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軼婷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50023)
《漢志》序文、所錄作品及自注中,對“事”的闡述有直接表達,也有暗含其中。《春秋》家“事”字共出現(xiàn)6次,較易從中捕捉信息展開論述;《小說》家只有自注中出現(xiàn)2次“事”字,且所有著錄的作品均已散佚,探尋其對“事”的認識則需要旁及相關(guān)傳世文獻;序文書寫對敘事方式的采用,則依據(jù)史書對事的一般性記述特點予以討論,以此考察《漢志》之“記事”觀、“虛構(gòu)事”觀與“敘事”觀。
《六藝略·春秋》序云: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頁。
《說文解字》云:“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2)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65頁??梢?作為“記事者”的史官需要不偏不倚如實記錄“君舉”之事,唯此才能促使君王言行謹慎,從而樹立典范?!洞呵铩沸蛑饭佟坝浭隆庇^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記”與“傳”載“事”?!坝沂酚浭隆闭f明“記”與“事”關(guān)系密切,且在著錄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現(xiàn)“記”字,如“《公羊雜記》八十三篇”“《公羊顏氏記》十一篇”“《漢著記》百九十卷”“《世本》十五篇”(自注: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訖春秋時諸侯大夫)“《戰(zhàn)國策》三十三篇”(自注:記春秋后)“《楚漢春秋》九篇”(自注:陸賈所記)等,足見“記”在《春秋家》中的記事功效。又《數(shù)術(shù)略·雜占》序云:“雜占者,紀百事之象,侯善惡之征?!兑住吩?‘占事知來?!?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73頁?!墩f文解字》云:“紀,絲別也。從絲,己聲。”(4)許慎:《說文解字》,第271頁。又《釋名》云:“紀,記也,記識之也?!?5)畢沅:《釋名疏證》,中華書局,1985年,第102頁。可知,“紀”即編結(jié)系聯(lián)約束絲縷的繩,所謂“事大大結(jié)其繩,事小小結(jié)其繩”(6)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56頁。,引申指用打繩結(jié)的方法把不同事物分別記下來。雜占即通過記錄各種事物之表象,來觀測善惡之征,“知未來之驗”(7)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第377頁。。此外,“傳”也有記事功能,如《春秋》序載“論本事而作傳”“其事實皆形于傳”“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著錄的作品如“《左氏傳》三十卷”“《虞氏微傳》二篇”“《公羊外傳》五十篇”“《谷梁外傳》二十篇”等均可以說明“傳”的記事功能。
其二,左史與右史均“記事”。序云:“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庇帧抖Y記·玉藻》云:“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8)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022頁。對此,張舜徽云:“古之人君,左右有史,言行悉由注記,初未必各有專尸,兩不相謀也。左史記言,亦兼記事;右史記事,亦并記言。故后之稱之者,錯舉互辭,皆無不可……當時所記之策,未必即傳世之《尚書》《春秋》?!稘h志》必指實為二書者,乃舉列之辭,意謂如《春秋》之偏詳于事,《尚書》之偏詳于言也?!?9)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74頁??梢?記言與記事實為“互辭”,“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10)章學(xué)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31頁。,如《尚書》雖以記言為主,但不乏《金縢》《顧命》等精彩的記事篇章,又“《書》以道事”(《莊子·天下》)、“《書》言是其事也”(《荀子·儒效》)、“《書》著功,故長于事”(《春秋繁露·玉杯》)、“說事者莫辯乎《書》”(《法言·寡見》)等都表明《尚書》也有記事一面。
其三,論本事以求真?!妒酚洝なT侯年表》云:“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1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509-510頁??梢?《漢志》依據(jù)此說。“論本事”即左氏依照孔子對歷史的記載而進行闡釋,以防止弟子們“各安其意”的解說使《春秋》失去本來面目。更主要的是,強調(diào)孔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而是有所依據(jù)真實展現(xiàn)經(jīng)之價值,這也是兩則材料都提到的史官秉筆直書載史之“真”的意義。然而,如何求真?左氏的做法是觀史記、據(jù)行事、依人道、因興就敗、假日月及耤朝聘等,在魯國原有歷史記載的基礎(chǔ)上,借助其他因素輔助共同完成。故“真”,一方面指真實的歷史事實,另一方面還指對現(xiàn)實的真實關(guān)照,左氏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作傳以求真。由此,孔子提出“書法不隱”的同時,還要為尊、親、賢者避諱,正因史官記史不僅是對歷史的真實記錄,還要受到親疏、等差、內(nèi)外、直道、名教等多方面的影響(12)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6頁。,所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13)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01頁。