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睡著,冰涼的大手搖醒了他。
逾窗而人的月光,照見爸爸身后站著一只羊。短毛,花骨朵角,還有一對月牙兒似的白唇。
拇指很快就跟小羊熟了。拇指管它叫小白。拇指去哪里,就把小白牽到哪里。一天后,拇指走到哪里,小白就跟到哪里。村東村西都去過,南溝北壕也都留下了他倆的足跡。
生產(chǎn)隊倉庫旁有個廢棄的槐樹院,多年沒人敢進去。
槐樹院里死過人,死了一大家子,都吊在屋山旁的槐樹上,可是槐樹院里的草好。
一到夏天,槐樹院里的草就猛長。
槐樹院里的草綠,不是那種死沉沉的干綠,是柔潤的,絲一般憑空飄來的,隨時還會飄走。風吹過槐樹院,那些草就要醉倒了,唰啦啦低吟。
大人說過,人從槐樹院外走,必要走快一些。死人的靈魂平時都依附在草上,聞到活人的氣息就會疾撲上去。大人反復警告,“光腚貨,知道吧!枝兒是怎么瘋的,衛(wèi)東的姐是怎么歪了脖子的?虧她們跑得急,才撿回了命?!?/p>
整個村子里,槐樹院是孩子們最不能去的地方。
那天晚上,剃頭匠爸爸還將一根柔軟的羊繩遞到拇指手里。
隔著黑蛋家、金寶家,隔著生產(chǎn)隊倉庫,像是隔著一個世界的晦暗無光和風雨飄搖,拇指聞到了槐樹院曲曲彎彎的青草香氣。
拇指走在街上的時候一手空著,一手握著把木頭手槍。小白跟在后面,羊繩只用一天就被拇指扔在一邊。小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冰塊一樣清亮,這樣的眼睛看得到世界上的每一根青草,一對白唇在青草之間像百合花瓣一樣漂浮。
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一路過槐樹院就會夸張地拼命跑。
拇指不跑,還把步子放慢。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像幾個泥丸一樣跑到前邊王排山家的屋山下,回頭看著他,眼巴巴替他焦急。
拇指在陽光下張大了鼻孔,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相互惋惜說:
“這下拇指毀了!剛買來的小羊也得毀?!?/p>
拇指的樣子在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眼里很怪。等他走來,看到他的鼻孔張得像顆圓圓的杏核,整根大腳趾都能捅進去。他們不知道拇指的鼻孔里滿是槐樹院青草的香氣。那時候,拇指感到草香把自己的鼻孔撐大了。
黑蛋他們都不知道草香的力量。他們也看不到草香的顏色?;睒湓荷峡諔腋≈粓F鵝黃色的透明的云彩,也只有拇指的眼睛才能看到。
黑蛋拉著一根高粱秸,跳躥躥的,從村頭跑來了。黑蛋從拇指跟前跑過去,也沒看到拇指,只顧跑著,幾乎撞到一個女人身上。
“光腚貨!”女人罵一句。
女人輕飄飄趕到拇指跟前,停下來對拇指上下打量。女人習慣斜眼看人。她是第五生產(chǎn)小隊隊長的老婆,名叫曹素子。
生產(chǎn)隊長曾小當兒最愛曹素子的斜眼。曹素子要買花布,不用向曾小當兒張口說,斜眼朝他看兩下就行了。也不用親自到集市上去,自有曾小當兒將花布送到她手上。曹素子走路步子輕,神不知鬼不覺就會走到人們面前。全隊的人,基本上都沒說過曹素子和曾小當兒的壞話。
曹索子面對著拇指的小羊,看著的卻是拇指。曹素子打量拇指半天,才又打量拇指的小羊。曹素子開口道:
“啃莊稼了沒有?”
“沒有。”
“沒啃莊稼能吃恁飽?”曹素子不相信,“我看它快撐死了?!?/p>
“就沒啃隊里的莊稼?!?/p>
曹素子哼一聲,輕飄飄走了。
黑蛋卻慢慢走同來?!安芩刈訉δ阏f啥了?”黑蛋悄聲問拇指。
拇指不答,抬腿走自己的路。黑蛋跟在他和小羊的后面。
黑蛋一個勁兒眨眼皮?!澳粗福悴徽f我也能知道!曹素子說,剃頭匠搞投機倒把,這只小羊就是證據(jù)!”黑蛋說。
拇指愣了一下。黑蛋拉起高粱秸,跳躥躥跑到他前頭去了。
拇指想起剃頭匠爸爸,頭皮上就會有刀片輕輕刮過的感覺,涼得像根細細的絲線。
爸爸有一把鋒利無比的剃刀,家里還備有專門裝它的匣子。不到上床睡覺,爸爸不會讓這珍貴的剃刀離身。上工鐘聲敲響,爸爸除了肩膀上扛著镢頭或鋤頭,腰里還會別著那把剃刀。趁歇工,爸爸常常就地給社員剃頭。
一個世界的日光都對準了射在那把剃頭刀上。嚓嚓嚓!沒用幾下,剃頭匠手下的那顆頭顱,就像剃刀的白刃一樣賊亮起來。
這是拇指親眼所見,不像黑蛋、金寶他們,提起自己的爸爸,喜歡憑空亂吹。
爸爸還會給自己剃頭。有一回,爸爸雙眼微閉,盤腿往地頭上一坐,就只見手里的剃刀像梳子一樣,在頭皮上來回劃拉幾下,一顆光頭就出來了。本隊社員無不喝彩,驚飛了樹上的鳥,驚跑了地里的蜥蜴、螞蚱。在拇指眼里,滿地的莊稼葉子都在唰啦啦上下翻舞。
別隊的社員也被吸引過來?!班溃眉一?!”他們說。拇指都聽到了。
爸爸還有一副剃頭挑子,桑術(shù)的,擔在爸爸肩頭顫顫悠悠,彎而不折,又皮又硬。
拇指清晨醒來,時常發(fā)現(xiàn)爸爸不見了。爸爸時常十天半月才從外面回來一次。
爸爸說,剃刀、剃頭挑子都是爺爺生前傳下來的。
爺爺是剃頭匠,爸爸是剃頭匠,拇指還不是剃頭匠。
拇指卻只想有一只羊,做夢都想,爸爸就從外面買回了小白。
這是爸爸走得最遠的一次,是到了河南駐馬店。
回到村子里,爸爸就得跟著社員們下地干活。社員們一起上工,收工。拇指知道的,爸爸最愿做的活兒卻是給人剃頭,擔著挑子走鄉(xiāng)串戶。
爸爸跟村里人相比,是這樣的不同。白胡子社員叫他剃頭匠,黑胡子社員叫他剃頭匠,像黑蛋、金寶那樣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社員也叫他剃頭匠。
剃頭匠,剃頭匠……
爸爸名叫剃頭匠,爸爸不叫大狗、二狗、老貓、臭蟲。
王排山家的廣播聲傳到了街上:
“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
拇指懷著莫名的擔憂向家里走,半天也沒有走出王排山家的廣播聲。不光走得慢,還發(fā)現(xiàn)自己溜進了墻角,好幾個從街上走過的大人都沒能看到他。當然,這里還有天色漸漸暗下來的緣故。
一旦看到曾小當兒走進他的家中,他已經(jīng)完全躲在了黑蛋家的墻根底下。心臟憚怦跳,猛烈撞擊著條條肋骨。他把小白緊抱在懷里,像在尋找勇氣。他已經(jīng)止不住瑟瑟地抖動起來。王排山家的廣播聲依舊在耳邊繚繞,卻只剩下了一句。
重新看到的曾小當兒,就只是一個高大而單薄的身影。
曾小當兒橫著的紙人似的,從他家走出來,頭上閃著青光。曾小當兒從來都是傍黑天來他家找爸爸剃頭。拇指的身體這才開始慢慢松弛。
曾小當兒將頭一低,看到了他。曾小當兒說:
“光腚貨!”
