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晉芳
“你把一座山搬上,他也能推?!蹦赣H說。父親只是笑著,繼續(xù)往車子上搬。
這次是生產(chǎn)隊里分地瓜最多的一次。兩簍子滿滿的,上面又各自加上了一麻袋,橫梁上也躺著一麻袋,還有半袋子塞在車大梁后邊。我和母親幫著把車子拉到路上,父親說看路不方便,讓母親把瘦小的我也塞到車梁后面。深秋的田野美得像一幅五彩斑斕的畫卷,夕陽被陶醉得紅了臉,路邊的小白楊也高興得交頭接耳,一只黃毛野兔撒著歡躥過公路跑到地瓜地里去了,一片片晾曬著的地瓜干像雪白的小菊花。這時候,我很想聽父親邊走邊講大腳馬皇后或只會三斧子板的程咬金,但聽到父親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忍住了。
車子上東西不重的時候,父親就講。打碗碗花開的日子,父親要去許孟集上買小豬崽。去時,車子一邊是我,一邊是簍子,簍子里坐一塊大石頭;回來時,一邊是我,一邊是一只咴咴叫的小豬。父親輕輕松松地推著我們。一會兒是秦瓊賣馬,一會兒是包黑要鍘駙馬……我真希望那路永遠都沒有盡頭。
有一次,卻是例外。我跟哥哥瘋鬧,我站在炕沿上用力推著單扇子門,大聲喊著讓哥哥進屋里來,想在哥推門時忽然放手閃他一下子,哥哥識破了我的小把戲,沒閃著,我卻掉到了炕前。正在當(dāng)門里燒火做飯的母親聽到哭聲,急忙跑到屋里。我的胳膊不敢動了,一動疼得要命。剛下工回到家的父親扔下農(nóng)具,小心地抱起了我,穿街過巷,跑到四村。記得是個老太太,她摸摸捏捏,在哭聲里,不記得她跟父親說了些什么。父親又抱著我,在黑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家。母親抱了床被子放在車子上,父親將我抱到被子上,推著我匆匆地出了門。冬天的夜晚,公路完全被黑暗和寂靜包裹了。父親氣喘吁吁,腳步沙沙地響,車子一顛,胳膊就鉆心的疼。我哭泣著,父親不時地說快了快了,我覺得那條路比冬天的夜晚還要漫長。
到了大茅莊,先去找了姑姥爺,姑姥爺又領(lǐng)著我們?nèi)チ艘粦羧思摇Uf去了隊里,姑姥爺又領(lǐng)著我們?nèi)チ艘粋€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屋子里炕上坐著好些人,濃烈的煙味嗆得我直咳嗽。指甲蓋大的油燈光里,那些臉都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的。有個老人,放下長煙袋鍋子,抬起我的胳膊,我疼得大哭。旁邊的人幫著按住我,那人順著我的胳膊摸了摸,來回捋著,問我怎么磕著的,幾歲了……說著話,忽然猛地一拉一推,疼得我嗷地叫了一聲。那人說好了,找了根布帶子纏了纏,掛在了我脖子上。
回程時,月亮已升起來了,像一張白面餅,在樹枝后面跟著我們走。沒有風(fēng),干冷,每一顆星星都閃著寒光。車子不甘寂寞,偶爾吱扭兩聲。父親脫下棉襖,蓋在我身上,說走路不冷,腳底下都出汗了。父親說月亮里住著嫦娥仙子,她養(yǎng)了一只小兔子,還栽了棵桂花樹,小兔子就在樹下?lián)v藥……第一次聽說月亮里還住著神仙,我扭著頭使勁看月亮,樹枝把月亮的臉畫得奇形怪狀的,那只小兔子卻沒找到。
上坡干活時,父親允許我和哥哥輪著推會兒空車子。我們還沒車子高。在嘻嘻哈哈中,車子像喝醉了酒,一頭栽到路溝里。父親拖出車子,我們再推。有時我們坐在車子上,父親推。
一次回家,跟父親坐在葡萄架下喝茶。父親說常在后路上看到一個老漢來趕集,騎著一輛很小的電動三輪車,騎得很慢。我聽出了父親的羨慕,但沒放在心上——父親八十多歲了。