,因遵從儒家尊親敬親之禮,故“隱”即“直”是“通人事之理”(14)魏了翁:《僖公元年至四年·君親之惡諱雖有例而無常準》,《春秋左傳要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的表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諸子略·道家》序云:“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15)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32頁。道家出自史官,說明道家也具有記事之職,只是他們并不關(guān)注歷史發(fā)展的繼往開來,而是著重汲取歷史“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以作為治世之借鑒。又《數(shù)術(shù)略》序云:“數(shù)術(shù)者,皆明堂義和史卜之職業(yè)。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真,雖有其書而無其人?!?16)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75頁。周壽昌《漢書補注》引沈欽韓語云:“史是史巫之史,官則太卜詹尹之官……非載筆執(zhí)簡記之史也”(17)班固撰,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第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68頁。。顧實亦云:“此明數(shù)術(shù)之學(xué),出于古史。則今之江湖醫(yī)卜星相之流,皆其苗裔也?!?18)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6頁。故《道家》序所言“史官”與這里所說的并不是一回事。
在《諸子略·小說家》著錄的十五家作品中,有五家作品明確為虛構(gòu),每家下均有自注,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如“《鬻子說》十九篇”注“后世所加”,“《黃帝說》四十篇”注“迂誕依托”,注釋沒有作任何分析而直接得出結(jié)論,且與道家《鬻子》《黃帝四經(jīng)》相對。張舜徽于《黃帝四經(jīng)》云:“因之述道德之意以為書者,遂托名于黃帝也。即使?jié)h世果有其書,亦必出六國時人之手。此乃著書托古之慣技,不足怪已?!?20)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第144頁。故《鬻子》也應(yīng)與此類似,托古以著書。因道家在小說家之前,在道家中已經(jīng)表達此意,故此處可以直接判斷。第二種,如“《伊尹說》二十七篇”注“其言淺薄,似依托也”,“《師曠》六篇”注“見《春秋》。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天乙》三篇”注“天乙謂湯,其言非殷時,皆依托也”,均是經(jīng)簡略推闡后得出的結(jié)論,表明作品不易直接判斷是否依托,需要有參照與比對。以《天乙》為例,作品本應(yīng)是關(guān)于殷時之事,但篇名與內(nèi)容毫無相關(guān),虛構(gòu)、夸誕可見一斑。
事實上,不僅上述五家具有虛構(gòu)性,又如張舜徽云:“小說家著錄之書,十九皆依托。班氏自注中,有指出者,有未指出者?!?21)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第198頁。試作推斷:如“《務(wù)成子》十一篇”注“稱堯問,非古語”,又《漢書·韓安國傳》云:“是以古之人君謀事必就祖,發(fā)政占古語,重作事也?!?2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401頁。足見“古語”對“發(fā)政”的重要性,同時也體現(xiàn)了“古語”的價值所在,而“非古語”則說明《務(wù)成子》之言之語不具有這樣的價值,或說可能“其語淺薄”“其言淺薄”,具有依托性?!啊端巫印肥似弊ⅰ皩O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說明《宋子》可能有“舍人事而任鬼神”(2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35頁。依托附會的成分?!啊斗舛U方說》十八篇”注“武帝時”,依據(jù)《史記·封禪書》推知大體為武帝召集諸儒與方士討論封禪之事。因武帝本信方士之說,以為封禪可以不死,而諸儒拘泥于詩書,故武帝遂罷不用。由此,余嘉錫云:“疑此十八篇,皆方士之言,所謂封禪致怪物與神通,故其書名曰方說。方者方術(shù)也”(24)余嘉錫:《余嘉錫文史論集》,岳麓書社,1997年,第256頁。。《封禪方說》或許為方士就封禪之事向武帝進言?!啊洞t臣饒心術(shù)》二十五篇”“《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一篇”本應(yīng)名《心術(shù)》和《央術(shù)》,作者分別是饒和安成。《心術(shù)》見《管子·心術(shù)》上下篇,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遺教(25)郭沫若:《宋钘尹文遺著考》,《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551頁。?!拔囱搿庇虚L樂無極之意(26)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第200頁。,《未央術(shù)》即言養(yǎng)生之道(27)應(yīng)劭云:“道家也,好養(yǎng)生事,為未央之術(shù)?!眳⒁姲喙套?顏師古注:《漢書》,第1745頁。,故二者與方術(shù)有關(guān)?!啊队莩踔苷f》九百四十三篇”注云:“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顯然虞初為方士。由此,“《封禪方說》十八篇”“《待詔臣饒心術(shù)》二十五篇”“《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一篇”“《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四家均與方士或方術(shù)密切相關(guān),因而不乏“眾占非一,而夢為大”(2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73頁?!皠t誕欺怪迂之文彌以益多,非圣王之所以教”(2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80頁。等虛構(gòu)性因素?!啊栋偌摇钒偃啪怼币嘤小把渣S老”“文不雅馴”(30)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第46頁。暗含附會迂誕之義。總之,在“小說家”著錄的十五家作品中有十二家極有可能具有虛構(gòu)性。由此推測,盡管“《周考》七十六篇”注“考周事也”,“《青史子》五十七篇”注“古史官記事也”,《周考》《青史子》與古史密不可分,但或許也含有虛擬、依托的成分。
