪)。我想談的就是《白求恩的孩子們》與“1989年12月6日公園”之間的關(guān)系。
直到下午1點整,我才收到出版商的第一個回復。她說她已經(jīng)將我的想法告知報社,正在等待他們的反應(yīng)。四十分鐘之后,第二個回復進入我的郵箱。它只有兩個平實的語句,但是它帶來的卻是2017年最后的魔幻。第一個語句是:“今天什么時候可以做采訪?”這讓我感覺不可思議!在加拿大這樣一個生活節(jié)奏極慢的國家,一個普通的手術(shù)都甚至可能要提前一兩年預(yù)約,有誰會在將近下午2點的時候來安排“今天”的采訪呢?而第二個語句就不止是讓我感覺不可思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我失魂落魄,差點讓我小便失禁……但是為了保持敘述的張力,還是請允許我等到文章的最后再譯出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同時又復雜得不能再復雜的語句吧。
我“今天”的所有時間都可以騰出來。但是,我并不想如此匆忙地接受采訪。我確信采訪者至少首先應(yīng)該讀完《白求恩的孩子們》,否則她不可能提出有質(zhì)量的問題。出版商在接下來的郵件里解釋說,之所以這么倉促是因為將對我做采訪的記者第二天要去多倫多出差,12月2日才能回來。她將郵件同時也抄送記者,讓我們自己聯(lián)系。我馬上給記者寫去郵件。記者也馬上就寫來回復。她也意識到“今天”采訪過于倉促,但是最后剩下的時間又的確非常有限。經(jīng)過數(shù)輪郵件的往返,我們最后商定12月3日下午1點在“1989年12月6日公園”的東北角見面。注意這又有一點“反?!?,因為那是一個星期天。有人說讓生活節(jié)奏緩慢的加拿大人在星期天工作比上天都難。
盡管留出了五天的時間,我還是擔心記者不能充分地消化作品。于是,我在當天晚上匆匆寫出一個針對性很強的導讀,并將作品里與紀念公園和槍殺慘案相關(guān)的段落一一標示出來。第二天上午,我又將導讀進行一次重寫,然后給記者傳去。沒有想到,她的回復緊接著就進入了我的郵箱。她說她正在去多倫多的火車上,《白求恩的孩子們》就在她的手上。她說她剛讀到一個非常奇妙的語句。她引出了那個充滿詩意和哲理的語句。她說她剛將書放下,正在沉思這語句后面的深意。這時候,我的導讀如約而至。這是她與我分享的第一個“巧合”。
12月3日下午1點整,她準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因為我還不能譯出的那第二個語句,她成為我這些年來經(jīng)歷過的最神秘的采訪者。我用從沒有過的好奇看著她。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五天前的那種恐懼了,但是我還是充滿了疑問: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走近了她,還是她走近了我;我不知道“親愛的白求恩大夫”為什么不肯放過生活中任何一次機會。他這到底是“利己”還是“利人”?記者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特殊之處。她用平緩的語氣說她是從作品里看到的。這是她與我分享的第二個“巧合”。接著,她開始與我分享第三個“巧合”。她說11月28日那一天,她剛到辦公室就被主編找去。主編問她今年準備為慘案的紀念日寫點什么。從慘案發(fā)生的那一年開始,每年的這一天,報紙上都會有她關(guān)于慘案的文章。她已經(jīng)寫過二十七年了。她已經(jīng)沒有角度了。她說她今年不想再寫了??墒侵骶幍膽B(tài)度很明確,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寫。她沮喪地回到辦公室,沮喪地打開電腦,沮喪地打開郵箱……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她馬上沖回到主編的跟前,說她知道寫什么了。她甚至想“今天”就完成那個采訪。
這是我只能以沉默相對的“巧合”。這是我只能用敬畏相對的“巧合”。她感謝我給了她這個機會。而我說這不是我給的。我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親愛的白求恩大夫”。
攝影師很快也來了。記者向我介紹說他們是合作了三十年的老搭檔。攝影師樸實的裝束和專業(yè)的動作讓我感覺非常放松。分手的時候,他與我談起中國,他說他曾經(jīng)在北京住過一個月。我問他是什么時候。他說是2008年的夏天。我馬上猜到他去那里的目的。是的,他是被報社派去拍攝奧運會的。這或許也應(yīng)該是算一個“巧合”,因為在《白求恩的孩子們》里,敘述者的鄰居鮑勃總是煞有介事地問他:“你會去看北京奧運會嗎?”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我和記者一起走向蒙特利爾大學。她說那是她學生時代每天都要走的路。這也是一個“巧合”吧,我們是蒙特利爾大學的校友!我們走進商學院,在入口附近的角落(我事先已經(jīng)看好的地方)坐下來。我說她的問題非常好。她說我的回答非常好。到后來,呆訪好像變成了隨意的交談,談文學,談人性,談歷史,談?wù)巍淮魏苡蟹至康牟稍L就這樣愉快地完成了。它的結(jié)果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文章。12月6日那一天,它與我一張以紀念公園為場景的充滿詩意和哲理的照片一起,出現(xiàn)在報紙的第二版上。
現(xiàn)在是需要譯出出版商郵件里那第二個語句的時候了。那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陳述句:“記者的名字是瑪瑞安-斯科特(Marian Scott)?!币还蓮娏业目謶指芯o緊地抓住了。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我至今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瑪瑞安·斯科特(Marian Scott)是白求恩的至愛和繆斯,在白求恩走上革命道路的過程中發(fā)揮過關(guān)鍵的作用。白求恩昵稱她為“小種馬”?!栋浊蠖鞯暮⒆觽儭返撵轫撋喜⒘兄我?,它們可以說是整部作品的三大支柱。其中的第一段引文出自白求恩本人,第二段引文出自他偉大的中國朋友,第三段引文出自小說里的“那個瘋女人”。
“你知道,小種馬,我為什么必須去中國?!卑浊蠖髟诘巧锨巴愀鄣泥]輪之后給瑪瑞安·斯科特寫下了這個讓我感覺非常私密的語句。他絕對不可能想到這“耳語”般的語句會在將近七十年之后成為一個中國作家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
寫成于2018年1月
改定于2022年7月
(薛憶溈,作家,現(xiàn)居加拿大)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