曾小當兒走了過去。
拇指心頭竟感到一絲溫暖。同樣的罵,從曹索子口里出來卻像一根粗針深深扎在身上。曹素子不是曾小當兒的斜眼老婆嗎?拇指帶著疑問,目送曾小當兒橫行著消失在暮色蒼茫的村街上。
他從黑影里走出來,渾不知地舉起了手里握著的木頭手槍,對著黑暗的天空扣動了扳機。天空隨之破了一個賊亮的小洞,瞬息之間,又彌合上了。
拇指回到家里,剃頭匠爸爸才將豆油燈點起。爸爸將豆油燈拿他臉前一照,笑笑說:“你去哪兒放羊了?”拇指支吾一聲,爸爸想必也不想再問,就將油燈端到鍋臺上。拇指積累了經(jīng)驗:一天沒頭剃,爸爸就怪。臉色怪,脾氣怪。爸爸今天剃了生產(chǎn)隊長曾小當兒的頭,爸爸神情悠遠,脾氣溫和安靜。
爸爸往灶口的柴火窩里一坐,就給媽燒起火來。爸爸呱嗒呱嗒拉著風箱。
“兒,我給你拉個呱兒……”
拇指突然說:“爸爸,你以后別給黑蛋剃頭了?!?/p>
爸爸雖然停下了,但顯然并沒留意到拇指的話茬。爸爸看著拇指。
“坐下來。”
“爸爸,別給黑蛋剃頭了。”
村里所有男人的頭幾乎都是爸爸給剃的。快入土的老頭子,出生沒倆月的嬰兒,他們的頭都是爸爸給剃的。剃光頭,理分頭、平頭,爸爸都會。拇指黑黑的眼睛看著爸爸。
爸爸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拇指的臉上。爸爸好像點了一下頭。爸爸咧嘴一笑,露出了白白的牙。灶膛里的火苗呼隆隆響。爸爸伸手把拇指拉過來。拇指身體偎著了剃頭匠,脖子卻梗起來,他媽舉著飯勺說:
“拇指,聽爸爸拉呱兒?!?/p>
剃頭匠爸爸從沒講過別的,他講的還是小伙計學剃頭的老故事。拇指聽爸爸講過不下百次,爸爸總喜歡講這個故事。小伙計聽從師傅指教,寒暑易節(jié),在圓滾滾的冬瓜上練習剃頭。手藝學成,冬瓜換上了真人的腦袋,卻聽師傅叫他去提水壺:“水開了!”習慣性順手將剃刀往冬瓜上一丟……每聽到這里,拇指都會跟爸爸媽媽一起笑。拇指還會同時將脖子一縮,好像剃刀咔嚓切在了自己的頭上。爸爸喜歡講,也喜歡笑。
月亮升在樹梢,拇指上床睡覺了。爸爸無聲地走過來,在他枕頭邊趴了一會兒,就對著他的耳朵說:“兒,我讓你來摸摸?!?/p>
為了省油,剛吃過飯他媽就將油燈熄了,但月光照到床上,很亮。爸爸小心地把剃刀舉到了他眼前。
拇指瞪大了眼睛,好像不知那是什么。
爸爸輕輕拿起他的小手。他猛一激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用手摸到剃刀。過去,爸爸絕不讓他碰一碰的,不光是怕他傷了手。剃刀要么插在爸爸腰里,要么珍藏在匣子里。但現(xiàn)在,拇指的手指摸到了,摸著了剃刀鋒利無比的刀刃。月光源源不斷地涌到屋里來,涌到他的眼睛里來,又像流水一樣,從他的眼睛里緩緩流淌。刀刃像一線月光,直直的,沾在他繃直的手指上,跟真正的月光連在了一起。爸爸沒有把他的手拿開。
爸爸輕聲說:“兒,你摸到了剃刀。”
“爸爸,別給黑蛋剃頭了?!?/p>
“拇指,著魔了嗎?”爸爸笑將珍愛的剃刀收起。
他媽也聽見了?!斑@孩子,著魔似的?!彼麐屨f。
“為啥?”爸爸一邊將剃刀放在匣子里,一邊問。
拇指張張嘴,沒說出來。
爸爸等他回答。爸爸也上床了,跟媽媽躺在一起。
拇指合上了眼皮,可是他感到月光還在朝他眼里涌。
月光翻騰,好像羊群,咩咩叫。每只羊都有月牙兒似的白唇……
拇指睡著了,把一對對白唇關(guān)在眼皮之后,身在溫柔的草浪之上。
沿南溝往東走,男孩拇指只看到莊稼。
田野里幾乎只長莊稼,幾乎沒有草。大人在地里干活,看到草順手就拔下來掖在褲腰里。沒有小羊之前,男孩拇指常常背著柳條箕剜草。沒有剜過草的孩子不知道去田野里剜草有多么困難。草都讓大人剜光了。偶爾能找到一片草,但很少能夠填滿柳條箕。大人們收工后還會散布在四處找草,像在莊稼的大海里撈針。村子里的羊都很瘦,但也只有幾戶人家有羊。黑蛋、金寶家只有兔子,而且每家只養(yǎng)了兩只。
衛(wèi)東家唯一的一只大灰兔去年就餓死了。衛(wèi)東的姐抱著兔子跑到街上哭,把臉偎著兔子的頭,淚水打濕了兔子毛。衛(wèi)東沒哭。他爸奪去兔子,剝了皮撐開釘在屋檐下的墻上,把兔子肉交給他媽燉熟。香味兒飄滿村子。全家只有衛(wèi)東的姐沒吃。衛(wèi)東吃得最多,衛(wèi)東的媽罵他:“饞嘴,不怕?lián)嗡?!”其實衛(wèi)東想要只羊。可是衛(wèi)東他爸沒錢給他買羊。衛(wèi)東的爸也愛吃兔子肉,衛(wèi)東的爸吃過兔子肉常在人前打飽嗝,像落下了毛病,咂咂嘴就說:“又聞見兔子肉味兒了?!边B孩子都知道,他打飽嗝是要把肚子里的兔子肉味兒給泛上來。拇指有了小白,衛(wèi)東也向他爸要羊,他爸就說:“兔子都讓你喂死了!”羊比兔子大得多,吃得也多。