不僅如此,這些虛構(gòu)之事口耳相傳的方式在《諸子略》中也有記載,《小說》序云: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3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45頁。
可見,涉及口傳事者大致有:“道聽途說者”“閭里小知”與“芻蕘狂夫”三類。先看“道聽途說者”,“道聽途說”語出《論語·陽貨》“子曰: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邢昺疏云:“言聞之于道路,則于道路傳而說之,必多謬妄,為有德者所棄也?!?32)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第239頁。“道聽途說者”即所聞所說之言多“謬妄”且沒有事實依據(jù),被有德之人所摒棄的普通百姓。再看“閭里小知”,即鄉(xiāng)間里巷具有小智慧的人。最后看“芻蕘狂夫”,“芻蕘”出自《詩·大雅·板》“我言維服,勿以為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毛亨傳云:“芻蕘,薪采者。”(33)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347頁。“狂夫”,如《史記·淮陰侯列傳》云:“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擇焉’?!?34)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618頁。顯然,“狂夫”與“愚者”相表里。又《左傳》閔公二年載先丹木云:“是服也,狂夫阻之?!笨追f達正義引韋昭語云:“狂夫,方相氏之士也?!?35)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61頁。故“芻蕘狂夫”包括薪采者、愚者、方士等庶人?!墩撜Z·季氏》云:“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毙蠒m疏云:“言天下有道,則上酌民言以為政教,所行皆是,則庶人無有非毀謗議也?!?36)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第224頁。由此推知,庶人“非毀謗議”時便是天下無道之時,即對衰歇世道的批判和駁斥。上述三類人口傳事的過程大致是:普通百姓采集從市井中聽到的傳言后,便將這些分散的言語集中起來;在閭里具有小智慧的人則進一步把這些傳言連接、縫合并編撰在一起;草野之人或方士則在這些雜亂的言語中,擇取一些帶有現(xiàn)實價值的言語展開討論。
《漢志》各略大小序多處采用“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的書寫方式,此傳統(tǒng)淵源如《隋書·經(jīng)籍志》云:
古者史官既司典籍,蓋有目錄,以為綱紀,體制湮滅,不可復(fù)知??鬃觿h《書》,別為之序,各陳作者所由。韓、毛二《詩》,亦皆相類。漢時劉向《別錄》、劉歆《七略》,剖析條流,各有其部,推尋事跡,疑則古之制也。(37)魏徵、令狐德棻:《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992頁。
序文的書寫方式與古史敘事手法類似,如《六藝略》各序云(3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06-1715頁。:
《易》曰:“宓戲氏仰觀象于天……”至于殷、商之際……孔氏為之《彖》《象》……及秦燔書……漢興……訖于宣、元……(《易序》)
《易》曰:“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惫省稌分疬h矣,至孔子纂焉……秦燔書禁學(xué)……漢興亡失……訖孝宣世……武帝末……(《書序》)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孔子純?nèi)≈茉姟馇囟摺瓭h興……《詩序》
《易》曰:“有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有所錯。”……至周曲為之防……及周之衰……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漢興……訖孝宣世……(《禮序》)
《易》曰:“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享祖考?!惫首渣S帝下至三代……周衰俱廢……漢興……武帝時……禹,成帝時為謁……獻二十四卷記……(《樂序》)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周室既微……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春秋序》)
又《諸子略》各序云: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
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
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
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
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3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28-1745頁。
