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或塵土
土或塵土,本是干凈的物質,然而在城市,人總要擦掉塵土,抹去塵土。凡有土的地方,人必以木材、石材、鋼材、玻璃或塑料擋住。樹不能不生長于土中,但其根部卻鋪著沙子,以蓋住土。
土臟嗎?土丑嗎?土沒有道德嗎?土不懂仁義嗎?不是的。在神話里,人是出于土的。女媧以土造人,耶和華也是以土造人的。土不僅是干凈的,而且也有恩于人,然而為什么要嫌棄土呢?
城市是文明的象征,然而它也是一種對自然的異化,也許這樣的異化會在某些方面持續(xù)傷害人的。
小時候,我在農村,雖然家里并不靠我拾柴或割草,不過見巷子的伙伴熱熱鬧鬧,呼朋喚友,聯(lián)袂出動,我也會提著籠,從眾而去。
土就在腳下,土構成了大地,我覺得踏實,又綿又軟,柔若肌膚。土有呼吸,也有溫度。土生長了小麥、谷子和玉米,也生長了野花。土生長了幾百年的槐樹、榆樹和皂莢樹,也生長了剛剛萌芽的桐樹和椿樹。風不理小樹,風專挑大樹玩,彎它的梢,搖它的枝。土也生長了山,仰望秦嶺,藍天摩其巔。風忽而又離開了大樹,騰空追云了。
在晚夏初秋漫長的黃昏,不管是割草還是拾柴,誰都是快樂的。雖然很窮,不過走在遼闊的大地上,踩著土,沒有誰感到苦。凡此快樂,只屬于孩子,它是生命的快樂。
也許這些都是我的想象,因為當時或在拾柴,或在割草,怎么會欣賞自然之美呢?而且尚無知識,更無見解,怎么懂得欣賞呢?不過,若不是自然所賜,并把這些美存諸我心,我如何產生這些美的印象呢?
拾柴或割草,就是在田間四處游行。到處走,隨心所欲,并無一定的目標和路線。不過總是走在田間,腳下是土。多少也是有區(qū)別的,拾柴往往是在平疇,這里有莊稼的殘梗,其可以燒火做飯,但割草卻要至坎上,這里不種糧食,遂蓬蒿厚實。拾柴或割草,固然是一種勞碌,是為家里做事,實際上此乃農村孩子的自由活動,一種成長的方式,生計怎么能指望他們呢?
割草也罷,拾柴也罷,反正離不開土。累了,出了汗,遂用手拭一拭額頭、臉腮和脖子。也許還在衣袋里裝著一塊鍋盔或發(fā)糕,餓了,就用手掏出來送至嘴邊吞咽了。沒有水洗手,手上沾著土,然而這并不妨礙什么。碰到蔥,薅出來;碰到蘿卜,拔出來;碰到紅苕,挖出來。蔥上、蘿卜上和紅苕上都有土,手上也有土,食之,直接吃,怕什么。手指、手背和手掌難免會破,鮮紅的血會流。怎么辦?沒有創(chuàng)可貼止血,就從容地捏一小撮土,揉一揉,其細如粉,糊在傷口,須臾便止血。土敷傷口不感染嗎?不感染,祖祖輩輩皆不感染。
曬谷子和玉米,會鋪席或鋪紙曬,然而小麥量大,曬小麥只能曬在土場上。小麥也是在土場上碾打以脫粒的。小麥干了以后,上糧給國庫,屬于自己的小麥,便裝進瓷缸和板柜。農民磨面以前,從器皿里舀出小麥,盛在簸箕里扇一扇,以去塵土,接著放至蒲籃里用半濕的毛巾揩一揩,以再去塵土。如此,遂可以磨面了。凡面條、饅頭、鍋盔和面包,將源于此。小麥的塵土去盡了嗎?不盡也無妨,農民不認為土或塵土是臟的。
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北方的農村住宅,門窗都不嚴實。廚房的門窗也是縫寬透氣,風難免會把塵土刮到案板上、碗盞上或調料上。無法絕此塵土,也不懼塵土,當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男人常常聚于巷子吃飯,故事連綿,歡聲起伏。然而不測之黃風會突然起于溝壑,其扶搖而上,掠過白楊,徑撲巷子。男人及一二婦孺本能地轉了臉,瞇了眼睛,并迅速用手遮碗擋盞。黃風者,黃土之風也,塵土以黃為主也,究竟誰能遮擋得住呢?黃風飛過,繼續(xù)吃飯。人本是塵土,并將歸于塵土,塵土并不可怕,是因為塵土沒有污染。
