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魚
老陳今年七十多歲了,比我爸還大十幾歲,我都喊他大爺,他都喊我兄弟。開飯館兒一輩子,也沒發(fā)財。
他熬的魚一絕,無論是鰨目還是平魚,先煎后熬,用長魚盤兒盛上桌。賣相絕佳,薄薄一層紅亮的醬色,透著油下面的白肉,一筷子挑開,仿佛雕玉。
要看熬魚的手藝,盤子里絕不能有多余的油,魚身下隱隱一層湯。最絕的是炸成虎皮的蒜子兒,跟魚熬燉一番,別有滋味兒。往白米飯上一鋪,再來一勺魚湯,如果說“朋友”二字,有具體的味道,那就一定是熬魚與大米飯,不必推心置腹,但總是可以相談甚歡。
他父親九十四歲,身體硬朗,每天下午四點準時巡店,拄著一根鐵拐棍兒,見了他就罵,“你介倒霉孩子”,看他百般不順眼。
他有時候被罵急眼了也賭氣,摔摔打打的。但是依然給老爺子孬魚,燙酒。老爺子一邊罵一邊吃,吃完了就自己拄著鐵拐棍兒回家,也不用扶。
我有一次取笑他:“爺爺脾氣可夠大的,這罵人的勁頭?!?/p>
“我七十三歲了?!彼榱艘豢跓?,“還能有人罵我兩句倒霉孩子。”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我也懂的。
“他以前在街面兒上也有一號,年輕的時候在海河上跑船,你看他那根鐵拐棍兒,里面藏著劍呢?!?/p>
“這一輩子就愛吃熬魚兒,好嘛,我小時候他做熬魚兒,我沒什么本事,這輩子也就跟他學了個熬魚兒,他一身本事我也不愛學,也學不會。我除了開個飯館兒,什么也不會。”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抱怨著,可臉上笑嘻嘻的。
后來他的飯館歇了一陣子,我才知道是他父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病。2019年春節(jié)我給他打電話拜年,他很驚喜,說:“兄弟,趁過年,咱來家,我給你熬魚兒?!?/p>
一直到了夏天,我去了一次天津。路過他的小店,一看竟然開著門。
他正在店里收拾著一條四五斤的大鰨目,我喊了聲大爺。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憋了好半天才說:“兄弟,你來了?”
我說:“來辦點事兒,順道來看看您?!?/p>
他說:“好,還想著我這個老哥哥?!?/p>
“我不想您,也得想您的熬魚啊?!蔽铱粗菞l大魚直流口水,“我這還趕上了。”
他搖搖頭:“兄弟,今兒這魚你吃不上了?!?/p>
我說:“怎么的?被人訂了?”
他搖搖頭,指了指里屋。
那九十多歲的老爺子,一身長袍馬褂,戴著禮帽,手持鐵拐杖,端正地在屋里的一張桌子后面坐著。擺著一桌子菜。儼然一個大亨的派頭。他看到我來,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吃驚地問陳大爺:“這……老爺子好了?”
陳大爺搖搖頭,說:“他早上突然要吃孬魚。自己換了衣裳,點了菜。一路走過來?!?/p>
我心里蹦出四個字——回光返照,但是我們都沒說出口。
他說:“兒孫們都在外地,不知道趕得上趕不上。”
“倒霉孩子!孬魚呢?”老爺子在屋里罵了一句,我跟老陳趕緊進去。
老爺子看著老陳,招招手讓他過去,老陳把孬鰨目魚擺在桌上,彎腰蹲在他跟前,老爺子吃了一筷子魚,伸手摸了摸老陳的頭,嘆了一口氣:“寶貝兒,你是個好孩子?!?/p>
我眼看著七十五歲的老陳眼淚不要錢似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