南溝沿溝底貼地爬著一些牛羊不食的蒺藜秧。小白吃不到草,終于咩咩叫了。可是拇指不能走回去,不能走回村子里去。
第五生產(chǎn)小隊正在倉庫前的空地上開大會。
拇指后悔自己出門遲了一些,出門早一步或許就能鉆到槐樹院里,但他剛走過王排山家的屋山就看到了曹索子。曹素子不像別的社員一樣跟大伙兒坐在一起。曹素子在外圍慢慢溜達。曹素子不用朝拇指轉(zhuǎn)過臉來就能看見他。拇指想退回到屋山下,可他只是站住了。
頭皮青亮的曾小當兒在指揮社員往倉庫門前安放桌子和大喇叭。爸爸和媽媽也在人堆里。拇指覺得爸爸遠遠地給他使了個眼色,可他琢磨不出那是啥意思。他猶疑的時候,侯天根就向他走來。
這么說吧,村子里的孩子都怕侯天根。侯天根嚇唬小孩子,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光腚貨,扔槐樹院里去!”
沒等侯天根走近,拇指下意識撒腿就跑。小白也跟著跑。拇指快跑到村口了才停下來。回頭看看侯天根,覺得自己是不用跑得這么快的。侯天根又走回人群。一到生產(chǎn)隊開大會,侯天根比誰都興奮。他比曾小當兒還要興奮。是不是比曹素子還要興奮,拇指不知道。曹素子不論啥時候,面上都是冷冷的。
拇指沒見曹素子笑過。
來到村外,拇指竟又看到了斜眼曹素子。曹素子站在村口,面朝東。拇指覺得自己受到了監(jiān)視,但卻鎮(zhèn)定了下來。他挺起了小小的胸脯。他希望小白也能像自己一樣,對田里的莊稼不屑一顧。他帶小白走上了南溝。不知啥時候,曹素子不見了。但是,大喇叭響了。工作組組長李大蘭在為社員講話。
拇指單薄的身子在那嘹亮的講話聲里搖搖晃晃。拇指其實分不清自己在往哪里走。
平時見到的李大蘭是一個比曹素子要和藹得多的女人。紫紅色臉膛的李大蘭還在街上逗過他,說他的肚皮好大,問他里面裝的是啥好東西。李大蘭屈起一根手指,在他圓鼓鼓的肚皮上敲敲,嘣嘣地響。李大蘭好像對他的肚皮很滿意,就從兜里掏出一粒水果糖塊給他。
李大蘭的聲音聽上去也好聽,拇指覺得像畫眉鳥叫??墒?,李大蘭一上大喇叭就變了。李大蘭在大喇叭上講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李大蘭講話結(jié)束,拇指才覺得自己有了重量,慢慢落了地。
天氣很好,陽光很旺,天空很藍,可是拇指的眼里只能看到莊稼。好像天地間既沒有一棵草,也再沒有別人。拇指也只能朝前看,不朝后看。
只要朝后看就會看到曹素子。
斜眼曹素子!老像睡不醒的曹索子,卻像只老鷹一樣盯著他和小白。
南溝通到了鄰村的地里。拇指覺得尿脬里鼓脹得難受,他猛地脫下褲子,露出小雞兒,把熱辣辣的尿撒出來,像波濤洶涌的萊河決了口。尿液把地上的浮土射成了一團黃蒙蒙的塵霧。肚子里迅速尿空了,肚皮癟了,他還在使勁地尿。他像大人一樣用手指夾起小雞兒,把雞兒頭上最后兩滴尿液甩掉。然后,鎮(zhèn)定地轉(zhuǎn)過身來。讓他倍感失落的是,沒有看到曹素子。
在他走來的路上,上有一個天,下有一個地。
遠遠的,村子只剩一個輪廓,由高高低低的綠樹組成。天地間靜靜的,靜得他的耳朵里嗡嗡響起來,靜得他的耳朵沙沙疼了。
小白叫一聲,拇指一愣。小白在嗅他的尿跡,怪異地翻著上嘴唇。
拇指再見到曹素子,是在村東的包袱地。拇指帶小白走到包袱地頭上,就看到曹素子從金寶家的屋墻后面踅了出來。她站在一棵老棗樹下,面朝金寶家的方向,但她在用脊背看著拇指和小白。拇指和小白離莊稼地只有三四步,還隔著一道矮土埂。
一陣干風吹過,莊稼葉子嘩啦啦搖動起來。拇指的小肚子隨之一鼓,腦子一脹??墒嵌亲永锏哪蚰蚬饬耍X子里卻有了一個亮閃閃的念頭。拇指低聲對小羊說:
“小白,你要爭氣?!?/p>
他反而向莊稼地跨了一步。小白聽懂了他的話,也向莊稼地靠近。他走在了窄窄的土埂上,張開兩臂,左右搖晃,像在走危險的獨木橋。小白隨在身后,眼里露著欣賞的目光。拇指在土埂上專注地走來走去,越來越覺得有趣。他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他覺得小白也在笑。小白的笑聲也像人一樣,甚至就跟衛(wèi)東姐姐的笑聲一樣。
曹素子穿過莊稼地來到拇指近前,拇指一點兒也沒發(fā)覺。曹素子很突然地叫了聲:“光腚貨!”
