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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

        2023-04-24 03:26:14金開
        山西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比德

        1

        這趟火車從昨天晚上一口氣跑到天亮。文白在混沌的春夜里,從南方睡到北方,醒來了。

        文白此行,是背負了二十萬字的書稿去江南投謁名流。據他所說,此書內容已經精純到了再少一字就如人體要割一塊人肉,再多一字就如人體要貼一塊豬肉,一旦出版舉世皆驚,連諾貝爾獎都指日可待了。所以,他只身南下,背上背的豈止是書稿,簡直就是背著諾貝爾發(fā)明的那一包炸藥,一旦引發(fā),炸掉整個文壇都不成問題。

        他曾帶著書稿出娘子關去過北京,被出版社一一拒絕,又在前門大街游玩時丟了錢包,全城戒嚴似的搜捕全身,僅剩夠買一張火車票的錢,買了站票一路站回太原。這次他不再北上,選擇南下,先后在武漢南京上海,沿著長江這條名流找名流。結果這些地方的出版界文化界名流,還是一個都沒見著,在上海吹了一夜海風,打道回府。想來的時候得意洋洋,是背著諾貝爾的炸藥,回的時候卻死氣沉沉,倒像背著諾貝爾的尸體。

        文白的家乃是一間地下室,大半截房體都在土中。這地下室好似地窖,貯存著已經生了根的貧窮。又好似地牢,關押著被判了無期的夢想。接近房頂處有兩個窗口,小如一副老式眼鏡,仿佛表示主人雖然境遇如此不堪,卻依舊向往光明。此次南行,他的朋友中原大學哲學院研究生康比德與其女友在此同宿同飛。

        文白在這個房子里已經住了三年,三年如一日地讀書,思考,寫作。房里的屎殼郎都快被他影響成教書郎了,而他的書的出版,卻比屎殼郎要進化成教書郎還希望渺茫。心下便常起文章誤我之嘆。可以說文白自出生就開始為文學賣命了,文父當初為他取名樂天,以期他將來能活出白居易一樣的風流富貴,不料這家伙天生一個叛逆者,出生后的三個月里都是逆時針生活,白天長睡不醒,晚上徹夜啼哭,文父說這哪里是什么樂天派,既然愛哭,哭也要哭得超群出眾,又改名文少陵,但少陵一生潦倒,為文父所不喜,再改名文白,名字改到李白頭上,沒法超越了,方才作罷。

        在文白的記憶里,自己一生下來就仿佛活在了唐宋,背詩背詞。當別的小朋友會去村口打醬油,他都會在家寫打油詩了。小學時候,家里沒有電視,只一架書,他被迫博覽群書,練就了隨時隨處仰著腦袋胡思亂想的幼功。教書出身的文父看在眼里,大加鼓勵,廣買書籍,不時指導,算是為兒子未來的知識大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初中時這地基還算平穩(wěn),沒有哪一科落下,但一上高中這座未來的知識大廈就如比薩斜塔一樣嚴重傾斜。文科理科好比左右兩腿,文科這條腿像患了巨人癥一樣瘋長,理科那條腿卻像害著小兒麻痹一樣不斷萎縮,尤其數學簡直壞死,兩腿失衡得根本邁不進大學門檻,文父后悔不已,怪自己當初給兒子吃的文藝補品過多了。

        高考自然是一塌糊涂。數學試卷選擇題倒是都答上了,不過是抓鬮做的??纪暝囈粚Υ鸢福切┳ヴb答的題全是奸臣誤國。文父知道憑兒子這點分數要上的大學,目前還沒建起來,建議他要么復讀,要么念民辦。文白都不接受。文白從不認為上大學有什么了不起,他讀了古今中外那么多書,天生我才,必有大用,堅信自己有朝一日會在中國文壇獨領風騷。然而高考一落榜,首先引來的就是牢騷:“我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就算用來培養(yǎng)一只跳蚤,這只跳蚤現在也該變成一頭牛了!”文母口若懸河不分晝夜的數落,逼得文白只好出走省城太原。出走其間,他突發(fā)奇想,告知父親自己在省城的中原大學遇著伯樂:他拿著數十篇散文小說作品,去見一位在該校執(zhí)教的文壇大佬,受到賞識,因而順利進入中大作家班,前途無量矣!文父對自己兒子還是充滿希望的,他雖然偏科,但是讀書不少,桀驁不馴,個性強,愛闖蕩,說不準要闖出個名堂來。得到這個消息,文父樂得整個大腦皮層集體放假,沒有一個腦細胞對此提出異議,便將一切費用如數寄去,全力支持文學事業(yè)。

        文白就住在中原大學附近,成天泡圖書館,出經入史,用功頗勤。中學已博,遂攻西學。西方哲學是攻堅戰(zhàn),從柏拉圖到柏格森,一個都不能少。他先從柏格森學起,一看這個名字中有這么多“木”字,料定此人在哲學上“頗多建樹”,便打定主意在這棵大柏樹上鉆木取火。但讀了一段時間,枯燥乏味,硬著頭皮讀完,再不拿起。以致一度讀到杜甫“錦官城外柏森森”,就如見尊師,心里頓起不適反應。直到把西方哲學讀了個七七八八,有一天猛然讀到霍布斯一句話:“哲學就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場”,才恍然通會,再不讀哲學書,學習禪宗的頓悟精神,免去研讀抽象理論之苦。

        讀書思考之余,他也勤奮寫作。才力日日見長,可是財力漸漸不支。家里那筆匯款早已光榮完成使命。他只好跟父母匯報,說自己的學費有學校助學金,生活費可以勤工儉學,但手里的錢就差那么一點,文父知道后,感激得在心里給中原大學燒了兩珠穆朗瑪峰的高香,說了一塔里木盆地的好話,哪里能讓兒子手頭缺那么一點,自然文白就是憑著每個月家里給的那么一點,堅持了三年。

        但無論學校助學,還是勤工儉學,總不可能學無止境,文父縱然有教育部門這個大乳房供奶,但現在教師行業(yè)正紅,教師已經多到“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某潭?,工資上漲緩慢,家庭負擔頻增,文父吃奶,僅夠維持吃奶的力氣,文母種幾畝比自己臉還薄的薄田,落幾顆汗珠就能引起澇災,收成可想而知。文白再向家里一點一點要錢,豈不等于向父母一點一點要命?

        他決定一邊工作一邊寫作。只要能解決房子和肚子的問題,就算是成功地“養(yǎng)家糊口”了??墒菦]有文憑這張飯卡,要混飯吃只能畫餅充饑。對于文憑,他曾經仰視過它,敵視過它,蔑視過它,但現在只能重視它,想來想去,心生妙計:不如借朋友康比德的畢業(yè)證一用,找下工作完璧歸趙。

        2

        康比德年近三十才在茫茫人海撈到一個女朋友。女人緣如此差勁,一個重要原因乃是此人相貌甚奇,眼睛長得幾可忽略不計,小到可能一出生就拒絕生長了,保持了道家所謂“嬰之未孩”的妙境。中國哲人觀世察物,講究的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所以作為哲學傳人,眼睛長不長也一樣了。不只眼睛,五官皆小,身材更小,跟武大郎相比,就差一副燒餅擔子。女人用高跟鞋增高,他用高學歷增高。大學本科四年學的是地質專業(yè),畢業(yè)后跟著地質隊在荒山野嶺亂跑,混得灰頭土臉,生活居然沒有保障。于是放棄工作,準備考研,翻起古代哲學來。怎奈哲學不像地質,可以拿個儀器勘探出來,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他毫無心得便上了考場,萬沒想到,居然考上了。過后才知道,報考哲學專業(yè)的人少,錄取比較容易。

        即便如此,康比德也驚喜自己居然有哲學天才,從此廣交文友。文白與他就是偶識于校園書店,他聽文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中午便請文白吃飯,算是定交。他把他當書店,他把他當飯店,以后自然相互“惦記”得很。但不久康比德知道文白雖有經世之才,卻無一張大學文憑,于是對他的才學頗有些懷疑。就好像一個人沒有身份證,那他的四肢五官就是假的一樣。至此倆人不再視對方為書店飯店,而是相互低看得像鞋墊一般,兩只鞋墊勉強算是一對朋友。

        文白奇謀一出,第二天便去中原大學找康比德。

        校園里樹木成林,群鶯亂飛,嘰啾鳴叫。林蔭下,一排廣告墻,墻上貼著各種講座訊息,校內電影的放映時間,音樂學院的演出節(jié)目,體育賽事,還有貝克漢姆的大幅海報。透過樹林,可以看到操場上飛來飛去的足球籃球排球??当鹊抡谖目茦请A梯教室上課。文白只好傍窗久等。這位哲學教授講課聲音尤其洪亮,讓人懷疑西半球的哈貝馬斯老爺子是不是也能聽見他的高論了。

        終于等到下課,康比德闊步走出來,朝文白揮手笑道:“又找我扯淡來了?”

        “哥們,借用一下你的本科畢業(yè)證,找到工作,速速奉還!”

        康比德一聽嚇了一跳——果然是找他扯淡來了。還沒扯著,他就開始喊蛋疼:“你拿我的畢業(yè)證找工作?那你有沒有想過借別人的嘴巴吃飯?況且我的畢業(yè)證前段時間剛濕過水,看上去就像個水貨,我都發(fā)愁怎么辦???”

        文憑已經長在康比德身上了,要借休想,除非他立刻死掉捐軀才成。文白這個精致的想法,仿佛剛敲開門就被主人拒之門外的投宿者,不知何去何從。

        “大文豪要有骨氣,別向自己深以為恥的東西低首下心!”康比德故意抬高文白,以使其自動打消借證念頭。其實他早就盼不得文白給文憑磕頭了。

        “我馬上就餓死了,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餓死吧?!蔽陌滓运老鄴叮当鹊虏荒芤娝啦痪?,畢竟溫飽足而后知廉恥,只好給他一條投胎之道:“弄個假的吧?!边@是他研究哲學以來,首次發(fā)揮哲學的力量——據說哲學的真正價值在于改造世界。

        拿個假文憑投胎做人,文白堅決不做,他做不成人,康比德也難做人了:“虧你還是學哲學的,一點厚德載物的情懷都沒有。”

        “假的有什么不好?用辯證法的眼光看待這個問題,有真必然有假,存在就意味著合理。”

        文白略有所動,街上倒也常見那些辦證小廣告,辦證專家知道許多人因為沒有文憑謀生而走投無路,于是將廣告貼在路面上,給那些向現實生活低頭的人們一種啟示:路在腳下。這些辦證專家,真該棄暗投明改做心理學家了。

        康比德明白了他的心思:“說吧,想讓哪所大學給你當爹?”

        自然,眼前人是夢中人,文白在中原大學周圍做了幾年流浪漢,連校園里的流浪貓流浪狗都認他是難兄難弟了,持該校證件應聘,必定應對自如。在這座城市里,有許多口說無“憑”之輩,每每自稱是中原大學畢業(yè),泰然自若,使那些真正畢業(yè)于中原大學的學生見了都惘然自失。

        時近中午,文白本想請康比德吃飯,又想起中午人飯量最大,請吃最好別請午飯,常言都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而非早餐晚餐。文白正為自己洞察世事而得意,康比德早洞察了他的心事:“今天給你指了一條活路,該你請飯了?!?/p>

        “今天沒帶錢,改天請吧?!备奶煺垺强当鹊轮挥泻任鞅憋L的份了。

        下午,康比德不請自到。兩人徒步順著大街兩邊尋找辦證廣告,望盡天涯路,所見不是征婚啟事就是治病傳單??当鹊履请p篩子眼,尋起東西來真有篩子的功能,大小紙片全不漏掉,終于給他撿到一張。上面的“辦證”二字已經塵封,電話號碼依稀可辨。打過去對方竟是女的:“你是怎么知道這個號碼的?”

        “馬路上看到的。”

        “那你貴姓?”

        康比德不愿為這等事透露真實身份,于是改姓道:“姓聶——”,為說明此姓確為貴姓,連忙補充:“聶衛(wèi)平的聶?!敝貜蛿当?,對方都沒聽清楚。棋圣名震天下,就是震不響這只耳朵。

        康比德言簡意賅:“雙耳聶!”可惜對方的雙耳如聾子的雙耳,還沒聽清又問了一遍。文白暗笑長這種耳朵還用手機,簡直是給太監(jiān)娶老婆了。

        老半天約好見面地點,兩人打一輛三輪車過去,這里正在建設路橋,塵土飛揚,路面凸凹不平,如一塊塊巴餅,又遇上一位光頭司機——一心追求速度,連頭發(fā)的阻力都降為零了。他開著的三輪車宛如一只受到天敵追捕的青蛙在跳,使車上的文白康比德成了打夯用的石頭,不停地彈起跌落,心驚肉跳。跳到目的地,車里的石頭落地了,心里的石頭卻依舊懸著。

        再打電話,那女人竟然就在他們背后,五十歲的面孔,涂著二十歲的紅嘴唇,三十歲的眼影,她看見兩人歡喜得好比看見自己的雙胞胎兒子:“你倆都辦證?。俊?/p>

        康比德嚴正聲明:“他辦,我不辦!”說完閉上眼睛,閉目養(yǎng)神,不屑與辦假證的雙方為伍。他一句話就把自己給說死了——女人眼中的雙胞胎之一瞑目離世,于是她對文白加倍熱情道:“把你備好的資料給我就可以了,質量嘛,肯定保你滿意的。”文白直奔主題:“這,辦證得多少錢?”

        “一百?!?/p>

        “給你八十……”

        “五十封頂!”康比德聽到搞價,忽然復活。

        女人笑著搖頭。康比德笑道:“再加一塊錢,不行,拉倒?!?/p>

        女人白了康比德一眼:“太低了,連本錢都不夠,還怎么做?”康比德示意文白掏錢,文白從上下左右?guī)讉€口袋里摸出近五十元,仿佛同盟國集結的一支部隊??当鹊乱蔡统鰩酌队矌?,那硬幣猶如盾牌似的,使這支部隊軍容大振,女人嘆氣數了一遍,只好作罷。

        “去洗兩張免冠照片,前面有家快速照相館,快一點,我很忙?!迸c十分鐘前相比,這話冷得可以把二人凍成冰雕。文白跑去照相??当鹊屡c女人互不理睬,看街上人來人往,只當剛才的對話發(fā)生在五百年前。又過了五百年,文白照相回來,因實在不甘玩這把戲,他照相時神色慌張如嫌疑犯一般,康比德看著照片,啞然失笑。女人接過照片,眼皮不撩,說三天后電話聯系。

        看著女人的背影,文白心里頗為不快,假文憑這等秘密,真不該讓康比德知道。

        3

        三天后,文白拿到了文憑。他打心里瞧不上這種假冒偽劣的作為。干脆找份不需要文憑的工作吧。辦證是為了混口飯吃,混口飯吃當然最好去飯店。距中原大學幾步之遙,有一家“銀河大酒店”貼出招聘。酒店左邊是商場,右邊是步行街,所以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名為“銀河”,老板都像來自天上——胖得如彌勒佛還了俗,脖子上的佛珠也相時而動成功轉型,變成了桌上的珠算盤。文白一進酒店,就見他坐在臺前,肚子大得像替老婆懷著孕。身邊一個雙腿細長的女人,拿眉筆在臉上大做文章。店里明廚亮灶桌椅整潔,服務員三三兩兩倚在四周,等待上客。

        “你好,我是來應聘的!”

        老板微閉的雙目撩成自動售貨機上的投幣口,眼開卻不見錢,而是要錢的,隨便打發(fā)了一句:“你能干什么?”

        “我啥都能干?!?/p>

        “什么畢業(yè)?”

        “高中?!?/p>

        “咱們這里試用期三天,試用期是沒有工資的?!?/p>

        “好的?!?/p>

        “那讓領班帶你去二樓,把地板打掃一遍?!崩习咫S即叫了領班。

        文白向來清高得皮帶都系在九霄云外,沒想到今天會斯文掃地,心里甚為不滿,大丈夫志在掃天下,安掃一屋乎?又想這里是老板娘的天下老板的屋,要是拒絕配合,掃地出門的不是垃圾而是自己了。服務員都在看他,領班是個高個子小伙,帶文白上了二樓,安頓他一番,就下去了。樓上空無一人,使文白自在許多。地并不臟,不臟的好處是容易擦干凈,壞處是很難擦出前后對比的效果來。

        他找見掃把,掃把卻散得像顆彗星,有掃帚之形而無掃帚之實,拿起來掃幾下,充分接觸地面,卻使不上一點勁,索性棄之不用,直接用拖把拖。拖把不和掃把害同一個病,沒有散架,卻瘦得像支毛筆,正適合文人掃地,文白學書沒有學到“隨地而書”的境界,點橫豎撇捺地拖了一遍,連自己都不敢認拖出來的是地板還是毛邊紙,趕忙去水龍頭上沖洗拖把,試圖卷土重來。水龍頭卻吝嗇如輸液管,對著病拖把猛輸一陣,只抵得古詩里“潤物細無聲”的好雨,文白急得滿頭大汗,可惜這汗水并不能用來洗拖把。仰頭長喘,看見墻上寫著:“請節(jié)約每一滴水”。想此話沒有把用水者教育好,倒把水龍頭給教育好了。再輸一陣繼續(xù)拖。說卷土重來還真是“卷土重來”,著色效果毫不比前一次差。他看見桌上一塊抹布,遂一把抓來,直擦到地板都快磨穿,樓道里才冒上一顆頭來:“別擦了,老板讓你下來?!狈剿憔攘说匕逡幻?。

        店里客人已滿,后來的只能居上,到二樓用餐。店里說聲笑聲碰杯聲,嘈雜忙碌。老板娘正向幾個服務員指手畫腳,又朝文白扔過幾句話來:“店里正忙,人手不夠,你看見什么活就干什么吧?!蔽陌撞皇煜きh(huán)境,尾隨一服務員去廚房端菜。偏讓近旁的客人叫住倒茶,文白在這里唯一懼怕的就是茶壺,壺嘴長約一米,服務員可以端著它原地不動而普濟四座。他從未見過這等怪物,當著客人的面,雙手將壺端起,仿佛端著個南水北調工程,毫無控制本領,水遂傾了一桌,客人都驚得雞飛狗跳:“你會不會倒水啊?你長沒長眼睛?”

        一個服務員聞聲而來:“對不起,他新來的,沒有燙著吧?”隨手拿布將水抹去。文白把壺遞給服務員,窘得頭都不敢抬。老板走過來,向客人致歉,他賠的笑臉仿佛店里的免費茶水,要多少有多少。

        那服務員拉他一下,要他去別的餐桌收拾碗碟。

        文白邊收拾邊看桌上菜譜,一碟過油肉二十八元,尖椒肉絲二十五元算是便宜的。文白終于明白關公為什么被奉為財神爺了——只有拿著大刀宰人,才能發(fā)大財。菜價如此,并不見得飯菜多么可人,土豆條經刀砍火燒,依舊鐵骨錚錚,文白并沒有吃,而是憑借收拾桌面時手指摸到剩飯的感覺推出結論;每碟葷菜都如蜘蛛大腿,僅能找出少許肉絲來;剛做的湯更如新死的人,不冒一口熱氣。只因酒店地理條件得天獨厚,這生意才如長在糞池邊的野草,異常茂盛。

        “你叫啥?我叫江清?!痹谶@么不堪的時候,居然有姑娘過問,文白血壓升高,抬頭一看,姑娘長得胖墩墩的,圓臉,單眼皮,剪發(fā)頭,膚色黯黑。

        “文盲的文,白癡的白?!闭f完用笑把話包裝一下,將飯桌上碗碟一一摞入托盤。

        “哪有這么介紹自己的?”姑娘笑了,用抹布擦著桌子。

        “你在這干多久了?”

        “也沒多久,幾個月,你剛來,不熟悉,有啥盡管問我哦?!?/p>

        “好的,謝謝關照?!蔽陌仔睦镆慌?。

        “你是不是呂梁的?”

        “是的,你呢?”

        “我也是。老鄉(xiāng)。剛才聽你口音就猜到了?!焙鋈活I班叫文白去后房倒垃圾,閑聊被打斷了。

        文白倒垃圾倒了半個多小時,回到飯店再收拾幾處碗碟,客人相繼散盡。輪到服務員吃飯,全是白菜米湯,馬克思在這里干一天就可以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學說了。文白委屈著胃口吃了一點,正要跟江清閑聊,老板將他叫去:“你看你來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惹了這么大的麻煩,可是用不了你,你還是另找個地方去吧?!?/p>

        文白臉上閃過一絲羞慚,二話不說,脫下工衣,趾高氣揚邁出酒店。

        這是初夏,上午暖風醉人,一到午后,天氣便熱得如神話里的十日并出。文白走到十字路口,茫然無所去,忽然有人在他背上一戳:“你去哪里?”

        文白回頭一看,是江清:“咦,你怎么也來了?”

        “下班了。怎么,與你同路,不好嗎?”

        兩人相視而笑,因為是老鄉(xiāng),剛剛認識也聊得來。文白在路邊涼亭買了兩支雪糕,一人一支,溜達著去前面的公園里乘涼。文白找了一條無人長椅,兩人坐下邊吃邊聊。江清初中畢業(yè),有三個哥哥,是家里的獨生女,愛好追劇和旅行。文白聽得有些失望,默默地任她把自己炫耀成一塊寶貝。文白理想中的好姑娘——有材有才有財,江清一樣沒有。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你呢?”江清反問。

        “我啊,中原大學中文系的?!闭f得江清剛聽見。

        “是嗎?那太好了!我是中原大學的——”文白嚇得險些以手按嘴,一張假文憑把他搞成了驚弓之鳥,原來江清是在開玩笑,她頓了一下,接著把話說完:“——鄰居?!蔽陌酌~頭的汗,兩人都笑了。

        “你還念大學,為什么出來打工呢?”

        “馬上要畢業(yè)了,體驗生活嘛?!?/p>

        “那你下午去不去了?”

        “不去了。這種工作滿大街都是,沒有挑戰(zhàn)性,干別的?!?/p>

        江清稍顯遺憾。文白不經意地問道:“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男人好多都靠不住。慢慢找吧,要找就找個穩(wěn)重的。”文白聽了好笑,現在女人找老公,不是要找像老子一樣靠得住的男人,就是要找像兒子一樣管得住的男人。

        “那你有女朋友嗎?”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边b遠得仿佛那女朋友現在至少是別人的外祖母了。

        “大學里沒有找嗎?你這樣精干帥氣的男生,人見人追呢?!?/p>

        “沒有?!贝髮W都沒念,怎么找?文白滿腹牢騷無處發(fā)泄。不過經江清這么一夸,他已如豬八戒在高老莊喝醉了酒,原形畢露:“文學院沒有漂亮女生,這幾乎是個天理,所以,存天理,滅人欲,想都沒有想過?!彼f完,又覺得賣弄得不合時宜,擔心眼前這位初中生是否能領會這話的妙處。

        江清為了捍衛(wèi)自己相貌平平的尊嚴,早已練就了對付漂亮的絕招:“漂亮又不能當飯吃!”聽她的語氣,仿佛丑是可以當飯吃的。文白想拿“秀色可餐”一語回答,但對不解風情的人說這話好比對貧下中農談陶淵明了。

        文白立刻醒悟,他補了一句任何女人都愛聽的話:“我看你就挺漂亮的?!闭f完自己像吞了一大把花椒一般,渾身肉麻。

        這下江清滿足地笑了:“雖然這可能是句假話,但我也愛聽呢。哈哈!”陶醉一番,說她該回去了。臨走從腰間的小包里,拿出一支筆來,非要把手機號碼寫在文白手背上。文白出手倒也大方,由她寫吧。

        回到房里,一片黑。亮起燈來,燈卻好比古稀之人的一只黃眼珠,黯淡無光。屋子里有點潮,他打開窗戶,洗了把臉,攬鏡自照,微光下依然看出自己臉色發(fā)青,形容枯槁。肚子又開始發(fā)饑,滿屋里尋食,只找到兩個饅頭,一袋香菇條,熱一杯水吃了,接著洗了幾件衣服。然后把臺燈打開,隨便找些書讀。中原大學教學樓頂的鐘聲悠悠響起。他不由得想起岑參的詩句: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丈夫三十為富貴,故能終日安守筆硯。貴而不富是瘸,富而不貴是跛,富貴并列第一,才算修成正果。

        4

        文白一覺醒來,肚里空空,遂找康比德蹭飯去。

        康比德剛與女友實現同居,可租房不久,兩人開始頻繁爭吵。今天又在校園里鬧僵,沒說幾句,各自賭氣離開。康比德正愁得仿佛皇帝的江山面臨易主,文白來找他了,算是暫時把他從痛苦的冰窟里打撈上來。兩人就向學校餐廳走去。

        餐廳只能刷卡售飯,錢在這里如高官革職,文白故意道:“今天,我請你吃飯?!?/p>

        康比德剛和女友吵完架,心里還在余震,誰請也不計較了,直接要了飯菜,掏卡就刷。

        “文白!”