《六藝略》與《諸子略》各序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書寫范式,前者基本按照從三代開始,到孔子、到秦、到漢的追述順序;后者則統(tǒng)一采用了“……家者流,蓋出于……(之)官”的書寫體例,以此探尋各家之發(fā)展。先看第一種,這種溯流別的寫法,其實就相當于講述“事”之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包括“事”發(fā)生的時間以及參與“事”的人物。亦如《漢志》序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戰(zhàn)國從衛(wèi)……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漢興……迄孝武世……至成帝時……”(40)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01頁。《詩賦略》序云:“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耪咧T侯卿大夫交接鄰國……春秋之后……漢興……”(4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55-1756頁?!侗鴷浴沸蛟?“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下及湯武受命……自春秋至戰(zhàn)國……漢興……武帝時……至于孝成……”(4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62-1763頁??梢?此寫法在大小序中均有運用,這可能是對“古之制”的遵循,但傳統(tǒng)敘事手法的影響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再看第二種,沒有更多書寫“經(jīng)過”而是重在評說,類似于對“事”之評論,只是這里換成了諸子各家。以“儒家”為例,序云:“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已試之效者也?!?4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28頁??梢?儒家不僅視六經(jīng)為經(jīng)典并對其相當熟悉,而且還表現(xiàn)在其他方面:一是將仁義與政治、教化連接,以實現(xiàn)對漢代政權(quán)的干預(yù);二是對古代君王和孔子之言的遵從,以期重新建構(gòu)“至高道”的社會秩序;三是儒家主張在先秦行之有效,說明漢代對其積極的采納亦是對歷史潮流的順應(yīng)。以上皆是對儒家作出的評說。準此,從敘事包括時、地、人、事(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評各要素來看,序文的書寫均有采納,從而也體現(xiàn)了《漢志》對“敘事”的認識與理解。
《漢志》“情”觀念的表達,主要體現(xiàn)在《六藝略·詩》與《詩賦略》序中,前者“志”由具有宗教性及中正之義向抒情性轉(zhuǎn)變;后者則是對詩騷抒情傳統(tǒng)的繼承與賡續(xù)。
《六藝略·詩》序云:
“《書》曰:‘詩言志,歌永言?!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44)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08頁。
雖然《詩》序以“《書》曰”開頭而引出所論,但并非是對其觀點的因襲而是有所變化。“詩言志,歌永言”最早見于《尚書·堯典》:
帝曰:“夔,命女典樂, 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 歌永言, 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 無相奪倫, 神人以和?!辟缭?“於! 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45)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79頁。
“神人以和”說明“詩”同“歌”“聲”“律”“舞”一樣,是溝通神與人并使之和諧的橋梁。故有學(xué)者認為“詩言志”應(yīng)是“詩言?!被颉霸娧运隆?46)此說法或許只是一家之言,但這里的“詩”與宗教性相關(guān)卻是一定的。,“詩”本是專指“祭政合一時代主祭者所歌所誦之‘言’,即用于禮儀的頌禱之詞”,在正規(guī)場合賦詩獻詩則“有代神傳言的性質(zhì)”(47)葉舒憲:《詩經(jīng)的文化闡釋——中國詩歌的發(fā)生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8頁。,“志”即帶有宗教祭祀性意志或意旨,從而將神與人相勾連,加之與“樂”相伴,進而實現(xiàn)“八音克諧, 無相奪倫”協(xié)調(diào)得當而井然有序,同時“百獸率舞”以表達原始先民在祭奠儀式中對圖騰的崇拜(48)敏澤:《中國美學(xué)思想史》第1卷,齊魯書社,1987年,第46頁。,而所有這些配合都為實現(xiàn)“神人以和”提供了條件。如劉師培云:“蓋古代文詞,恒施于祈祀,故巫祝之職,文詞特工。今即《周禮》祝官職掌考之,若六祝六詞之屬,文章各體,多出于斯。又頌以成功告神明,銘以功烈揚先祖,亦與祠祀相聯(lián)。是則韻語之文,雖匪一體,綜其大要,恒由祀禮而生?!?49)劉師培:《文學(xué)出于巫祝之官說》,《左盦集》卷8,《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83頁。劉氏所說的“文詞”“文學(xué)”“文”主要指的是韻文,是由巫祝之官“恒施于祀禮而生”,《詩》的產(chǎn)生即如此。如《頌》多載述“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的祭祀之詞,《釋名·釋言語》亦釋“頌”為“敘說其成功之形容也”(50)劉熙:《釋名》,中華書局,1985年,第53頁。,《大雅》則多記載“王政之所由廢興”之事的文詞。于是向神明昭告功德和記述政治歷史的大事,就成為“詩言志”最早的含義(51)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xué)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05頁。。“志”除與宗教祭祀相關(guān)外,還具有準則、中正之義。如《尚書·盤庚》載“射之有志”,即把“志”作為射箭的“靶心”;又“各設(shè)中于乃心”,即“心”被“中”所規(guī)范。所謂“中”,姜亮夫指出:甲骨文和金文里的“中”字,上下端作飄游狀者分別代表氏族圖騰旗幟與其投影,中間作圓者為太陽(52)姜亮夫:《文字樸識·釋中》,《姜亮夫全集》第18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52-355頁。。饒宗頤亦認為:“‘中’是旗幟,設(shè)旗幟于心,作行為之指導(dǎo)……‘設(shè)中于心’便是‘志’。立志是儒家思想起點的要義,故曰‘志于道’?!?53)饒宗頤:《詩言志再辨——以郭店楚簡資料為中心》,武漢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頁。而“詩”由“言”與“寺”構(gòu)成,《說文解字》釋“寺”云:“有法度者也。”又“寺”是“持”的本字,《荀子》云:“猶引繩以持曲直。”楊倞注云:“持,制也?!?54)王先謙:《荀子集釋》,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第423-424頁。繩墨的功能即在于衡量曲直。這與“靶心”“中”的作用相同。故“詩言志”也具有匡正行為,設(shè)立標準法度之義,乃至可以教育胄子養(yǎng)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的儒家道德品格。
