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高齡的吳老,和我同住北京方莊小區(qū)古園一區(qū),塔樓南北毗鄰。老人喜歡方莊,說這里有人氣,旁邊就是體育公園。我常常在公園遇到他們老兩口,他攙扶著她,緩緩地,一步一步。我問吳老,記得嗎?我們《中國文化報》曾經(jīng)編發(fā)過你的專版,還有你一幀正在寫生的大幅照片,和年輕時候在凡爾賽宮的一張,吳老說,記得。我說,大標題很醒目:《魯迅是我的人格老師》!你把繪畫和文學(xué)相溝通,使人更理解你的繪畫也更理解你的散文。
有時在三元錢優(yōu)惠老人的理發(fā)店和他擦肩而過。我們古園一區(qū),有個四人座的 “福云理發(fā)店”,優(yōu)惠老人,原來3元,現(xiàn)在5元。我去理發(fā)時,老板娘總會提到吳老,因為他是那里的常客。
吳老的干女兒陪伴他,親昵地叫“爸”,靜靜地佇候一旁。干女兒把剪頭時掉落的頭發(fā),從圍布上小心翼翼地收集到備好的信封里,他們不好意思詢問她留作何用。
鄰居們都知道,這個很不起眼的小老頭是個大畫家,卻不知道他已經(jīng)上拍作品達1,971件(次)。萬貫家產(chǎn)吧?卻“窮”得布衣素食。老頭倔,價值幾百、幾千萬的傳世名畫一捐就是百多幅,消費卻極端平民化。
當理發(fā)店的老板娘,得知這個老頭的畫賣到十多億人民幣的時候,他們驚呆了。我問過吳老,“有消息稱,你的一幅畫又拍了4,000多萬元,創(chuàng)下新的紀錄”他不動聲色,然后說了句:“這都與我無關(guān)。”
吳老腦勤而心靜,不大愿意接待訪客,大家知趣,盡量不去打擾他。一次,約好去他家說事,踏進家門后我大吃一驚。
他的住房同我家一樣大小,都是108平米,堅決不肯裝修。仍舊是洋灰地板,木制的窗框窗格子,一應(yīng)的原生態(tài),書房之小,堪比斗室。哎呀,太委屈一個大畫家了。然而,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畫作就是從這間普普通通的住房走出,進入國際畫廊。他和她又從公園的林間小道緩緩走來,不認識的人都把他們當做退休多年的老職工。她三次腦血栓,他伴著她,寸步不離。他肩并肩攙扶著她,平和而親昵。我遇上他,總能說上幾句話,她也總和我的小孫孫搭訕幾句。
吳老的散文,情亦何深,凝練復(fù)凝重。我有意不跟他多談,只在短暫并肩同步的時候,用最簡括的話語,請教他最文學(xué)的問題。他知道我最先在《文藝報》,后來到《中國文化報》,便說:“你們文聯(lián)、作協(xié),一個群眾團體封那么多官干什么!”吳老經(jīng)常在我們的樓下買天津煎餅,有時保姆給他買。近年來,他不吃了,賣煎餅的安徽婦女對我說:“老頭想吃,可就是咬不動了。”還說:“老頭人好,沒有一點架子。一年,他送我一本掛歷,說上面有他的畫,他是個大畫家?!彼€看見他親自抱著字畫從她身邊走過,問他怎么自己抱著,他說抱得動的,沒關(guān)系,馬路邊等車去。
更令人吃驚的是,吳老大清早買煎餅吃過后,同夫人坐在樓下草坪邊的洋灰臺上,打開包兒,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幾枚,磨呀磨,老兩口一起磨。
賣煎餅的婦女走過去問他:“你這是做什么?”他說:“把我的名字磨掉?!薄斑@么好的東西你磨它?!彼f:“不畫了,用不著了,誰也別想拿去亂蓋?!倍嗝凑滟F的文物啊,為了防范贗品,吳冠中破釜沉舟。
一天,又邂逅他和她,便提到《他和她》。她飄著白發(fā),扶著手杖,我的孫兒大聲地喊:“奶奶好!”她無言地笑?!端退防镎脤懙溃骸八咴诠珗@里,不相識的孩子們,都親切地叫她奶奶。一聲奶奶,呈現(xiàn)出一個燦爛人生?!蔽艺f:“目下散文,寫暮年親情,無能出其右者?!彼麚u頭。我又重復(fù)地說,吳老呀,你寫的散文特別是《他和她》,空谷足音,人間哪得幾回聞!開篇普普通通的五個字就打動人心:“她成了嬰兒。”
最后幾句話:“他偶爾拉她的手,似乎問她,什么時候該結(jié)束我們病痛的殘年。她縮回手,沒有反應(yīng)。
年年的花,年年謝去,小孫子買來野鳥鳴叫的玩具,想讓爺爺奶奶常聽聽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爺爺仍無興趣。他們只愿孫輩們自己快活,看到他們自己種植的果木。”
《病妻》的結(jié)尾更震撼:“人必老,沒有追求和思考者,更易老,老了更是無邊的苦惱,上帝撒下拯救苦惱的種子吧,比方藝術(shù)!”
不盡的嘆惋和眷戀,淡淡的垂暮之憂,卻無一絲的沮喪與悲涼,大胸襟,大手筆,我輩怎能學(xué)得!又是微微一笑。
多次晤談之后,我對吳老的文學(xué)觀略有所悟,就是借文字表現(xiàn)感情的內(nèi)涵。吳老說:我本不想學(xué)丹青,一心想學(xué)魯迅,這是我一生的心愿。固然,形象能夠表現(xiàn)內(nèi)涵,但文字表現(xiàn)得更生動。
以文字抒難抒之情,是藝術(shù)的靈魂。愈到晚年,我愈感到技術(sh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內(nèi)涵,是數(shù)千年千姿百態(tài)的坎坷生命,是令子孫后代肅然起敬的民族壯景。所以,我敢狂妄地說:“一百個齊白石抵不過一個魯迅。少一個魯迅中國的脊梁骨會軟很多,少一個畫家則不然?!眳枪谥屑又卣Z氣說:“我的一切都在作品中,我堅信,離世之后,我的散文讀者要超過我繪畫的賞者?!?/p>
可是遺憾,吳冠中那么愛散文,寫了那么多的好散文,寫了一輩子,除個別年選本外,像百年散文等大型的選本,直到新出的60年散文精選本,他都沒有資格入選。
他豐滿而瘦小,富有而簡陋,平易而固執(zhí),謙遜而倔強,譽滿全球卻像個苦行僧。人們覺得怪異,其實不難理解。
試想,他“一心想學(xué)魯迅”,稱魯迅是自己的“精神的父親”。而回顧他坎坷萬狀的人生經(jīng)歷,讀讀他最滿意的那幅油畫《野草》,凝視魯迅枕臥在雜花野草上瘦削卻堅韌的頭顱,這一切也許會變得很容易理解。
吳老逝世,我和劉茵去他家吊唁,向遺像深深鞠躬,獻上“我崇敬的藝術(shù)大師吳冠中先生千古!方莊古園一區(qū)十三號樓鄰居閻綱六月三十日敬挽”。劉茵捧上一個大信封,上寫“生前答應(yīng)送的資料獻于您的靈前”。
然后看望老太太。她表示出熱情,說:“來!坐!”頻頻讓座。她臉龐清澄,微微含笑,平和如故,神態(tài)如昨,我們對著靈堂落淚,她卻不知道眼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想起吳老的名篇《他和她》,想起公園里他攙扶著她一步步挪動的背影,不覺一陣心痛。
選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