        眼前乍現一人,其形體宛如顏真卿的楷體,既黑又粗且壯,鼻子尤為醒目,旁逸斜出如懸空寺。他見到文白驚奇如見到李白:“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在這里干嗎,上學???”

        “不是,你在這里上學嗎?”文白想不起自己與這生人何處相逢過,急速在腦海里搜尋,結果卻如在死海里摸魚。

        “我在附近開家書店,有幾個學生要幾套教輔資料,給送過來,沒想碰到你了。周圍朋友都說你出好幾本書了,奇才啊!”

        第一次有人將自己的名字與奇才聯系在一起,猶如窮人家的女子嫁入豪門,榮幸得有點不適應:“傳說,那都是傳說,不過,書是要出版了?!?/p>

        給這人讓了座位,康比德對他的大拍文白馬屁,頗為不屑。文白道:“這位是我的哥們,哲學院的研究生,康比德。”

        “你好,一看就是哲學家,我叫衛(wèi)胄?!彼麑⒚f上,文白眼睛如同步衛(wèi)星一般,跟名片前移一段距離,才看清這個害著胃穿孔病的字,居然念“胄”!康比德將臉部肌肉秘密一抽,顯出哲學家該有的面目,他接過名片,收起剛才的不屑,又要了一些熱菜冷飲,畢竟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衛(wèi)胄且吃且喝且道:“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高中時比你低一屆。你是學校里有名的大才子,無人不識的。我那會兒曾在校門口賣磁帶,掙點零花錢,你還買過我的磁帶呢。”

        文白猛然想起,是有這么回事,笑著拿起飲料,兩人干了一杯。接著便聊起高中時的校園生活,詢問一些兩人都認識的老師同學的下落。

        飯后,康比德先走一步。衛(wèi)胄想去文白寓所做客,問是否方便,文白自然歡迎。沿路五折,入地八尺,算是到了文府。文府猶如地府,衛(wèi)胄對文白的崇拜開始冷縮,想大作家竟然生活在這么一個小墨斗里,唉……

        “怎么樣,是不是屋子里充滿了黑色的光芒,把你的眼睛也給亮瞎了?”文白想以自己的幽默驅散屋里的幽暗。他將燈一亮,燈也并未因有客來訪而蓬蓽生輝起來,黯淡依舊。

        衛(wèi)胄領會不了黑色光芒的境界,看著桌子上床上一摞摞的書,墨水瓶,毛筆,硯臺,顏料,幾尊希臘女神的石膏擺件,墻上一把紅色吉他,說道:“像個礦坑,這么多書,全是寶藏?!蹦闷饚妆竞袢绱u頭的書翻翻,比看磚頭都索然無味。又要看文白大作,文白說:“饅頭還未蒸熟,不便揭鍋,以防漏氣?!?/p>

        他又問能不能透露書名,文白笑道:“住這樣的房子,書名就叫地下室手記。”

        衛(wèi)胄知道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名,由此可知文白志向之高,不由贊嘆:“兄弟,你是干大事的,茍富貴,勿相忘,以后哪里需要幫忙,盡管開口?!?/p>

        文白微笑:“不知你賣些什么書?”

        “什么書熱賣,我賣什么書,與時俱進嘛。”

        “生意可好?”

        “前幾年還行,現在不好做了,書是越來越難賣,只能以賣教材為主了。我都打算轉讓,干別的去。剛開店那會,就中原大學周圍,不下二十家書店,現在不到五家了?!睍晁ヂ涞默F狀,文白清楚不過,他幾乎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家書店的每一個角落。三年前剛來這里的時候,就是因為那么多漂亮的書店,他很快就愛上了這座城市。而今不過短短三年,很多書店就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文白眼里閃過一絲落寞,說:“唔,你結婚了吧?”

        “沒有,女朋友還在杭州上學?!毙l(wèi)胄又問文白,多會兒讓他欣賞一下作品,文白欣然答應:“等著看我的書吧?!庇纱肆钠鹞膶W,兩人再談一場,握手歡散。

        文白獨自繼續(xù)發(fā)愁,最近怎么生活。一籌莫展,他真想把自己給轉讓出去。忽受衛(wèi)胄賣書的啟發(fā),這么多書不能拿些出去換錢?把那些熟讀的名著賣掉——書已在肚里了。文白如此自我安慰,還是有所不舍,畢竟這些書與自己朝夕相處,患難與共,有兄弟之誼。這樣賣書跟良家婦女賣身一樣,實在出于不得已。然而這賣書又不比賣身,可以賣了又賣,只能算是賣肉。把名著當廢紙一本一本賣掉,就好比將東坡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當東坡肉賣了。

        幾十本書拿到廢品站,換得三十四元五角錢,心里又痛又悔,不下古人的焚琴煮鶴。

        5

        今年,文白每跟家里通電話,父母必問有沒有對象,到年齡了,要往這方面用點心,村里誰誰誰又帶回對象來了,嘮叨有加,令他心煩,他找康比德傾訴。康比德雖然也正為自己的戀情不勝苦惱,但是文白也單身一年多了,仔細思謀,便把一個在太原的同鄉(xiāng)打工妹介紹給他,問愿不愿意見面,文白當然愿意。

        好久沒有約會了,文白上理發(fā)店把長長的頭發(fā)理了一下。衣服也舊了,僅有的兩條牛仔褲,褪色磨損,不成體統(tǒng),湊乎穿吧。洗了兩水,展展地掛到一樓院子里。晚上,康比德告訴他,對方明天下午來。

        翌日中午,剛吃一碗澆面,走在街上,晴天便翻了臉,害痢疾似的下起雨來,讓文白大不高興,朝天罵了一句,誰知天聞若雷,呱嚓一聲——剛才是傾盆潑瓢的大雨,現在是連盆瓢也摔了,街上行人匆匆消失。文白沿著街邊商店臺階,縮著上身去了話吧,問康比德下午的約會是否取消,康比德說:“外面下雨呢,時間推遲到三點一刻吧,你在校園南門等她就是了?!?/p>

        因有風聲雨聲干擾,文白加大分貝再問:“你說什么?你能不能出來,一起去?”一嗓子喊得簡直不用電話,康比德在附近公寓也能聽見了,甚至幾百里外的文父,也在家里豎起耳朵,細聽兒子這是在問誰?

        康比德重復一遍,又說他午休了,剛躺下,去了反而顯得多余,不去了。文白掛了電話,一問老板,現在還不到兩點,去校門口太早,回公寓太悶,只好去校園書店,消遣一會。

        半小時后,雨小了,文白出了書店,也不回去取傘,以示自己冒雨赴會。老天感其誠,十分鐘就將他淋得一身濕。再淋十分鐘,他才走向約會地點。校門口連個人影都沒有,人影肯定沒有——這是雨天。文白正俯身清理鞋上的泥,一個打著藍色雨傘的黃毛丫頭朝他走來,文白一看就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暗叫失望。

        “你好,請問你是文白嗎?”文白近距離細看她一眼,迅速做出回應:“不是……”

        文白走出老遠,嘆口氣,雨白淋了。身上好冷,抹抹額頭上的雨水,看著濛濛細雨——這雨天真是寂寞難耐。去校內電影院看電影吧。正好放映《羅馬假日》,他已經看了好多遍了,仍然喜歡。電影院就在圖書館一層背后,每天有排片,港臺歐美的經典片子。文白幾乎隔幾天就來,一杯飲料,一部老電影,一個下午,約等于美好時光。電影院里暖暖的,也就寥寥幾人,剛坐下,寬銀幕就亮了。

        電影院出來,衣服干了,雨一直下,不過小多了,整個人還在羅馬街頭,悶頭在校園林蔭道走了一會,赫本的影子久久不去。人生有時候還不如一部電影。上一次看的是《特洛伊》。周圍雨霧里,偶有騎自行車披著雨衣的行人經過。時間真是漫長,圖書館又不想去,無意看見手背上江清的電話號碼,決定將她約來,姑且消磨時間。

        江清一召即到,出乎文白意料。

        兩人走在雨中,江清的活潑勁兒不減,各種閑話。文白聽著,偶爾應一聲,插一句這雨怎還不停,再說還是這雨多會能停,雨都感到有點尷尬了,無所適從地下著。路過奶茶店,喝杯奶茶。雨傘來來去去。電車嘶嘶駛過,帶起的雨漬不時濺到人行道上來。樹上的雨水大滴大滴落下來,夾雜著些許樹葉。沒地方去,江清的閑話也難乎為繼了,又冷,建議去她宿舍轉轉。兩人坐上公交,頓時感覺暖和了點。走三站路下車,穿入一條小巷,再進一座舊樓,墻上“拆”字赫然醒目。江清住在二樓,她開門請進。四張高低床就占去房里大半面積,幾人合租,雖然擁擠,卻也清潔。不愧是女生宿舍,床單被褥都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滿屋子洗發(fā)水的味道。窗臺上有近十來盆花,盆盆鮮艷碧綠。文白坐下來,看是些什么花,綠蘿,文竹,仙人球,虎刺梅,君子蘭。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這花誰養(yǎng)的,我也回去養(yǎng)幾盆?!蔽陌子檬掷砹艘幌聺駶竦念^發(fā)。

        “男人家養(yǎng)花啊?”

        “人養(yǎng)花,花養(yǎng)人?!?/p>

        “男人應該想著干大事,花花草草,不嫌煩嗎?”

        “能養(yǎng)活一盆花,未必不是一件大事?!闭f著進來一個姑娘,牛仔褲,花邊月白襯衫,小白鞋,扎一馬尾辮。想必是江清的室友,文白倒吸一口涼氣,人怎么能美成這樣?

        “趙,這么早就回來了?花是她養(yǎng)的。”江清笑得有點生硬,這樣的室友,出現在自己的異性朋友面前,無疑是一種壓力。

        姑娘將傘收到床下,手機放到床上,說:“下午就一節(jié)課,上完就回來了?!毙σ恍?,目光掃過兩人,把白色塑料手提袋和黑色直板手機放到床上,開始收拾衣物。下巴尖尖的,鼻子俏俏的,睫毛翹翹的。齊劉海下那雙眼睛正是傳說里的剪水明瞳,顧盼燁然。一張鵝蛋臉,秀骨天成。臉上的粉嫩水淋顏色,恐怕連印象派畫家都調不出來,天津的泥人張素以造型著色著稱于世,但只要看看這個姑娘,就知道他只配在天津捏泥人,跟天堂里捏泥人的那位相比,真是差之遠矣。

        江清見文白看得如癡如醉,一眼識破這個花心大蘿卜。文白也察覺江清神情有異,感到自己來這里就像人來世間,機會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機會該怎么把握呢,他得出堅定的信念:搞定這個姑娘!

        “你這位朋友,我好像在哪里見過?!?/p>

        江清的情商已達到討厭此話的程度,但智商還沒有達到識破此話的高度:“你見過他嗎?”

        姑娘抬頭看文白,再搖頭看江清。文白趁機發(fā)問:“你哪個學校的,什么專業(yè)呢?”

        “我啊,師院外語系,剛畢業(yè),現在九中實習。”

        文白笑道:“好專業(yè)!不過我對英語心存敬畏呢?!?/p>

        “為什么?”

        “有個故事說,宋國人看見邯鄲人走路好看,就跟著學起來,結果沒學會人家的走法,卻把自己原來的走法忘掉了,最后只能爬著回去。我也怕學英語不成,而又忘了漢語,最后只能當啞巴了!”

        姑娘笑了一下,便去衛(wèi)生間了。文白趁江清也在收拾床鋪的當兒,迅速拿起姑娘的手機,撥給康比德一個騷擾電話,把手機放回原處,大功告成。他對一直沉著臉整理衣物的江清說:“你室友在,就不打擾了,我還是回去吧?!?/p>

        江清早有送客之意,兩人下了樓。天還像空著水的籠布,不住滴雨。文白要她回去,她卻定在原地:“你那天,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呢?”

        文白抱歉地解釋:“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女朋友,很像很像,看見你就像看見她?!边@個“女朋友”的稱號,儼然就像是他給江清的追封與賜謚。

        江清略顯失落,甩甩頭發(fā),強顏笑道:“好吧,好吧。”說完隨意抬抬手,掉頭上樓。

        文白目送她上了樓,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也顧不得多想了,火速趕往康比德的公寓。

        研究生公寓都是雙人間,康比德和一位大概有一千度近視的舍友住著,那位舍友也在外面和女友租房,很少回來。桌子上臺燈,書,小圓鏡,梳子,水杯子,煙灰缸,衛(wèi)生紙,剩著湯的方便面桶,火腿上剝下的紅塑料皮。屋里彌漫著泡方便面的味道??当鹊乱蝗缂韧诒桓C里看書。床單在被子下團成一團,襪子東一只,西一只。拖把倒在地上,文白順手扶起來。他剛坐下,康比德就問:“你怎么失約了?”

        “沒有失約,見著了,第一眼就沒看上,干脆走掉,省得啰唆!”他拿起康比德手機,有個未接來電,再往上翻,沒有別的未接來電,斷定這個就是那姑娘的號碼,牢牢記住,然后刪除??当鹊乱苍贈]說什么,繼續(xù)埋頭啃書,心里暗笑:要是有點姿色,還輪到給你介紹?真是傻得可以。

        “看啥書呢?”

        “我們哲學院錢蒙教授的新著,這個人,知道吧, 省里有名的哲學權威?!?/p>

        “錢蒙的書,我也讀過,有著大學教授寫作的通病,廢話多如沙皮狗身上的皮,多得可以起褶皺!他是省里有名的哲學權威?聽你這話,好像哲學還分省界似的,聽說過希臘哲學、印度哲學,聽說過山西陳醋、陜西面皮,但沒聽說過山西哲學陜西哲學。別迷信什么有名的權威,有時候名聲高和學問高是兩回事,就像高跟鞋與高個子的關系,截然不同?!?/p>

        康比德冷笑一聲:“就你那二兩才華,也有資格批評權威?”

        “你只要把我的話記錄下來,就是一部語錄體哲學著作?!?/p>

        “把別人的哲學看成廢話,把自己的廢話看成哲學,你這種人,用古人的話說——”一時不記得古人說過什么話:“用你自己的話說,真是肆無忌憚之小人者也!”此話仿佛借文白的手掌,打了文白自己一耳光,康比德心里說不出的痛快,緊接著發(fā)動連續(xù)進攻:“我就納悶,你一寫小說的,整天扯著哲學的蛋不放,你是不有毛病了?”

        “加繆說過,好的小說家,本身就是個哲學家嘛!”

        康比德看在加繆的份上,不作聲了。然后問文白有啥事,文白說:“餓了,請我吃飯吧?!?/p>

        “你這種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康比德說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白皮干餅子來:“吃了滾蛋吧,別打擾我做學問?!?/p>

        文白一看,餅上布滿歷史的塵埃,咽咽口水:“還是你留著吃吧?!?/p>

        買了兩包泡面回到寓所,暫把饑餓鎮(zhèn)壓下去,抬頭看著小小的窗口,便尋思如何出手,搞定那姑娘。琢磨半天,有了主意:借康比德的手機,先給她發(fā)一首情詩,投“詩”問路。

        文白遂在詩海覓寶,最初想到葉芝的“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這首詩只能哄騙那些老了的頭白了的睡思昏沉了的人,哪個姑娘喜歡被人想象成這樣呢?又想到白朗寧“你總有愛我的一天”,本來是首好詩,可要命的是最后一句“死算什么,你總有愛我的一天”——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他會在乎誰?一聽就是假話。又想到賈寶玉“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別矯情,關鍵是喝不了那么多。想來想去,還是詩三百里的情詩,來得簡潔明快。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整合幾句,默寫出來。一看,好是好,可惜沒法體現出自己的文采,想動手改改,改出點新意來,可是這些古詩,字字連在一起幾千年了,已經長在一起了,一字都改動不得。算了,新時代了,不流行寫情詩了,情詩被古人寫光了,不如直接去九中見見吧。衣服該換一件,錢該有一點。文白決定明天去書店求助于衛(wèi)胄,雖說上次是校友初見,但看得出來,此人善于交際,對自己頗有好感,也不缺錢,適當開口,應該可行。

        文白一早穿過中原大學,去附近尋找衛(wèi)胄所說的“海洋書店”。出校門便是十字路口。文白穿過人行橫道,尋視書店招牌。先前這里是一排書店,現在都被各類商店占領。

        海洋書店乃在二樓,店門洞開,看客沒來。衛(wèi)胄坐在椅上打盹,文白咳了一聲,他撩起眼皮,睡意猶如緩緩上坡的車,忽然熄火,猛退下去:“大作家來了!坐!坐!”文白笑著說他參觀一下書店。

        書店又窄又暗,最里面隔一布簾。衛(wèi)胄叫道:“奶奶的,還不起床?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這書店不如開旅店得了!”轉眼對文白說:“我高中同學,標準閑人,學不上學,班不上班,住在這里,要我管吃管住,管煙管酒,就一樣我管不著,泡妞。每天都活得跟路遙似的,早晨從中午開始呢?!?/p>

        文白小挑布簾,見此人蒙頭大睡,被子嚴實得跟照相館洗膠卷的暗房一般,容不得一點光線進去。文白不敢打擾,連忙退出。

        衛(wèi)胄開始收拾衛(wèi)生,文白則自個兒瀏覽書籍。魯迅梁實秋胡適的作品并肩出賣,冤家果然路窄;幾位的大作又被大量的言情、驚悚、懸疑、科幻小說包圍,他們要是看到中國文學發(fā)展成現在這個樣子,估計會相擁而泣哭成一團了;《楚辭》的命運與其主人一樣,被排擠在書架最邊上的角落里,懷才不遇。文白隨手從架上摳出一本懸疑小說來。封面右上角是作者的頭像。這廝不知道寫得怎么樣,長得倒是相當懸疑,仿佛從民國年間的上海灘移植過來的一個極品特務。

        簾后的那位,打著長長的哈欠搖擺出來。天生卷毛,一望而知其頭腦里充滿大膽懷疑精神,要不也長不出一頭問號來。

        “你是文白?”卷毛大膽發(fā)揚懷疑精神,繼而揉著睡眼,說:“果然是文白,高中那會,在學校里常能看到你,讀過你發(fā)表的文章,大才子。現在還寫作嗎?”

        “偶爾也寫,業(yè)余愛好而已?!蔽陌讘兜?。

        “那你的正業(yè)是什么?”

        “活著么?!?/p>

        卷毛笑了:“我也是?!?/p>

        “你也是?人家每天在家看磚頭厚的書,你每天枕塊磚頭就能睡著。啥理想都沒有,也叫活著。”衛(wèi)胄插嘴道。

        “我的理想就是,多泡幾個姑娘。”

        “那不叫理想,那叫本能,動物也是這么想的。”

        “這理想,那理想,都是胡思亂想,活那么累圖啥,又跟自己沒仇。”卷毛說罷,笑著伸著懶腰到樓下吃早餐去了。

        “對蕓蕓眾生要寬容。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偏見里,寬容才是真理?!蔽陌追鴷苌系臅朴普f道。衛(wèi)胄吸一支煙,窗外陽光甚好。文白問些不咸不淡的話,然后委婉說明來意。

        “沒關系,多沒有,少還是有的?!毙l(wèi)胄說完,就從前后左右上下五六個口袋里摸出一大堆零錢來,約莫有大幾百,全堆在文白面前的桌上,問:“你數數,夠不?!?/p>

        文白不好意思都拿,拿了三百,把早已備好的客套話全額現付給衛(wèi)胄:“有十塊給朋友借十塊,比有十萬給朋友借九萬,更夠哥們!”說完自己先笑了。

        “今天你跟我借小錢,往后我跟你借大錢?!?/p>

        “也好,就當我是你的銀行,你把錢存在銀行里了?!?/p>

        明明借了人錢,卻能反客為主,人情如此練達,想來當作家沒有選錯行,有句話不是說“人情練達即文章”嗎?

        6

        不久,康比德失戀了。他女友果然移情于一位經濟學碩士。哲學碩士雖然也是高級文憑,但哲學乃是冷門,高處不勝寒??当鹊虏铧c氣死:“以后的路,我可怎么走???”

        文白對他說:“西方大哲學家里有多少不都是單身漢?笛卡兒、休謨、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個個都是要哲學不要家的。哲學家要是被女人這塊磁鐵吸引了,那么他們思想的砝碼衡量起世界來,就不那么精準了!”這番話說得就算黑格爾聽了都會擊節(jié)嘆賞,甘愿離家出走以配合文白的高論。康比德雖然心病難醫(yī),但是遇著朋友送來的去痛片,也還是選擇一口吞下。

        初夏時節(jié),太陽就如服用了偉哥。夜已短如半褲,使人大半截的睡眠裸露在白天里。文白剛買了新牛仔褲,一早就穿起來,在樓頂各種鍛煉,而后鎖門出街,吃了早點,擠上開往九中的公交。車上乘客擠得渾然一體,到站時,一身大汗。

        九中的大門,靜默地閉著。門前有一老頭坐在椅上看書,應該就是學校的“掌門人”。老者瘦如甘地,對于上課期間來訪的人,概不合作。文白上前說要進去看望念高一的表弟,問他能否行個方便,老頭把手一揮道:“學校規(guī)定,外人不能隨便進去,用其他方法聯系?!蔽陌缀薏荒芤谎蹖⑺蛩?。

        等到下課鈴響起,他注視著每個教室出來的老師。

        那位姓趙的美女老師果然從教學樓左邊的一個教室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幾本書,拿書的姿勢都那么性感。她看見校門口有人向她揮手。定睛細看,這不是江清的朋友嗎?

        文白說明來意,趙老師請甘地開了門?!疤兄x了?!?/p>

        “我代高一的英語課,沒聽過吳優(yōu)這個名字呀!”

        “有,肯定有,麻煩你去其他班里找一找,謝謝啊?!壁w老師把他讓進高一組辦公室,便去各班找吳優(yōu)同學。

        辦公室正有幾位教師作課間休息。最老的頹然坐乎其中,一生追求學問,“師精神而棄皮毛”,頭便禿到被臉收編的地步,休息時間都奮力筆耕;略老的傲然坐乎其邊,那雙眼睛先他而衰二十年了,連同審美的目光也停留在了八十年代,頭型理得跟頭盔一樣厚重;不老的兩位黯然坐乎其角,往上比,沒有同行的資歷,往下比,沒有異性的姿色,默默準備下一堂課的教案。他們坐在一起,與那么聰明漂亮的美女老師一起共事,真比得享受特殊津貼了。文白心里羨慕,但學生時代進老師辦公室的惶恐,大有復辟的趨勢。于是拿桌上一張報紙亂看,避免與他們交談。

        上課鈴響了,幾位老師陸續(xù)離開。趙老師回來了,說幾個班有姓吳的,但是沒有這樣一個名字。文白道:“難道是改名字了?我再問問。趙老師,那你忙吧,哪天有時間,專門來謝你?!?/p>

        趙老師似乎有點明白文白來意,這來意雖有遮掩,但正因為有遮掩而更加明顯。趙老師這節(jié)沒課,便閑聊幾句:“聽江清說,你是寫書的?作家?”

