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讀到一本書,書名是《貓頭鷹在黃昏起飛》,是川上未映子采訪村上春樹的訪談錄,村上講到他的寫作訣竅,說基本功就兩個,三板斧都不到,也就兩板斧。
一板斧,是對白不能平淡無奇,如果有人質(zhì)問你,他的話你聽見了嗎?不能回聽見了,這樣平淡無奇,應(yīng)該回答:“我又不是聾子!”
另一板斧,是要有好的比喻,例子是錢德勒的小說里的一句:“失眠之夜,和胖郵差一樣罕見?!?/p>
讀到這里,我心里直癢癢,作為一個有志于寫小說的人,一定要學起來。首先是對白,必須有人物、場景,對白才能成立,不好操作。比喻就靈活多了,可以隨時隨地練習,于是,之后的幾天,我就像賈島一樣,苦吟推敲起來。
一天早上推開窗,一眼看見對面小區(qū)的雜樹林里有一棵枯樹,于是有了一個比喻:“蔥綠的雜木林邊緣,立著一株枯木,蒼白而醒目,好像人群中突然混入一具站立的骷髏?!?/p>
我得意了兩天,第三天那株“枯木”開滿一樹的紅花,這才知道那是一株木棉,活得好好的。
一次揉眼睛,不小心睫毛掉進眼睛里,刺痛難忍,跑去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扒眼睛,又是揉,又是洗,終于弄出來了,馬上拿起手機打開備忘錄:“睫毛掉進眼睛里,像一只出生在眼球里的蚊子,還難產(chǎn)了,發(fā)出一陣陣刺痛?!惫豢嚯y可以滋養(yǎng)文學。
在我苦練比喻的時間里,葉子也興奮不已,圍著我跳,仿佛一只圍觀貓吵架的狗子,想要加入,又不知道從何處下嘴(注意:這也是一個比喻)。
從市場上買了丑橘,兩人正一起吃橘子,葉子突然指著滿是麻坑的橘皮,說:“比喻來了,這片橘皮,就像你的臉皮一樣。”
我搖頭道:“不錯,很生動,不過還未盡善,可以補充一下:丑橘的皮,就像圣誕老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p>
葉子不服,問何以見得是圣誕老人的。
我答:“沒有被圣誕夜大雪紛飛的凜冽高空寒風吹過,不足以長出這么粗糙的臉皮。”
看自己的手,“手上青筋遍布,如憤怒的蚯蚓匯集,又如一叢叢肉的閃電”。
看紀錄片里有天鵝,“夜幕下的湖里,幾只天鵝在戲水,張開翅膀,伸長脖頸,仿佛是一只只白天的鼻子,好奇地嗅探黑夜”。
葉子聽了大驚小怪,說我有做詩人的天賦。我假裝不在意,心里卻小小地得意起來。
幾天鍛煉下來,還是有一點小小的感悟的,比喻的本體和喻體之間,太近了,讀者一眼就看到底,不行;太遠了,讀者壓根看不懂,也不行。本體和喻體之間,有一條隱秘的通道。怎樣找到這條通道?完全沒有道理可講,全憑感覺。
就我最近的閱讀來看,張愛玲、布勞提根二人,可謂比喻圣手。當然很多優(yōu)秀的詩人那里,也不乏好的比喻。
從前老聽說“生活中不是沒有美,而是缺乏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這句話?,F(xiàn)在我終于領(lǐng)悟,生活中的美,不會自動跑到你的眼前,而是要主動去發(fā)現(xiàn),就是所謂的“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還要有工具,這個工具就是比喻。當然,也許攝影啊、繪畫啊,都有類似功能,我不懂,就不提了。
晚上葉子睡覺前,跟我斗比喻,之前她老是輸給我。我說:“困意,是金色黏稠的蜂蜜?!比~子已經(jīng)上了床,戴好了眼罩,迷迷糊糊地說:“困意,是腦子里緊緊綁著的鞋帶,突然被三下五除二解開了,放松了……”我默默比較了一下,終于認輸,再看葉子,已經(jīng)呼呼睡著。
我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感到有點餓,于是打開冰箱,看見幾個用來腌漬咸檸檬的新鮮檸檬,一個錢德勒式的比喻突然進入腦海:“失眠的夜晚,和剝了皮的檸檬一樣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