過了幾個月,父親有意無意地又提到了那個騎電動車的老頭,我想父親是真羨慕。我說:“給你也買上一輛?”我知道自己是有口無心地敷衍,八十多歲了,騎得最先進的也僅僅是自行車。電動車,我們連想也沒想過。父親卻笑著說:“大貴貴的。”父親沒說不買。
我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再擔(dān)心也不能無視父親的愿望啊。再去市場,我特意去賣電動車的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拍了些圖片?;丶液?,我指給父親看,父親指著一輛小型的說就是這樣的。跟弟商量,我說了自己的擔(dān)心。弟說那些車叫“老頭樂”,專門為老人設(shè)計的,跑不快。我們問父親:“也買上一輛?”父親端著茶碗,在手里轉(zhuǎn)了幾圈,像下了決心似的,笑著說:“買一輛就買一輛?!庇谑擒囎舆€沒影,我和弟就開始囑咐怎么騎,注意什么,甚至有點后悔。
弟去專賣店挑了一輛。
第二天,我問父親,父親電話里說:“上午來耍的多,沒撈著,下午在后路上學(xué)了一會兒,比騎自行車穩(wěn)當(dāng)。”我再一番囑咐,心還是懸著。
過了一天,父親說:“后路上車輛來往得多,推著到社區(qū)大院里練的,騎著回來的?!蔽艺f千萬小心。
又一天,我問,父親喜滋滋地:“騎著去拿了個大餅?!蔽艺f騎車一定不能慌張。
又一天,父親說:“去公路東藥店拿了點感冒藥。”
我又囑咐過路口、穿馬路多看看千萬小心。
又一天,父親說:“去許孟搬了箱酒。那邊的路寬、平滑,用了快擋?!毙膽以诹税肟?。
回家,父親說:“那天天好,拉著恁娘去看臥龍湖來。”我嚇了一跳,再三叮囑。
“再找個好天,拉著恁娘去耍常山?!边@老爺子,越來越野了。
父親說:“現(xiàn)在的人真能,你看這車設(shè)計的,多功能。這是車門,拔起這個插銷,打開,上下車方便;放下,就關(guān)上了,很牢靠。車座這樣翻起來,就成了車斗,拉很多東西……”父親熟練地演示著。
一轉(zhuǎn)身,父親和車都不見了。
一袋煙的工夫,父親騎著車進了天井,車斗里一提啤酒、一兜大餅。
“那天你關(guān)柱老爺爺去呂標(biāo)辦證,來找我拉著去的?!崩蠣敔敱任腋赣H至少小了十五歲。雖擔(dān)心,但至少知道父親騎得比較熟練了。
有一次回城時,我和妹妹、妹夫去坐公交車,得步行三四里路,父親推出他的“老頭樂”要送我們,我們都不肯,得來回跑三趟不說,哪能讓老父親送?父親執(zhí)意要送。最終讓父親不再堅持的理由是他喝了酒。
一次我回家,下了公交車,提著東西走了一會兒,累得不行,我讓父親去接我。電話里聽他跟去耍的人說閨女回來了,剛下車,我去接接。話語中透著喜悅。我站在路邊顯眼的地方,陰冷天,寒風(fēng)無遮無擋,我用披肩包了頭,來回走動,還是冷不可擋。遠遠地就看見父親拐上了公路。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父親慢慢地停下說,在站牌等著就中,不用走這塊路。
父親確實騎得很慢,很穩(wěn)當(dāng),尤其拐彎的時候,像電影的慢鏡頭。父親還戴著單帽子,藍黑色襯得帽檐下的白發(fā)更醒目。我用手機拍下父親的背影。肩背微駝,依然寬闊堅實。在他白發(fā)叢生的女兒心中,父親永遠是一座巍峨的山。
父親一直騎到天井里。他的臉凍得通紅,胡茬如同染霜。他搓著手,竟然還戴著單手套。走得急,路短。父親解釋。
第二次讓父親去接的時候,我在車上就提前打了電話,囑咐他戴上棉帽子厚手套。
妹說前兩天她跟妹夫回家,下了公交車,也是父親去接的。
父親高興去接我們,我們也愿意坐在他的車上,看著他微駝但堅實寬闊的背影,哪怕我們滿頭白發(fā)的時候,也知足。