        看趙老師心有靈犀的表情,文白暗自感激那位出身于烏有之鄉(xiāng)的表弟,他放低姿態(tài),好唱高調:“閉門造車而已。”車未造成,不能送趙老師一輛,又想到“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說:“出版了送你一本。”

        趙老師的好奇心如魚上鉤:“你的書是哪類型的?”

        “書還能有幾種類型?書就兩類型,好看的不好看的,就像姑娘只分漂亮不漂亮的?!?/p>

        趙老師笑了:“有段時間江清每天晚上說你呢。”

        文白笑道:“我們在一個飯店里一起打工來,普通朋友而已。”

        “她是我們室友的老鄉(xiāng),剛搬來幾個月,前幾天又搬走了?!?/p>

        “我都不知道,改天問問。你叫,趙——”

        “趙顏,那你下次再來找你表弟?”

        “我聯系他家里吧,問到底念高幾還是改了名字,估計還得來麻煩你呢?!?/p>

        “沒關系?!?/p>

        文白出了九中,回到房里。坐臥不安,心亂如麻。喝一杯水,便去找康比德消遣。

        康比德躺在床上萎靡不振。一般人失戀,趕快換一個頻道,或許節(jié)目更精彩,但他沒有這等本領,就一個頻道都消失不見,心情灰暗如電視斷電后的屏。文白盡量不去碰他的傷口,問最近哲學院有什么講座,“沒有,作家沈同岳下周五在文學院做演講,你了解他嗎?”

        “嗯,聽說過。”

        “這場演講好像是關于古希臘的,到時去聽聽?!?/p>

        “你也愛好古希臘?”

        “廢話,我一學哲學的,哲學一詞來自哪里,就是古希臘。哲學,希臘語就是愛智慧的意思?!彼陌滓黄鹑?。又隨便談些哲學問題,兩人久不聚餐,天氣夠熱,不如去吃西瓜。

        二人剛出小巷,就見有瓜販坐守一車西瓜,一問價錢,每斤居然一塊八,康比德沒想到地上的東西要的是天上的價,說:“挑個小的。”

        兩人吃完,在街上小逛一會。一中年乞丐向他們行乞。乞丐臂長如猿,所到之處如天網撒來,疏而不漏。他先向康比德伸手,康比德道:“我還想和你要呢。”乞丐又將手伸向文白,文白想起從前一位俄國作家路遇乞丐,他正好沒有帶錢,便對乞丐說:“兄弟,不好意思,今天沒有帶錢?!蹦瞧蜇ふf:“兄弟,這也是施舍?!蔽陌滓步瓒韲骷业脑拋碓囂狡蜇ぃ骸靶值?,不好意思,我今天沒有帶錢。”

        乞丐彎著的腰挺直了:“下次帶上?!?/p>

        兩人再散一陣步,西瓜消化殆盡,話題接近枯竭,道別各回寓所。

        文白吃一碗拉面,就去話吧撥打趙顏的電話,一撥通心就跟鯉魚跳龍門似的,趕緊按下,再撥通再按下。坐在電話旁,把今天的對話溫習一遍,嘆息一聲,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跟自己聯系到一塊?回到房里,房子是黑的,拉開抽屜,文憑是黑的,閉上眼睛,前途是黑的,想到自己這么多的黑,頭發(fā)都愁白了,一晚上睡眠少如《水滸傳》里的女人。

        接下來的幾天,一些朋友來訪,詢問此次南行的結果。文白繼續(xù)投稿:書,非出不可。

        他實在瞧不起這個城市的出版業(yè),他們保守得只敢出版四大名著唐宋八家先秦諸子之類的東西。對于新人新作,很少染指。文白將書稿復印一份,抱僥幸心理投奔本市的出版社。

        文白挑了一家名氣大點的出版社,問五次路爬八層樓,才找到該社編輯。敲門進去,一個中年胖子正接電話,示意他先坐下。此人一頭黑發(fā)齊梳腦后,作為編輯的一絲不茍的認真精神顯而易見。文白并不敢坐,看著辦公桌上書稿如山,不知自己的書稿該放在山頭還是山腳。

        編輯打完電話,抽支煙,給文白也遞一支,文白忙說他不抽煙,將書稿呈上,請老師“斧正”。編輯將稿子大略翻了翻:“你們年輕人啊,總以為思想前衛(wèi)點,文字巧妙點就是杰作了,完全不知道中國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就是寫文章一定要有補于世?!?/p>

        文白做出認真請教洗耳恭聽的樣子,問道:“老師可不可以說具體點?”

        “有補于世,說具體了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扳著指頭細數,六經注我式的回答完畢,見指頭還剩一個沒有扳回,停頓了一下,隨即又加上我注六經式的一句:“用最通俗的大眾語言說,就是為人民服務?!?/p>

        “老師說得好,您先看看稿子,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朝這個方向努力?!本庉嬁催@年輕人倒也伶俐乖巧,把書稿收下,要文白過段時間再來詢問結果。

        每年這個時候,大四學生即將功成身退,告老還鄉(xiāng)。沈同岳演講那天,正有幾位同學邀請文白參加他們的畢業(yè)聚會,文白不屑與他們?yōu)槲?,早早就陪康比德去文學院“近距離領略名家風采”。

        文學院座無虛席,幸有哲學院的同學手持筆記本,大喊康比德,給二人讓出半個座位,兩人像木楔一樣擠進去:“多謝了,老陶?!?/p>

        老陶扶一扶老式黑框眼鏡:“你準備了什么問題,請教我們的作家?”

        “沒有什么,隨便聽聽,你呢?”

        “我主要想請教他關于古希臘人對于死亡的認識,這位是你朋友?”老陶指著文白問道。

        康比德嚇了一跳:“這與研究哲學有啥關系?”

        “你已經二十七了,哲學研究生,居然對死亡這個問題毫無認識,唉!”說完,將自己帶的一袋瓜子讓兩人吃,語氣仿佛康比德即使現在形成了對死的觀念,也為時已晚,死不掉了??当鹊碌氖直廴缤诰驒C的巨鏟,伸進紙袋吞了一把,輪到文白所剩無幾,只好說他不愛嗑瓜子。

        “這位是你朋友?”

        “嗯,作家?!?/p>

        “作家?”老陶把眼鏡扶正,把康比德晾在一旁:“那一定見識不淺,正好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問題。”文白想這等迂腐腦袋,只有哲學院才能培養(yǎng)出來。

        康比德冷冷道:“死這個東西,太抽象了,無色,無形,無味,活著討論不清,死后討論不成。斯賓諾莎說了,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關于死的默念,而是對于生的沉思?!?/p>

        文白笑了:“死不但有色,而且有形又有味?!?/p>

        “又扯,死怎么是有色的?”康比德把嗑在嘴邊的瓜子也唾掉了。

        “人說‘人死如燈滅,死當然就是黑色的?!?/p>

        “死怎么是有形的?”

        康比德見他又在賣弄,拒絕交流。老陶倒有了興趣:“死既然有形,那它是長的還是短的?”

        “古詩云:死者長已矣,說明死是長的。不過佛門中人的死,既不是長的也不是短的,而是圓的,佛家稱死為圓寂嘛?!?/p>

        “那死是輕的還是重的?”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說明死有輕的有重的?!?/p>

        “那死是香的還是臭的?”

        “桓溫所謂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便當遺臭萬年,這就說明死有香的也有臭的?!崩咸樟⒓创蜷_筆記本,將文白對死的看法記錄下來。

        康比德想反駁又無從反駁,只好夸張地笑著。門里進來一行人,禮堂里的雜亂聲忽然不知去向。帶頭的是文學院劉副院長,他走上講臺,掃視一圈,說:“今天,我們請全國著名作家沈同岳給大家做一場關于古希臘文化的演講,大家知道,沈先生的演講,語言幽默,議論深刻,征引廣博,影響廣泛,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沈先生的到來!”

        劉副院長話音未落,沈同岳捷足先登,使整個禮堂猶如一鍋油里濺入一滴水,掌聲乍起。

        沈同岳是本市出生全國出名的作家,康比德為表示自己鼓的掌不同凡響,拿雙手拍擊桌面,桌面都差點腫起來。老陶已備好紙筆,只等沈同岳大放厥詞。沈同岳四十來歲,頭發(fā)是一般作家少有的茂盛,身材壯碩,白白凈凈,往臺上一站:“各位好!很高興來這里與大家見面”,聽眾正待他說下去,剛剛落座的劉副院長和前排領導熱烈鼓掌,大部隊隨后就跟上來。

        “我今天主要給大家講講古希臘文化概論,包括古希臘的哲學、悲劇、神話、雕塑、城邦制度、海洋文明等等?!比缓蠓_演講稿。

        “那個,黑格爾曾經說過,古希臘人的生活,真是青春的行為,他還說,古希臘人是人類的永久教師,關于這一點,詩人雪萊也有類似的贊美,他說,我們都是希臘人。有人曾經問湯因比,如果可以選擇,他愿意生活在哪個世紀的什么地方,湯因比說他選擇中國的西域,如果我也可以選擇,我愿意選擇古希臘……”沈同岳說了一大堆話,卻沒幾句是自己的,文白聽著想笑。

        “古希臘人幾大特點,他們愛智慧、愛美、愛藝術、愛運動、愛自由、愛生活……”老陶拿筆記著??当鹊侣牭媒蚪蛴形?。這些常識,文白自然是了然在胸的,這幾年閉門讀書,并非浪得虛名,聽著聽著,打起盹來。

        不知多久,簽名售書把他吵醒了。一群學生圍上去買書,康比德也從老陶本子上撕下一張紙,跑上去擠半天,不但拿到簽名,而且取得聯系方式,高興得愛不釋手。

        出了會場,陰云密布的天空如吃壞了的肚子,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雨點稀稀拉拉落下來。三人各自打著哈欠作鳥獸散。

        7

        房東催繳房租,文白又煩惱起來。再向周圍朋友們借已不可能,只好硬著頭皮向家里開口。

        接電話的偏是文父,第一句就問他找到工作沒有?文白開口要錢的念頭如蝸牛觸角一樣縮回去。說工作也有一份,不過想找更合適的。文父說再找不到就回家來,讓他進一所中學教書。文白干脆拒絕。文母見兩人話不對頭,忙將電話搶過,說你不愛教書,那就花錢進個好單位,你爸這邊有幾個重要關系呢。文白更是極力排斥。又問文白是不是沒錢了?文白說有。母子倆在長期的通話中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話語系統(tǒng)。文白說有,意思就是沒有,文白說沒有,意思就是早已沒有了。文母說明天給他匯去,文白說不用不用,意思就是務必務必。文父喟然而嘆,生了這等兒子就好比到處行醫(yī)的鐵拐李長了那條瘸腿,他成功教育了無數人家的子弟,就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

        文白掛了電話都在生氣,韋誕不讓其子學書,吳道子不讓其子學畫,他倒讓自己兒子教書?至于花錢買工作,更是等而下之,以后提都別提了。

        錢匯過來,文白交了房租,決定再找工作,去人才市場“出賣”自己。

        人才市場的招聘大廳里,前來應聘的人大都剛剛蛻盡學生的皮,還沒有工作經驗,于是只好把戀愛經驗使出來,打扮得不像應聘而像相親。文白瀏覽一圈,沒有看到適合自己的工作。這個時代里,沒有文憑出來混,真好比無證駕駛,路都上不了。

        當他經過一位滿臉肥油的老青年的應聘現場,便絕意再找工作。老青年企圖一舉拿下一家大型連鎖超市的糧油銷售部經理。聘方問道:“你以前干過什么工作?”

        “我促銷過糧油。”

        “很好很對口,那你促銷過什么品牌的食油?”

        “這個,這個記不清楚了……”這家伙撒謊都不動腦筋,看那模樣平時吃油也不少,連幾個食油品牌都說不出來,真是太對不起那一臉肥油了。文白都在一旁替他害羞出汗。

        太陽仿佛地主收租似的,迫使文白把身上的汗水全部交出來。他在大廳門口買了一份人才信息報。招聘會開在大廳里,大廳里人擠,開在報紙上,報紙上字擠。許多招聘職業(yè)都與自己的“專業(yè)”不符,“專業(yè)”相符的,性別不符,專業(yè)性別皆符的,工資不高。有一家報社招聘編輯四名,要求是本科學歷,中文院系畢業(yè),再看日期是昨天才發(fā)的消息,或許此時還沒有幾人應聘,文白默記地址,扔掉報紙,坐公交去這家報社碰碰運氣。

        三站路即到報社。進電梯口,文白與幾位學生模樣的青年同梯直升。相互詢問,方知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

        按樓道里所貼告示,進入一間接待室。一位矮子經理正在指導幾位應聘者填寫應聘表,文白進門便領到一張,拿筆坐在桌前抒寫他的傳奇人生,一手好字總算沒有白練。寫到“工作經驗”一欄,他以楷體寫出點睛之筆:著書二十萬言,即將出版。最后一行是“您的人生信條”。其實每個人的人生信條都會有很多,信條好比柳條,不可能只一根就能編成個籮筐。他略加思索,寫道:即使被現實生活給打瘸了,我依然要拄著理想主義的拐杖繼續(xù)前行。這信條在整個應聘表里,如金條一般引人注目。他把應聘表遞過去,看周圍那些人還在討論最后一行怎么填,個個頭上沁汗,心里暗笑:你們懂什么人生信條,你們只懂面條!

        矮子經理將應聘表一一過目,說:“大家回去等候消息,這個叫文白的明天上午來我這里?!蔽陌最D時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周身發(fā)熱。幾年來,他沒有在三人以上的人群里,體會過脫穎而出的感覺,久違的感覺。

        一出門,心里的快樂仿佛暴發(fā)戶手里的錢,不知該怎么花銷。為了不給同來的陌生兄弟施加壓力,他低頭裝出一臉沉靜,算是心靈上的行善。坐公交時興奮得都忘了投幣,投幣后忘了扶手,撞了扶桿一頭。周身洋溢的快樂,使本來該有的疼痛,全沒立足之地。

        吃過午飯,他去書報亭專找這家報社的報紙細讀。人謂報紙為民喉舌,這報紙勉強也算是舌,不過是長舌婦長舌男的長舌,所載全是政客丑聞、明星緋聞、名人逸聞、售樓消息、商品廣告,五花八門,一應俱全。管他呢,報社能存在一天,自己就可以生存一天了。

        文白把消息告訴家里,文父自然高興,要文白確定工作后再來電話。

        報社只錄用了兩人,文白因為著作即將問世,勉強成為一位實習編輯,另外那位,一個文縐縐的家伙,名叫安之素。文白問他哪里畢業(yè)的。

        “中原大學文學院,今年畢業(yè)的,我看這工作也沒啥前途?!?/p>

        文白心驚肉跳,真假悟空見面了,他故作鎮(zhèn)靜道:“現在的年輕人有兩種活法,一種是找工作而不得,一種是暫時找到了工作,剛剛上班,積累些經驗?!?/p>

        安之素呵呵笑道:“這算什么經驗,有好工作馬上跳槽。”

        中午,安之素要與文白同行,文白故意推辭說,中午有事,他先走了。他緊張兮兮一個上午,幸虧對方沒有問自己畢業(yè)學校,此地不可久留??傆幸惶?,安之素會問他:“你哪里畢業(yè)?”文白想著就頭上沁汗,自嘆命苦。

        他回到中原大學,去包子稀飯小吃店里,喝兩碗綠豆湯。店里熱得出奇,包子在籠里蒸著,做包子的在籠外蒸著。觸景生情,他頓感謀生艱難,活在世上,人人都不容易。而周圍朋友謠言四起,愈傳愈烈,說他拿父母的血汗錢,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不在此山中。文白越想越煩,何以解憂,唯有趙顏,可趙顏近在九中,遠在九霄。他向店主問過時間,回到房里,多日不寫毛筆字了,靜下心來,臨寫《洛神賦》十三行。

        趙顏去年失戀,前男友是高中同學,在廣州念的大學。上大學后天各一方,居然還保持了三年,與眾多兩地愛情相比,算得龜齡鶴壽了。來到這里,一心工作,雖不乏追求者,卻很少中意的,郁郁寡歡。

        這日中午,見文白又在辦公室門口:“又來找你表弟了?”

        文白沒有更妙的借口,只好讓表弟又念了高二:“啊,是,我表弟原來在高二班……”文白把趙顏從頭到腳,貪吃似的看了一遍,仿佛要把最近想見卻沒見的面全部補上。

        “要我?guī)兔???/p>

        “如果你有時間,就幫我打聽打聽,可現在放學了……趙老師,今天中午,想請你吃個飯?!蔽陌滓荒槕┣蟮臉幼?,趙顏笑了,說她收拾一下。

        九中校門口就有一排餐館,兩人選了一家進去,沒想正好碰上了趙顏的同事——本校語文老師張野,他正要了一份炒飯,經趙顏介紹了,文白大為掃興,也只能強作開心,表示坐一塊吃吧。

        趙顏說:“兩位都是才子,坐到一起要成知音了?!闭l知張野早就在追求趙顏了。文白一坐下,從他眼神里,就已經察覺。平靜的表情下面,潛藏著洶涌的愛意。張野畢業(yè)于本市的師范學院教育理論專業(yè),因長期從事教育理論研究,他被理論潛移默化,自己也變成了理論——年紀輕輕卻容顏灰暗,好比是歌德眼中的理論,歌德認為理論是灰色的。他表情冷漠又好似車爾尼雪夫斯基眼中的理論,因為車氏認為理論是冷冰冰的。在全國知名刊物發(fā)表過幾篇文章,逢人便說,得意得就像獲了幾次諾貝爾獎一樣。文白盡管沒有文章發(fā)表,但是廣讀漢譯西方各類名著,這樣讀書跟出國留學效果相當。他眼里根本瞧不起只發(fā)表幾篇小文章的張野。兩人勢不可免,聊起了共同話題。

        “你讀那么多書全能記得住嗎?”趙顏好奇地問文白。服務員端一盤尖椒肉絲上來,張野拆一雙筷子,遞給趙顏。

        “一目十行,辦不到,一目五六行,不是問題!如聞不信,且拿書來?!焙迷陲埖昀锊粫袝?,精神食糧該到別處去吃。

        “厲害。”趙顏贊許道。

        文白接著問:“咱們點了幾個菜來?”張野暗笑,這等記憶還一目十行,恐怕一日十行都成問題。見眼前這家伙比自己更會吹,便希望和他在自己最熟悉的領域展開對談:“你平時寫什么,散文?小說?”

        “都寫?!?/p>

        “喜歡哪些當代作家?”

        “你呢?”文白反問。

        “魯迅、錢鐘書、沈從文、汪曾祺、阿城,他們的東西不錯?!?/p>

        “我主要看西方的多,福樓拜啊、卡夫卡啊、喬伊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托爾斯泰啊、伍爾夫啊、福克納啊、海明威啊、康拉德啊,他們是二十世紀的文學基礎課?!蔽陌滓娝劦亩际侵袊骷遥室饬谐鲆淮蠖盐鞣阶骷襾?。

        “哦?!睆堃岸亲永锏奈膶W知識沒有這么廣博,嘴巴倒挺廣博,掄開右臂,滿桌子夾著吃,任文白炫耀。

        “我讀過海明威、康拉德、錢德勒的一些作品。沈從文汪曾祺也好,我讀過《邊城》,還有《受戒》?!?/p>

        “ 《受戒》,你讀過嗎?”張野問文白。

        “當然?!?/p>

        “怎么看這個小說?”

        文白想了想,說:“受戒嘛,名為受戒,實際寫的是破戒?!睆堃奥犃瞬灰詾槿弧?/p>

        趙顏道:“記得一個有趣故事,說某日沈從文看見一個胖大女人從橋上過,心里很難過。很多人不解這是為什么呢?”

        “女人本應該是美的化身,可是胖大女人毫不美觀,所以他難過。”張野一本正經回答道。

        “沈老先生難過,是擔心那橋塌了。”趙顏聽了笑起來。文白給張野夾點菜,張野硬笑著,質疑道:“你看的都是每個作家的全集嗎?”

        “那得是多值得推崇的一個作家才要看他的全集,我就看過曹雪芹和蘭波的全集,因為他們各人就一本而已?!蔽陌孜⑿χ恍嫉馈?/p>

        “產量高也是衡量一個大作家的標志?!睆堃把柿艘粔K青菜說道。

        “不見得,文學不是量產的東西?!眱扇苏劜粩n,聊起別的事情。一頓飯總算吃完了,客氣幾句,趙顏與張野回了九中,文白看著滿天云彩,溜達回寓所。

        第二天是端午節(jié)。

        春節(jié)、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中國人的日子好比是竹子,總要一節(jié)一節(jié)挨著過,難怪遠古的創(chuàng)世神話里,有人從竹出的竹生說。端午節(jié)這天,康比德來請文白吃粽子。飯間,文白嘆息道:“咱們合伙做點小生意吧?!?/p>

        “怎么做?”

        “販西瓜,掙點零花錢?!笨当鹊滦廊煌狻Uf干就干,飯后兩人便去了附近的水果批發(fā)市場。批發(fā)市場,瓜果一家比一家便宜,那些瓜販,可憐身上汗如泉,心憂瓜賤愿天暖,叫賣聲此起彼伏,像在賽嗓門,一位瓜販已經喊啞了,康比德上前問道:“你這瓜甜不甜?”

        瓜販立即回應:“你嘗嘗就知道了!”他把一個西瓜抱到地上,橫七刀豎八刀,切給兩人吃??当鹊碌难郾嵌荚跒樽炝x務勞動,直吃得滿臉如一片屠場,到處橫陳著西瓜的血肉。兩人吃完,買了百十個西瓜,雇三輪車拉到衛(wèi)胄書店樓下,衛(wèi)胄也給提來菜刀,搬來桌椅,吆喝些周邊熟人。一個下午,大過節(jié)的,倒也賣了不少。

        第二天上午,剛擺好攤子,天外飄來一大片烏云,衛(wèi)胄哀求康比德痛罵,這云倒也識相,徘徊一陣悄然離去。不久又飄來一片,此云卻寵辱不驚,任憑他們哀求痛罵都無濟于事。雨還是落下來了。

        小雨連綿三日不絕。瓜一顆沒賣,錢一分沒收。兩人為了省錢,以瓜代飯,不想卻吃壞了肚子,省下的錢全部充作藥錢。過幾天,瓜是賣了,錢沒掙著,還倒賠些。生意就此作罷。

        每日就是讀書,悶了去操場跑步,草坪上躺著看云,在大學里的電影院看看一部老片子,吃個過橋米線。文白其實很享受這樣的生活,就是缺錢,缺女朋友。他又想起了趙顏,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

        “喂,你好,我是文白?!?/p>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我夢見的——”

        趙顏笑了:“找我有什么事嗎?哎,對了,我忘了給你去問了……”

        “不用了,他聯系家里了,我,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已經是朋友了呀?!?/p>

        “我想說的是,我走了那么多路,就是為了在某個地方遇見你,讀了那么多書,就是為了找一句話來贊美你?!?/p>

        “那,呵呵,找到了嗎?”

        “沒有,到目前還沒有。我會慢慢找下去?!?/p>

        “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了,啊,還有,改天可以約你出來玩嗎?”