拇指趔趄著站穩(wěn)了,慢慢斂去稚嫩的笑容。
曹素子氣沖沖地說道:“走遠點兒!看羊跑地里啃了莊稼!”
拇指又慢慢朝曹素子抬起頭來。曹素子面朝小白,這使她看上去像是很羞怯的樣子。拇指又挺了挺胸脯。小白的四根腿活像四根木棍,穩(wěn)穩(wěn)扎在地上。拇指感覺不到絲毫的畏懼。拇指的胸脯挺得老高。
“小白沒啃莊稼!”
“哼,”曹素子的斜眼在骨碌碌亂轉(zhuǎn),目光在拇指身上掃來掃去,“你這個小小的壞東西!有啥樣的老子就有啥樣的……都該拉上臺!”她禁不住氣瘋了,臉色緋紅。她猛地把手舉起來?!昂?,叫你淌壞水!”
那樣的一只巴掌,女人的巴掌,拇指覺得像把鏟子就要劈下來,但拇指沒有畏懼?!靶“讻]跑地里啃莊稼!小白肚子還餓著?!蹦粗赶袷菄勒?。然后,拇指緊閉了嘴,用腳踢了一下土埂。拇指用腳告訴了曹素子:
自己和小白是在莊稼地之外,離莊稼地再近也是在莊稼地之外。
一片莊稼葉子耷拉到了土埂上,幾乎就在小白的嘴邊,小白視若無睹。此刻,拇指感到小白就像自己的親兄弟,給予了自己積極而默契的配合。小白竟然低頭從干燥的土里拔出一根黃綠色的草芽。
短短的一根草芽,被小白的兩片白唇認真地旁若無人地咀嚼起來。
曹素子遲疑了一霎,悻悻地放下了手。曹素子落荒而逃。拇指看她不再像是紙人兒一樣輕飄飄的了,她在逃跑的時候連續(xù)踩斷了好幾棵生產(chǎn)隊的莊稼。
看不見那女人的影子,拇指感到自己剛剮結(jié)束了一場光榮的戰(zhàn)斗。果然,手里的小木槍還熱熱的呢,像剛剛開過火。他把槍口端起來,漫不經(jīng)心似的,輕輕吹口氣。
拇指終于回到了村里。村子靜悄悄的,街上空無一人。拇指疑心村里人都走光了。他的家里也靜悄悄的,但屋門敞開著。他先去了廚房,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先給小白喝,又自己喝了剩的。
剛把水瓢投到水缸,他媽走了過來,一把摟住他,眼神幽幽地看著他,低聲把他責怪:“我的兒,招災(zāi)惹禍的!”他媽把他摟得很緊。他一時沒聽懂他媽的意思。他媽的眼神使他不忍心看她,她的目光落到小白身上,他立刻明白了??墒撬至⒖谈械搅藳_動,肚子里又熱熱的,好像充滿了滾燙的尿液。
“小白沒啃隊里的莊稼。小白還餓著?!庇谑?,他爭辯。他覺得自己比啥時候都像個大人。即使在曹素子的面前,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大。他不能讓他媽摟抱著了,但他媽就是不放他。他媽還不放他。
爸爸從外面走到門口。爸爸臉上帶著笑。
“拇指,過來,我給你擗樹葉?!?/p>
屋前有棵楝子樹,比屋頂還高。
爸爸鞋子也沒脫,兩手抓著樹干,噌噌噌,眨眼爬到了高高的樹權(quán)上。拇指在樹下仰望,忽然就望不到爸爸了。拇指眼睛里熱熱的,噙滿了淚水。拇指悄悄哭了。頭頂?shù)臉淙~唰唰響,像下急雨,也像他的哭聲。
拇指在小白咀嚼楝子樹葉的聲音里睡著了。其實不過是剛合上眼皮,就跟小白一起走進了槐樹院。當然,他成功避開了所有人包括黑蛋他們的視線。
一旦陷身于茂密的草叢里,天空就消失了。小白也像消失了。小白被草叢擁抱,他看不到小白,但他感覺得到了小白的幸福。
毫無疑問,槐樹院里的青草是世界上最清甜最可口的青草。這時候拇指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羊。草葉碰在他的腮上,涼絲絲的。他的腮搐動了一下,接著,上下牙錯動著,像羊那樣咀嚼起來。
動物都不會對槐樹院感到恐懼。蝴蝶蜻蜒常常通過院墻飛來飛去?;睒湓阂彩区B兒們的樂園。黃昏里,鳥兒們在槐樹上和破敗的屋頂上盤旋,然后紛紛飛落下來。從王排山家逃出來一只干瘦的老鼠。街上的人一起追趕喊打,連狗也來湊熱鬧,汪汪地狂叫。老鼠哧溜鉆進了槐樹院的墻洞。還有一次,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逃出來了一群老鼠,像是一大家子,也都在人們的追趕下躲進了槐樹院。當過志愿軍、在朝鮮打過仗、腰里常常別著一管竹笛的倉庫保管員侯天根站在院墻外,也是束手無策。侯天根還在街上煞有介事地咋呼:
“哪個進去嘛?哪個進去嘛?提一只肥老鼠賞他二斤紅高粱米!”
別人揭穿他:“天根叔,你不是隊長,你說了算?”
“縣官不如現(xiàn)管,我說算就算!大賞!”