可惜情況有變,土漸漸變得咬人了。一位朋友的母親,年近八十,當然是老嫗了。她的幼孫用刀子削蘋果,劃傷了中指,她以自己小時候所使的偏方,以揉細的土為幼孫止血,不幸感染且腫脹,竟做了手術。大夫說:“土里什么沒有?各種各樣的化肥、殺蟲劑、除草劑、膨大劑、催熟劑或催紅素,所以土壤已經變了。你用的土,成分復雜了?!?/p>
在城市,人總要擦掉塵土,抹去塵土。我曾經認為這是一種矯情,但現在我卻認為這是對的,是恪守健康之舉。我認為城市周邊乃至遙遠的農村,也當適應形勢之變,以防土從口入。
在這個世界上,我地無一壟,然而不管誰是地主,我都深沉地愛著大地,并愛著塵土。大地供我生,供我死,有恩于我。一旦我變?yōu)閴m土,就榮幸地成為大地的分子了。偶爾我也想,大地固然是自然的造化,不過它也是人艱苦經營才臻于良田的,且人在實踐之中知道土是好的。
在我的視野里,土壞了,不潔了,我不僅悲憤,而且感到一種隱痛。實際上我腳下的大地,并非吾儕所獨有。實際上每一代人都是過渡,其從前輩手上接過大地,又轉給下輩,所以任何一代人并不能全權處理大地。土壞了,不潔了,我不僅悲憤,隱痛,而且也沸騰著一種控訴和譴責的沖動。
難? 度
在我是一個童子的時候,唯存感覺,沒有認識,或感覺茂于認識。當此之際,玩耍之中,游戲之間,若伙伴打我一拳,我必回他一拳,頂我一膝,我必回他一膝,不吃虧,不委屈。此乃本能反應,也是一種真情表現,蘊含著對公平正義的自然追求。
實際上這一行為方式是普遍存在的,狗也如此,雞也如此,家對家也如此,國對國也如此。誰會任由侵略和宰割呢!
不過人之所以勝于動物,在乎其有思想,有智慧,有道德,并始終走在文明建設的路上,遂不會只聽本能行事。
在接受了一些教育以后,我也修養(yǎng)起來,不會凡事都要針鋒相對了。不愿意吃虧,但我卻也能吃虧。
然而秉性就是秉性,它會變嗎?一般不會。曾子有一位朋友,大約是顏回,嘗進行一種實踐:自己并無過,人以非禮相加,他不計較。遺憾儒生并未留下資料,不知顏回做到了怎樣的程度。
憤恨不免卑劣,報復有失高尚,盡管此道理我也懂,然而受到無端傷害,且超過一定的度,我還是會計較的,抗拒的,甚至是要反擊的。
在我三十歲那年,一位報紙的編輯,欲從漢中調至西安,并想進一家出版社做編輯,向我了解情況。他算是長者,也是同鄉(xiāng),遂至誠以待。我不但向他介紹了諸編輯的特點,尤其介紹了諸領導的嗜好,并指出了成事之道。他如法炮制,悄然右遷,當了編輯,以出版圖書為業(yè)了。我和長者也由同鄉(xiāng)累積為同事,不過關系平淡,因為我素不拉扯,更不結盟。
豈料長者竟行戲弄之術,實實在在地得罪了我。一天下午,他招我,稱有客找我,客在出版大院門口。不知是誰,不知何事,我轉身便要下樓。他攔住我說:“你順便給我買一包香煙?!蔽抑Z諾,遂匆匆下樓。到了門口,未見有客,逡巡半個小時,仍未見有客,就往街角去買了香煙。登樓七層,入長者辦公室,遞上香煙,喘著氣說:“沒有誰找我呀!”長者不語,只蒙著眼睛裝傻。其鄰座大笑,說:“鄭老師在兜里一摸,香煙空了?!庇执笮?,長者得意,也呵呵大笑。
我愀然改容,掉頭而去。下樓給你買一包香煙沒有問題,若有必要,往漢中去給你買一包香煙也沒有問題,然而何以為這種事哄我,誑我,戲弄我!顏回可以犯而不校,我不可以。
我和長者不吵,也不罵,但我卻動輒嘲諷他,冷靜地譏誚他,且沒有一次不是當眾的,甚至要借開會發(fā)言之機貶損他。
歲月如流,碰腳或撞舟的石頭突然就會出現在面前,真是無可奈何。善待之,以至傾心、掏心和交心,然而為了奉承上司,貼近上司,竟賣我;善待之,反復援引,屢屢提供機會,然而一旦小有得志,竟摒我;善待之,受托予以幫助,一而再,再而三,且不求對等,然而趁我不在,竟陷我。對此我惱火,或輕或重,無不反擊。鬼鬼祟祟,陰謀詭計,我不屑,也不會,我的反擊皆是公開的。
我希望有簡單的生活,從而以反擊劃界,放棄其為朋友。我不掩飾,也不偽裝,更不愿意周旋。到底是為了升官,還是為了發(fā)財,還是為了盜名,非要周旋不可呢?