        “可以啊,只要我有時間?!?/p>

        文白掛了電話,想著剛才那么煽情的句子,就是自己給自己說一遍,也能把自己忽悠成自戀狂,要是在大街上朗誦一遍,保準有人會給扔錢。

        8

        網絡時代的到來,使許多人的生活得以重新組裝,比如看書不必去圖書館了,看電影不必去電影院了,談戀愛也不必去花前月下了,網上聊天尤其風行,或許不久的將來,網吧真要改為“聊齋”了??当鹊鲁鋈搿傲凝S”已有些年頭,最近因為失戀,跟一個網名為“牛眼睛天后”的姑娘聊上了。一團剩面迅速發(fā)酵。

        眼看兩人的感情好得馬上就要從網上發(fā)展到地上了,康比德高興得心里有點不踏實,感情能夠落地固然是好,可是萬一落陷阱里怎么辦?思慮再三,還是帶文白同去。赴會在即,文白心里的迷霧簡直可以掩護諸葛亮草船借箭。

        康比德一邊梳洗打扮,一邊道:“哥們這次搞定了,也給你介紹一個?!?/p>

        “只有自己種,才有吃不完的白菜,只有自己找,才有談不完的戀愛。等你介紹對象,我這輩子只能當和尚了。”

        康比德為赴此會,把好久不穿的牛仔褲找出來。這褲子除了褲邊的線頭略顯白發(fā)蒼蒼的敗相,深藍褪成淺藍,款式還算時尚。大熱天里穿這又厚又硬的無縫天衣,他倒?jié)M不在乎,對著鏡子,這里捏一捏,那里抖一抖,自我打量道:“我是有點面老,丑嘛,也不算丑。即便是丑,那也是自然長成的,即便面老,那也是自然形成的,哲學告訴我們,自然的形式就是美的形式。”說著還學張國榮扮演的阿飛,跳起舞來。

        文白剛喝著一口茶,撲哧全噴地上:“這么說來,你還是一美人呢?!?/p>

        時間是下午三點,康比德內心的熱烈一點沒輸給天上的太陽,自然是身在熱中不知熱了。文白學著樓蔭下的狗吐舌頭,卻一點也不涼快,人狗畢竟有別。他看見康比德錢包里的錢充足得像航空母艦上的核燃料,不由奉勸一句:“錢別帶那么多,萬一——”

        “哪有那么多萬一,那萬一去見的真是我未來的媳婦呢?”文白的話仿佛一根冰錐,本想給他冷卻一下頭腦,結果被他一揮手干脆利索地打斷了。

        交通工具是與同學借來的一輛女式自行車,車身纖細輕巧,喚作女自行車也未為不可。這女自行車可能從未許身與男人,康比德一騎上去,輪胎便氣息奄奄,眼看約會時間將到,還要推著出去打氣,他罵個不停。文白笑道:“這自行車要真是個人就好了,罵幾句總來氣。”

        一路上康比德坐前面猛力蹬車,文白坐后面看風景。他求文白傳授一些幽默之道??上в哪槐冉疱X,自己沒有可以跟朋友借,自己有了可以給朋友借,文白想不出好辦法,只好說:“你自己要多笑,這樣幽默不招自來?!?/p>

        到了約定地點,康比德把自行車存到街邊,望著附近的天橋,再看看時間:“來了?!蔽陌滓姌蛏嫌幸簧碇o俏黑衣的姑娘,手搭涼棚,朝這邊瞧來。

        “美女?!笨当鹊路愿牢陌渍疽贿吋纯伞N陌滓性跇驒谏?,看康比德笑嘻嘻迎過去。

        姑娘因為衣著緊俏,身體上下前后的突出部分更顯突出,那乳房才不愧是房——宛如兩個蒙古包。眉彩眼影涂得五顏六色,耳朵上打好幾個耳洞。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笨当鹊屡c所有遲到的人保持一致口徑。

        姑娘背著雙手,扭腰并腿站著:“你和朋友來?”

        康比德連忙解釋:“是的,我一哥們,你的真名是——”初次見面,網名當然就像新娘的紅蓋頭一樣,該由新郎親自揭了去。

        “我叫姚羽,來了就一起玩吧?!?/p>

        康比德朝文白甩甩頭,對姑娘說:“那咱們去喝點東西?!眱扇瞬⒓缜靶校陌孜搽S其后。

        “說話嘛,你怎么光笑,不說話?!惫媚镄敝樁嚎当鹊?。

        “笑一笑,十年少啊?!闭f完笑了兩笑,二十七歲的老臉上果然綻出七歲孩子的笑容來。

        “你朋友干什么工作的?”姑娘對著文白問康比德。

        “他啊,作家,坐在家里的坐家?!蔽陌缀薏坏谜掌ü甚咚荒_。

        姑娘補充一句:“嘻,原來是作家?!蔽陌锥Y貌回問:“你呢?”

        “酒店上班。”

        “那你平時讀研,還干什么嗎?”

        康比德繼續(xù)幽默道:“干的事可多了,一邊讀研,一邊自修經濟學,一邊做點小生意,一邊交朋友,一邊代家教,一邊,當然一邊還談戀愛,呵呵?!笨茨巧袂榉路鹗菐缀螌W里常見的那種多邊形在侃侃而談。

        康比德在冷飲店買了三瓶冰可樂。三人各執(zhí)一瓶,身心俱爽,沿街前行,姑娘說:“附近有個溜冰場,咱們去溜冰?”文白從未溜過冰,好奇心大發(fā)??当鹊乱膊粫?,但他哪肯說不會,除了生孩子,女人會的男人應該更會,否則枉投男胎。

        溜冰場在一個大型商場的地下二層,摸著護欄下去,伸手不見五指,伸指不見兩手,里面的聲控燈猶如聾子,吼了半天才亮起來。估計再下一層,即可到達地府。音響隆隆如炮。年輕人還真不少,閃光燈下溜來溜去,個個飄飄欲仙。三人在場外看了會,姑娘居然碰上幾位同事,爆炸頭,短上衣,韓版褲,形象相似得好比是一本詞典里翻出來的幾個近義詞。

        姑娘接過遞來的煙支,康比德最看不慣女人抽煙,認為那種別扭比女人學男人站著小便還令人別扭。文白示意康比德一會撤吧:“這不是你的菜?!?/p>

        姑娘已經從前臺要來旱冰鞋,康比德付款換鞋,對女孩說:“我溜得不好,你可得帶我啊?!?/p>

        姑娘滅煙換鞋入場,環(huán)繞大廳倒溜幾圈,繞得康比德頭暈眼花,他一換鞋開步就前傾后仰險得撲在垃圾桶上,雙手抓住護欄死死不放,看那些溜冰者腳踏飛輪,倏忽來去,覺得這種本領一時半會還真學不會。姑娘溜到他身邊,大聲說:“把手給我!把那只手也給我!”康比德剛才還為自己不會溜冰而苦惱,現在倒慶幸自己不會溜冰了。他握住姑娘的手,溫軟纏綿,想起《詩經》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佳句,真希望自己溜完冰出場時不是二十七而是七十二了。

        文白因為所換旱冰鞋號碼太小,足足比他平時的鞋小了三號,別的大號鞋又都下場了,那么大的腳要穿在那么小的鞋里急得他滿頭大汗,恨自己沒學一套縮骨功,急中生智,他往腳上套了塑料袋,摩擦減小不少,居然穿進去了,創(chuàng)造了一番物理學上的奇跡。

        扶欄入場,文白雙腳像被緊箍咒給箍著,全沒有哪吒風火輪的飛一般的感覺,倒是飽嘗纏腳女人的痛苦滋味。

        姑娘拉著康比德,朝文白笑著伸出手來,康比德眼巴巴看著她的手緩緩伸出,心里恨不得文白雙手立刻剁掉。好在文白悟性很高,什么東西都一學就會,更不屑于被女人拖著去溜冰,那種窩囊簡直比和女人一起蹲著小便還窩囊。他沒去拉姑娘的手,而是七拐八扭,放了周圍的護欄,慢慢溜開來。還沒等姑娘的手伸回去,康比德忽然被擦肩而過者一驚,摔了個仰面朝天,文白要去救援,但自身難保,只好朝姑娘喊:“快把他扶起來,別給摔死了!”

        這一跤摔得康比德像王八翻殼一樣,半天爬不起來。姑娘湊到他耳邊喊道:“摔不倒是學不會溜冰的,沒事吧?”

        康比德摸摸臀部是否完好,說:“放心!摔不死的,摔死我,中國哲學就完了!”音響那么吵,只有文白聽見他說話。

        文白任憑兩腳使出最大力氣,再大力氣,身體依然如旱地行舟。后經姑娘指點,雙腳朝外用力,摸爬滾打,倒也成績顯著,所溜的路數,歪歪扭扭,宛如臨摹石鼓文。

        姑娘和文白玩累了,康比德是不會累的,鑒于時間不早,一起出場離開。

        康比德把姑娘送至天橋,看天邊月色如擦黑板時擦剩的孤零零的半只括弧,城市的燈火漸漸亮起,大街上車流人流、剎車聲、馬達聲、喇叭聲,與周圍傳來的各種歌聲交混在一起,晚風輕輕吹拂,他心頭泛起詩意,詩意跟暮氣一樣沉沉。

        “要不就送我回家吧?”姑娘看著康比德落寞的神情,嫵媚地問道。

        文白在橋那邊等得好不耐煩,看橋下的雙向車流疾馳過往,想此時此刻趙顏正在干什么呢?忽然,康比德要他去取自行車。

        彎著腰探著頭的路燈看到,康比德和姑娘走在前邊,兩輛自行車跟在后面——文白真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跟這輛破自行車有什么區(qū)別。

        “這么多年,一直讀書,還從來沒有體驗過今天這么浪漫的感覺。”老得跟出土竹簡似的,還把自己裝得跟破土竹筍一樣嫩,自行車們在背后暗暗發(fā)笑。

        “那以后就多出來玩玩,再不瘋狂就老了。”姑娘咯咯笑道。

        “哎,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了!”康比德感嘆道?!安贿^呢,青春小鳥飛走了,愛情鳥卻又飛來了,我康比德這只鳥籠并不會空著?!彼职底越械?。

        再走一程,走入小巷,巷內只有一盞路燈,不見一個路人。姑娘頭也不回,揮揮手,丟下一聲“再見”消失在小巷。

        “這不是你的菜?!?/p>

        “管她誰的菜,吃了再說。”

        “站住。”

        兩人以為路燈說話了,抬頭已見巷口有三人擋道,迎面逼來。康比德心想壞了,愣著眼睛看文白,再看巷子那頭也冒出三個人來。等他們逼近,文白一眼認出,正是溜冰場與姑娘相識的韓版褲們。

        “你們想干什么?”康比德的聲音異常平靜,一聽就是裝出來的。怕得聲音都在發(fā)抖,這不算怕,怕得聲音都不敢發(fā)抖,這才叫怕。

        “向你討點酒錢,怎么樣?”韓版褲中走出一個戴耳環(huán)的過來說道。

        康比德眨眨眼,說:“好說,好說,咱們去酒店——”忽然背上襲來一棒,“咔嚓”一聲,棒便折為兩截。文白險些“啊”地叫出聲來,心想中國哲學完了,徹底完了。武松當年在景陽岡打虎,也不過使得這般力氣,低頭不敢再看。

        “掏錢!”

        康比德經此一棒,仿佛和尚受了師傅當頭一棒,悟性頓開,趕緊掏出錢包,無條件投降。

        耳環(huán)拍拍康比德的脊背:“叫你老實點,你還不聽?!?/p>

        文白這才知道中國哲學沒有完,馬上就輪到他了,自己哪能吃住那么一棒——書還沒有出,中國哲學可把中國文學給害苦了!還沒等鼻環(huán)開口,文白已答道:“我沒有錢,真的沒有,不信你們翻……”

        耳環(huán)見文白背心短褲拖鞋,身上有一鋼镚,也只能藏屁眼里,又對康比德說:“你看人家,沒錢就是沒錢,講個規(guī)矩,還咱們去酒店,你欺負人不是?”康比德看著耳環(huán)學自己剛才說話的樣子,忙堆出笑來,一臉不好意思。忽然一聲“撤”,六條賊影化為黑夜,自行車也另投暗主。

        出了巷口,兩人即開始對罵,直罵得株連雙方九族。畢竟今天是康比德自投羅網,所以他少說了一句,?;鹱允 ;氐教鞓颍当鹊缕嗳挥麥I。文白看他內傷不輕,遂當起馬后炮來,安慰道:“兄弟,如果他們敢打你第二棒,我就跟他們拼了!”

        康比德聽了,把一句被鼻涕眼淚浸泡得稀爛的話說給文白:“好——兄——弟,對、不起?!?/p>

        兩人徒步走回寓所,已近半夜,路上差點被巡夜的警車請到派出所做客。草草洗涮,上床,卻無法入睡,康比德要文白看看自己背上是否皮開肉綻,文白見康比德背上殷紅一道,離皮開肉綻還差一棒,心疼道:“廉頗要是早先吃過這么一棒,看他還敢不敢負荊請罪!”

        晚上發(fā)生的一切,給人以拍電影的幻覺。文白感嘆,平日多么崇拜上海灘里許文強與丁力的同生共死,經現實一檢驗,純屬葉公好龍。康比德沉默半天,說這次必須好好反省反省,否則下次沒的就不是錢而是命了。他要文白把今天的事件萬分保密。

        文白吃一碗泡面,昏昏欲睡??当鹊滤恢贡程鄣没鹄崩钡?,只好趴枕頭上,內心羞慚無比,真希望把這事密封在記憶的瓶里,扔進時間的海洋,永遠不再提起。他認為自己是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他勇于正視自己——發(fā)現自己的頭腦如一座爛柯山,什么先進思想,到頭腦里轉個彎出去已經是姥爺輩了??当鹊掠X得自己處處落后,決意自新??词謾C已是凌晨四點,才對文白說:“你應該睡了?!睕]想到這句話都落后了兩個小時。

        自此,康比德課堂課外,獨處守心,專研哲學。

        文白也受兄弟影響,閉門讀書。不過三日,身心交瘁。想起古語“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其實這并不能使好財好色好吃的人變得好讀書,而只能把好讀書的人變得好吃好色好財。又逢周日,自己也該出去活動活動了。

        雖然天氣炎熱,但街上人多,文白睹人思人,趙顏又冒上心頭。他去話吧撥通電話,趙顏正在圖書館瀏覽,愿意出來玩會。文白琢磨見面該說些什么,但心里的話比街上的人群還亂。文白平時談吐比吐痰都利索,但遇上美女就方寸大亂,結結巴巴,不住地干咳,談吐和吐痰一樣都出不來?!皇切睦硭刭|不夠好,而是趙顏美得令人窒息,尤其那雙眼睛,簡直不可直視。他站在報亭的櫥窗玻璃前,端詳自己形象哪里有拉分的可能,老板坐在櫥窗里看他:“你要什么雜志?”

        “隨便看看。”

        忽然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嗨!”

        趙顏穿著牛仔褲黑T恤小白鞋,扎著馬尾辮,笑吟吟走過來:“最近忙啥呢?!?/p>

        “瞎忙,你呢?”

        “每天上班。書,什么情況呢?”

        “快了?!?/p>

        “很羨慕你,每天自由自在的。”

        “你哪里知道,我每天度日如年啊?!?/p>

        “怎么說?”

        “為情所困?!蔽陌渍f畢,邊走邊看頭上的柳枝,好像是把話說給柳樹聽的。趙顏也不說話了。

        “你喜歡太原嗎?”文白看著長風街滿天的云彩問道。

        “喜歡?!?/p>

        “中國所有的城市里,我最喜歡的是太原。對我來說,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p>

        “為什么?”

        “因為,我在這里遇見你?!眱扇硕夹α恕?/p>

        “張野,還記得他嗎,好讓人煩。”

        文白一聽,連說記得,故作震驚:“他怎么啦?”趙顏搖了搖頭,順手攏了一把頭發(fā)。

        “死皮賴臉,沒完沒了的一個人。哎。”

        文白暗自高興,他看了看趙顏,一時不知如何勸說,但憑他滿腹經綸,不愁沒有辦法對付這等事情——將固奪之,必先予之,“那你答應他不就好了,反正他那么喜歡你,也能養(yǎng)活了你,他現在既有工作,將來也會有房子,? 會有——”

        “我根本沒想那么多,只是不忍看他為這事兒痛苦成那樣。好像不答應他,我自己有錯似的。”

        “當然,感情這事兒,還是要以人為本。”

        “一起工作,這種關系是別扭的,說真的呢,我倒是很欣賞他的才華?!?/p>

        忽然,文白就不知哪來的勇氣,轉身站在趙顏前面:“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機會?就一點!”這是他自初中以來談戀愛,練就的一點絕活,這一點非比尋常,可不是“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的一點,而是“給一點洪水就會泛濫,給一點陽光就會燦爛”的一點,或者是阿基米德所謂“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動整個地球”的一點。

        文白見趙顏不說話,于是又請出一句名言來替他說媒:“給別人一次機會,就是給自己一次機會?!痹谶@種雙贏互利精神的鼓動之下,趙顏說話了:“我們缺少了解,慢慢來,好嗎?”

        文白暗自下了騎著烏龜談戀愛的決心:“那張野——”

        “一切都慢慢來好嗎?”文白又下了一個騎著烏龜趕王八的決心,為了把眼前這位朋友擴建成女朋友,只能這樣做了。

        兩人已經繞著校園草坪樹林走了幾圈,談花,談草,談天氣,凡皆所見都談遍了,趙顏問:“咦,你住得遠嗎?”

        “不遠?!?/p>

        “你不是有很多書嗎,去看看,怎樣?”說完調皮地看文白。

        文白一時語塞,他巴不得趙顏光臨,可是一想自己那間暗室,帶趙顏去做客,豈不把臉丟盡?便道:“我的房子,既破且臟又亂,等過幾天,我收拾好了再請你來,好吧?”

        兩人進了校園,文白去買雪糕。他口袋里就一點零錢,說自己胃口最近不大好,只給趙顏買了一支。當著趙顏的面,掏這點小錢的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兩人找長椅坐下,趙顏張著小嘴吃雪糕,文白瞪著大眼“吃”趙顏。他心里繼續(xù)感嘆造物主究竟是以怎樣的比例,怎樣的配料,以及怎樣的火候造出這么個尤物?

        “喂,你在想什么呢?”文白回過神來,趙顏已經吃完雪糕,笑他呆樣。

        “哦,沒想什么,我覺得你有一種脫俗之美。”

        趙顏搖頭笑道:“我很普通,真的?!壁w顏自青春期發(fā)育以來,久經異性的甜言蜜語花言巧語千言萬語地瘋狂進攻,所以寵辱不驚,只是淺淺一笑。文白聽了,甚是歡欣。心想,其實只有有資本驕傲的人,才有資格謙虛,謙虛才成其為魅力。沒資本驕傲的人,所謂謙虛,不過是謙卑。

        “看著你,我才覺得諸如青春、生命、愛、姿態(tài)、氣質,這些事物是如此直觀美好?!?/p>

        “你的戀愛故事應該很豐富吧?”趙顏笑道。

        “嗨,哪里,這么多年,就和理想談了一場戀愛。”

        “我不信?!?/p>

        “真的。直到遇見你?!?/p>

        趙顏抬頭看著天上的云彩,往事從天空掠過,說:“都過去了。誰沒有故事呢,有故事總是好的?!?/p>

        再聊一會,趙顏說要回去備課了。送走趙顏,文白知道自己青春的網頁已經鏈接到了幸福。

        9

        書稿送到出版社已為時不短,文白決定前去打探一下。

        李編輯請他坐下,說:“你的書稿我看過了,寫得非常好,但是跟我們的出版要求有些出入,你呢,要不多跑幾家看看?!?/p>

        書稿無疾而終,文白愣然一驚,道:“李老師,你能不能給我提一些具體的批評,也好讓我在文學道路上少走些彎路。”

        李編輯經他懇求,娓娓道來:“主要是,怎么說呢,你這書里陰暗面太多,陰暗面,你明白嗎?”文白不明白。

        “好的書稿,陰暗面不能出現,這就好比你上街要穿衣服,身體該遮住的地方必須遮??!”以李編輯的識見,文白的書稿無異于裸奔。

        文白記得哪里看到過一個說法:任何藝術在最高理論那里都是相通的。幸而他平時對音樂、書法、繪畫、舞蹈、雕塑、戲劇、電影各類藝術也無不涉獵,反正稿子被斃掉了,不如敞開跟李編輯交流交流:“文學跟繪畫相通,為什么一幅素描里可以出現亮面、灰面、明暗交界線、暗面、反光,而文學作品——”

        “你這孩子,剛才不給你說清楚了嗎?”

        “那我的書,沒有一點出版的可能嗎?”

        李編輯說:“我們這里可以自費出書,如果你有這個經濟能力的話?!蔽陌渍J為別人寫書是為賺錢,而自己出書還要花錢,這是什么玩意。但此書久久無人問津,如今已是大齡閨女,再不出嫁就嫁不出去了,況且出書既為賺錢,那自費出版只好比經商投資本錢而已。時間不容他細想,在這種關鍵時候,必須向戰(zhàn)場上那些統(tǒng)帥天才們學習,要有簡單決策果斷行動的頭腦。文白決定自費出版。

        “那好,這部書我們將納入出版計劃,你呢,也盡快籌款,另外,我們在復審終審過程中,要對這本書作一定的修改。”

        文白一一應允,然后提出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大概需要多少錢?”

        “三萬左右吧?!?/p>

        “哦?!蔽陌字x過李編輯。

        回來的路上,他卻開始猶豫。雖然自費出書好比女人難產,最終選擇剖腹產,完全可行,但是心里實在不甘。這種不甘就像參加比賽沒得獎,然后自己給自己買了一張獎狀一樣,在人面前是拿不出手的。他反復思考,出還是不出,真是個問題。

        他努力給自己鼓氣:三萬元,也不過是兩千英鎊,四千美元,五六千馬克法郎而已,以世界性的眼光看這些錢,原來少得可憐?!捕嗵澦牟W,使他始終有說服自己的理由:西方大作家梭羅、惠特曼、普魯斯特,這些人的第一本書就是靠自費出版,而后成為傳世經典的。想到將來的文學史會把他和這些先賢們分在一個小區(qū)里居住,文白不勝榮幸。

        可是經濟壓力并不會因為精神壓力減緩而減緩。那么多錢去哪里弄?文白首先想到家里。文家在村里并不算太窮,但是要籌那么多錢,父母會同意嗎?

        接到兒子的電話,老兩口愁得整夜未眠,把文白罵個不休。文父堅決不理此事:“這么多年,我供他念書,買書,寫書,現在又要供他出書,將來說不準還要替他賣書,我這輩子算是被他給五馬分尸了。”

        文母晚上還生氣,早上就心軟了,覺得兒子不爭氣吧,可是在寫作方面堅定不移,寄去的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盡買了書。每次回家,看那面黃肌瘦的樣子,還信心十足,難得他有這番志氣,支持吧。文父在家里踱來踱去,罵來罵去,一整天沒有停歇,估計總路程完全抵得他從家里步行到省城當面罵兒子去了。好在文白的弟妹正上中學,花費不大,文母說服文父,把準備給文白娶媳婦的錢拿一部分出來,助子成龍。

        文白跟家里開口要了兩萬,其余自己另想辦法。他知道這些錢是留著給他娶媳婦用的。父母的苦心,讓他深感愧疚。就算他把這部處女作寫得有血有肉的豐滿,但處女作總不能當作處女來用,雖然處女作和處女,同樣可以使他成“家”。

        文父文母到底沒有兒子的看待人民幣的世界性眼光,要不也用不著反復猶豫左右為難。他們希望文白能回一次家,說此事需要當面商議。文白知道回去必然受訓,遂以書出版在即為由,拒不就范。

        剩下一萬,文白決定跟朋友借。俗話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但路要經常護理,到走時才方便。文白這幾年閉門苦讀,為人忽視,生活潦倒,為人輕視,所以許多路都年久失修。走投無路之際,他又想到一句俗話:車到山前必有路,接著就想到了衛(wèi)胄。

        晚上,他把衛(wèi)胄約來,如實相告,并且說好,如果賺錢了,按投入比例,給衛(wèi)胄分紅。衛(wèi)胄覺得可行,萬一賺了,也有自己的一份。

        “盡管開口,需要多少?”