由此看來,《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并沒有涉及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內(nèi)容,但《漢志》引其言后接“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明顯是將其視為抒懷表情的開端?!稘h志》為何如此編撰?其一,為遵循“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的編校宗旨。就《六藝略》儒家六經(jīng)而言,除《詩》《春秋》序之外,其余序均是引“《易》曰”開篇,以述與《易》《書》《禮》《樂》相關(guān)的最早源頭,《春秋》則與古代悠久的史官文化密切相關(guān),自然以其開篇?!对姟芬膊焕?溯源頭無疑應(yīng)是作為古代詩歌開山之綱領(lǐng)的“詩言志,歌永言”,盡管與所論不甚相干,然而,依照書寫慣例還是要找到一個源頭引起所述。其二,為連接《詩賦略》序。阮孝緒《七錄序》指出《詩賦略》是因“其書既多”故別為一略,也就意味著《詩賦略》從屬于《詩》家,故兩者序也應(yīng)有所呼應(yīng),如《詩》“《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薄对娰x略》“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可知,就是否“歌”的角度而言,詩屬于“歌”而賦則屬于“不歌”,將《詩》家與《詩賦略》聯(lián)系起來。其三,為演化“詩言志,歌永言”之義。離開先秦巫祝言志、“射之有志”“各設(shè)中于乃心”語境,“詩言志,歌永言”正如鄭玄《詩譜序》注云:“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長也,歌又所以長言詩之意?!?55)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第5-6頁。在“歌”的配合下,“詩”完全成為抒發(fā)個人情感的載體。以上三方面,或許是《詩》家將“詩言志,歌永言”置于篇首之因。這里,重點討論第三點。與《尚書·堯典》所載相對照,此處“志”不再具有宗教性、儀式性與政教性,專指哀樂之情,而詩就寄寓了這種情感,并通過歌詠的形式得以呈現(xiàn)。又與《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6)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第7頁。相參照,《詩》序“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表明省去“嗟嘆”“舞”“蹈”,只保留了“誦言”“詠聲”的形式,對“舞”“蹈”的省略可能因為只選錄了《堯典》“詩言志,歌永言”的緣故,以及在漢代“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價值取舍中,過于感性化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與禮義政教的理性原則相悖。此外,“誦言”表明詩中之“志”具有自身獨特的話語載體“言”,尤其是,這里的“言”不是普通的日常用語,而是在強烈哀樂情感的激發(fā)、催生下,不得不發(fā),一吐為快之“言”。與此同時,通過不配樂而營造抑揚頓挫效果的“誦”和曼聲長吟的“詠”以實現(xiàn)哀樂情感的表達。
《漢志·詩賦略》序云:
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宏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5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55-1756頁。
從春秋末起,連同整個戰(zhàn)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重大的變革時期(58)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頁。。“尊禮重信”“宗周王”“嚴祭祀”“重聘禮”“論宗姓氏族”“宴會賦詩”“赴告策書”等春秋時貴族重視的禮制已經(jīng)完全不再被提及,以致出現(xiàn)了“邦無定交、士無定主”的局面(59)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世界書局,1936年,第304頁。。尤其是春秋時人熱衷的賦詩活動,在這個“古今一大變革”時期,完全沒有多余的精力為“滑稽優(yōu)戲而謎語之微言”(60)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第191頁。。由此造成了終日飽讀苦學(xué)《詩》的士人再無用武之地而無奈隱遁于布衣之中,從昔日在壇堂上的風(fēng)光到如今被迫放佚于野的沒落,在經(jīng)歷如此跌宕變故后,士人的心里落差可想而知,從而產(chǎn)生了對現(xiàn)實和自我心懷憂愁怨懟的“賢人失志”之情,并通過賦體的形式得以表現(xiàn)。賦體產(chǎn)生后,孫卿和屈原都采用它以寄寓“離讒憂國”之情并帶有古詩諷諭之義。之后,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皆祖述孫卿與屈原抒情一脈,但更多的是士人自身情感的抒發(fā)和展現(xiàn)而不見了諷諭之義,并競相追逐詞“侈麗宏衍”的特性,對古詩之義的表達有所偏離。這就是《詩賦略序》所呈現(xiàn)出的士人情感抒發(fā)和變化的脈絡(luò)。
除此之外,抒情觀在賦類作品著錄中也有體現(xiàn)。如劉師培、章太炎在討論賦類作品分類時云:
《漢書·藝文志》敘詩賦為五種,而賦則析為四類:……自吾觀之,客主賦以下十二家,皆漢代之總集類也;馀則皆為分集。而分集之賦,復(fù)分三類:有寫懷之賦,有騁辭之賦,有闡理之賦。寫懷之賦,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寫懷之賦,其源出于《詩經(jīng)》。(61)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 論文雜記》,舒蕪校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115-116頁。(《論文雜記》)
《七略》次賦為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賦不可見,其屬有朱建、嚴助、朱買臣諸家,蓋縱橫之變也。(62)章太炎:《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0-91頁。(《國故論衡·辨詩》)
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與荀卿賦之屬所代表的賦的類型,劉氏認為分別屬于“寫懷”“騁辭”與“闡理”,章氏則認為分屬“言情”“縱橫之變”與“效物”,這兩類觀點對后世影響較大,諸家或取其一,或?qū)烧唠s糅(63)如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詮賦》、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等。,均對此觀念有所繼承。劉、章二人對三種賦歸屬的劃分雖然有所出入,但相同的一點是,他們都認為屈原賦之屬為“寫懷”“言情”,是“言深思遠,以達一己之中情者”,重在抒發(fā)情感。劉氏云:“《詩序》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是詩者,即所以寫心中之志者也。《詩》有風(fēng)、賦、比、興四體,而《楚詞》亦具此四體,故《史記》言《楚詞》兼具《國風(fēng)》《小雅》之長也?!敝赋鲈撡x的源頭是《詩經(jīng)》,而《楚詞》則接續(xù)了《國風(fēng)》《小雅》的抒情特性。并且對屈原賦所著錄的部分作品釋云:“屈原《離騷經(jīng)》,固為寫懷之作,《九章》諸篇亦然。唐勒、宋玉,皆屈原之徒;《九辨》《大招》,取法《騷經(jīng)》。賈誼思慕屈平,所作《吊屈原賦》及《鵩賦》,皆《離騷》之遺意也。相如《大人賦》,亦宋玉《高唐賦》之遺,而淮南所作《招隱士》,又純乎《山鬼》之意者也?!?64)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 論文雜記》,第115-116頁。除劉氏提到的屈原賦之屬的作品外,如“《趙幽王賦》一篇”,《漢書·高五王傳》載《趙幽王劉友歌》,乃劉友被呂后所囚不得食而高歌以抒忿懣之情。“《莊夫子賦》二十四篇”,今可見者唯《楚辭》之《哀時命》一篇——“忌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嘆而述之,故曰《哀時命》也。”(65)洪興祖:《楚辭補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 。“《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其中《長門賦》謂“哀怨婉轉(zhuǎn)”(孫梅《四六叢話》卷三)?!啊痘茨贤跞撼假x》四十四篇”,今可見者唯《楚辭》之《招隱士》一篇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66)洪興祖:《楚辭補注》,第208頁?!啊渡纤栽熨x》二篇”(師古注:“武帝也”),今可見者如《外戚傳》錄《傷悼李夫人賦》;《文選》錄《秋風(fēng)辭》,所謂“《離騷》遺響”(沈德潛《古詩源》)?!啊秳⑾蛸x》三十三篇”,《楚辭》載《九嘆》云:“嘆者,傷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澤,猶傷念君,嘆息無已”(67)洪興祖:《楚辭補注》,第252頁。?!啊锻醢x》十六篇”,《楚辭》載《九懷》云:“懷者,思也,言屈原雖見放逐,猶思念其君,憂國傾危而不能忘也……追而愍之”(68)洪興祖:《楚辭補注》,第240頁。。
盡管在屈原賦之屬中“有宋玉《招魂》,亦說辭之善者也”,“有屈原《橘頌》、王褒《洞簫賦》……亦效物者”(69)程千帆:《〈漢志·詩賦略〉首三種分類遺意說》,《程千帆全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6頁。,然而,承襲詩騷傳統(tǒng)以抒情為主仍是所屬類作品的主要特征。不僅如此,在“主說辭”的陸賈賦之屬中也不乏抒情篇,如“《揚雄賦》十二篇”中載入《漢書》揚雄本傳的《反離騷》《廣騷》《畔牢愁》等,這是班固在陸賈賦之屬末所注“入揚雄八篇”中的三篇(70)顧實云:“蓋《七略》據(jù)《雄傳》,言作四賦,止收《甘泉賦》《河?xùn)|賦》《校獵賦》《長揚賦》四篇。班氏更益八篇,故十二篇也。其八篇,則本傳《反離騷》《廣騷》《畔牢愁》三篇,《古文苑》《蜀都賦》《太玄賦》《逐貧賦》三篇,又別有《覈靈賦》《都酒賦》二篇,凡八篇?!眳⒁?《漢書藝文志講疏》,第176頁。,如《揚雄傳上》云:“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又旁《離騷》作重一篇,名曰《廣騷》;又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7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15頁。班固明顯認為這三篇即為抒情賦,卻還是依照劉氏父子對作品著錄之意將其編入陸賈賦之屬中,或許認為揚雄賦仍是以說辭為主,但抒情賦也是其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又“《司馬遷賦》八篇”,現(xiàn)存《藝文類聚》載《悲士不遇賦》一篇,謂“述往事知來者之情”(72)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6頁。。故屈原賦之屬中也可能有主說辭賦、主效物賦,但并不影響其主抒情的整體風(fēng)貌,也從側(cè)面說明班固編撰《藝文志》時有對抒情因素的考量,是其抒情觀的一種表現(xiàn)??傊?從現(xiàn)存屈原賦之屬的作品來看,在充分展現(xiàn)傷悼屈原的抒情寫懷之義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潛藏于深處的自我傷悼之情。