“再給二十斤高梁米咱也不進去,嘴歪眼斜了,別想說下媳婦?!?/p>
倉庫保管員侯天根趾高氣揚的神態(tài)給男孩拇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侯天根不會想到,男孩拇指一個人走進了槐樹院。男孩拇指快樂地假裝吃草,以羊的眼睛看著草葉上的綠蟲子。兩條蟲子,一長,一短。蟲子也像很快樂。長蟲子碰碰短蟲子的頭,短蟲子碰碰長蟲子的尾。兩條蟲子還好像怕癢。
顯然,兩條蟲子也都不怕槐樹院。
男孩拇指覺得自己吃飽了,覺得自己像吃飽的小羊一樣渾身愜意,眼皮就好像兩片草葉,慢慢合攏在一起。等他重新看到天空,草葉就像是黑的,天空就像是血染的,紅彤彤的,也像是從草叢里慢慢升上去的。
天空中飛舞著烏鴉的影子,似乎正在仔細辨認回家的方向。終于有一大群烏鴉噪叫著朝槐樹院飛來,齊刷刷落在屋山旁的那棵槐樹上。
拇指好像剛剛想到自己睡了一覺。他的小羊哪兒去了?一轉(zhuǎn)頭,卻看到小白就趴伏在自己身后。
小白的白唇不白了,被草汁染了。那些草就像是從小白身上長出來的。
“咕呱”一聲,一只大蛤蟆跳過來,落到一根草梗上,耷拉著兩條后腿,吊死鬼似的,朝他聳動兩只圓鼓鼓的蛤蟆眼……
半夜里,拇指被輕輕的推門聲喚醒。迷迷糊糊,看到一個人影走進來,一聲沒吭坐在了床上。媽媽也在床上坐著,像一直在等爸爸。他們一動不動。等了好大一陣兒,才聽爸爸小聲說了句“睡會兒吧”。他們無聲地躺下了,拇指還睜著眼睛。窗戶上只有一縷月光,后來這縷月光消失了,拇指就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在廚房吃早飯時,紫紅色臉膛的李大蘭來了。爸爸媽媽起身招呼李大蘭一起吃飯,李大蘭就說已吃過。媽媽要把自己坐的板凳讓給李大蘭坐,李大蘭隨手扯過來一束爛柴,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李大蘭跟爸爸媽媽和氣地嘮家常,讓人不覺得她是工作組的人,而是像在村子里活幾十年了,可她又啥都問,像對村子里的事一無所知。拇指家里三間起硝的土坯屋,靠山墻一間小廚房,搭眼一看就心中有數(shù)了,她也偏要親自問上一遍。幾把鐵鍬、幾把鋤頭、幾個破板凳、幾根棍棒,也要問一問。拇指原來好像不知道自己家的財富,經(jīng)她一問才知瓦缸里的地瓜干子還有一百二十五斤,平時在屋檐下鉆來鉆去的麻雀會有九只——爸爸競數(shù)過的!他家還有個不大好用的土牛子,沒當柴燒而已,這個村里人都是看見的。小白也看得見,剃頭挑子和他家的老桐木箱也看得見。還有沒看見的,是壓在桐木箱底的一掛長辮。爸爸說是爺爺死前留下的……李大蘭的臉膛紫紅色,在爸爸如實的敘說中變成茄子色了,又變成豬肝色了,變成焦黑色了,而且突然就變得煞白了。爛柴火在她肥大的屁股下面颯颯響,好像一陣風吹過她芳香的褲襠,但是,她訕訕地笑了一聲,美麗動人的紫紅色重又回到臉上。
“很好嘛,很好嘛,貧下中農(nóng)就是有覺悟?!崩畲筇m連聲說著,男人一樣向爸爸豎了一下拇指,“貧下中農(nóng)天生地有覺悟?!?/p>
她站起來,兩只手拍拍屁股,媽媽也站起來,但爸爸沒動地方。爸爸沉醉似的吃飯。飯是地瓜面窩窩和地瓜粥,菜是一塊腌蘿卜。粥在爸爸喉嚨里呼呼嚕嚕響。
“能吃下兩大碗不?”李大蘭親切地對拇指說,語音婉轉(zhuǎn)如鳥。
“兩大碗不夠?!眿寢屨f,“飯量大著哩?!眿寢屗屠畲筇m離開。
李大蘭讓媽媽站住了。“走好。”媽媽說。李大蘭屁股豪放地扭著,上面沾著的碎柴隨著飄落。
“李組長!”爸爸冷不丁抬頭叫道,放下飯碗和手里的窩窩頭,就快步追上去。拇指看見爸爸跟李大蘭走在一起了。他們像在商量事情,走到村中的井臺那里才停下。
爸爸走回來,臉上似乎帶著笑意,坐在原處繼續(xù)啃他的窩頭,喝他的地瓜粥。喝了一口,就對媽媽說:“放到隊里還是要好一些?!蹦粗笡]能領(lǐng)會他的意思,卻起了一陣莫名的擔心。
上工的鐘聲敲響之前,爸爸挑起了剃頭挑子往院外走。剃頭挑子顫悠悠。拇指競沒有以為是要出遠門,因為爸爸還順手抄了一柄锨。爸爸幾步外回頭望了一眼拇指,明顯的安撫。上工的鐘聲響了,媽媽拎了锨也要上工。媽媽告訴拇指午飯都在鍋里,讓他不要等大人回來。
這天,第五生產(chǎn)小隊全體大人都去萊河崖平整土地,除了曹素子。曾小當兒總能找到理由讓曹素子留在村子里,即便生產(chǎn)隊進駐了工作組。她要往河崖上一站,一股小風兒都能把她吹到河里去。
拇指就不想碰見曹素子。他帶著小白走街串巷,不光沒碰見曹素子,也沒碰見黑蛋、衛(wèi)東、金寶他們。
來到大隊部,那是一座像第五生產(chǎn)小隊倉庫一樣孤零零的土屋,土院墻在人們常年的踩踏下早已只剩墻基,拇指不費力就能邁過去。屋門上了鎖,拇指扒著門縫使勁瞧也沒瞧見啥,就又走到窗下。窗臺很高,拇指蹺起腳尖,腦袋也只能跟窗臺齊平,而且他看見一只黃蜂從屋檐下飛過來。他放低了身子,等黃蜂飛走。
黃蜂嗡嗡地飛走了。
稍停,一個孩子和他的小羊就朝村外飛奔起來。
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看見了,就說:“拇指拇指,跑掉褲子,剃光胡子!”
曹素子看見了,瞇起細長的眼睛說:“光腚貨!”