        “一萬。”

        “那我盡力而為吧。”

        文白心里如魚得水的快活,只有三顧茅廬時的劉備才能體會得到。文白請衛(wèi)胄洗澡吃飯看電影,不等他施恩自己就先感恩。

        夜里,文白興奮得無法入睡,想自己不久將名滿天下,心潮澎湃如中秋月夜的錢塘江口。等書出版后,他要去西部看大漠,去東部看大海,這是他很久以來的夢想。

        關于書的出版,文白沒有在電話里告訴趙顏,這種要事當面相告更見威力。

        幾天里,文白把心思全部用在出書上面。他覺得有必要請一位名家為書寫一篇序。請人寫序,這是文壇的壇規(guī),就好比寺院里新出家的和尚,要請住持為他剃度,也好比中世紀歐洲小國里登基的皇帝,要請教皇為他加冕。所以許多新人的新作,第一頁總是前輩名家的。文白對此并不樂意,但是自己屬于無名之輩,需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想到的第一個人物就是沈同岳。

        記得那次演講會上,康比德留下了沈同岳的聯系方式,文白趕到康比德住所,說明來意??当鹊鲁泽@:“你要請他作序?你長篇小說將要出版?”

        文白嚴禁自己的高興外出,謙虛地點點頭,因為書的出版,要使康比德妒忌不知多久了。

        “真的嗎?”

        “出版了送你一本?!?/p>

        康比德淡淡地說:“我可能沒時間拜讀,我也正在寫——”說到此處,覺得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四字遠沒有“長篇小說”氣勢磅礴,于是換個說法:“我也正在寫長篇大論,況且,哲學論文屬于理論層面,小說屬于敘事層面,看你的書,給我?guī)筒簧鲜裁疵??!闭f時頭也跟著一仰一仰。

        “不過諾貝爾文學獎也有頒給哲學家的時候,哲學文論也可以用優(yōu)美流暢的文筆寫出來?!蔽陌滓詾榭当鹊驴偛粫Υ嗽挿锤?,沒想到康比德居然比薩特還傲慢,拒絕領取此獎:“我對諾貝爾文學獎沒什么興趣,哲學家領取文學獎,沒有人覺得他既是哲學家又是文學家,相反地,哲學家們會認為他的哲學著作不過是深刻一點的文學作品,而文學家們又會認為他的作品不過是十分膚淺的哲學著作,這就好比是外籍華人,外國人認為他是中國人,中國人會認為他是外國人。”說完,不失時機地大笑,但礙著面子,不得不對文白出書表示慶祝:“既然這樣的好事,那我得宰你一頓。”

        文白只好爽快答應。經過上次暗夜驚魂,兩人好歹是難兄難弟了,康比德十分不情愿地給他的沈同岳老前輩添了一樁麻煩事。

        給沈同岳打電話時,文白頗有些畏閃,原本想好的詞句,亂作一團,半天說明拜訪之意,沈同岳倒比康比德爽快多了,給他說了地址要他下午過去。文壇上像他這樣簡便易尋、平易近人的作家已經瀕臨滅絕了。文白預謝沈同岳的聲音溫和得可以替母雞孵蛋。

        打畢電話,他趕緊去附近書店查找沈同岳的作品,以便摘些精要,下午去了或許會派上用場,然而沈同岳的書并不如其人,眾里尋它千百度,也沒有驀然出現。

        下午,文白帶著一份書稿去拜訪沈同岳。沈同岳家住市文聯,市文聯家屬大樓比文聯任何家屬都高壽,但因這里是文聯,文聯大樓再破舊也不能叫做破舊而叫古樸。作家住破樓是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劉禹錫就曾經把這整理成作家修行的清規(guī)戒律以表率多士激勵后世。沈同岳這幾年走俏文壇,名利雙收,住房重新裝修,家具全部換新。由于生活安逸,他的身體仿佛驢打滾的高利貸,短短一月不見,又胖了不少。

        沈同岳家里的書多得快把整座樓能壓塌,文白進門就贊:“呵,沈老師藏書這么豐富,真可謂閉門即是深山!”

        沈同岳表示自己肚里藏書更多,笑道:“好多書都處理掉了,留下一部分,只好這么放著。”其實問他哪本書在哪里,他都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文白進了沈家也沒見其他人,沈同岳說他下午會客,所以愛人帶孩子逛街去了,其實是他家鬧離婚,愛人帶孩子負氣出走了。第一次到名人家里做客,文白不免有點緊張,不知該說什么:“沈老師有幾個孩子?。俊?/p>

        沈同岳道:“一個女兒。每天有人來約演講,約稿,求字畫,實在忙。我好像不曾見過你,你怎么聯系到我的?”

        文白如實相告:“中原大學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是你給他留的號碼。”

        沈同岳一聽中原大學,不由笑出來:“中原大學?”文白由于那次講座沒怎么聽,干脆說:“就你去演講那一次留下的呀,可惜我沒有躬逢其盛,聽老師高論?!?/p>

        沈同岳接過文白的稿子,翻白紙似的刷刷翻過,評論就出來了:“還不錯,但是年輕人的東西總是會有問題,為什么呢?”

        文白無法回答,他要是覺得有問題,今天也不會來求序了,沈同岳本來也沒要他回答:“因為你們太年輕,沒有生活經歷?!?/p>

        文白以為自己坐在時代的列車上,已經滾滾前進快四分之一個世紀了,那么多的生活都不算經歷,豈不等于白活了這么多年?他唯唯諾諾道:“老師言之有理?!?/p>

        “你看五四那一代人,只有像他們那樣生活閱歷豐厚,作品才能元氣淋漓?!蔽陌滓琅f點頭贊同。

        “噫,我倒想問你,你為什么追求文學,也就是你追求文學的目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可把文白難住了,他怎么說呢,為了名利?如果一個人說他追求文學是為了名利,那就好比他說追求美女是為了她的肉體。名利固然不是文學本身,但也算得文學生下的娃,同樣他也不能說追求美女是為了生娃。文白想不來說法,只好拿一頂大帽子扣在頭上:“文以載道!”

        沈同岳哈哈大笑:“看看,你這就犯了古人所謂死在句下的毛病。”文人死在句下,并不比官員死在崗位上,是光榮殉職;也不比浪子死在花架下,是標榜風流;更不比軍人死在刀下,可以永垂不朽。文人死在句下,只好比老鼠啃鼓而掉進鼓里死翹翹了,是缺乏頭腦的表現。文白沒想到自己這樣的文學天才居然也會死在句下,滿臉羞慚,不知道該怎么自救。

        “作品要有思想性,在今天就不能叫做文以載道?!蔽陌滓晃饵c頭說對對對對對。

        沈同岳繼續(xù)盡情地表達他的文學思想:“如今,文學已經商業(yè)化了,娛樂化了,真正的文學,死了?!彼袂槊C穆,宛如雨果在宣讀悼念巴爾扎克的葬詞,愛因斯坦在朗誦悼念居里夫人的悼文。他覺得文學的這些變化,既不同于冰雪在春天的融化,也不同于冰糖在水里的溶化,而是類似于狼吃羊的消化,或者更像人被投進焚尸樓的火化:“這個商業(yè)化時代,娛樂化時代,太失水準了!”他臉上的肅穆變?yōu)楸?,完全不像出于文學被商業(yè)化娛樂化,似乎更像他心愛的女人忽然被黑社會教化,開始賣淫吸毒一樣。

        “我相信我這部書,可以給沈老師全新的感覺!”文白抓住時機,打出自己的廣告來。

        沈同岳這才回到正題上:“好,那你過幾天再來取稿子,我給你仔細看看?!蔽陌讟返秒U些給沈同岳跪下,馬屁拍得芬芳如香水:“今天聽了老師高論,幫我解開了許多思想上的疙瘩?!彼炎约旱乃枷胛蛇h古人類記事用的繩。

        沈同岳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來,贈與文白。文白一看竟是最近出版的《沈同岳演講錄》,接過贈書連聲道謝,不敢再打擾作家的寶貴時間,躬身退出,離開文聯家屬院。

        下午,文白去自動取款機上查錢,藍屏顯示區(qū)赫然出現兩萬元整,當即取了一千元,然后去話吧給家里打電話。

        文父正擔心那筆巨款會有閃失,一旦出了問題,錢自己不會跑回來,不會報警,錢果然不是萬能的。正在文父對錢有了重新認識的時候,兒子打來了電話,他才放下心來,無論背后怎樣罵兒子混蛋,電話里總會全部收斂,說:“成固欣然,敗亦可喜,身體是最大的本錢,賠再多的錢也不能賠本錢?!蔽陌讖臎]被文父這樣關愛,聽著有點別扭,敷衍幾句,掛掉了。

        文白把到處借下朋友們的一些零錢都還清了。內心還是很感謝他們的,他們能包容他的清高,理解他的落魄,相信他的未來。年輕真好,因為年輕相信文學的美好。

        文白去給衛(wèi)胄還上次借了的錢。書店里有三五個站著看書的大學生。

        “噫,有錢了?”

        “家里全力支持,把錢打過來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p>

        “好,三五天給你刮一場東風?!眰髡f里的風神出現,文白許諾下輩子自己要是轉成女人,就一定以身相許。

        “你不是說最近去看你女朋友?”說完接過衛(wèi)胄遞來的茶杯。

        “下周去。你也應該找個妞了?!?/p>

        “找不下。”

        “你騙誰?那天我還看見你送一個美女坐公交,那是不是你?”文白笑了。聊一會,說他打算重新租個房去。

        這里是高校密集區(qū),周圍都是城中村,時近假期,好多出租房空著。文白在附近找見一棟三層小樓,房東老太肥胖有加,一頭燙發(fā),傾國傾城。

        “租房嗎?要住幾樓呀?我們家一樓二樓都滿著,三樓空著一個家,原來住著一對學生,那女孩長得真叫個好,你先上樓,我去取鑰匙。嘴里淡得不知道想吃點啥了!好瞌睡!”

        三樓一字排著五間房,視野開闊,采光也好,整個樓頂都是院子,三面是不銹鋼護欄。抬頭就能看到中原大學的教學樓頂的大鐘。每個房里都是衛(wèi)生間,雙人床,寫字臺,櫥柜,網線電視,五臟俱全。文白指著空出的那間房問多少錢。

        “三百六,一個月?!蔽陌紫劝岩话俣ń鸾o她。

        “我這房子干凈,你住下要好好愛護。我給你找塊毛巾,你把家里擦擦。”

        文白打了一盆水,拿毛巾把家具仔細擦了一遍。收拾一番,回到地下公寓搬東西,再過三天租期正好到了。

        文白叫來一輛三輪車,先把房里的書分三次運去,文白也驚訝自己居然買下這么多書,更慚愧的是有些書自買回來就好比古代后宮里的嬪妃,沒見過主子一面。遷居之后,該好好攻讀。桌上許多東西早該進垃圾堆,今天才打發(fā)上路。鞋刷用得已經謝頂大半,牙刷也被牙齒整得所向披靡,瓜子皮油芯管碎紙片全被清理出來。床下許多洗發(fā)水瓶、護膚油盒、飲料桶,文白一個都沒扔掉,這些東西好比是追悼會上給死者列出的一系列頭銜,銀行里取盡了錢的賬戶,虛無主義者的人生觀,雖然都是空的,但是空有空的價值,叫了個收破爛的上來,居然換得幾十元錢。

        空下房子,告別房東,想若干年后,這里會是名人故居,文白心里充滿死后的快樂。許多企圖不朽的人,也不過是在生前預支了死后的快樂。

        幾天時間,文白對左鄰右舍有所了解,左鄰是一位大屁股小美女,右舍則是一個瘦高個青年。最邊上兩家是兩對校園情人,無緣結識。瘦高個叫華羅英,中原大學參加自考的學生,學法律的。文白剛搬進來的時候,看見他一天到晚在草稿紙上不知演算什么,勤奮精神讓文白佩服不已。后來弄清楚了,原來他是在猜想福利彩票的中獎號碼。他每天買一張彩票,數年間從未間斷,但并未中過什么獎,每天都拿鼓勵獎——他所猜想的號碼與開獎號碼就差那么一位兩位,最多三位。但他并不著急,一張彩票兩元錢,一旦中獎就是幾百萬,這種本領比中國武術里那種四兩撥千斤的功夫還了得,因為他認為這是一種本領——數學才能,所以只要是本領,用功就有長進。拿不下百萬大獎也拿十萬大獎,就好比影星通過努力,拿不到奧斯卡金像獎,也能拿下金雞金馬獎。

        今天,他出去買了一張刮刮獎,破天荒中了一百元,樂得差點瘋掉,回來就在三樓大陽臺上邊跑邊叫:“噫,我中了!噫,我中了!”

        文白以為是范進從《儒林外史》里跑出來了,遂學胡屠夫口氣問道:“你中了什么?”

        10

        文白給趙顏打過電話,說她明天來。夜里,文白興奮得睡眠如浮擱在身上的一件東西,每翻個身就醒過來。睡不著,亮起燈,跟幾只蚊子浴血奮戰(zhàn)了好幾場。

        趙顏也沒法入睡,這些日子,她屁股后面一直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她的發(fā)梢,另一樣是張野。發(fā)梢呢,可以剪掉,張野呢,要剪不能剪,剪不斷理還亂。文白給她的總體感覺還好,其實第一次在宿舍里見到就有些喜歡,否則就沒后面什么事了。有點靦腆。太瘦了。頭發(fā)好長。馬瘦毛長還真有這事兒。久違的壓抑的內心正在伸展。見面也主動一點吧。嘆一口氣,睡眠才如漲潮似的漫上來。

        起床已近十點,她趕緊打車到中原大學來。文白一大早就洗澡,抹油,打啫喱水,刷鞋,牙齒刷了兩遍,疊好的現金整齊地塞進口袋。嶄新的牛仔褲直楞楞掛在床頭。

        他接上趙顏,穿過校園,校園里草坪樹林,一片碧綠,空氣清新,附近的長椅上,亭子里,臺階邊,有男生女生在背英語。兩人繞著鋪滿鵝卵石的石徑散步,希臘式的柱廊上掛滿了常青藤。草坪上的噴灌澆水器刷刷地旋轉噴灑著,環(huán)形水霧不時灑到兩人身上。樹林里偶爾幾聲鳥叫。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迎面緩緩走來。兩人對著嬰兒車里水晶般的眼睛親切地招手,孩子的母親點頭報以微笑。天空晴朗,太陽熱起來了,他們便進了城中村窄窄的擁擠的小巷,拐進一個院子,上來三樓。趙顏在樓頂一邊舒展雙臂深呼吸,一邊繞著護欄四處張望,半個城市都能看到,遠處人家陽臺上擺的花,曬的衣服,在太陽下,煞是好看。文白進門,把果盤推到趙顏面前,趙顏把包放到床邊,看見床上桌上地上全都是書:“哇,這么多書?!彼笾聻g覽著, 《柏拉圖全集》《莊子》《西方美術史》《史記》《世說新語》《美的歷程》《天文考古學》《希臘史》《羅馬史》《紅樓夢》《罪與罰》《蘭波全集》《在路上》……趙顏撫摸著書脊,一本一本掃視過去,“都是我喜歡的。”

        “你也喜歡看這些書?”

        “是啊,大學時候,沒少泡圖書館呢?!?/p>

        “厲害?!?/p>

        “只是喜歡,知道一點點而已?!?/p>

        “我的書要出版了?!?/p>

        “是嗎,太好了。多少字?”

        “十多萬?!?/p>

        “哦,小長篇。”

        文白正色道:“長篇小說也該簡潔明快。我的書是論質不論量的!”

        趙顏看見墻上的紅色吉他,問道:“你還會彈吉他?”

        “會一點。不會也沒有關系啊,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p>

        趙顏笑了,拿起桌上一本惠特曼詩集,邊翻邊說:“給我寫一首詩吧?!?/p>

        “你的微笑,就是一首詩,一首不出聲的絕句?!?/p>

        “那我還是詩人啊?!壁w顏笑道。

        “當然,長這么漂亮,本身就是詩?!?/p>

        “我要看你寫的詩?!?/p>

        趙顏一再請求,文白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學曹植的七步成詩。七步成詩容易引起趙顏懷疑,于是就多走一會。

        相比曹植的七步成詩,文白這首詩可謂費神不多,費鞋不少。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幾乎是從曹植那會走到曹雪芹時代了,這才把一首之前的舊作念出來:

        讀萬卷書

        行萬里路

        纏萬兩銀子

        泡萬人迷

        他念完詩,狡黠地笑了,看著趙顏。

        “好,一股草莽氣,有點詩三百的味道。你不寫長詩嗎?”

        “很少。詩就應該像姑娘的裙子,越短越好。”

        “出書了,下一步怎么打算?”

        “走著看吧。”

        “跟我一起教書吧,有興趣嗎?”

        文白何嘗不想如此,但根本沒有可能,只好自作高論道:“學中文不當作家卻當教師,就好比學政治的沒當政治家卻教了政治課,窩囊?!?/p>

        趙顏眼睛一眨,說:“教書也挺好的,和寫作又不沖突。任何事情,做好了就不窩囊?!?/p>

        “也好,如果他們還招聘,幫我問問,如果去,也是沖你去的?!?/p>

        兩人去樓下的飯店湯湯水水清清淡淡涼涼快快吃了一通,回到房里,趙顏正躺在床上,看書,不覺間睡著了。那張臉才稱得上秀色可餐?!笆成砸病薄@里的“食”當動詞用才是正解。真正的美貌,就能喚起人想吃又舍不得吃它的欲望,因而產生了接吻這一美好高貴的純精神性的行為。文白這么想著,要去吻一下,卻沒這份膽量。她高聳的胸部真是誘人。歐洲作家所謂“雪花石膏塑造的愛情之山”,這是西洋人的眼光;阿拉伯民間故事里所謂“石榴般圓潤”,也不符合漢民族的審美觀念;只有中國歷代高人逸士競相標榜的“胸中有丘壑”一句足以當之。

        他越看越不滿足,好比喝鹽湯解渴,吃山楂解餓,不敢再看下去,于是輕聲喚道:“趙顏,醒醒,咱們去湖邊,喂,趙顏……”

        “咹——”趙顏揉揉睡眼:“我睡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在你睡覺的時候我也在做夢?!?/p>

        “你也睡著了?”趙顏去衛(wèi)生間洗臉。

        夏天午后的太陽,幾乎要曬化太原。文白買了兩瓶水,穿過校園,向附近湖邊的樹林草地上走去。草地上躺著一對一對學生情侶。湖邊果然清涼,湖上有幾只小船,犁鏵似的劃破水面。清風徐來,偶爾有魚躍出。文白租來一條小船,攜趙顏坐入船篷,朝湖心劃去。

        文白再去拜訪沈同岳。他花二百元在一家古玩店買下一方巨硯。然后打車送到沈同岳家。

        沈同岳一開門,見他搬如此巨物進來,連連呼道:“小伙子你多心了!我這里有的是硯臺,這龐然大物,著實沒有放處?!?/p>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請老師笑納?!蔽陌讱獯跤醢寻鴼馀菽さ某幣_放到沈同岳書房的角落里。

        沈同岳讓他坐下,倒了茶,說:“你要的序,寫好了。”

        文白雙手接過打印稿,觀其大略,連稱沈老師出手不凡,不愧為文壇盟主文章領袖。“等書出版,我給您送來?!?/p>

        沈同岳說:“好。好。”

        出了沈家,文白才細看這篇序言:

        某日,忽有謂文生者,登門求序于余,因余俗務冗繁,無暇他顧,且與君素未謀面,遂萌辭意。然觀其書,不過三頁,已心曠神怡,欣然忘食矣。余謂同儕曰:“此子風流,可拍古人之肩。少年文章,辭極古藻,雋才也,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吾當避其出一頭地也?!?/p>

        夫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文生為人有奇氣,身處俗世,善作青白眼,每與物忤,盤郁胸中,久不能出,始執(zhí)筆寄傲,發(fā)憤著書,誠非無病呻吟也。

        或學人曰:文學者,苦悶之象征也。文學果為痛苦產物耶?余以為不然。視文學如牛黃者,吾縱為厲鬼亦必擊其腦,何以故?牛之黃,牛之病也,倘若此,寫書豈非生病乎?觀書豈非吃藥乎?然觀文生書,可知文學誠非苦藥也,實古人所謂黃奶者是也。望諸君先睹為快,以證吾言。世之覽者,必將有感于斯文。

        文白讀罷大吃一驚,雖然短短二百余字,卻旁征博引,有洋洋大觀之概。他真沒想到沈同岳頭腦如此殷實,當然他并不知道沈同岳為這篇序,查找資料,險些把家里的“深山”夷為平地,而他看文白書稿確實沒超過三頁。文中幾處要不注明出處,文白根本無法理解:自己再怎么風流,怎么可能拍到古人的肩膀?“盤郁胸中,久不能出”,更有便秘之意,便秘當然不是無病呻吟;還有一條,就是他開頭說看書看到“欣然忘食”,最后居然又把書稱為黃奶,真令人好笑。

        文白將出版費用交給了李編輯。雙方簽署了出版合同。書稿已經改得不像文白寫的,而是與李編輯合著的了。這樣合著的書,不像雜交水稻,成為優(yōu)良品種,更像是驢馬雜交后生下的騾子,處處驢唇不對馬嘴。但書總算是要出版了,只要出版,他的大業(yè)就有驚天動地的可能。

        文白出書的消息如蒲公英的種子,不久即風傳四方。一個名叫謝超的老同學,多處打聽到文白的住址,特意來訪。

        現代社會里的人們,盡管工作如蜜蜂一樣辛苦,但并不見得生活就如蜂蜜一般甜美,往往蜜蜂是最不可能吃到蜂蜜的。用古巴比倫諺語說,就是放羊的吃不到羊肉,吃羊肉的不用放羊。用中國古詩說,就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謝超就是這樣的蜜蜂,牧夫,養(yǎng)蠶人。他跟文白是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那時候他心里何嘗有過姓文的家伙,每學期成績出來,順著數,他第一名,倒著數,文白第一名,兩人各據一頭。后來文白落魄江湖,他一舉考入北方一所財經大學,其間并無聯系。畢業(yè)后他回到這里,在一家銀行上班。在銀行上班的人,就好比古代在后宮任職的太監(jiān),面對無數佳麗,心里的痛苦不可名狀。這是謝超上班以來的深刻總結。靠著家里也還殷實,決定辭職經商。

        “自畢業(yè)以后,再沒見啊!”謝超還是高中時的白臉平頭,只是比那時略胖一點。

        “坐,請坐。”文白驚奇老同學突然造訪:“是啊,時間真快,挺好的吧?”忙著開水泡茶。

        “挺好,你也挺好吧。書真多,能開書店了。我也喜歡文學,但寫不來。門外漢而已?!敝x超坐下,環(huán)視一下簡單的居室,二郎腿一蹺,皮鞋在陽光里一閃。

        “這東西,沒啥,聊天也可以是文學?!?/p>

        “聊天也算文學?”

        “是啊?!蔽陌椎恍?,把謝超遞過來的煙擋了回去,說他不抽煙。

        “好習慣?!敝x超點了一支。文白給他開了文學的竅門,把他這門外漢放進文學的家里來,他儼然就是文學家了:“想當年,你就志向遠大,我們卻一心摳摳搜搜那點分數。你打算成為職業(yè)作家嗎?”

        “作家就不是個職業(yè)?!?/p>

        “那你為什么寫作?”

        “花為什么開,鳥為什么叫,我就為什么寫作?!?/p>

        謝超搖搖頭,笑道:“你們作家詩人文人的思想,一般人不好理解。”

        “如果當我是老同學,就不要用這些詞稱呼我。”

        “為什么?”

        “因為,現在吧,誰要被稱為作家詩人文人,好比說這人就是廢物傻子窮光蛋,是一種埋汰。埋汰我沒有關系,不要埋汰文學,也不要埋汰這些美好的稱謂?!闭f完兩人都笑了。窗外,藍天上,飄過一片巨大的白云。

        “沒有一點埋汰的意思。真的?!?/p>

        “不過呢,文學就是用來埋汰的,不笑不足以為道嘛。”文白補充道。

        “如果萬一,寫作掙不到什么錢,也沒有成名,你還熱愛文學嗎,還堅持寫作嗎?”

        “真正的熱愛與這些無關。寫作也從來不是堅持,就像你愛一個姑娘,是你堅持愛她一輩子嗎?聽著都荒謬?!?/p>

        “我也遇到過不少搞寫作的,大部分混得很慘。如果他們把寫作上花費的精力用在謀生上,可能會過得很好。熱愛害了他們。你不怕混到這一步嗎?”