除上述所論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漢志》對“事”與“情”的認識還表現(xiàn)在兩者不可截然二分,主要是在緣事基礎(chǔ)上對哀樂情感的抒發(fā),如《詩賦略》序云: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7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1756頁。
所謂“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即是將事與情相結(jié)合產(chǎn)生的觀念。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事”與通常所說的敘事有所區(qū)別,如袁行霈指出:“‘緣事而發(fā)’常被解釋為敘事性,這并不確切。‘緣事而發(fā)’是指有感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發(fā)為吟詠,是為情造文,而不是為文造情?!隆怯|發(fā)詩情的契機,詩里可以把這事敘述出來,也可以不把這事敘述出來?!壥隆c‘敘事’并不是一回事。”(74)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16-117頁。下面依袁先生所言作進一步闡釋,并對相關(guān)問題補充說明。
其一,“緣事而發(fā)”重情而不重事。這里的“事”不是為了表達情感而塑造出來的,是作為引發(fā)、觸發(fā)詩情的一個契機而存在的。情的發(fā)生是“觸事”(孟棨《本事詩》)、“因事”(魏慶之《詩人玉屑》),事僅僅起到導(dǎo)引的作用,并不是重點。事實上,在這個引發(fā)詩情的過程中,事已經(jīng)參與其中,是有情之“事”,也是載事之“情”,事與情合而為一。故在詩中是否敘述這件事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它已然融入到情的表達中,構(gòu)成詩的一部分??梢?在整個“緣事而發(fā)”的過程中,情與事互動密切,由此避免了情感表達的蒼白空洞,從而使其具有意義和力量。
其二,“緣事而發(fā)”之情屬于“為情造文”。劉勰《文心雕龍·情采》定義“為情造文”云:“風(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75)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538頁。此論雖然針對《詩》,但也同樣適用于樂府,作者有情志、懷憂憤,把這種情感唱出來以諷諫在上位之人,如“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即為抒情而創(chuàng)作。故漢代樂府雖然都是閭里小子之作,但其情文真切,有些是翰墨之士所不能比擬的(76)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541頁。。李贄《雜說》對“為情造文”之情如何“發(fā)”深入研究云:“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積既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77)李贄:《焚書·續(xù)焚書》,中華書局,2011年,第159頁。李氏詮釋可謂細致入微,從胸中,到喉間,再到口頭長久積淀直到勢不可遏,恰當時又有“事”的觸發(fā),“情”便噴薄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情不僅要“發(fā)”而且要“發(fā)”而有物,即“發(fā)為文章,形為詩賦,其道萬千。余得以三語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78)葉燮:《原詩》,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20頁。所發(fā)之文寄寓理、事、情,是葉燮對情之“發(fā)”闡釋的進一步推進。
其三,“緣事而發(fā)”之情更多傾向于哀怨與憂憤。最早重視哀怨情感表現(xiàn)的是《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云:“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79)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3300頁。。蔣禮鴻指出“隱約”二字應(yīng)連文,即“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隱約者”謂“憂患困厄之人”(80)蔣禮鴻:《義府續(xù)貂(增訂本)》,中華書局,1987年,第145頁。。“發(fā)憤”即發(fā)泄“郁結(jié)”、憤懣,如“發(fā)憤以抒情”??梢?隱約憤懣會催生詩的創(chuàng)作,所謂“夫人情泰而不作,窮則怨恨,怨恨則作,猶詩人失職,怨恨憂嗟作詩也”(81)《越絕書》,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故“使貧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82)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7頁。。情感的表現(xiàn)多種多樣,為何《太史公自序》特別關(guān)注怨情?錢鐘書《詩可以怨》中的一段分析或許能作出解答?!洞呵锕騻鳌沸迥旰涡輰Α笆惨恍卸灺曌饕印苯庠b云:“頌聲者,大平歌頌之聲,帝王之高致也……至此獨言頌聲作者,民以食為本也……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83)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360-361頁 。錢先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傳》文明明只講‘頌聲’,《解詁》補上‘怨恨而歌’,已近似橫生枝節(jié)了;不僅如此,它還說一切‘歌’都出于‘有所怨恨’,把發(fā)端的‘太平歌頌之聲’冷擱在腦后……何休仿佛先遵照《傳》文,交代了高談空論,然后根據(jù)經(jīng)驗,補充了真況實話:‘太平歌頌之聲’那種‘高致’只是史書上的理想或空想,而‘饑者’、‘勞者’的‘怨恨而歌’才是生活里的事實?!?84)錢鍾書:《詩可以怨》,《文學(xué)評論》1981年第1期。何休充分認識到太平頌聲屬于“高致”之聲,并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只是一種美好理想,“饑者”“勞者”的“怨恨之歌”才是真正對現(xiàn)實社會的再現(xiàn),更多個體生命不幸遭遇的社會現(xiàn)實才是對這個社會真實的寫照。