善待而惡報,屬于人生的劫難,躲也躲不掉,遂只能自己解脫自己。
無故遭攻,我不快,然而計較、抗拒和反擊,我也不快,甚至占了上風,置人于尷尬和窘迫之境,我還不快。我久有沮喪,因為生活不當如此。不過我之所為也沒有錯,我的行動也一直處于防衛(wèi)的范疇。
關鍵是,我具理論的支持。
希伯來先知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笨鬃右舱f:“以直報怨,以德報德?!?/p>
我的難度在自己不知這是否完全正確,遂矛盾著,從而缺乏深沉的平和。
還有一種境界,也是圣賢推崇并勸引的。老子說:“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庇终f:“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矣。”孔子雖然主張怎么來,怎么去,但他卻也強調以心度物的重要。佛家也在討論如何對待傷害之事,這以盛傳的高僧拾得的觀點尤為震撼。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之乎?”拾得告之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备鸷车氖?,另一位希伯來先知的見解,他說:“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又說:“要愛你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p>
這也是我的難度,感受得到偉大,仰慕其高尚,可惜我辦不到。稍有觸冒,我便嗔怪。我明白自己之所為又渺小,又丑陋,然而如何改正呢?
十年以前,那位長者,鄭先生,病故了。偶爾我也會想到他,似乎并無什么特別的念頭。不過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推己及人的問題:他給我的痛苦,我體會了,我給他的痛苦,我能體會嗎?當我想象著鄭先生癱瘓在床,并試著以他的目光注視我,我猛地顫抖起來,眼睛濕了。
自? 信
口若懸河之才,我沒有,一呼百應之力,我也沒有。我的內斂大于外向,不屬于那種縱橫捭闔且能驚天動地之人。然而十年有余,我是頗為自信的。
那時候,我是一個青年。
現在想起來,我的自信大約萌發(fā)于1976年。自信充分地表現出來,應該從1979年開始。之后十年之間,我認為前途是有光明的前途,田野是有希望的田野。左右看一看,我的朋友誰不是這種感受,誰不是自信的?
1979年,我考上了大學,遂日出而學,霞落而習。盡管穿著不知姓名的士兵退下的軍裝,且洗得布面磨損,不過我仍會戴著?;胀鶃磉M出于校園。這份成功和光榮是我努力的結果,我不低于誰,也不弱于誰。自信不是盲目的,自信是有根據的。
我當然也發(fā)現了同學之間的差別,這不僅是由城鄉(xiāng)差別導致的,也是由深藏而難免要顯露一下的家庭背景導致的。慚愧拂我之心,突然糾結,不過我馬上就恢復了鎮(zhèn)定。差別可以接受,是我意識到創(chuàng)造尚余空間,且各有各的道,所以同學也可以同席。
一旦視野開闊,人生的主張便能染上個性之光。我以自己的需要剪裁專業(yè),遂充分照顧了我的興趣。一門課空洞,一門課虛假,若每周各花九十分鐘聽講,實為浪費時間,于是我就過教室而不入其門。這兩門課還都是必修課,沒有分數不得畢業(yè),怎么辦?方法也有,在考試以前的兩周,抄同學的筆記,背誦背誦,理解理解,考試成績及格就妥。雖然對老師失禮了,不過凡事實質重要,形式遜于實質,收獲實質足矣!悲莫大乎違心,人不應該為難自己。
有同學推薦我當班干部,不愿意,謝了,然而輕易還拒絕不成。初是兩個班干部做思想工作,其趁早操之機動員我。接著指導員對我施加教育,言語之中略含怨尤,不過我確實不愿意,遂堅持不當,也就偃息了。
實際上我也很積極,無日不慕賢并謁之。在校內,我跨專業(yè)上課,想見哪個老師便覓其住所,登門請教。凡名家,只要興趣所至,我皆要領略其觀點和風采。通過比較,我也了然了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名家,名家不必是大家,大家不必是名家,不過大家畢竟是大家。我也向校外跑,通過文學活動,見了一些作家及文學編輯。我有一輛自行車,大街小巷我都能去。大學二年級,我結識了賈平凹;大學四年級,我結識了路遙。感謝這兩位作家的幫助,我對他們也能披肝且披膽,直言以待。討論文學,評議江山,往往仰首伸眉,當仁不讓。