        “如果說,一個人因為做自己喜歡的事而混得很慘,是英雄就該坦然接受。不必為此和命運討價還價,命運開什么價,就值什么價?!?/p>

        “我們現在還剛剛進入社會,父母可以支持我們工作、創(chuàng)業(yè),甚至成家,但是我們自己得有切實的謀生規(guī)劃?!?/p>

        “那是?!蔽陌捉又鴨査?,“那你現在干什么?”

        “剛辭職,準備做點生意。你電話多少,以后要保持聯系?!?/p>

        “我沒有手機?!?/p>

        “沒手機?”

        “是的,用不著。”

        “有了就用得著了?!?/p>

        再喝一會茶,兩人便去樓下吃飯。

        11

        據說,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說到笑,中國人似乎更有創(chuàng)見:驢鳴似哭,馬嘶如笑。古希臘人則認為,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馬,照此推論,則完全可以說,馬才是唯一會笑的動物。迄今為止,世上還沒有哪匹馬比文白這匹馬笑得更加燦爛。

        文白和趙顏已經發(fā)展到每晚必通電話的地步。終于在一個盛夏之夜,兩個年輕人意識到電話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終于走到了一起。一直轟轟烈烈鬧到后半夜,整個城市都睡了,房里才安靜下來。窗外是二十來歲的月光,照在窗里二十來歲的臉上,胸脯上,腿上,如夢如幻。

        “今夜,你是我的沒穿婚紗的新娘?!蔽陌自谮w顏額頭上吻了一下,被子里熱熱的,潮潮的。

        “你不是新郎,你是牛郎,牛一樣的蠻勁?!?/p>

        “其實,現在所有新娘在做新娘的時候,已經是老婆了,毫無新意可言,加之婚后家法森嚴,這新娘實在不能算是新娘,應該算是‘新的娘!”

        “就愛耍貧?!壁w顏摟緊文白,把臉貼在他脖頸上。

        “你知道杜拉斯怎么說的?”

        “她說,這座城市天生適合戀愛,而你天生適合我的靈魂。就憑這句,這個女人就沒有白來世間?!?/p>

        “她還說過什么?”

        “她說,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說得好吧?”

        “好。”

        “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人類代言的。他們把無數世代里無數人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寫下來,流傳開來,我們稱之為生命之光,靈魂之火?!?/p>

        “其實,不是說法動人,而是愛本身動人。”

        “是的。說法,就是佛家所謂的名相,是名為說法罷了。人來世間,唯一的事情,就是愛?!?/p>

        “這不又成佛家所謂的執(zhí)嗎?”趙顏反問道。

        “那佛祖說法,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說了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執(zhí)嗎?”

        “如何不執(zhí)?”

        “為何要去想執(zhí)還是不執(zhí)?執(zhí)是不執(zhí),不執(zhí)是執(zhí)?!?/p>

        “因為執(zhí),所以苦。不執(zhí)是解脫?!?/p>

        “我迷戀世間苦?!?/p>

        “看來是覺悟了?!?/p>

        “是嗎,我怎覺得你就是空,你就是色,苦海無邊,你就是岸呢?!闭f笑間,文白即又爬上岸來,兩具肉體猶如巨大的天體在黑暗的宇宙里互相碰撞,整個世界跟著劇烈搖晃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不分白天晚上,一有時間就拉上窗簾。

        正好學校快放假了,趙顏把部分東西搬過來,衣服,鞋子,電腦筆記本,小音響,鬧鐘,水杯,花盆,書籍,洗漱用品等等。兩人又添置了一些灶具。文百打算請康比德衛(wèi)胄來吃飯,特意買了一條活鯉魚。他到陽臺上,手拿菜刀刮鱗片。趙顏將色拉油、醬油、白糖、料酒、鹽、蒜片、姜塊、蔥段一切陪葬品全置于桌上,半天等不到他,出去一看,那魚正在表演中國功夫,“烏龍擺尾”“鯉魚打挺”,跳得又高又遠,文白滿頭大汗,逮它不住,照此速度,它回龍門也用不了多久。趙顏過去一把將魚抓起,利利索索將魚清理干凈,下鍋紅燒。

        她又炒了香菇油菜,香干豆芽,尖椒土豆絲,文白正洗杯子,康比德衛(wèi)胄就一前一后進來了。一個拎了一件啤酒,一個提著一份涼菜,連連喊熱??当鹊乱豢匆娳w顏,一對小眼睛就不動了。他想起了“清水出芙蓉”,——他根本就沒有見過清水出芙蓉是個什么樣子,這可是他能拿得出來花在女人身上的最豪華的句子了。衛(wèi)胄看他那傻樣,故意咳了一聲,才把他那將要出竅的靈魂驚得退回身體里去。

        趙顏熱情招待客人,說飯馬上好。兩人坐下,把啤酒倒上。康比德沖文白笑道:“我說呢,最近把個人哪去了,電話也不打一個,原來是……”文白問他,畢業(yè)論文怎樣了。

        康比德喝口啤酒:“唉,最近一直在思索,思索,不停地思索——”趙顏陸續(xù)把菜端過來。衛(wèi)胄看他書呆子樣,不由笑起來。

        康比德一臉深沉道:“不要笑,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只有傻瓜才會對這種問題發(fā)笑?!?/p>

        趙顏坐在文白一邊,衛(wèi)胄建議舉個杯:“你在思索什么問題呢?”

        康比德兜起圈子來:“這個問題,關乎你,關乎我——”

        衛(wèi)胄笑道:“關乎我?”

        “關乎所有的人。”

        文白笑道:“這哲學上道了!”

        大家舉杯喝起來,康比德猛灌一口,肚子里的才華就溢出來了:“我在思考,人的存在是什么,活著到底有何意義?!?/p>

        趙顏剛喝一口,臉上紅暈就盛開了,看著文白這個有趣的書呆子朋友。

        “我以為你想什么呢,好好賺錢,想其他的問題全是多余?!毙l(wèi)胄給康比德夾了一塊魚,說道。

        康比德問他:“賺錢為了什么?”

        “花錢呀!”

        “花錢為了什么?”

        “吃好穿好住好玩好呀!”

        “吃好穿好住好玩好又為了什么?”

        “都吃好穿好住好玩好了,你還要問為什么?人活著不就這么一回事嗎?”

        “怎么一回事?”

        “賺錢花錢,花錢賺錢,就這么回事?!?/p>

        康比德拿指頭在衛(wèi)胄頭上晃著:“看看,看看!”

        衛(wèi)胄生氣道:“怎么,你覺得不對?”

        康比德說:“豈止不對,連錯都談不上?!?/p>

        “錢怎么了,這樣的社會里,人都無比現實,你居然還說活著為了什么,哲學把你弄成這樣,你還執(zhí)迷不悟,哲學,正是有了哲學,人類的精神才被敗壞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康比德忽然笑了:“噫,商人也談起哲學了!”

        衛(wèi)胄被逗惱了:“商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權利討論人的問題,沒有上過哲學院,沒有看過哲學書,不等于就沒有自己的哲學觀點,你以為只有你們哲學家才有權發(fā)表哲學觀點?這完全是思想上的霸權主義!”

        康比德說不過他,只好點一支煙。

        趙顏對著文白笑了:“原來你的朋友們都是哲學家!”衛(wèi)胄經過努力,終于躋身哲學界。

        “好在我還看了些哲學書,當然我看哲學不是要問人活著為了什么,而是要知道我活著為了什么。哲學家們都自以為,只有他們替別人思考清楚了,別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一會兒理性主義,一會兒懷疑主義,一會兒經驗主義,一會兒超驗主義,一會兒實用主義,一會兒自由主義,一會兒存在主義,一會兒虛無主義,主義越來越多,害得人類是越來越沒主意,你說哲學是不是說不清道不明?”

        康比德回應:“人類的精神本來就是如此?!?/p>

        “哲學家往往認為人類精神面貌本來就不該如此,所以才推出他的一套哲學理論,他們專家會診似的給在他們看來快要病死的人類開出一個一個精神藥方來,藥越吃越雜,病越治越多。”

        康比德直截了當問他:“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人活著有什么意義,這種問題我就是在上廁所的時候也沒有閑工夫去想它?!毙l(wèi)胄干脆不談哲學了,問文白:“書快上市了吧?”

        “得等到開學以后?!?/p>

        “我這邊,朋友們要預訂五十本。好看的話,還有人要買?!笨当鹊乱脖恍l(wèi)胄駁得興趣黯然,把頭轉向文白。

        “怎么才算好看?”

        衛(wèi)胄喝口酒,想想,說:“好看就是有趣,就是有娛樂性,我覺得書偉不偉大沒關系,有沒有趣才是我看書的標準?!?/p>

        康比德又跟他抬杠:“你應該特別指明,你所謂的書專指小說,其他書就不同了?!?/p>

        文白點頭:“愛倫坡說過,一切藝術的目的是娛樂,不是真理。有趣是一種高品位的娛樂,是無功利的審美?!?/p>

        康比德見文白抬出愛倫坡來助威,他也抬一個名家出來助陣:“我信奉王爾德的話,一切藝術都毫無用處?!?/p>

        衛(wèi)胄喝一口酒,笑道:“抬杠好,能撞出思想的火花來。”——康比德當然覺得此話不假,因為他已經氣得心里火花直冒。

        衛(wèi)胄又說:“總之,我覺得書有趣味,跟飯有調味一個道理,營養(yǎng)價值再豐富的東西,沒有調味是沒人愛吃的?!?/p>

        文白又說:“當然,許多人追求趣味,結果都把調料當飯吃了。不說了,凡事一到爭論的地步,就沒意思了,鹽就失去咸味了?!?/p>

        一個暑假,趙顏家里不時匯錢過來。兩人膩在一起,每天一部老電影,讀書,聽歌,練書法,跑步,游泳,打球。也去周邊游玩,雙塔寺,迎澤公園,汾河濕地,晉祠。

        12

        暑假快要結束,趙顏回了老家一趟。她從老家回來以后,順利進入一所私立高中,每天按時上班。

        一天,出版社打來電話要文白去領樣書。文白打車過去。當他看到封面上“蜀道難”三個大字,心里涌動著唐詩“乍見翻疑夢”,宋詞“猶恐相逢是夢中”,元曲“夢兒里常常見他”的驚喜。翻開雪白的書頁,沈同岳的序文為先鋒,率領十萬兵馬,嚴陣接受他的檢閱——書總算出了,出了!

        文白將謝超衛(wèi)胄康比德約到家里慶祝一下。幾人將書亂翻一陣,謝超笑道:“天下才華共十斗,你一個人就占了九斗?!毙l(wèi)胄因為知道是自費出版,并沒有贊嘆的熱情??当鹊聞t細讀幾頁,慢慢尋找可攻擊之處。

        趙顏上課回來,高興得飯都忘了做,捧著一本書翻來翻去:“為什么要叫《蜀道難》呢?”

        謝超笑道:“他是自比李白呢!”

        “《蜀道難》本是古樂府曲名,是李白把它寫成了天下奇作。我寫《蜀道難》實有所本。喬伊斯寫的《尤利西斯》,用的是荷馬的詩名《奧德賽》;卡夫卡寫《變形記》,用的書名是奧維德的《變形記》;渡邊淳一寫有一本《失樂園》,用的是彌爾頓的詩名《失樂園》,他們把古人‘詩意的棲居寫成了現代人‘生存的困境,這都是高明的寫法,所以……”

        “原來你是在關心人類呀,那你給人類指出了怎樣一條光明的道路?”康比德笑著挖苦道。

        “我關心不了人類,因為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來,如果說關心自己也算是關心人類的一個具體項目,那么我寫的是關于生活的艱辛和人生的艱難。”

        “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貴人遭磨難嘛?!庇忠?,又要貴,謝超所說的人生與中藥里所說的人參,可謂同一個東西了。

        康比德說:“你說你寫的是生活的艱辛,人生的艱難,我認為你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言之無物,特別空洞,什么味道都沒有?!壁w顏只翻書,不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是強說愁?我把我的愁說出來,能愁死你們一家子!再說了,沒有愁事,而讓人覺得你苦大愁深,這才是本領,這就好比有錢人讓人覺得他有錢,那很正常,沒錢而讓人覺得他有錢,那就是藝術了!”

        “言之有理!老康你哲學都沒弄清楚你還來弄文學,咱不知道你是跟誰借的那么多勇氣來?”衛(wèi)胄自從推翻康比德哲學以來,處處對他表示不屑。

        謝超嘆口長氣:“這本書一針見血道出了我們的心聲,唉,生活的確很難。我們何嘗不是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

        “反正這本書我不愛看?!笨当鹊孪窆淌刈约旱男帐弦粯庸虉?zhí)己見。

        “你愛看不看。同樣是美女,有的人喜歡范冰冰,有的人喜歡李冰冰,有的人喜歡冷冰冰。每個人的口味不同嘛。”

        “那你是寫給誰看了?”

        “誰愛看我就是寫給誰看的?!?/p>

        “難道你認為你的書就沒有一點問題嗎?”

        “不用說我的書,很多名著都充滿爭議,很正常?!?/p>

        謝超也發(fā)表見解,企圖進入康比德的溝通頻道:“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一旦我沒有了目的,整個世界將失去意義。所以人活著一旦有了自己的目標,也就是奮斗的目標,那么也就意味著有了活著的意義?!笨当鹊聭械门c哲學界的這些俗家弟子談玄論道,一味思考小說藝術。又拿起文白的書亂翻一氣,嘟囔道:“沒有黃段子,怎么沒有黃段子?”

        文白說:“什么黃緞子藍緞子,我的書不是染坊,不是布料店?!?/p>

        “吸引眼球嘛?!?/p>

        “好作品吸引的不是眼球,而是人心。”

        等趙顏把飯做好,康比德已經翻得不耐煩,將書合上道:“你這書容易上頭,看得我暈,慢慢看吧,吃飯?!?/p>

        謝超邊操筷子邊說:“我發(fā)現個問題,文白所以能有今日,與身邊有這位哲學家朋友分不開,這就好比拳擊冠軍都有一位絕好的陪練。”

        趙顏說:“是呢。”

        康比德并不情愿:“我是教練,不是陪練?!?/p>

        “他不是教練,而是練教,練習怎樣教哲學,因為明年他就要登臺講學了,可見他不是我的陪練,我才是他的陪練。”

        “獨陰不生,獨陽不成,一陰一陽,相得益彰。”衛(wèi)胄陰陽怪氣的說法,令一桌皆笑。

        席終人散,文白要趙顏把書看一遍,然后做出評價。趙顏說:“語言很好,調子有些悲觀,反復逼人思考人生?!蔽陌滓荒樐?。

        趙顏到學校去了。文白則在家里蓄意構思一份家書,附帶捷報,不,是捷報附帶家書。這是他幾年來第一份家書,要寄到弟弟的學校里去。

        老父老母:

        見信如面。書已出版,大獲成功。

        爸,俗話說,十年父子成兄弟,你之所以不把我當兄弟看待,不就是因為我不爭氣嗎?現在我爭氣了,我們要和解。等著吧,有一天,我要帶你全國旅行。

        媽,遇上我這樣的兒子,這么多年,你真是操碎了心。我來世間,自有理想,我向往遠方,我喜歡流浪,卻走路看不見大地,呼吸看不見空氣,離家的日子,常常記不起你。這沉重的肉身沒有翅膀,你沒有給我,你不愿我去飛翔,我要是執(zhí)意起飛,你又會奮不顧身,先把自己變成天空。

        小弟,你要用功讀書,要讀課內書,也要讀課外書,要“內外兼修”,方可成為大器。“夫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意思是說人才難得,所以你要立志做一個難得的人才。你說你無書不讀,又無書可讀,我勸你要清醒地對待知識,不要盲目地崇拜文化,書讀得多,并不見得就是好事,“盡信書不如無書”,所以沒書讀,也不見得就是壞事,關鍵看你怎么讀書,怎么讀書,等我回家細告于你。

        小妹,你也一樣,要用功讀書,“夫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意思是人才難得,女人才更難得,所以你要立志做一個難得的女人才。哥寄厚望于你。

        好了,我正忙于寫作,閑話他日再敘。

        文白謹撰

        文白寫完,將信寄起而并未寄書。

        幾天后家里收到此信,文父生氣,文母失笑又傷心,小弟小妹不知其所云。

        文白寄信后幾日,去市里最大的新華書店看自己的書是否上市。

        書店里有人看書沒人買書,五層樓里幾十萬圖書,一層全是經濟類書籍,二樓是教材,三樓是文學藝術類。文白跑到三樓,找他的書。暢銷書展臺上,沒有。新書展臺上也沒有。他只好去新書書架上找,找,找,找,找到了!他的五本新書如蜀國的五虎上將一樣,威風凜凜地站立其中,可惜并列左右的新書,全是些無名小輩所著。文白不想跟這些人為伍,趁服務員不注意,他把自己的新作全部放到名著書架上去,左邊有荷馬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等文學大師,右邊是博爾赫斯卡爾維諾菲茨杰拉德等文學巨匠,這些名著包裝統(tǒng)一,紙質精美,顯得文白的書仿佛格列佛來到了大人國。他把書放好后,躲到一邊,看是否有人翻閱。

        不多時一個戴眼鏡的老青年來到名著書架前,先朝莎士比亞打了個噴嚏,又把博爾赫斯卷曲成筒觀看一刻,再把菲茨杰拉德攬入懷中,摩挲好久,這才把文白的新書拿起來,看作者毫無名氣,就把書放回去了。等老青年把整個世界文壇都蹂躪完畢,服務員走過來了,將文白那五本書拿走,問:“誰把這些書放到這個架上?”

        文白忙說:“不知道……”他走開了,還聽見服務員罵:“有病。”

        文白在周圍轉了一圈,悶悶不樂,回到房里,等趙顏回來。

        趙顏進門就告訴他:“好消息,我把你推薦給我們付校長了,說你可以去面試?!?/p>

        “我考慮考慮?!?/p>

        “你有學歷,有才華,為什么不去應聘呢,教了書,你也有充足的時間寫作嘛!”

        文白怕自己再堅決反對,引起趙顏懷疑:“怎么招聘?”

        “試講,畢業(yè)證,你有書出版,會優(yōu)先錄用,這個校長很看重學識的?!?/p>

        文白決定前去應付一下,校長如果非要讓他出示畢業(yè)證,他就拒絕這份工作,如果不需要文憑,教書也未為不可。便說:“那明天去一趟吧?!?/p>

        二日上午,趙顏把文白打扮一番,要他把畢業(yè)證之類帶上,萬一校長要看,免得再回來取。

        “我什么都不帶,就帶一肚子才華去?!?/p>

        這所私立學校的校長付恪成,從事語文教學近五十年,為教育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三年前方得退休,一生可謂門生遍四海,桃李滿天下——這個城市所有人都算是他的桃李,隨便問到一個什么人,問他的語文老師是誰,再問他的語文老師的語文老師是誰,再問他的語文老師的語文老師的語文老師是誰,一直追問下去,最終的答案總能回到他身上,所以退休之后,私立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仍然把他抬到學校來普度眾生。

        文白見到付校長。學校預鈴響過,趙顏上課去了,文白就跟校長在辦公室談論起來。

        付校長好不容易從喉嚨里咳出一句話來:“后生可畏,這么年輕就有著作出版。”這時一個女生抱一摞作業(yè)本進來:“校長,作業(yè)本收來了?!?/p>

        “收齊了嗎?”

        “兩個同學沒有交?!?/p>

        “把那兩個同學叫來?!?/p>

        那個女生出去了,付校長問文白:“剛才我說到哪了?”

        文白笑說:“你說……”

        “啊,對,你如果在這里教學成績顯著,我們可以考慮給你轉正。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學為人師,行為世范,這才是教師之本嘛。我年輕的時候——”文白見他嘴里的話跟他嘴邊的胡子一樣亂而多余,也懶得再聽:“我給哪個班上課?”

        “高二三個班的語文,你先代著。前學期的幾位老師教學無方,導致現在課堂秩序都不是太好?!?/p>

        “那我?guī)讜r可以上課了?”

        “隨時能上,現在就可以上?!?/p>

        文白又問:“工資怎么算?”

        “一個月兩千,試用期工資都是這樣?!?/p>

        文白沒有想到這么快就上講臺,躊躇之間,付校長說:“不要怯場,年輕人常有這種心理,其實沒有什么,你就當他們是大白菜,自然就不會緊張了,幾節(jié)課下來就適應了。”

        付校長帶他去了高二班,他慌得一點準備都沒有,經過窗前就聽見里面嗡嗡作響,付校長一到門口全都噤若寒蟬了,文白跟進去,付校長拿黑板擦在講桌上,啪地一拍:“嚷什么?這是你們新來的語文老師,中原大學高材生,現在已經有書出版——”

        學生一聽目光全移到文白臉上,好在付校長剛才讓他把學生當大白菜,心里果然放松許多。付校長出去了,文白開始登臺講學:“啊——現在由我來給大家上語文課,聽說你們前學期換了好幾位老師?”

        “是——!”

        他很多年前就有改革語文教學的志向,今天終于有機會了:“我看大家對語文課沒有興趣,這是什么原因?”臺下的學生有的說老師不行,有的說課本不行,有的說整個教育體制都不行。文白覺得高二學生不像高三學生那么老成,也不像高一學生那么幼稚,說好是活躍,說壞是頑劣。

        “從此以后,我的語文課上,除了掌握課本知識,大家想看什么書看什么書!”

        一個膽大的同學問道:“老師,你這話多會生效?”

        “現在就生效?!痹S多同學立即就從桌子里拿出各類課外書。

        “這一節(jié)課就當是討論會吧,咱們可以隨便問答?!?/p>

        “老師,你真的有書出版?”文白剛點頭,幾個聲音冒出來:“書名是什么?”

        “《蜀道難》,全國新華書店發(fā)行。”全班“哇”成一片。

        “我想請大家每一個人都談一下自己的理想,好,就從左邊第一位同學開始?!?/p>

        “我要做科學家?!?/p>

        “我想當明星?!?/p>

        “我要做企業(yè)家?!?/p>

        “我要做工程師?!?/p>

        …………

        將近有一半人說完,卻沒有一個要當作家,文白站在臺上,不免起“吾道窮矣”之憂,終于等到倒數第三位同學說:“我要當一位作家?!蔽陌奏叭欢鴩@:“吾與點也?!?/p>

        “大家是不是不愛寫作文?”臺下有的說不愛,有的說不會。

        “心里想什么,筆下就寫什么嘛,當然這里面涉及個技巧問題,也就是修辭方法,要不下節(jié)課我給大家講點修辭知識,想聽的聽,不想聽的看其他書,不礙事?!?/p>

        趙顏在班里聽見隔壁不時傳來陣陣笑聲,心里懸著。課后見到文白總算放了心:“感覺怎么樣?”

        文白滿心歡喜,嘴上卻說:“沒啥意思?!边@種回答只是為了留條后路——不知付校長會不會要他出示證件。文白回家吃了飯就積極備課。趙顏笑他:“沒啥意思,還這么熱心?”

