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生
三十多年前,在邊境前線,每天都有成千上萬封慰問信從全國各地飛到陣地戰(zhàn)士的手中。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與一封藍而淺的信箋不期而遇,開始了與“雪”同學的鴻雁傳書。
她在信中寫道:“祖國和人民感謝你們,我們這些在校的大學生感謝你們!是你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和平的學習環(huán)境。我們一定要刻苦攻讀,為建設強大的祖國而奮斗!”隨信還寄來了四川師范大學的?;蘸鸵幻躲y光閃閃的團徽。
說實話,當時選擇給“雪”同學回信,除了完成上級要求必須給后方青年回信的政治任務,還有就是出于對她的詩意想象:我想,這應該是一個長發(fā)飄飄、膚白如雪的女孩,正是基于這樣的美好支撐,我與“雪”同學通信有幾十封之多。
我們有著共同的愛好,都喜歡看《讀者》《遼寧青年》之類的雜志刊物,喜歡寫詩,迷戀北島、舒婷、席慕蓉。隨著書信往來,我們的交流更加深入。在信中,我們談理想,談人生,她會講她身邊的趣事,分享校園生活的點點滴滴。有時,我向她傾訴我獨自在遠方的心情,分享我在《山東青年》發(fā)表的一首小詩,懷著激動的心情向她報告又一次打退了敵人的進攻。而她也總不忘提醒我戰(zhàn)場上注意安全,同時也向我訴說她的煩惱與迷茫,我們在每一個平凡的節(jié)日里互道一聲節(jié)日快樂!漸漸地,到最后,竟滋生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情愫,那么的純潔,純潔到雖然整天胡思亂想,卻始終沒有在某一天非要見上一面的念頭。有時,我甚至想象她在桌前提筆寫字的樣子:專注、沉思、可愛。
有一次,寄給她的信已蓋好士兵專用的紅色三角戳準備發(fā)走,突然想起一句話,又拆開信封提筆補上,真可謂“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漸漸地,信的開頭不再寫某某同學,而我在讀到她直接稱呼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有異樣的感覺在心里劃過。她幾次向我催要照片,我用文字描述了我的相貌,她不相信,我選了一張戰(zhàn)場上持槍敬禮的照片寄給了她。她回信也附帶了一張相片,穿著橘黃的外衣,有點羞澀,幾分燦爛,那是一張青春的面龐。我把它珍藏在我的戰(zhàn)地日記中,直到的某一天,她來信說,那個相片其實不是她,而是她寢室里的同學,她說她高二那年,因為生病要服用一種含有激素的藥物,體重突然從80 斤飆升到了140 多斤,后來身體康復不再用藥,但體重卻沒有降下來,從此她開始了胖子生涯。校園里女生繁如春花也美如春花,她說她在其中,像一棵肥碩的、刺眼的貓刺樹,她自己無法接納現在臃腫的樣子,她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她成了一個自卑而敏感的人,是一個“丑小鴨”。于是那個定了格的容貌,又在我的想象里變換了百十種。當我去信試圖勸勉安慰她的時候,她不再回信,我們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當時的那份失落和沮喪,令我著實萎靡了好一陣子,好在前線十五個月的戰(zhàn)事結束了。
我的排長付元是與藝術學院的一個女大學生相互通信的。
一開始,他常常當眾朗讀女孩的信:“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們在戰(zhàn)場為了祖國和人民,浴血奮戰(zhàn),百煉成鋼,是最可愛的人,是真正的英雄!我們都熱愛崇拜大英雄!我們等著你們,親愛的兵哥哥……”漸漸地,排長收到信時,躲躲閃閃卻又迫不及待地拆開,戰(zhàn)友們常常起哄搶奪又爭先恐后地傳去傳來,一旁的排長的臉上露出無奈卻又故作淡定的喜悅。之后,排長一拿到信,便一臉得意地把信高高舉過頭頂,快步回到哨位上。作為他的好友,排長經常按捺不住地向我透露一些跟她交往的內容,或口述或把信件折疊起來,只露出其中某一行給我看,然后問我該怎么回復。
每次執(zhí)行任務歸來,總是聽到他大聲叫喊:“通信員,有我的信嗎?”我知道他已深陷其中,可我隱隱地覺得,他們是在談一場羅曼蒂克式的戀愛。部隊休整期間,我們倆常常坐在木棉樹下望著遠方想心事。直到有一天,排長執(zhí)行越境偵察任務時右臂負傷,那段時間,他情緒非常低落,在戰(zhàn)區(qū)醫(yī)院,他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寫了長長的一封“絕交信”寄給了女孩,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可那個女孩快發(fā)瘋了,不停地寫信。那些信,即使在他傷好歸隊后也沒有拆開過,卻被全部轉到了我的手上,可我又能說什么呢?直到半年之后,我們部隊輪戰(zhàn)結束后回到山東駐地,女孩還輾轉來前線,打聽他的下落。
后來,排長把那些信都編了號,小心翼翼地收藏。有一次,我們在醉酒后問他當年的事,他苦笑:“她那么出色,而我當時又受了傷,若是落下殘疾,你說,這不是坑人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