拇指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從他跑到村外,跑到田野上,就聽到四處嘹亮地響著嗚嗚哇哇的聲音,像是成千上萬人吹起了響器,喇叭、嗩吶齊鳴,也像是無數(shù)的蛤蟆、蟲子在叫,還摻雜著無數(shù)孩子的叫喊:“小大姐,遛河崖,洗白手,插花鞋!插了花鞋擱哪里?擱在公公床頭上!公公見了心歡喜,婆婆見了急著娶!幾兒娶?到臘八!”綠色的田野已經(jīng)劇烈涌動起來,像展開了一張無邊的大布,上面密密麻麻地疾速飛動著小精靈五彩繽紛的影子,而且伴隨著青草和莊稼氣味的一串串清脆的歡笑。晴空萬里,璀璨奪目。萬物的合奏在天地間回蕩,他覺得自己又成又熱的喉嚨也在嘶吼,好像燃燒著金色的火焰。
“誰抬轎?小螞蚱!誰吹笛?小蚰子兒!誰打鼓?皮老鼠!誰撒帳,紡織娘!嘰里咕?!酱采希 ?/p>
原野在他收住腳步好一會兒后才靜止下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里各拎著一只斷了鞋帶的鞋子,原來他沒跑掉褲子,卻把鞋帶跑斷了。他也好像忘了小白?;仡^看,小白趕過來跟他站在了一起。
眼前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萊河崖上插著十幾面紅旗,紅旗之間就是第五生產(chǎn)小隊的土地,那里原是萊河老河道的一部分,每到雨季就常常被淹,十天前的一場大雨把土地沖得溝壑縱橫,莊稼東倒西歪,收獲無望。但是此刻河崖上紅旗招展,指令聲、號子聲、嘻嘻哈哈聲此起彼伏,挖土的、抬筐的、推車的、拉車的、牽驢的、趕牛的往來穿梭。明晃晃的陽光鋪天蓋地,打在河面化為粼粼光影,又反射到河崖上,讓第五生產(chǎn)小隊的社員好像在河底游動。
拇指的眼中飛出一只嫩黃嫩黃的小鳥,小鳥撲棱棱飛過去,輕輕落在正在賣力挖土的爸爸肩頭,啄食了一顆滾在爸爸臉頰上的耀眼的汗珠。
喝罷湯,曾小當兒又到拇指家中來就不是為了剃頭。他才剃了沒幾天。他想讓爸爸剃頭也剃不成了,剃刀和剃頭挑子一起放在大隊部。
曾小當兒允諾過些日子再把剃頭挑子要回,或許等到工作組離開,風頭過后就在第五生產(chǎn)小隊開個剃頭鋪,專給村里人剃,也算是生產(chǎn)隊的副業(yè)。這顯然是在安慰失去了剃頭刀的剃頭匠,安慰過了卻還不走,又卷了一根煙,噗嗒噗嗒地抽著,煙頭紅紅的就像要起火,灼燙的煙被他吸進去,又從他的兩個鼻孔粗粗地噴出來,好像兩條白龍出洞。誰都知道曾小當兒不能在外面待到很晚,稍一晚曹素子就會趕來尋。怎么能讓那樣一個柔弱的女人獨自走夜路?于是,不等這根煙抽完,就把口中的煙狠狠一掐,說道:“那只羊也是放在大隊部的好呀……”話音未落,就好像聽到一聲凄厲的從槐樹院方向傳來的貓頭鷹的怪叫,立時身上一凜,涼透脊背。貓頭鷹總不是吉祥之物,他的臉上就不再是個顏色,像是敷上了一層暗枯無光的破塑料。
曹素子果然一頭聞進來。如果不是驚慌失措,她是不會走到屋內(nèi)的,她只會站在門口,斜著眼睛,看也不朝門內(nèi)看一眼地叫她的丈夫跟她回去。
曾小當兒不顧在外人面前,一把將她扶住,并攬在了寬厚的懷里。“我啥也沒聽到。”他看著那張慘白到像是浮腫的面孔,疼愛地說道,“啥聲音也沒有?!?/p>
曹素子氣喘著,要張口說話,卻沒說出來。
“我們這就回去?!痹‘攦好鎺⑿?。
曹素子無力地抬手朝外指著。剃頭匠爸爸默默地走出去。
“黑燈瞎火的,看崴了腳?!痹‘攦赫Z氣和緩。“狗可不認人。”他們準備出去,剃頭匠爸爸從黑黢黢的門外走進來。
“羊不見了。”剃頭匠爸爸報告說。爸爸叫拇指,“拇指,小白怎么丟了?”
拇指一直靜悄悄地坐在角落,聽到爸爸的詢問似乎也沒有一絲反應(yīng)。
“不要嚇住孩子?!痹‘攦憾诘溃懊魈煸僬?。”
第二天一早,曾小當兒就派人四處找羊。李大蘭獲悉后趕到剃頭匠家里來看究竟。
“拇指,記不記得羊是在哪兒丟的?”李大蘭和藹可親,對拇指說起話來像個沒牙的老奶奶。“是丟在村里了,還是丟在地里了?”她還問旁邊的人,“井里也找過了嗎?”
“哪里都找過了?!迸赃叺娜嘶卮?,“地窖里,山墻縫里,西坑里,還有南溝北壕也都找過了,羊毛也沒見一根!”
“你仔細想想,昨天都去過哪里?”
“他去過萊河崖!”來湊熱鬧的黑蛋打著呵欠插嘴。
“敢情是掉進了河里?”有人說,“河水通大海。李組長,您晚了一步。這一夜過去,拇指的小羊坐上了大輪船,轟轟隆隆,這會兒說不定到了美國?!?/p>
李大蘭不理他,“拇指,晃晃小腦瓜兒想一想,啥時候不見了羊的?”