        “這不是熱心,這是責任心,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好?!?/p>

        他決定下節(jié)課講講比喻,知識性趣味性兼具。比喻可謂是修辭學里的名門望族,它把其他諸如比擬、模擬、仿擬、引用、對偶等修辭手法都顯得如小戶人家。文白同時又想到一個故事,明天上課有了材料。

        上午第二節(jié)就是語文課。

        “今天我要給大家講一講比喻這種修辭手法,比喻的種類之多,不下我們所吃的魚的種類,魚有鯽魚、鯉魚、帶魚、鱒魚、草魚、鯰魚……”學生們個個嘴巴嚅動,食欲與求知欲同時被勾起來。

        “比喻有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反喻、對喻、引喻、倒喻、擴喻、較喻(等喻、弱喻、強喻),縮喻、互喻、回喻、正喻、曲喻。”

        逐個說下來,學生們的興趣開始黯淡,他趕緊補救:“咱們舉例說明,比如說某個人,咱們就隨便叫他康比德吧,康比德像條狗,這就是明喻;康比德喜歡哲學,他是康德門下的一條走狗,這就是暗喻;我認為康比德論文狗屁不通,可是哲學院的教授們卻對他的狗屁很滿意,這就是借喻;康比德像狗像雞又像驢,這就是博喻;康比德不像狗那么賤,也不像驢那么倔,這就是反喻;狗中哮天犬,人中康比德,這就是對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康比德嘴里也說不出什么好話,這就是引喻;這條狗看上去很像康比德,這就是倒喻;康比德像只狗一樣又黑又小,又喜歡吐舌頭,又喜歡搖尾乞憐,這就是擴喻;康比德比這狗還賤,這就是強喻;康比德還沒有這只狗好看,這是弱喻;康比德跟一只西洋花點子哈巴狗一樣可愛,這是等喻;康比德常用他那鋒利的思想的狗牙咬人,這就是縮喻;狗像康比德,康比德像狗,這就是互喻;黑暗的墻角里臥著一條狗,走過去一看是康比德,這就是回喻;康比德是犬儒學派的一代旗手,這就是正喻;康比德跟人罵仗,朋友們知道他是狂犬病又發(fā)作了,這就是曲喻?!卑嗬锏男β暣似鸨朔?,氣氛活躍。

        過幾天,付校長整體覺得這小子不錯,讓文白帶證件來,準備辦理入職手續(xù)。文白最終找理由推脫了。他拒絕用一張假文憑在世上混。最后一次出了校門,他回頭看著校園里工字型的教學樓,將教學樓一分為二的紅旗桿、足球場、籃球場,世界完好如初,自己卻又走投無路了。左右看看,過了人行道,徑直朝對面的公園里走去。走投無路的時候,公園也不過是陽光照耀下的花草地獄。他設想,如果回到五年前,回到高中時代,他會不會中規(guī)中矩做一個嚴格接受教育訓練的三好學生,放棄文學,放棄藝術,放棄早戀,放棄所有不切實際的理想幻想胡思亂想?他感覺自己完全就是包法利夫人的中國變種!更讓人焦慮的是,萬一趙顏知道了他的文憑是假的,書是自費出版的,全是冒牌貨,沒有一點硬通貨的人生,還跟人奢談什么愛情,豈不完犢子了?他感覺心里七處起火,八處冒煙,咽了一口口水,無精打采地走到小湖邊,掬水洗了把臉,回到草坪上,躺倒,閉上眼睛,長長地喘著粗氣。

        趙顏回來,知道了,文白振振有詞地說道:“我不喜歡教書。我寧下工地去,掙錢養(yǎng)你?!?/p>

        13

        書上市一個月了。文白感到無比失落。這個世界對他的出書,對他的心血之作,這么大的事情,渾然不覺,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趙顏安慰他先穩(wěn)固生活,寫書大可從頭再來。文白倒也從諫如流,參加了幾次應聘,卻連連碰壁。已經是深秋,他常常獨自一個人沿著長長的鐵道,走很遠很遠,看來來去去的火車。每天去附近樹林里散步,看著頭上黃葉蕭蕭,一臉落寞。

        謝超來過幾次。康比德也忙于論文。他想去找衛(wèi)胄聊天,但由于出師未捷,他盡力避見衛(wèi)胄。衛(wèi)胄書店的生意近兩個月來已經開始賠錢,他決定改變一下經營方式,將一部分精品圖書,拉到各大學校門口叫賣,便叫文白過來幫忙,文白覺得這也算是補償人情的一個辦法,便積極配合,隨叫隨到。

        兩人雇車把書拉到師院門口,衛(wèi)胄將早已打印好的紅布條幅掛在兩樹之間,書寫:滴血甩賣一流名著,含淚拋售精品圖書。等到下午三點左右,學生開始大量涌出校園,他大聲叫賣:“賣書啦!賣書啦!一流名著,精版圖書,錯過機會,終生后悔!莫泊桑五塊,福樓拜五塊,契訶夫五塊……”讓人聽了不知他是在販書還是販人。有些學生前來觀看,可是沒有幾個人買,文白這才清醒,如今圖書市場正在急速地衰落著。一下午,近千本書,總共賣了百十來本。文白后悔自己選擇了文學道路,文學道路真跟傳說中的蜀道一樣難了,文學的尊嚴早已喪盡,或者正如紀德所說,文學只屬于少數幸福的人。他甚至懷疑自己,除了指甲和頭發(fā),別無所長,寫作更非特長。像個孤兒,手里拿著玩具一樣的理想,在城市流浪。這么多年,他熱愛文學,但文學不熱愛他。從讀書到寫書,到出書,到賣書,走到今天,一步比一步艱難,書賣不動了,腳也邁不動了。但頭上的蜀道比腳下的蜀道更艱難漫長,這該何去何從?

        文白幫衛(wèi)胄賣了十天書,書賣得差不多了,又閑下來,無所事事。這日,康比德來了。一進門,文白就見他比以前消瘦,康比德點頭稱是:“寫論文累的?!蔽陌讍栒撐膶懲隂]有。

        他坐下,喝口茶:“我開始后悔選擇這個題目來做論文,人活著有什么意義,這就好比是教授們所謂的死題,解不得;畫家所謂的死角,畫不得;也像棋手們所謂的死棋,下不得?!?/p>

        “你不要鉆牛角尖想問題了,你退一步想,你做論文為了什么,不就是為順利通過考試答辯,正常畢業(yè)嗎?你不妨以此類推,窮人是為了變得富有而活著,病人是為了找回健康而活著,失敗者是為了能夠成功而活著,憂愁者是為了走向快樂而活著。”

        “可是,窮人到死都不曾富有,病人失去健康才導致死亡,失敗者始終沒有成功,憂愁者也一生沒有得到快樂,你說這些人活著有什么意義嗎?就好比你搬一塊大石頭,任你竭盡全力,石頭依然不動,你覺得你的付出有意義嗎?這在物理學上就是所謂的零功率?!?/p>

        文白想,如果自己一直失敗下去,那還有什么意義可言?既然沒有意義可言,那么這樣的人生是不是就好比包餃子剩下的面片——白活了?

        “所以我開始后悔,這是個死題,解不得?;钪褪腔钪饬x就是意義,活著與意義之間,沒有任何聯系?;钪荒苷f有意義,也不能說沒意義,只能說是非意義,或者反意義,當然非意義與反意義在哲學上也會被視為一種意義?;钪桥懦馊魏我饬x的,就像你摸著姑娘身子的時候,一切美麗漂亮等等等詞匯,幾乎想都想不起來,失效了。”

        文白說:“我也后悔我選擇了文學。文學就是禪宗指月的指頭,可我們不看月亮只看指頭了?!?/p>

        “所以過來找你,安安靜靜坐會,聊聊姑娘,聊聊天氣,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這樣就挺好。對了,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p>

        文白以為是自己名動海內了:“是關于書嗎?”

        “我們哲學院有位老教授盧衡,年過八十,體力視力都很差,可他又要給自己做傳記,托人四處找一位文筆精彩的作家做他的短期秘書,協(xié)助他完成這項工作,我已向他的家人推薦過你,你有心思去嗎?”

        文白一拍大腿:“這么好的工作,為什么不去?”

        “別急,本來這活該由我來干,可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所以你得給我點好處?!?/p>

        “說吧,怎么謝你?”

        “要趙顏親我一口?!眱扇舜螋[著下了樓。

        康比德找到盧衡教授的兒子,此人已是物理系教授,待文白如上賓:“家父一生致力于哲學研究,你應該對他的生活歷程思想歷程都要有個全面敘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文白說:“明白明白?!?/p>

        盧先生帶文白去見家父。文白向康比德做了個“V”字手勢。想傳記作家同樣可以成為大作家,艾克曼、茨威格、羅曼·羅蘭不都是以此成名的嗎?

        老教授住二十樓,頂層。電梯口出來,從窗口看外面,只覺這房子高得快接近天堂了,盧先生把他讓進屋來。

        老教授穿著灰色毛衣,半躺在床上,看樣子比他的房子還接近天堂。頭上寸草不生,下巴的灰白色草根卻超乎尋常的茂盛。雙目似睜似閉,文白靠近離他臉半尺遠的地方,他都看不清楚。文白想給這種人做傳記,弄不好連遺囑都得替他寫了。老教授指了指書桌上的老花鏡,文白給遞過去。對于老教授的生平,文白是兩眼漆黑,兩個睜眼瞎坐在一起,敞開心扉說起亮話來。教授夫人行動卻還方便,眼睛比教授的好多了,雖然一進門她把文白認成了自家兒子。一老一少把他們的工作談了個大略,文白的工作時間,是每天上午下午各三個小時。工資當然看傳記字數來算。盧先生又把文白領到老教授的書房,讓他熟悉老教授的著作和生活資料。老教授著作等身,雖然不知是等高于那矮小的身材,還是等值于那速朽的身體。他在中原大學以著述晦澀難懂的哲學作品而出名。他寫傳記的目的是便于使將來研究他的學者們可以有詳實的第一手資料。

        盧教授又給他指點:“有的哲學家做傳記只記其思想發(fā)展歷程,有的則只記實際生活歷程,家父生活與思想歷程都很豐富,你應當兼而記之。”

        回家將此事說與趙顏,趙顏贊同:“也是一次學習哲學的機會?!?/p>

        這天,文白獨自來到老教授家,老教授躺在床上,從他八歲說起,說他怎樣種過地,放過羊,喂過牛,后來被打成右派,飽經苦難,而熱愛思考之心,始終不渝,終而有今日成就,文白按趙顏的說法如實筆錄,又想到盧先生要他“做出公正的評價”,于是他寫成“輟耕垅上,有志似陳勝,牧羊雪中,堅毅如蘇武”云云。

        文白寫了好幾頁,教授要他念一遍,文白念道:“……先生的哲學著作在學界影響頗大……”

        老教授擺擺手,咔咔地吐口痰,說:“我的書確實沒什么影響,但是我也從不后悔把這一生獻給了哲學,我們這代人,經歷了太多的社會變化,戰(zhàn)爭,饑荒,各種運動,改革開放,這些經歷都促成了我一再變化的思想歷程。如果我的書還有點價值,我愿藏之名山,給幾百年后的人們閱讀。哲學研究不是一時能下定論的?!崩辖淌谡酒饋碇糁照仍谑覂弱獠?,像是在回憶著飽經風霜的一生。文白記錄著他的話語,也粗略地概括一下:藏之名山,有司馬遷之高風;俟諸后人,有叔本華之遠見。老教授坐到沙發(fā)里,午后的陽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

        有趣的是,老教授每天都會說些陳米爛谷的瑣事,家族里的重要旁支關系,十幾年前朋友借錢,兒子什么時候結婚,孫子什么時候出生,全都寫了進去。剛開始,作為了解,還算新鮮,講多了就平淡了。有一次下午,老教授又講他獨自泛舟,不小心掉到湖里,文白聽得極度乏味,犯起困來,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五次掉到湖里了。文白抬頭看見對面樓臺上有女孩脫掉上衣洗頭,一時看得興起,連老教授掉到湖里也不去理會了。直到教授夫人到陽臺上澆花,才擋去他的視線??菰锓ξ叮缓谜依辖淌谡f些趣話:“教授,你老活到今天怕不怕死?”

        老教授淡定地說:“怕啊。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年紀再大,也會怕死。這是我在這個年齡的感受。”文白也想,全人類都坐在一輛列車上前進,某些人卻莫名地掉下車去,是誰誰都怕的。

        “可是,許多研究哲學的人如蘇格拉底、蒙田、祁克果,都認為從事哲學就是學習死亡?!薄@話當然是說老教授研究哲學這么多年,還那么怕死,說明他對哲學還沒有完全研究明白。

        “年輕人,那你怕不怕死?”教授把頭一低,渾濁的老眼從鏡框外看過來,和藹笑道。

        文白說:“不是不怕,是不該怕。西摩尼得斯就說,身亡并不是死,膽怯才是真正的死?!卑凑者@個說法,老教授早已死翹翹了。

        老教授伸手說:“這個話題好,要記錄。和年輕人交流就是活躍些。”

        文白一直陪著老教授從八歲活到八十歲,十萬字的書稿終于出爐。老教授完成了他最后一部著作,文白也因此掙了五千稿費。

        老教授看過初稿,大為高興,又要給他加錢,又與他合影,遂結為忘年之交。抄第二稿時,老教授又把他與夫人珍藏多年的情書也抄進傳記里去,欣然笑道:“我現在不怕死了,寫完傳記,我等于又活了一輩子,只是羨慕你們年輕人,或者說嫉妒,嫉妒你們可以自由追求知識、愛情、榮譽、財富,盛年不重來啊。”

        文白給他講“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給他講“莫道桑榆晚,紅霞尚滿天”,還給他講“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老教授一輩子書齋生活,還是經不住年輕心靈的鼓動,激情大發(fā):“咱們明年登泰山!”

        “好!”

        “我要在兩年之內,再寫一部哲學作品?!崩项^子發(fā)起狂勁來實在跟小孩子沒有區(qū)別。

        “很好?!?/p>

        “我會盡快動筆的。”文白為增添老教授努力工作的信心:“只要你身體健康,八十歲又怎樣呢,不過是第四次二十歲?!崩辖淌诒凰旱霉笮?。

        衛(wèi)胄在書店門口貼出告示:本人因家中有急事,愿將正常營業(yè)中的書店低價轉讓,有意者面談為宜。也有幾個不長眼睛的人前來交涉,但他們的錢長著眼睛,開價太低。謝超來過,他租下一套底商,準備開一家汾酒專賣店。

        趙顏代了兩份家教,日子辛苦又充實。文白卻悶得頭疼。下午,盧先生打來電話,說老教授于昨夜凌晨一點去世。據醫(yī)生說,是由于最近疲勞過度所致。老教授死在自己的書房里。死時懷里還抱著已寫出的一萬字的哲學手稿。這個消息把兩人驚呆了。文白悔恨自己不該鼓勵老教授寫什么哲學著作,自責不已。

        三天以后,老教授的葬禮在中原大學大禮堂里舉行,先開追悼會,隨后火化。哲學院全體師生,與部分學界同仁共一千余人,前來吊唁,花圈擺滿了校園里幾條主道。挽聯更是不計其數:“盧衡教授千古!”“世無靈藥能醫(yī)死,學有疑難可問誰?”“哲人其萎,泰山其崩”。文白想到他與老教授約好明年登泰山,可是那座泰山未登,這座泰山已崩。

        作為老教授的唯一一位傳記作家,文白被安排在悼念隊伍最前列。他不敢離老教授太近,生怕老教授眼睛一眨:“來,把這個場面也寫到我的傳記里去!”靈堂上的大幅照片是老教授考入哲學院時的入學照,雄姿英發(fā),氣宇軒昂,與棺材里躺著的身上覆蓋著鮮花的老教授判若兩人,這個年輕人他去哪里了,文白又想到老教授的那本影集,除了棺材里躺著的,那一個個或喜或悲,或憂或樂的盧衡們都去哪里了?

        葬禮上,老教授一生追求的夢想終于實現了,他被每一位來賓都說成是“當代最偉大的哲學家”,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身前遭冷遇,死后受熱捧,溫差大得讓人受不了。老教授死而有靈,也許后悔自己不能從棺材里坐起來:“我不死了,至少等你們給我舉行完葬禮再死不遲!”

        人死不能復生,人生不能復死。人死并不像村上春樹所謂“一件拔了電源的電器”,而是如某位中國作家所說的“單程車票”,哪里下車哪里就作廢了。市里電視臺的記者也前來湊熱鬧,來賓一個一個接受采訪,文白想了老半天,也中規(guī)中矩說道:“盧衡教授的去世,是哲學界不可估量的損失……”公眾臉上的陰云好比他們頭上的密云,有感情色彩卻沒有感情。盧先生一直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子一樣站在那里,向每位前來吊唁的人點頭認錯。學物理的人,視人情也如物理,死亡是一種自然現象,所以并不特別悲傷。教授夫人坐在兒子旁邊,不,而是坐在長眠的老教授旁邊,在低沉的哀樂里,也像是睡著了。

        老教授躺在那里,安詳寧靜,由生命還原為一堆即將腐朽的物質。人體由宇宙中一百多種元素組成,而這些元素也曾經無數次組合成樹木、石頭、鳥獸、塵土,組合過任何一種物質存在,當這些元素偶然組合成人,以王者般的榮耀來領受這世上的陽光、雨露、清風、山河大地以及一代代人類創(chuàng)造的所有文化藝術和有關生活的一切美好事物,而有多少人了悟這個真理而像王者一樣度過無比珍貴的一生?有多少人了悟每個人都生而為王,都是自己的王,哪怕他窮困潦倒,衣衫襤褸,饑寒交迫,苦難深重。只要清醒地活著,就是世上的王。

        “在死亡面前,人的一切努力都顯得徒勞?!蔽陌仔睦锖鋈灰涣?,多日來失敗的心理忽然得到解脫——是成是敗,若干年后也不過同一個結局。如果此時是自己死了,這輩子活了個什么結果,陸機死時想到的是華亭鶴唳;李斯死時想到的是再也不能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張季鷹說使他身后有浮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活在當下是最重要的,從前一直在乎的別人的種種目光,現在看來跟螢火一樣地不足介懷了。尤其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即使吵架也是一種快樂。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悲劇,所以一定要把生活過成喜劇。

        他在人群里搜尋著趙顏。他想緊緊擁抱她。趙顏呵呵大笑:“你今天怎么了?”她不會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跟老教授活過一世,也死過一次,人死還能復生,從此以后他會認真對待活著的每一天。趙顏當然不會明白,文白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他不想跟她說,他在悼念盧教授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生命在宇宙間漂流,時光在肉體里飛逝,從來不曾停息,而我們全然不知。很少有人會在年輕的時候,思考過死亡。死亡才是最深刻的哲學。文白朝老教授深深鞠了一躬,感謝他以身示范,給他上了這一堂最深刻的哲學課。

        趙顏并沒有出現。葬禮終于結束??当鹊聫娜巳豪镒哌^來:“全場沒有一個人悲傷,除了你?!?/p>

        “還有一個人也不悲傷?!?/p>

        “誰?”

        “老教授?!?/p>

        “他當然不悲傷了,如果說‘從事哲學就是學習死亡,他現在總算是學業(yè)有成了!”

        14

        衛(wèi)胄轉讓掉書店的當天,就前來向文白要錢。

        這時候,文白才知道自己陷入了生活的絕境。出書花的兩萬多元,無疑全賠了。

        他沒法向自己交代,也沒法向家里交代,好在還有趙顏?!霸蹅兘Y婚吧?!贝巴庖轨F漫漫,文白從背后抱住趙顏溫潤光滑的胴體。

        “結婚?”

        “是的。”

        “我還沒想過。怎么想到結婚了?”

        “每個人來到世間,都要回答一個問題,我是誰,來做什么,如何度過這一生?!?/p>

        “這跟結婚能扯上什么關系,你不是有名垂青史的寫作志向嗎?”

        “這些都因為有你,才變得有意義。名垂青史與睡你一輩子之間,我選擇后者。我愛故我在。愛你是我體會生命存在的方式?!?/p>

        “愛情是浪漫主義,婚姻是現實主義,我們得有穩(wěn)定的工作,得有房子,得多少有點積蓄?!?/p>

        “我什么都沒有,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錢,連文憑都沒有,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抽屜里的畢業(yè)證哪來的?”

        “假的,但我基本沒有用過。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就一條道走到黑,再難我也認了。我拒絕弄虛作假?!蔽陌装阉k假文憑,家里要給他花錢買工作的事,都和趙顏說了。這是他焦慮很久得出的上策:坦白從寬,如實道來。趙顏靜靜聽著,她終于明白文白上次何以不去學校上班了。

        “我和這個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未來可能有無數苦頭等著我吃。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趙顏想了想,說;“我愿意,可是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走到一起。就算走到一起,那么多人戀愛,生育,離婚,你能確定往后余生,我們都能像今天這樣愛對方嗎?如果柴米油鹽把我們消磨得麻木了,淡漠了,分開了,那么我寧要愛情,不要婚姻?!?/p>

        文白沉默了,嘆一口氣:“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就是想和你在一起?!?/p>

        趙顏翻過身來,撫摸著文白的臉,用乖巧而真誠的眼神看著他,“我沒那么重要,成為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p>

        “沒有你,我如何成為自己?!蔽陌钻P了燈,趙顏很快在他懷里睡去。

        其實兩人都睡不著。趙顏盡管知道文白的文憑是假的,他現在就是一個背著理想裸奔的年輕流浪漢,可她并不后悔選擇文白,這個世界上,千姿百態(tài)的人,千姿百態(tài)的活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生活。未來很苦嗎,生而為人,從來沒有容易二字,生老病死本身就構成了人生艱難的基本內容。但她也明白,父母是堅決不會同意這事的,除非她無視他們的感受,奮不顧身選擇文白。

        月光如水,三星在戶,中原大學的鐘聲帶著悠長的顫音響起。已是午夜,文白為趙顏今晚的反應感到欣慰,如釋重負,這事幾乎快讓他內心崩潰了。處心積慮提心吊膽地追求一個人,此刻讓他暫時獲得一種結結實實的生之快感?;钪婧?。愛情說白了也是一種皈依,讓人可以在虛無塵世獲得一種堅實而輕盈的力量。他靠床頭坐著,看著架上那么多書,都是流傳千古的偉大經典,每一本都是作者在世時的夢中夢,去世后的身外身,一本書就是一種不死的渴望,一具不朽的靈魂,靈魂棲滿書架。這種想法使文白心里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傷感。這或許已經不是書本的年代。幾個世紀以后,甚或幾千年以后,那時的人們再看我們今天的書籍,他們眸子青青,能看到紙上奔涌的浪花和文字背后不滅的愛與信念嗎?或者說,就像我們閱讀前人的文字一樣,他們能讀懂我們曾在艱難時世里的悲傷與快樂嗎?寫作是要有名垂青史的志向,可是相比活著,所謂不朽,也不過是一種幻覺。多少前賢,在相似的月夜,四下無人,風搖竹影,輾轉反側,應該都這樣想過。

        他撫摸著趙顏的頭發(fā),脖頸、臉龐、下巴、臂膀、肩背、乳房、腰腹、大腿、小腿、腳踝、腳趾,心想,百年以后,如此美麗的肉體要歸于塵土,不禁淚流滿面,把她抱得更緊。

        文白將自己的情事告知家里,說得有模有樣,父母很高興,畢竟成日嘮叨的心事有了眉目,給他匯了一筆錢,要他好好和人家姑娘相處。下午逛街,文白給趙顏買了一條白玉吊墜。兩人順路照了一版好玩的大頭貼,回來全貼在房里。

        放在書店里的那些作品,對于文白,仿佛就像私生子似的,不斷想起又不能理會,所以一直沒有去看——賣了也不過五本,賣不了也不過五本。無所謂!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周圍的朋友,文白一個不去拜訪。趙顏有時候會住在學校,有時候回來。他每天坐在家里聽著所有自己喜歡的老歌??粗β档氖澜绻陋毜剞D個不停,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局外人。在靜靜的長夜里,關了燈,窗外雪落無聲,打開音響,聲音放得低低的,一首一首地聽,一遍一遍地聽,每首歌里,都保存著他青春的諸多記憶:《甜蜜蜜》《紅日》《一起走過的日子》 《滄海一聲笑》 《真心英雄》 《瀟灑走一回》《只要有你》《雨一直下》《愛在深秋》《吻別》《大海》《濤聲依舊》《流浪歌》《大約在冬季》《再回首》《青春舞曲》《愛就一個字》《年輕時代》《從頭再來》《好人好夢》《一無所有》《勇氣》《不管有多苦》《窗外》《水手》 《光輝歲月》 《謝謝你的愛1999》《人間》 《倩女幽魂》 《奔向未來日子》 《追夢人》《明天會更好》……