基于此,在《太史公自序》列舉的一系列“發(fā)憤”著述的事例中,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孫子、呂不韋、韓非等無一不是罹遭不幸而著書,是個體對自身不幸生活所思所感的反映?!稘h志》亦如此,“感于哀樂”看似兼顧了樂與哀正負兩面情感,事實上更多的是對哀情的表現(xiàn)?!稘h書》著錄的樂府作品不僅見于《詩賦略》,還散見于其他篇目中,統(tǒng)計共有71首(85)這里所說的樂府作品取“樂府”廣義,有經(jīng)過漢代樂府機關(guān)加工過的歌詩,也有漢代文人自創(chuàng)的歌詩和民間謠諺。。其中,除《安世房中歌十七章》《郊祀歌十九章》37首朝廷儀式用樂外,在其余34首樂府詩中,表頌贊喜悅之情的有《畫一歌》《上郡吏民為馮氏兄弟歌》《鄭白渠歌》《李延年歌》《瓠子歌一首》4首,而表哀怨之情的樂府詩共23首,有百姓對君臣及政局所表達的集體痛斥、哀婉之情,如《民為淮南厲王歌》《成帝時燕燕童謠》《長安為尹賞歌》《長安百姓為王氏五侯歌》《樓護歌》《穎川兒歌》《牢石歌》《汝南鴻陂童謠》《元帝時童謠》《成帝時黃爵謠》;有君王、諸侯、臣子及士卒所表達的個體憂苦、悲痛、哀怨之情,如《大風(fēng)歌》《平城歌》《李夫人歌》《烏孫公主歌》《戚夫人舂歌》《趙幽王劉友歌》《李陵別歌》《劉章耕田歌》《鴻鵠歌》《燕王劉歌》《華容夫人歌》《廣陵王劉胥歌》《廣川王劉去歌》等。沒有高談空論,也沒有粉飾太平,有的只是一個個普通人面對不幸的社會現(xiàn)狀低回吟唱,對幽怨悲憤之情的抒發(fā)與表達。
除上述所論外,“緣事”以抒發(fā)哀樂情感的觀念在《漢志》著錄的樂府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高祖歌詩》二篇”(86)王應(yīng)麟認為是《大風(fēng)歌》與《鴻鵠歌》。參見王應(yīng)麟:《漢制考·漢藝文志考證》,張三夕、楊毅點校,中華書局,2011年,第256頁。,如《高帝紀》錄《大風(fēng)歌》表劉邦擔心時有外族入侵的憂慮之情(8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74頁。,《張陳王周傳》錄《鴻鵠歌》表劉邦晚年看到“商山四皓”輔佐太子便知另立新太子之事無望的憂傷之情(8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036頁。?!啊短┮浑s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與“《宗廟歌詩》 五篇”(89)王先謙云:“合上十四篇(按:《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為十九章,見《禮樂志》。”參見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19頁。,兩者相合即《郊祀歌》十九章。盡管絕大多數(shù)與祭祀有關(guān)(90)劉旭青:《漢代歌詩研究》,武漢出版社,2008年,第241頁。,但歌中亦不乏對情感的表達和滲透,如《春陽》《朱明》《西顥》《玄冥》等對四時的描繪,梁啟超指出:“分詠四時,各各寫出他的美和善。春則‘枯槁復(fù)產(chǎn)乃成厥命’,夏則‘桐生茂豫靡有所詘’,秋則‘沆碭肅殺續(xù)舊不廢’,冬則‘革除反木抱素懷樸’,皆從自然界的順應(yīng),看出人生美善相樂的意義?!?91)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梁啟超全集》第8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357頁?!啊稘h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十四篇”(92)王先謙云:“疑即《漢鼓吹鐃歌》諸曲也?!眳⒁娡跸戎t:《漢書補注》,第3019頁。又顧實云:“疑。后漢明帝分樂為四品,一、大予樂,二、雅頌樂、三、黃門倡樂、四、短蕭鐃歌樂,雖與三百篇怪異,而郊祀同用前漢歌詞。以此推之,則短蕭鐃歌十八曲,見于晉宋書者,當亦乃西京遺詞也?!眳⒁婎檶?《漢書藝文志講疏》,第184頁。,從《樂府詩集》錄《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來看,抒發(fā)的情感多樣,如《思悲翁》對悲翁及家人遭受不幸的哀嘆,《艾如張》對王法嚴苛的怨恨,《上之回》《遠如期》分別對武、宣帝威儀與功業(yè)的頌贊,《巫山高》游子身在蜀土而不得東歸的懷鄉(xiāng)之情,《有所思》女子對負心漢的決絕之情,《雉子斑》對雉鳥親子死別的哀傷;《上邪》女子對愛情熾熱追求之情;《戰(zhàn)城南》戍邊戰(zhàn)士對戰(zhàn)爭的怨恨等?!啊冻鲂醒册骷坝胃柙姟肥?93)王先謙云:“蓋武帝《瓠子》《盛唐》《樅陽》等歌,漢《鐃歌·上之回曲》當亦在內(nèi)?!眳⒁娡跸戎t:《漢書補注》,第3019頁。,《溝洫志》錄《瓠子歌二首》,第一首為武帝對黃河決口所造成危害的憂慮,第二首,塞河成功后的喜悅?!妒⑻啤贰稑宏枴芬沿?但從《武帝紀》所載得知是武帝因射蛟成功內(nèi)心有所感發(fā)而作。“《臨江王及愁思節(jié)士歌詩》四篇”,從其篇名不能看出它是臨江王處憂患時所作?!啊独罘蛉思靶屹F人歌詩》三篇”(94)沈欽韓云:“《外戚傳》有《是邪非邪詩》。王子年《拾遺記》有《落葉哀蟬曲》,未審其真?zhèn)?。”參見沈欽韓:《漢書藝文志疏證》,《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20頁。,《外戚傳》錄《李夫人歌》,狀武帝因思念李夫人而悲傷之情(95)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952頁。?!啊逗惡娱g歌詩》四篇”(96)沈欽韓云:“《琴操》有《河間雜歌》二十一章。”參見沈欽韓:《漢書藝文志疏證》,第121頁。,蔡邕《琴操》已佚,經(jīng)后人輯錄成書,其中包括河間雜歌二十首,如《哀幕之歌》,乃得太子之位的季歷對骨肉分離的傷痛及對太伯、虞仲二位兄長的思念;《退怨之歌》,抒發(fā)卞和對自己不被賞識的悲痛;《怨曠思惟歌》,寫王昭君出塞后對故土的懷念。不難看出,在可考的上述樂府詩中,緣事所發(fā)表達個體的哀怨之情占多數(shù)。
總之,《漢志》中的“事”觀念與“情”觀念,有對傳統(tǒng)觀念的秉承與延續(xù),也有在遵循傳統(tǒng)觀念基礎(chǔ)上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