1984年,我畢業(yè)了。周折一番,驚喜地做了出版社的編輯。所謂的進入社會,似乎并沒有使我老成,雖然從校園到單位,一般都會改變顏色。我不僅延續(xù),而且還發(fā)揚了自己的個性。我仍認為田野是有希望的田野,前途是有光明的前途。
我策劃并組織舞會、春游和猜謎活動,這給出版社帶來了異樣的氣氛,因為編輯部總是安靜的,人多戴眼鏡,垂首在堆疊的稿子之中。他們孜孜于稿子變?yōu)閳D書,這是傳統(tǒng)。見我如此,一個滿臉皺紋的主任品藻“我樓上樓下,竄東竄西”。他不理解,我也并不在意。在我眼睛里,他保守、陳舊和腐朽,世界不屬于他。
至北京出差,喜歡上一個朝鮮族姑娘,便中止組稿,駿奔蛟河。這也罷了,我還在火車上發(fā)動乘客,批評列車長既不提供開水,也不提供涼水,列車長遂一再道歉。
有一件事,我早就意識到當時過分了,我竟在樓梯上指責了辦公室主任。女主任,其丈夫還是宣傳部的領導。她客氣,熱情,每天早晨上班以后,會從辦公室提了空壺到鍋爐房打開水,再提回辦公室。不是一個壺,是三個壺。接著她拖地,擦桌子,擦椅子。我為年假的事找過她,她告訴我,這要研究。過了兩個星期吧,上班之際,我在樓梯上遇到了主任。她提著三個壺,要打開水去,迎面碰上了,我便又問年假之事。她駐足,笑起來說:“這事還沒有顧上研究呢?!蔽宜炝x正詞嚴地說:“改革開放,就是要摒棄這種拖拖拉拉的官僚作風。”不顧前后身影憧憧,言畢我便走,仿佛我握有真理,掌有大權似的。
我曾經做微吏三年,任務包括管理圖書的選題。這要反復聯(lián)系出版局圖書處,溝通起來很是繁瑣。一天,在食堂遇見圖書處處長,廣眾之間,我劈頭就說:“國家應該頒布出版法,撤銷圖書處!出了問題總是處理出版社,處理編輯,既然如此,那就讓出版社決定圖書選題吧!要簡政,不要冗員,不要冗費!”處長的臉驀地漲紅,結巴了一下說:“誰給你大權要撤銷圖書處?是誰給你的大權?”
過了三年,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覺得孤獨、單薄和冷清。我摸遍五體,發(fā)現自信丟了。眾庶無不埋頭于賺得人民幣,學士也堂皇地為錢正名,并慷慨地闊別書桌,閉了書齋,投入經濟洪流。仕子曖昧地笑著,方頤或尖腮,顯出洋洋之態(tài)。我站在岸上,目擊潮流轉彎而去。河風掠面,我仿佛成了一個遺民。意氣流失,遂為困獸。
各有歲月,我也有歲月。熙熙攘攘,入世而行。我沉默著,偶爾也甚為激憤,不過我清楚,激憤不是自信。
十年之久,我何以自信,甚至不免猖狂,儼然一個少爺,要執(zhí)吾家之事。春夏秋冬,只要有所觸動,我便會反思這個問題。
有一天,我琢磨著,竟唏噓不已。顯然,高考制度的恢復,給了我一次改換命運的機會,使我離開了農村。若無這樣的機會,也許我一日三餐不保,便垂垂老矣,嗚呼哀哉,以葬于黃土。
時代變遷不僅使適齡青年得以在大學深造,而且它也為所有青年構筑了進身之階。不止于斯,所有人,男人和女人,皆以改革開放而獲得了變換命運的機會。
時代以思想解放為強音,社會遂活了,從而誰都有前途,誰都知道祖國有前途。凡此,能不自信嗎?何況浩劫之后,善成了推動社會發(fā)展的主流。
竊以為,是改革開放壯了我的膽。此估也通,不過總覺得有欠透徹和深入。春夏之交,讀司馬遷致任安的信,其曰:“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彼烀靼琢宋业淖孕?,是20世紀80年代的形勢所養(yǎng)成的。改革之勢使我勇,開放之形使我強,非我勇而強也。
朱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師范大學長安筆會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散文作家。三十余部散文集行世,具代表性的有《夾縫中的歷史》《長安是中國的心》《吾情若藍》和《朱鴻長安文化書系》。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