拇指似笑非笑,小嘴兒抿成了一道線,眼睛瞇成了一道縫,目光卻像看到了很遠,看到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去了。拇指在李大蘭跟前站著,卻走到了別處。拇指不像個爹精娘血生養(yǎng)、吃窩窩頭喝地瓜粥活命的鄉(xiāng)下男孩了,解下身上的布衫,就能看到薄薄的皮膚下面不是復雜的五臟六腑,而是清幽幽的光,晶瑩純潔的液體—一他是從高天上下來的,從土里長出的精靈了。他開始緩緩把眼睛睜大,發(fā)出了一個精靈出巡的信息。他舉步前行,擋在路上的人趕緊躲開了。不躲開也不要緊,誰都相信他能夠輕易穿透任何人的身體和面前的一切阻擋。人們不由得屏息住了。他走出了十幾步遠,才聽李大蘭揮手示意道:
“跟上他?!?/p>
拇指繼續(xù)向前走去,身后小心翼翼地跟著李大蘭和第五生產(chǎn)小隊的一些大人。他們走過了轆轤井,走過了大石磨,走過了懸掛著第五生產(chǎn)小隊上工大鐘的歪脖子老柳樹,也走過了大人很少走進去的侯天根家和鄰居家之間陰暗潮濕的小胡同,里面穢草叢生,飛蟲泛濫,各種顏色的雞毛散落一地,這是多年來黃鼠狼偷雞吃留下的豐功偉績。他們還走過了衛(wèi)東家屋后—個搖搖欲墜的破棚子,棚頂只剩數(shù)根疤節(jié)累累的細檁條,地上堆放的土坯也已被雨水淋成了泥土……薔薇色的陽光有時照亮他們的面孔,有時照亮他們的脊背和一些光光的后腦勺,大人們竟然沒有想到這是由三尺童蒙引導的一條曲折迷惘的道路。
“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
王排山家的喇叭聲傳到街上,大人們才似乎想到在前引路的其實是個光腚貨,李大蘭臉上的紫紅色掩蓋了稍縱即逝的羞澀,而她馬上就有了主意。
李大蘭從王排山家的喇叭聲想到了公社廣播站。
中午時分,一條令所有人聽到都會垂涎欲滴的美麗消息,乘著充滿階級感情的女聲,以公社廣播站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傳播:
第五生產(chǎn)小隊在大好形勢下丟失山羊—只!
曾小當兒擅自豐富了尋羊啟示的內(nèi)容。本生產(chǎn)隊有找到小羊者,獎勵男勞力一天工分!
“廣大社員請注意!廣大社員請注意!”
盡管如此,小白也依舊不見蹤影。
“過來,拇指,給你拉個呱兒……”爸爸說著,卻自顧出起神來。爸爸振作不起精神,每天都像霜打似的。
拇指聽不厭爸爸拉呱兒,但拇指好像不愿多待在家里了,吃完飯就往外走。拇指也不愿理會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了。身后沒有了小白,小小的身影在街上走,孤單單的怪可憐。他不說話了,好像嘴就小了。只用眼睛看人,眼睛就更大了,大得一看人就把人裝了進去。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啥都裝進去了,把村中的轆轤井,把石磨、房屋、籬笆、樹木、雜物,把田野、天空都裝進去了,但還是裝不滿。有時候大人會不敢看這樣的眼睛,看了頭暈。大人下意識地朝一邊扭著頭跟他說話:
“拇指,你的小羊上天了吧?”
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往天上看,天上飄浮著白云,太陽給白云鑲上了亮邊兒。一只大公雞在獨自溜達,兩只鴨子在爭吃小蟲,三只小豬在打滾,一群綿羊在像人間一樣開大會。突然,一匹大白馬從羊群里騰空跳起,背上兩只翅膀清晰可見。
“拇指,你的小羊在天上變成了大白馬。”金寶指著說。
大白馬在錦緞一樣的藍天上飛起來,飛著飛著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黑蛋、金寶、衛(wèi)東他們掩飾不住心中的茫然,但在拇指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一束神秘的微光閃動了一下。
他像在高興。他像忘了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丟失小羊的人間小男孩。
“你可以讓你爸爸給你買一只小兔子?!毙l(wèi)東趁勢給他出主意,又隨之否定,“不,讓你爸爸給你逮只鳥兒?!?/p>
金寶的爸爸老貓前幾天從包袱地逮回了一只鵪鶉仔,現(xiàn)在還養(yǎng)在他爸爸專門為他扎的鳥籠里。顯然,逮到鵪鶉仔的好運氣不是總能碰到的,于是金寶拉住拇指的手,說,“我知道哪里可以逮到螞蚱?!?/p>
槐樹院西墻外的坑塘簡直就是個螞蚱窩,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幾個光腚貨拉著拇指去坑塘捉螞蚱玩了。
既然小羊上了天,既然誰也找不到,只有作罷。人間未解之謎多矣,再多一樁料也無妨。
萊河崖的土地整體抬高了半尺多,明年肯定能夠安然躲過水災(zāi),也就不必再種耐澇的高粱。不種高粱就種玉米,玉米面芳香可口,總比粗劣苦澀、難以下咽的高梁米要強。
對豐收前景的展望讓人們重又開始回味勞動的快樂。光著膀子,踩著淌油的土地干活多么帶勁兒??!黑蛋的爸爸在工地上一口氣吃了五個拳頭樣的花卷子,就看卷子里摻了玉米面吧。受到嘲笑的黑蛋爸爸從地上站起來,紅著臉為自己辯解,他吃了五個大花卷子,那是因為他舍得下力氣!他真是擼起袖子甩著膀子干!他問人們還要不要他再去萊河崖干一次。人們就說體讓那塊新土地在太陽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吧。睡足了覺,曬透了太陽,過個十天半月就可以撒下胡蘿卜籽,當年還可以收獲一季,用作腌咸菜。誰家不腌咸菜?沒有咸菜下得了飯?黑蛋的爸爸被問得啞口無言,只顧埋頭走來走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了槐樹院外,卻不小心踩翻了湮埋在塵土里的一只破瓦罐,腳上也就一濕。浸濕他的腳面的,也好像不是從瓦罐濺出的污濁積水,而是一只神秘陰冷的爪子從土里伸出來,一把揭掉了他腳上的皮。他慌忙跑回了人群,卻還覺得兩只腳面隱隱作痛。回頭看那槐樹院,紅彤彤的天空下,探頭探腦地飄來了一朵詭異的土黃色云彩。
本來說說笑笑的人群沒怎么注意黑蛋的爸爸,但是這時候從巷子一頭搖搖走來了仙氣十足的曹素子,人們就只眼脧著黑蛋的爸爸,都緘口不言。
曹素子來尋她男人曾小當兒回家吃飯了。她不看別人,人們也不看她。黑蛋爸爸就快讓人看得發(fā)毛了,他幾乎聽見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曹素子腳步輕輕地在人們面前站住,人們以為她會問見沒見曾小當兒,但是,她分明豎起了耳朵。
村街上靜悄悄的,若不是每個人的心跳都船陜,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
“小羊在吃草?!辈芩刈诱Z氣輕柔而又無比肯定。
只可惜曾小當兒沒在現(xiàn)場,她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美麗迷人。斜著眼睛,豎著耳朵,遙看世外,傾聽天上,曾小當兒看一眼就會受不了。
她又說了一句。
這真是笑話了。村里有羊的人家都不在附近,也從未聽說誰家有羊走失。溫馴文雅如知書達理的羊在遙遠的別處吃草,又不像笨牛一樣呱嗒呱嗒大嚼,怎樣的耳朵才聽得見?曹素子身虛體弱,該不會腦子也出了問題?