        這些歌仿佛無數分叉的時間,讓文白覺得周圍有無數個看不見的自己,讀書,流浪,熱戀,失意,失敗,走投無路,身無分文,無數個自己。文白以柏格森的心理時間而非北京時間過著每一天,他直到今天才終于理解了柏格森的哲學。上百首歌,上千遍聽,算是給自己整個青春時代舉行盛大的音樂會。毫無羈絆的青春時代,就要分一個段落了,而不是畫一個句號。他重新審視自己的青春。青春,就是愛的意思。這讓他想起了古希臘,想起了沈同岳那一次關于古希臘的演講?!肮畔ED是人類的永久教師,古希臘人愛智慧,愛美,愛運動,愛藝術,愛生活,愛自由……”至今記憶猶新,這不正是青春的特征嗎?人類的歷史并不遙遠,也從未消失,歷史活在每一個活著的人身上。如果說古希臘是人類的青春時代,那么青春時代也就是一個人的古希臘。它們都像是地中海的往事,壯麗瑰奇。文白想起他那個許久以來的夢想,去西部看大漠,去東部看大海。他要帶趙顏去,去西部看大漠、飛天、長河、落日。再去看大海,最好是去看地中海,去看年輕的命運女神、智慧女神、自由女神、愛神、美神、酒神,以及勝利女神,去看諸神的故鄉(xiāng)。這些事物跟那些老歌一樣,共同構成他青春的璀璨星空。

        他甚至開始懷念故鄉(xiāng),蒼涼美麗的黃土高原。懷念故鄉(xiāng)的山水草木飛禽走獸。當年帶著理想遠走高飛的他簡直就是把父母和家鄉(xiāng)拋諸腦后了。他是穿著一身后現代的西裝,邁著超現實的步子,操著一口非主流的普通話,出現在這個城市的。故鄉(xiāng)的客車載著他離開呂梁,上嵐山,過汾水,進入天門關,東有東山,西有西山,在遼闊的晉中平原上,這座古老而又年輕的城市,第一次向他展現了她的盛大繁華,高聳的樓宇,熙熙攘攘的大街,川流不息的道路,夏天特有的空氣的味道。這座喧嘩而騷動的坐落在中國北方的城市,和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樣,承載著無數人們壯麗的夢想和磅礴的未來。文白也曾經那樣熱烈地擁抱這座城市,在綿綿秋雨里,多少次沿著汾河公園,從下午走到黃昏,在浩蕩春風里騎著單車,飛一樣逛過所有的大街小巷,書店,姑娘,風景,飲食,歌聲,處處充滿歡喜。萬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饑餓,寒冷,貧窮,落魄,冷遇,處處碰壁。這座城市并沒有給他一個豐滿滋潤的青春,只是迫使他的心靈及早還鄉(xiāng),他不屬于城市,他屬于黃土地,他是山河之子??墒?,故鄉(xiāng)還能回去嗎,怎么回?其實那里也并非樂土,貧窮閉塞落后而導致的人心的褊狹與黑暗,也不是外面世界所能想象的。幾番憂思過后,他也想通了,其實,對于今天來說,昨天就是故鄉(xiāng),對于成年來說,童年就是故鄉(xiāng),懷念過去就是懷念每一個逝去的自己。

        錢老是不夠花,這是最苦惱的事情。兩人上街買菜,專揀不太新鮮的買,盯著秤盤,三毛兩毛也要搞價。文白坐公交也學了本事,把一塊錢的紙幣撕成兩半,能坐兩次公交。提前把半張錢卷好,上車即投,司機根本來不及看投出的是整幣還是殘幣?;蛘吣梦宸钟矌懦渥饕辉撻G,五分硬幣分量輕,得用力彈入投幣口,聲音效果才與一元鋼镚的相當。有一回坐電車,電車上有售票員,眼尖,發(fā)現他投了半張紙幣,直接把他轟下車去。他從杏花嶺區(qū)一路步行回來,又羞又氣。

        趙顏笑說:“這么大人了,又不是木偶,給我打電話啊,我去接你。以后不許這樣了,沒錢也要有沒錢的樣子。沒錢和我說,我給你。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落魄過。爸爸媽媽雖說收入不太多吧,至少從來沒有讓我缺過錢。”

        文白喝口水,長喘口氣,把外套一脫,坐到床上,淡然苦笑道:“有時候,面對生活這么多的無奈,真想號啕大笑。”

        “這樣的笑,我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你給我笑一個吧?!?/p>

        文白的臉生產不出這種笑來:“我很失敗,但請你相信我。我要結束寫作,謀生?!?/p>

        “我相信你,慢慢來。寫作除了天賦,學養(yǎng),還需要閱歷,需要積淀,需要時間。你這么熱愛文學,不要放棄?!?/p>

        “與其說我熱愛文學,不如說我熱愛生活。我所熱愛的東西太多了,豈止文學?!?/p>

        “謀生是好的,但是人總得在生活之上有所追求。我喜歡你,正是因為有理想的人,自帶光芒。”

        “熱愛就足夠了。領受了文學那么多的光輝,我知足了。學到的東西,會以別的形式出現在生活里?!?/p>

        “既然領受了光輝,就該照亮一部分世界?!?/p>

        “我連自己都沒照亮?!蔽陌鬃猿暗馈?/p>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那你首先照亮自己?!?/p>

        文白恍然點頭:“好,汝大器,當晚成。今天就把這句話寫下來,貼在墻上。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打擊。拋開這些無謂的煩心事吧。想象我們在旅行?!?/p>

        “哪里?”

        “敦煌。壺口。三峽?!?/p>

        “然后呢?”

        “地中海。”

        “再呢?”趙顏躺在文白胸口,閉著眼道。

        “阿爾卑斯的牧歌。萊茵河的清晨。普羅旺斯的春天。挪威午夜的森林。南太平洋上塔希提的陽光。好望角的落日。乞力馬扎羅的雪。”文白繪聲繪色給趙顏講解這些天南海北的世界各地的旖旎風光。文白把他和趙顏想象成海明威筆下的男女主角,他正乘坐老朋友康普頓駕駛的直升機飛越乞力馬扎羅的方形山頂,雪山宏大,高聳,在陽光下閃耀著不可思議的潔白光面,他睜大眼睛尋找山上那只迷人的花豹,忽然想起趙顏還留在非洲草原,他要康普頓立即返航,無論如何把趙顏帶上,再一起離開。說著說著兩人突然大笑起來。

        “真正的窮游。”

        “莊子式的窮游?!?/p>

        “不過呢,年輕本身就是一場旅行?!壁w顏笑道。

        “是的,是一場時光之旅。是一場路過二十一歲二十二歲二十三歲,一年一年永不重來的旅行。”

        “再給我念一首你的短詩吧?!?/p>

        “好啊,念一首情詩吧。詩名就叫人間天堂。”

        大雪紛飛的江山

        五更斗轉的天

        遍地鮮花

        你的床

        兩人迅速抱在一起。男女間的激情是生命之花,是曇花,在黑暗里蓬勃開放,短暫而熱烈。做完了,說著話,聽著《明天會更好》,明天會不會更好,只有明天知道。

        15

        不出趙顏所料,她把和文白的戀愛關系告訴家里,父母堅決反對,似乎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們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培養(yǎng)了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找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對象。趙顏如實和文白說了。兩人都沉默了,暫時不再提起結婚一事。

        文白還是有些生氣。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父母干涉年輕人的戀愛自由。就這樣同居著吧,他們不接受這么個女婿拉倒,哪天趙顏肚子被搞大了,奉子成親,讓他們直接接受外孫得了!這種事情在周圍朋友里并不鮮見。可是,這樣做,有點太自私了。還是得怪自己無能,就算沒有文憑,如果坐擁千百萬資產,看她父母什么態(tài)度,保不得也會喊一聲賢婿老爺。想起自來大城市,深切的感受就是,現實世界猶如一臺冷冰冰的驗鈔機,除了錢,什么都不認。但窮不是錯,怕窮才是?;蛘邔碚覚C會和趙顏父母見個面,坐下來好好談談,他要向他們保證,他一定會給趙顏幸福的生活。既然趙顏如此優(yōu)秀,父母也不見得就是鐵板一塊。將心比心,如果他是趙顏的父親,一聽說心愛的女兒找了這么個毫不靠譜的對象,他也會斷然拒絕的。古人可以一言興邦,他就不信自己憑著一腔真誠和滿肚子才學打動不了個趙顏父母。

        這個城市的黃昏,文白是最熟悉的。他喜歡在橘黃的路燈下,一個人走在街上,經過那些明亮的商店,漂亮的櫥窗,琳瑯滿目的商品,他想經商,想擁有自己的店鋪和生意,他還想搞實業(yè),想有一片果林葡萄園或菜田,想去學習各種技術,想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和勞動,能為這個社會提供某種價值和服務,本身就是快樂美好的事情。他喜歡讀書思考寫作,他也同樣喜歡做一個積極的行動者,去實現所有光輝而崇高的理想。觀念有時是虛無的,行動照亮存在。生活是無限的疆域,足以讓一個人以經營天下的志向去征服馳騁。他常常在昏黃的街上,這樣走著,想著。盡管這座城市也和世界任何地方一樣,在繁華的角落里,霓虹燈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里,充斥著貧窮、苦難、哭泣、哀傷、冷漠,但他仍然愛著這里,一如他仍然愛著這個格格不入的時代一樣。天空霧靄沉沉,電車拖著長長的電線和響聲快速駛過,綠化帶殘雪疏疏,幾只麻雀在雪里跳躍啄食。人行道上,不時傳來自行車清脆的鈴聲。周圍的高樓陸續(xù)亮起了巨大的廣告牌燈箱。天并不冷,路燈下有不少小地攤,賣指甲刀、鞋墊襪子、首飾、帽子、圍巾、打火機等等,小巧的物件便宜而美麗。這些可憐的人們,瑟瑟地坐在北方冬天黃昏的街頭,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他們每個人的背后,都可能有孩子,父母,愛人需要去養(yǎng)活。人生有時候真不如地攤上的一個蝴蝶夾。文白拿起一個蝴蝶夾,五彩斑斕,晶瑩美麗,趙顏一定喜歡。問多少錢,攤主說五塊,他買了一個。又買了一個打火機??当鹊旅棵縼砜此?,要抽煙卻沒有打火機。他今天心情格外好,順道買了一袋碧浪洗衣粉,趙顏沒事就愛洗衣服床單被套。又買了她愛吃的素三鮮餃子餡。趙顏說好今晚回來。

        他打開門,開了燈,見桌上放著一盒心形巧克力。他拿起來,盒子下面有一張紙條,是趙顏娟秀的字跡。

        白:

        我試著與你分開

        或許過幾天就會回來

        或許……

        文白頓時覺得頭暈眼花,站不住腳,忽然間感覺天地在淪陷,日月星辰忽然在一剎那間全部沉入宇宙的黑洞之中,他一個人扛著全人類的痛苦、恐懼,絕望與悲哀。長久以來,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走著,而今終于一腳踩到薄冰下的深淵里了。哭,哭嗎,沒有用的,他癱坐在椅子上,平靜如垂死的人。他把紙條在燈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強作鎮(zhèn)靜,仔細分析,“或許過幾天就回來?”是趙顏不忍他太過傷心,故作安慰,還是她真的很矛盾,家里給的壓力很大,煎熬了很久,糾結于戀人和父母之間,無法周全,去冷靜考慮一段時間,然后就可能回來?如果趙顏當面和他說清楚,然后選擇分手,他會毅然放下,以舍為尊??墒?,這樣的分別,太突然太難以接受了。趙顏有冰清玉潔的冷艷品格,這種離開的方式,像她。

        他站起來,看見滿屋里貼著的大頭貼,將它們一張張揭下來,仿佛揭著一塊塊未好的傷疤,痛得全身流血。還有桌上自己與老教授的合影,他淚眼模糊地看一遍,老教授死了,趙顏死了,自己也死了,文白將它們堆在地板上,拿打火機點著,燒掉?;鹧嫒缁ㄊ㈤_,三個人的肖像在熾烈的燃燒中,扭曲,變形,升騰,空幻飛舞,末了地上僅余一點紙灰如骨灰。他像給自己料理后事一樣,拿掃把和簸箕把紙灰掃得干干凈凈,倒進垃圾桶。從此,世上再沒人知道這一段前塵往事。他默然攤開桌上的餃子皮與餃子餡,動手包了起來。這幾天一直忍饑挨餓,吃飽了心痛起來更有力量。他發(fā)誓錯過趙顏,今生再不戀愛??墒清e過趙顏,就仿佛魯濱孫困在孤島上,想來就害怕。這樣一想,心痛得餃子也吃不下。他收回誓言,開始相信趙顏會回來,她知道自己沒有謀生的文憑,沒有成功的事業(yè),沒有惺惺相惜的朋友,沒有家,沒有衣服,也沒有錢,她是不忍心拋下自己的。她會回來的,或許現在她已在某個十字街頭,茫然佇立,后悔不已。

        他開始害怕,害怕一個人過夜,沒有趙顏,他簡直活不下去,他決定去找她。告訴她,自己一分鐘也離不開她。他趕緊去樓下,給趙顏打電話,手機已經關機。

        街上燈火閃爍,人影匆忙,他打車去了趙顏的學校。趙顏的同事正好出來,說趙顏請假了。文白急切問:“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她沒有說。”

        “她請了幾天假?”

        “也沒有說。你給她打電話吧?!?/p>

        “好的,謝謝?!?/p>

        文白無力地蹲下。他給康比德衛(wèi)胄打電話,約好在校門口見面。

        “怎么了?”他一路有氣無力地走回來。

        “找趙顏,她走了?!?/p>

        “這么辛苦,真比得蕭何月下追韓信了?!?/p>

        “一看你就缺乏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深刻與冷靜。那么多哲學道理,都白學了!”康比德又在大發(fā)議論。

        文白想起莎士比亞劇中:“我不要聽什么哲學,除非哲學能制造一個朱麗葉!”可是他沒有心情說話,一任康比德發(fā)表言論:“人是感情動物,此話應該這樣理解,就是說只講感情,人就跟動物無異了,所以呢,人要崇尚理性,蔑視感情,懂不懂?”

        兩人見文白確實極度傷心,衛(wèi)胄也沒有提錢,康比德也沒有再提哲學,陪他回到房里。

        兩人將未包的餃子包好,打開音響,歌聲充滿樓頂,充滿天空,充滿整個城市。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讓青春嬌艷的花朵綻開了深藏的紅顏

        飛去飛來的滿天的飛絮是幻想你的笑臉

        秋來春去紅塵中誰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彩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里寫下永久的回憶

        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語

        前塵后世輪回中誰在聲音里徘徊

        癡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度眠的日子

        兩人做著各種怪相又唱又跳,逗文白開心。這些歌詞如催淚彈似的使文白淚如雨下,兩人只好住口,衛(wèi)胄將拳頭大的餃子煮了一鍋,還不知熟不熟就撈出來吃??当鹊鲁橹鵁煟f道:“別哭了,再哭不是男人,斯賓塞一生獨身,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結婚,他說:‘如果有一個女孩因為沒有嫁給我,而她得到了幸福,那我該是多么的幸福!你就不能這樣想呀?”

        “一個姑娘把你拋棄的同時,無數姑娘開始供你選擇,這不更好?一切問題都是錢的問題。男人要有錢,和誰都有緣?!毙l(wèi)胄也送他一句。

        康比德也發(fā)表類似的觀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什么才子配佳人,什么英雄配美人,其實只有金錢配女人!”兩人吃完,說今夜陪文白過:“失戀的第一夜最難熬,別害怕,有我們在。從此情人成陌路,從此男兒方丈夫?!?/p>

        兩人門神一樣守著文白,使他少了些許孤寂。他想跟他們說話,但是沒說出來。一會兒,兩位門神就丟下門不管了,呼呼大睡。

        文白想趙顏今夜會在哪里,過了今夜故事真的要改寫了。正如康比德安慰自己所說,世間所有愛情,或一生一世,或轉瞬即逝,若干年后依然一個結局。他只能把與趙顏相處的這一年,視為濃縮了的一生,還有什么比這更能給人以莫大的安慰?在這世上,此時此刻,每時每刻,有人出生,有人離去,有人歡笑,有人哭泣,有人分手,有人相遇,有人失敗,有人成功,有人沉淪,有人修行,有人凝視深淵,有人仰望星空,誰也不知道誰的境遇,而所有人待在一個不知從何而來向何而去的星球上,被他們自己統(tǒng)稱為人類。文白就這樣迷迷糊糊地想著,昏昏沉沉中睡去。

        16

        文白每天一個人在房子里孤獨地坐著。他感覺自己已經活了很久,在每一個無盡的長夜睡去,在每一個古老的黎明醒來。

        鄰居華羅英也要外出旅行。和他打過一次招呼:“你女朋友呢?”

        “分手了。”

        “分手了?”

        “嗯?!?/p>

        華羅英節(jié)哀順變地安慰了一番。沒有人關愛自己的時候,只能自己加倍地關愛自己。既然冬天已經來了,就不要去想“春天還會遠嗎”之類的廢話,還是先想想怎么過冬吧??墒沁^不了趙顏這一關,他都不知道該怎么過這個冬天。沒有趙顏的日子,整個人淪為失眠的殖民地。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天不生美女,一夜萬古長。窗前的花,因無人澆水已經全部枯萎。明人講,世無鮮花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其實應該是世無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有美人,鮮花是賄品,可以贈給美人。沒有美人,鮮花就是廢品,只能留給牛糞。

        過幾天,衛(wèi)胄估計文白傷口已經愈合,又前來討債:“哥們,我要用錢了,去南方?!?/p>

        文白看他可憐的樣子,擺出更加可憐的樣子:“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可現在沒有,真的,要不,你把屋里這所有書拿去賣掉吧?!?/p>

        衛(wèi)胄看看這些書,也不值幾個錢:“那你盡快吧。”

        “好的。”

        文白去看康比德。康比德正在公寓里收拾東西。

        “你也要回家嗎?”

        “回,論文寫完了,通過了,不回干嗎?”

        文白知道徹底的孤獨感會像這個冬天的西伯利亞寒流一樣,遲早要到來,強打精神問道:“人活著的意義,清楚了沒?”

        康比德干咳兩聲,說:“不瞞你說,自從我覺得這是個死題之后,就懶得再去琢磨了。我的論文也是東一塊磚頭,西一塊瓦片,拾掇起來的。 我本來就是奔這碩士文憑去的,你以為我真是奔哲學去了?我覺得你對這個問題倒是挺上心的,那你是想清楚了沒?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文白本來什么也不想說了,既然這可能是和康比德最后的晤對,不妨再談談吧:“想清楚了,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本身。古往今來,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宇宙時空,世界微塵,泰山鴻毛,萬事萬物,只因我還活著,才具有意義。人類的歷史,只在活著的人身上,才具有意義。而人生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人生也好在沒有意義,才可以去生發(fā)各種意義,而這所謂的各種意義,也不過是讓我們在這個毫無著落的世界里,有所著落而已。”

        康比德笑了,說:“英雄所見略同,我們總算尿到一個壺里了?!彼c文學的對立也渙然冰釋:“我想回去看些文學名著,你給我推薦幾部吧?!?/p>

        “為什么要看呢?”

        “讓活著多幾分意義嘛!”

        文白嘆口氣:“我喜歡的不一定就是你喜歡的,所以就不推薦了,好自為之吧?!?/p>

        “就一部,推薦一下嘛!”

        “那就讀讀我的《蜀道難》吧。讀完就扔了它,好好生活?!笨当鹊逻@次是出奇地沒有鄙夷,而是爽快地應下了這件難事,笑瞇瞇道:“為什么扔呢?不扔。那你呢,以后怎么打算?”

        文白抬頭看著窗外,冬日的樹枝瘦骨嶙峋伸向高處,如天空裂開的細紋,“我?我也離開太原?!?/p>

        “去哪里?”

        “還不知道?!?/p>

        “不回老家嗎?”

        “不?!?/p>

        “從此各奔東西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再見,還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文白聽了康比德漫不經心這句話,眼眶突然有點濕潤,深情地注視著這位也算是患難與共的兄弟,說:“記住,你生而為王。這一生,我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但是無論何時,無論何事,無論何地,你要記住,你是自己的王?!?/p>

        “為什么?”康比德停下來,吸口煙,煙圈飄在眼鏡前后,他直眨眼。

        “因為每個人都生而為王,每個人生來都是自己的王?!?/p>

        “呵呵,好么,咱以后都是王。”

        文白看著康比德瘦小的身形瘦小的臉,說:“老康,你以后會想我嗎?我會想你,我現在已經開始想你?!?/p>

        “會,你是我最妒忌的敵人,也是最親密的朋友,你這寶貝畜生,自認識了你,我常被你整得哭笑不得,現在輪到我懲罰你了——每天想我,比想趙顏還想?!?/p>

        文白又想起了那一堂生動的比喻課:“老康,謝謝你,你曾經啟發(fā)我上過一堂生動的比喻課?!?/p>

        康比德小眼睛一眨:“是嗎,助人為樂,助人為樂。”他一邊收著行李,一邊吐著煙圈。友情一如他嘴邊煙頭上的煙灰,片片飛落。

        17

        理想如天傾西北,現實如地陷東南。文白孤獨無助,世界對他如同不存在,或者是他對世界如同不存在,只有房東太太當他存在,說再交不了房租,就要搬書做抵押。

        文白下了最后的決心,去出版社把庫存的五百本書全部運回來,搬到自己房里。要失敗就真正體會一次失敗的痛苦。他叫來一個二手書販將幾年來所買的書籍,全部以兩塊一本當舊書處理,他將自己的書也要附帶賣出,但是這位小胡子書商一本只給五角錢,文白哪受得這種窩囊?

        他坐在家里,把自己處女作的書皮,一張一張剝下來。覺得自己殘酷如古代墨西哥人為慶祝春回大地而把少女的人皮整張剝下來,作為祭禮一樣。一邊撕書,一邊拭淚,書皮全被撕下,屋里一片狼藉。五百本書看上去又仿佛秦末田橫五百士一樣的悲壯。文白把書捆好,去樓下叫了一輛三輪車,然后將書拉往廢品收購站,五百本書全部過磅,不過二百余斤,他想起他曾跟趙顏說:“我的書是論質不論量的!”沒想到今天是論量不論質。他叫文白,志在超越李白壓倒元白,可今天才知道文章全部白做了。

        回到房里,房里已經空空蕩蕩,不過一床鋪蓋,幾個碗碟,還有半棵白菜,以及趙顏無數年輕的身影和笑臉。文白付過房租,茫然走向黃昏的街市。街上人正多,車正多,一切顯得匆忙。道路兩旁的大樹上的枝丫一直密布到城市盡頭。大街上回蕩著不成曲調的歌聲。刺耳的喇叭聲。遼闊的晉中平原上火車隱隱的響聲。新年快要來了。他將帶著遍體鱗傷和一顆勇敢的心走向新的一年,嶄新的公元二〇〇四年??諝饫飱A雜著水果店蛋糕店飄出的清香味道。天空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飄灑,落在他的臉上,頭發(fā)上,肩上。他張口接著雪花,嘴里涼涼的,甜甜的。他想象雪花順著胸腹,融進全身的血液,變成一身潔白的羽毛,長出一雙輕盈有力的翅膀,馱著他高高地飛翔于人世之上?;蛟S明天,或許后天,整個城市,整個北方,整個北半球,都會是紛紛揚揚的冰天雪地。

        文白走來走去,最后躺在公園的長椅上,想這三年來的經歷,想遇到的每一個人,園外的喧囂中依然有他們的聲音。他冷得一再縮身,四肢已經僵硬不能動彈,他趕緊起來,扭動,跳動,跑動。他開始跑,快跑,再快跑,他迎著雪花跑向大街,跑過天橋,又跑上立交橋,一直跑,跑,跑……

        立交橋下,趙顏正看著這座茫茫城市,想,文白現在哪里?

        【作者簡介】金開,1982 年生,山西興縣人。高中畢業(yè),在內蒙古從事服裝行業(yè)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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