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磊
鐵成到達實惠菜館時,辦公室劉主任已經在門口迎接了。鐵成左手提著酒,右手握著手機,從馬路對面疾步趕來。
“鐵成——”劉主任晃著胳膊招呼他,“這邊,小心路上的雪?!?/p>
幾步跨上人行道,鐵成差點摔倒,他欠身致歉:“真不好意思,想訂的五星淮揚菜館沒位置了,現在反倒讓王廠長費心安排地方。”說完搶著幫劉主任推開了菜館的門。
實惠菜館面積不小,雕花照壁后整整齊齊擺放著十幾張紅木方桌,墻面只用簡單的印花壁紙作裝飾,屋頂幾盞矩形吸頂燈格外明亮,棕黃色的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響。兩人走向王廠長時,服務生已將一盤青椒土豆絲擺在桌上了。
“王廠長,實在抱歉,本來該吃蟹粉獅子頭的,現在卻只是青椒土豆絲?!辫F成讓劉主任先就座,然后彎下腰準備打開自帶的鳳香型白酒。
“鐵成,你先坐,酒就不喝了?!蓖鯊S長拉住他,轉身叫來服務生,“小伙子,上一壺茶?!?/p>
夜晚的實惠菜館熱鬧非凡,后廚翻鍋顛勺發(fā)出的碰撞聲夾雜著服務生傳菜的聲音,食客們推杯換盞,來來往往。
“茶來了?!辈鑹乇粩R在桌上,年輕的服務生還沒等站穩(wěn),就已轉身奔向下一桌。
鐵成心里發(fā)苦,他的計劃“流產”了。原本他準備上周五晚上在五星淮揚菜館辦一場風風光光的飯局,請王廠長吃個飯。但老丈人在關鍵時刻住了院,妻子慌了神,全家上下都指望著鐵成“扛大梁”。他得兩頭兼顧,既要顧全家事,又要參加技術科科長競聘,忙到眼圈發(fā)青、渾身酸痛。請領導吃飯的事只能延期,然而他太缺乏請客的經驗,待到他再打電話預訂時已是客滿無座。
鐵成給王廠長和劉主任倒了茶水,給自己倒上了酒。鐵成心里苦,明眼人都知道。他入廠早,性格耿直,愛憎分明,是廠里改良紡織技術的帶頭人。早年間廠里提拔他去分廠任職,但他擔心離家太遠,顧不了家庭,這事便作罷了。后來干部任用愈發(fā)年輕化、專業(yè)化,鐵成越來越覺得自己沒多大晉升空間,但他肯跟自己較勁:一邊工作一邊提升學歷,拿到了紡織工程本科畢業(yè)證,還自學英語,抱著外國文獻翻來覆去研究。難怪鐵成媳婦說:“我家掌柜的快鉆到工作里去了?!?/p>
“廠長,我今天喝了酒,話也多了,您別介意?!辫F成把酒杯往桌上輕輕一放,“您到廠里兩年,抓技術抓銷售,改進作風,廠子越辦越好,有些人卻不服氣?!?/p>
王廠長停下筷子,等他繼續(xù)往下說。鐵成猛然發(fā)覺自己有些冒失,額間不禁冒出一層虛汗。
“他們說您是新來的,再怎么改革也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說完他仰頭連灌了幾杯酒,陳釀下喉,一股暖流在身體里蕩開,“績效考核、末位淘汰、人崗相適,這一條條讓那些混日子的人難受了?!本埔鉂u漸爬上了鐵成的臉龐,眼下他已兩頰酡顏、眼尾上揚。
“最后一杯哈,你再不能喝了?!蓖鯊S長看向劉主任,示意他把酒拿開。
劉主任繞到鐵成身后,拿走了酒瓶,又給他倒了杯茶。
“我知道自己性格太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辫F成忽然有些喪氣,此時窗外飄起雪花,霧氣凝結在玻璃上,隔出屋里屋外兩個迥異的世界。
王廠長看著鐵成,指了指桌上的菜說:“吃點東西吧?!?/p>
“鐵成,我看你是醉了。你啊,想得太多?!眲⒅魅握f罷,招呼服務生來添茶水。
鐵成感到一陣痛苦。這么多年來,他一心鉆研技術,不曾放下自尊去左右逢迎。如今,他以為自己開悟了,放下“臉面”,想問問競聘的事情,可王廠長和劉主任的態(tài)度卻讓他琢磨不透。
服務生第二次上茶水的速度慢了很多,當他終于有機會站定在桌前時,客人已離開了許多?!斑€加菜嗎?”服務生問,說完看了一眼后廚,“后廚要下班了。”
王廠長擺了擺手,劉主任也跟著擺了擺手。鐵成掏出手機準備結賬,服務生說:“已經付過錢了?!辫F成一愣。
“實惠菜館就講求實惠嘛。”王廠長已穿上風衣,“你的情況我們都清楚?!?/p>
鐵成看看王廠長,又看看劉主任,突然間心像刀割一樣刺痛。他原來沒有領悟的問題,現在依舊無解,骨子里的自尊使他不愿糾纏下去:“這次能不能當技術科科長無所謂,是我太心急了。”
凜冽的寒風迎面吹來,雪花在夜空中飄舞,鱗次櫛比的LED招牌匯成一條光帶,給街邊挺拔的國槐鍍上一圈朦朧的光暈。
“四季度廠里的銷售額比去年翻了一番?!蓖鯊S長懸在半空比畫的手落在了鐵成的肩上,“這和你帶領大家鉆研新技術密不可分,這頓飯我來做東很實惠?!?/p>
王廠長攏了攏大衣領子,和他倆告別。
“廠長——”鐵成在后面解釋,“其實這還不是最完美的狀態(tài)。”
“那就帶領團隊繼續(xù)優(yōu)化技術。”王廠長回過半個身子,笑盈盈地望著他,“這次競聘,你是第一,你現在是我們的鐵科長了?!?/p>
鐵成像雕塑般站在原地。當他醒過神時,發(fā)現劉主任在他旁邊咯咯地笑,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