可是,人們的身子卻渾不知連同靈魂浮了起來,托起他們的是悠然傳來的一陣清幽的笛聲。這樣離地三尺,一直裊裊地浮上去,到了墻頭、樹梢,任隨各自的心意,或繼續(xù)往云彩上去,或四處飄散,自由地下到屋頂,下到河崖、田間,下到平日任何想去而不得去的地方,平日不可得見的美景一覽無余。一轉(zhuǎn)頭,卻是倉庫保管員侯天根吹著竹笛從倉庫旁的道路上緩步而來。到了近前,侯天根也并不止息自己的吹奏。那又寧靜又纏綿的笛聲是人們過去從未昕到過的,直往人的心里去,無疑把每個人都給迷住了,所以,也沒誰發(fā)覺曾小當兒和李大蘭啥時候走進了人群。
曾小當兒一看見曹素子,就知道她是來叫自己回家吃飯。
侯天根找到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繼續(xù)吹奏。有人不由得跟了過去。
曹素子努力晃動了一下油光永滑的腦袋,想要讓自己醒過來。
“羊在吃草。”她含糊地說了一聲,目光投向了槐樹院。
曾小當兒果真受不了了?!盎丶摇彼曛郑挥勺灾鞯貒肃橹?,丟了魂兒一樣地使勁朝著老婆眨巴眼睛。
曹素子抬手朝那給人留下恐怖記憶的院子指著,再多指一會兒胳膊就要不勝重負地斷掉了。曾小當兒向槐樹院走過去,就像走向一個肅穆莊嚴的大門。
侯天根的笛聲跟著變得急促起來,從他的額頭上爆出了道道青筋。如他這樣一直地吹下去,那竹管做的笛子就將爆裂為無數(shù)碎片。笛聲不再動聽,而像是橫飛的利刃,穿過耳膜就在頭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罅隙。已經(jīng)有人下意識做出了要保護耳朵的動作,但是曾小當兒轉(zhuǎn)過身來,再次走回曹素子身邊。
“回家吃飯。”他說,然后又嚴厲地向在場的社員命令,“別誤了下午上工!”
曹素子像是尖叫似的說道:
“小羊沒丟,就在……”
她柔弱地斜眼看著丈夫?!按蜷_院門一看就知道了?!彼醢蟮卣f。丈夫和人群不為所動的樣子開始讓她絕望。一挺身子,胸中也陡然涌起一股不尋常的豪氣。她緊緊地盯著槐樹院歪斜的院門?!拔胰ィ 彼赂业卣f。一個什么怪物緊擦著她的雙腿無聲地撲過來,并帶出一股涼風。她低頭瞥了一眼。“哼,光腚貨!”她絲毫不想去遮掩內(nèi)心的嫌棄。
那是男孩拇指掙脫剃頭匠爸爸的手,猛沖到她跟前,重重摔了個馬趴。但他馬上彈跳起來,不等站穩(wěn),就一邊向村口飛跑,一邊開起槍來。才跑七八步,再次無聲倒地。接著,猛一翻身,就張開雙臂,仰面朝天地躺著,短短的衣衫掀了上去,露出癟癟的凹陷的棕色肚皮,肚皮呼嗒著,仿佛拉起了風箱。兩只耳朵也在呼呼扇動,吸引著人們的注意。
“他想要說啥。”黑蛋爸爸猜疑道。但他仍然走向拇指。
又有—個人開始朝地上的拇指走去。
拇指站了起來,干燥的路面在腳下升起了細細的煙塵。他繼續(xù)撒腿向遠處奔跑。
“有話說吧?!焙诘鞍职终f。
那小小的身影中彈一樣,再次撲倒,木頭手槍也從手中飛了出去。
黑蛋爸爸回過頭來,對人們說:
“他啞巴了。”
一時間,人們也都成啞巴了。
侯天根已收了笛子。
曹素子沉默地走回到丈夫身邊。
沒人注意到一直沒有出聲的李大蘭眼里的目光越來越堅定。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到她慢慢抬高了那根女人腿。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女人能把大腿抬那么高,褲襠都快被撕裂了,一使勁就能把頭頂?shù)奶炜战o踹個窟窿,不管天上有多少奇珍異寶都會呼隆隆掉個干凈,在堅實的大地上摔個稀爛。
還好,侯天根及時走上前,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事實上,侯天根善意的勸阻徒勞無益,紫紅色臉膛的李大蘭絕不可能相信什么落后鬼話,也從不怕夜貓子叫,況且這是在日光杲杲的大正午。只見她不由分說將侯天根一推,再次高抬了大腿。
拇指從地上撲騰坐起來,兇惡的眼神如同烏云在廣闊的眼眶里急劇翻滾,嘴角也齜出了牙齒,一聲野獸一樣的嚎叫就要沖出喉嚨。
怎樣恐怖的嚎叫都不會嚇住大無畏的李大蘭,就像她不怕中邪的槐樹院。但是李大蘭的聲音好像畫眉鳥一樣婉轉(zhuǎn)好聽。她面朝眾人,向侯天根發(fā)出了尊敬而又溫柔的邀請:
“天根叔,吹起你的笛兒來吧?!?/p>
接著,李大蘭離開槐樹院,向拇指走過去,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手槍,親手將這個陜被自己摔散架的光腚貨輕輕扶起。
“來,拇指,聽爸爸拉個呱兒?!?/p>
拇指睡著了。
睡夢中,清幽美妙的笛聲隱約自虛無而來,又帶了他微小的靈魂到很高也很遠的地方去。那靈魂一絲不掛,還從來不知害羞。放眼四望,乳白色的云彩像獅子、老虎,又像兔子、飛鳥。低頭一看,竟岔著兩腿騎在了白馬上,是羊變的一匹白馬。
羊馬隨口一咬,就是無限的芳草。
拇指止不住高興地抽抽搭搭哭起來。
(王方晨,作家,現(xiàn)居濟南)
責任編輯:馮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